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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新的工作,即便我已经领过这家公司两次薪水了。
每天上班打完卡之后,我就得走过三个弯,看到四个人,最后再经过一个摆着上千支广告广告牌用的胶膜、千颜万色的仓库之后,才能到自己的位置上。而我放下包包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传真机旁边收前一天晚上的传真,那传真机就像是古时候的鬼怪千山姥姥一样,吐着很长很长、一圈一圈瘫在地上的白色舌头,对,就是瘫在地上,毕竟传真纸在地上是不会动的。
传真上面会有许多的公司名称、联络人电话、地址或是该公司的仓库编号、需求产品型号,还有一句“请在某月某日之前寄到,谢谢”。
我必须把这一大堆传真整理好,再走到电话录音机旁边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这时会听到一些零售代理商的订货留言。他们的留言是有公式的,这个公式是这些零售代理商跟我们公司之间的约定。
举例来说:
“我这里是永昌○一八四,我需要N三○○七、P六○○四、R二○一三各一支,还有三○一○、九○一○平面铝条各三组,镶嵌器四支,请最慢在后天寄到。”
这就表示有一家叫永昌的零售商店,代号是○一八四,它要N三○○七、P六○○四、R二○一三的广告胶膜各一支,还有长三十公分、宽十公分,以及长九十公分、宽十公分的平面铝条各三组,三十条一捆为一组。至于镶嵌器则是把铝条固定在广告牌上的器具。而这家叫永昌的公司要在后天以前收到这些东西。
当我听到这些讯息时,必须拿出一台像是PDA的小机器,快速地在上面记录店家的需要,然后再拿到计算机旁边,插上一条传输线,把我刚刚记录的东西,从打印机里印出来。
接着就是开始打单据的时间了。
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在这之前我会先泡好茉莉花茶,然后才面对屏幕,键入今天该出货的货单。通常这个程序会花费我三个小时的时间,因为我对产品还不是很熟悉,而且我的计算机常常当机。
打完单据之后,就是叫正在外面打来打去地玩追逐战,或是蹲在一起抽烟讲笑话的几个小男生进来拿货单。他们是公司的送货员,平均年龄是十八到二十二岁,都是还在夜二技或夜二专就读的小男生。他们会自己分配送货范围,通常最远只会送到新竹,新竹以南就会叫货运了。
下午则是我接电话、打电话向上游厂商订货物,还有联络海运公司、空运公司,确定货柜及货机到港时间的时候。
总之,我的工作很明显地分成两块,第一块就是把货送给别人,第二块就是叫别人把货送给我。
看得出我在什么公司工作了吗?
广告公司?嗯,不太对。
广告用品公司?嗯,不尽正确。
广告用品器材公司?嗯,还差一点。
广告用品股份有限公司?我打你喔!
我们区总(他的职位是台湾区最大的)常说,我们公司可以说是广告公司,也可以说是广告用品公司,也可以说是广告用品器材公司,但其实,最适合的名字应该是“广告相关万有公司”。
他的意思是,只要是跟广告有关的,我们都能提供服务。
那或许你会问:“报纸广告呢?”没问题,我们有代刊中心。
“杂志广告呢?”没问题,我们有平面广告设计师帮你处理,让你刊登在杂志上的广告令人印象深刻。
“电视广告呢?”没问题,我们有自己的广告公司,完整的团队可以替你拍好广告,敲定播出频道及播出时间。
就连广告颜料、广告传单、广告墙出租等,只要有广告两字,我们都能处理。
甚至连高速公路旁那种超大型广告牌都有好几根是我们公司的。
不过,区总有附带一提,除了广告明星不能代为安排吃饭甚至上床以外,其他有关广告的事都难不倒我们公司。
所以,我的部门只是公司里非常微小的一块,也是比较不赚钱的部门。但是,当跟我交接的那位大姊说我接管的所有货品价值超过一亿时,我就觉得这所谓比较不赚钱的部门,还真不是普通的贵啊。
发现六弄咖啡馆的那天,我特别晚下班,原因是我在等一通海运公司的电话,他们搞错了货号及柜号,把我们的货送到日本去了。
我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接近十点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晚下班。其实我在公司的时候挺害怕的,因为离我最近的保全人员在至少八十公尺以外,而全公司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去厕所的时候就一直有种周遭空气变冷了的感觉,从厕所回来之后,还一度把窗外路灯照到树之后,映在墙上的树影看成一个人坐在墙上摇啊摇的,我不是一个很大胆的女孩子,那一秒钟我全身发麻,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哭出来了。
我刻意把后面那台音响的声音开大一点,然后尽可能地不要去看那一面吓到我的墙。
离开公司时,我还走过去跟保全人员说,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帮忙,略微修剪办公室外面枝叶茂盛的树木。保全人员是个很憨厚的老实人,他说:“梁小姐,我只是一个保全,我不会园艺耶。”我一听,差点昏倒在那里。
搭捷运回家的时候,我还在微微地发抖,想着要打电话给在高雄的妈妈,问她能不能在下周我回家时带我去收惊,然后,在打与不打之间,我一直犹豫着,就这样犹豫到快到家。
如果不是平常走惯了的那条路,因为地下水道正在施工而封了路,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六弄咖啡馆开在我家后面的后面的后面那条巷子里,那条巷子跟我家的巷子平行,是我不太可能会经过的地方,至少在我还不熟悉台北之前,我是不会走去那里的。
我经过六弄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一家咖啡馆,因为它还没有招牌,我是被它门前一只可爱的小猫吸引了目光,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它带回家养的时候,才发现有一块大概三十公分平方的木板钉在门的侧边,上头写着“六弄咖啡馆”。
然后,我开始注意这间店的样子,它的大门边有个展示用的柜子,柜子里除了一张裱了框的书法之外,什么都没有。
“它叫作小绿。”有个男人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啊?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
“那只猫啊,它叫作小绿。”
“喔?小绿?”
“要进来坐吗?”他推开玻璃门,转头问我。
“呃……我……”我还没想好怎么拒绝的时候,他又接着说了“欢迎光临”。
“不好意思,刚刚我去巷口的7-11买东西,因为地下水道施工封路,所以我绕了三条巷子,多花了一点时间,不然,通常只要两分钟就能回来了。”
“嗯……”
“你好,请坐啊!想喝什么?”
“啊……不……我……”
“现在可以煮的咖啡不多,先跟你说声抱歉喔。”他站到一张靠近落地窗的桌子旁,拉开了椅子,我慢慢地坐下。
“嗯,没关……”
“对了,喝咖啡最好什么都别加,才叫作喝咖啡。”他走向吧台,回头说着。
“喔……”
“别担心,我的咖啡不会让你睡不着的。”在进吧台之前,他又跳出来说。
这时,我心里只想着该怎么离开这里,但面对一个这么热情招呼你的老板,我真的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离开。
“嗯……喔……”我小小声地回应着。
六弄咖啡馆,不在六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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