刻好了摄制组的印章,在银行立了账户,又为自己和尤
奇各印了一盒名片之后,刘媚就回深圳去了。她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找欧总的几个副手攻关,落实深珠公司作出的承诺。欧总当然是没问题的,电话里头就答应了,可是他也不便出面多说话,这就需要刘媚把工作做到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六十万元不到账,摄制组就无法运作。
刘媚走后,尤奇就开始了搜集资料和采访的工作,每天都往市委市府跑。但是,几天下来,除收集了一大堆材料,听了一大堆套话之外,实际的收获并不多。正如冯总所介绍,南珠这几年的成就,说来说去都离不开炒地皮。可是,这么一点点事,怎么好写成一个十集的电视片呢?尤奇特地给刘媚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忧虑。刘媚倒不在意,说文章都是做出来的,她相信他的才气。她要他不要着急,慢慢采访,慢慢构思,待她回南珠时,一起搭个架子,把脉络理清之后,本子就容易写了。
这天尤奇没有出去,在房间里看了一整天资料,把自己弄得头昏眼花。晚饭后,他出了迎宾馆,踏着榕树下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游走。
凉爽的晚风迎面吹来,弄乱了他的头发,也让他脑子清醒了许多。平心而论,南珠是个很有特色的小城市,空气洁净,四季花香,市场里堆满了来自北部湾渔场的海鲜,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可是,假如能在这儿的机关谋到一职。他会有归宿感么?只怕没有。地域虽不同,机关却都是一样的。他不适应任何的机关。那他适应什么呢?不知道。他要知道就好了,就不会像浮萍一样飘浮不定了。
寂寞突如其来地笼罩了他,四周的景物十分陌生。他像在梦里一样,只是依稀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的脚机械地运动。他不知脚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尤奇越过十字路口,走上北部湾大道。天空开阔了许多,湛蓝的天幕上残留着一小片晚霞。在莲城时,他也常在街上踽踽独行,他是到哪里也摆脱不了寂寞和孤独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啊。可是在莲城独行时,他至少可以抱着一种希望,一种可能,那就是可能遇上叶曼。而在这里,是绝无这种可能的了。
站在街头,视若无睹地望着五颜六色的行人,尤奇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飘然而过。
尤奇怦然心跳,眼睛一下就直了:那活泼的身姿,那玲珑的面庞,那清秀的丹凤眼,不是叶曼是谁呢?难道叶曼也到南珠来了?
尤奇喉咙发紧,太阳穴上像有把小锤子在敲。
他立即尾随在那个婀娜的身影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敢贸然叫她,想绕到她正面,再仔细端详她的脸证实一下。哦,那小小的圆圆的在裙子里扭动着的臀部是他所熟悉的,而那裙裾下健壮的小腿,是他珍爱地抚摸过的呵!
他加快了步伐,以缩短和她的距离。
而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意图,直往人群密集的地方插。那个身影就变得忽隐忽现起来了。
尤奇只好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没有能够从正面见到那个女子的脸。尤奇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也许看花了眼吧?心中一犹豫,与那女子的距离就加大了。等追到市中心的珍珠广场,那个身影在人群中一闪,就再也找不见了。
也许,根本就不曾有似曾相识的身影,那只是他的幻觉?尤奇站在广场中央发着呆。人们像一尾尾快乐的鱼在他四周游来游去,而他就如一座亘古不移的礁石。他真的觉得自己像是石化了。
呆了很久,他才转过身来,凝望着彩色喷泉中心那座巨大的珍珠雕塑。那颗硕大的不锈钢做的珍珠,夹在半开的蚌壳中间,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沙子钻进贝壳之后,蚌无法把它清洗出去,只好分泌出珍珠质将它包裹起来。珍珠,你这世人珍爱的宝贝,不过是一种痛苦的结晶呵!
华灯初上,满城生辉,霓虹灯四处炫耀自己的颜色。尤奇踏着自己的影子,脚步迟缓地往回走。不一会,他就被榕树的阴影覆盖了。
走到迎宾馆门口,一辆豪华面包车在他身旁戛然而止。冯总跳下车来,叫道:
"尤作家,到处找你找不到!还以为你被小姐抢走了呢!见你这几天辛苦了,陈书记特地请你去卡拉OK,快上车吧。"尤奇就遵命上了车。陈书记果然也在车上,尤奇忙与他握了握手,说了声谢谢。车上还坐着几个漂亮女士,都不认识,尤奇也就没打招呼。
到了南珠娱乐城,进了一个豪华包厢,陈书记就主动地唱了一首,说是抛砖引玉。他抛的确实是块砖头,一首歌没有一句是唱准了的,听得尤奇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尤奇不禁想,能将每一句都唱错,也是一种本事呢。陈书记唱毕,众人都叫好,还说有蒋大为的味道。大家又要听尤奇唱。尤奇没有一点情绪,出于礼貌,勉为其难地唱了一首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高音区没唱上去,但还是获得了大家赞赏,冯总还以行家的口吻说他是帕瓦罗蒂第二。唱完之后,尤奇就再也不肯唱第二首了。被一位女士请到外面小舞池里跳了一支慢三步,也是心不在焉,将人家的脚踩了一下。尤奇默默地坐在一边,偶尔也鼓鼓掌,叫叫好,心却不知游荡到哪儿去了。人为的噪音愈发使他感到孤单,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与他有什么相干?
唱完歌回到迎宾馆,已是夜里十二点。尤奇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四堵墙无声地压迫着他。难与人言的寂寞宛若一条小毒虫,一下一下地啮啃着他的心。
他实在难以忍耐了,就爬起床,将长途电话拨到了莲城流芳宾馆。
"喂,是流芳宾馆总机吗?是小肖吧?"他问。"你是谁?"电话里说。
"你是肖小芬。我是叶曼的朋友呢。""噢,是尤大哥吧?你还在找叶曼?""你怎么知道?"
"你要找到了,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了。""是呵,还没找到。你没见过她吧?""没有。倒是听别人说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在哪。我帮你
打听打听吧。"
"那太谢谢你了。要是你见到她了,就说我在找她,我会找她一辈子!要她给我回电话,我现在住在南珠迎宾馆五号楼308号房。"
尤奇将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肖小芬。
第二天中午,尤奇和衣躺在床上打盹,电话铃剧烈地响了起来。尤奇猛地惊醒,急忙扑过去,抓起话筒:
"喂,哪位?"
话筒里没有言语,但尤奇明显听出有人的呼吸声。"是哪位?请说话!"
还是没人说话。
"你是叶曼?"尤奇大声说。
仍然没有回音。里头的沉默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尤奇的问话吞噬掉了。
尤奇还想问,但里头响起了忙音。
窿天上午,天高云淡。尤奇感到百无聊赖,就租了一辆
自行车,骑了十五公里,来到位于半岛东南边缘的银滩。
银滩号称天下第一滩,有二十多公里长,像一条玉带镶嵌在碧蓝的北部湾衅。沙子像是由石英石研磨而成,细软洁白。刘媚回深圳前,尤奇跟着她还有冯总来过一次,但时间很短,只是在浅水里戏了戏水,就依依不舍地走了,是真正的浅尝辄止,很不过瘾。
尤奇寄存了自行车,租了个救生圈,换上游泳裤,踩着松软的白沙,缓缓向大海走去。
由于退潮,沙滩显得比上次宽阔了许多,一些小海蟹慌慌张张地逃窜,钻进一个个小指头大的洞眼里。碧绿的海水推动着一道道白色波浪,节奏舒缓地扑到沙滩上来,哗哗作响。放眼望去,大海浩淼无边,同天空一样广宽。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海平线划出一条圆弧,将湛蓝的天空和碧绿的大海缝合在一起。
尤奇站在浅水里,久久地沉浸在一种深邃辽远的意境中。柔和的海风阵阵吹来,犹如大海深沉的呼吸。海面上看不到一片船影,空阔得很,好像在等待着包容世间所有的事物。尤奇感受到了海纳百川的气势,也觉出了人的渺小。他慢慢地投向大海的怀抱。季节已是初冬,在家乡莲城,已是寒风凛冽了吧,可北部湾的海水,还是如此温暖。他抱着救生圈,
四肢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大海轻轻地摇晃着他,给他一种悠然自得的惬意。不知不觉地,他就漂远了。回头望去,人影点点的银滩晃动不止,海岸上的建筑就像一些漂亮的积木,似乎即刻会坍塌。
尤奇的脚往下一探,居然没有触到海底。他漂到深水区了。他是会游泳的,却也禁不住恐慌起来。他感到自己脱离了大地,浮在了空中,而不是在水面上,一种强烈的悬浮感攫住了他的身心。他急忙挥开右臂,向岸边划去。
情急之中,尤奇呛了一口水,好苦!
总算,他的脚又触到了沙滩。他的心平静下来。他费劲地站起,海水哗哗地沿着他健壮的身体淌下去。一只透明的海蜇擦着他的腿游过。在海水与阳光的共同作用下,他的皮肤开始发红发黑了。
尤奇踉踉跄跄地走上滩头,租了一顶遮阳伞,慵懒地躺到地上,慢慢地用沙子将自己掩埋起来。他的腿不见了,他的胯不见了,接着,他的腹部也被沙埋住了。要是把人的心思也埋掉,那就无忧无虑了,他想。他继续工作着,直到沙埋到了颈部,双手不好动作了才罢手。
沙滩上活跃着成双结对的俊男靓女,不时有快活的嬉笑传来。
尤奇微微闭上眼睛,感到人间的欢乐距他是如此的遥远
他不知不觉睡了一觉,醒过来一看,太阳有点偏西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起来。他退还了遮阳伞和救生圈,到简易浴室冲了凉,换上衣服,然后买两个面包吃了,就转到了附近的海产品市场。
这儿是旅游者的必到之处,各种海产品和工艺品琳琅满目。尤奇穿过嗡嗡嘤嘤的讨价还价声,来到一个堆满各类贝壳的摊位前。硕大的海螺,精致的虎纹贝,奇异的珊瑚树,令他爱不释手。他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快将整个市场转遍时,一个小女孩冲到他跟前,仰着一张黑黝黝的脸,向他兜售珍珠项链。才十块钱一条,好便宜呵。他接过一条项链仔细端详,颗粒不均匀,光泽度不高,圆得也不规则,可这是真正的海水珠。珠贝的痛苦就只值这几个钱吗?
他想买两条,手伸进1:3袋掏钱包,却没有掏出来——他忽然想到,买了送给谁呢?他没有人可送啊!
尤奇怏快地出了市场,去取寄存的自行车。转过一个丁字路口,眼角余光一扫,竟然又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站着没有动,怔怔地目送那个身影一弯腰,钻进了一辆白色轿车里。眨眼之间,白色轿车绝尘而去
尤奇相信,这又是他的幻觉。他骑着自行车往城里赶,只觉四肢无力,心中疲惫,他的精力仿佛已经耗费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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