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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花骨冷香露滴鸳鸯瓦 相思记取拂面芙蓉锦

  花骨冷香,一重相思

  夜很静。

  那看上去极美好的月色好似给这夜色笼上了一层糖霜,带着一点点甜味,从翠绿的花萝上斜斜地长出来一枝凌霄花,婀娜的影子映在窗上,随着带着蔷薇香的夜风缓缓摇曳,仿佛是突兀伸出来的鬼爪子。

  她躺在床上,想到这里就扑哧一笑,白天上课的时候,国文老师本就沉浸在她前面那一片华丽的描绘词藻中,待她诗情画意地说出“鬼爪子”,国文老师那眉毛不禁倏地一掀,愣了半天,最后略有点尴尬地说:“好,贺兰同学形容得很是形象独特。”

  下课的时候凤妮笑她:“亏你想得出。”

  她扬眉,倒还不依不饶起来,满口道:“你说像不像鬼爪子?像不像鬼爪子?”

  她读教会办的学校,没有选择地信奉了天主教,每天早课的时候都是读圣经,读了几年之后,她却只清晰地记住那一句,“耶和华将会有新作为,将令女子护卫男子。”要么读史,读《世宗本纪》,又记住一句:“刚强不可夺其志。”

  姨妈常被她气得半死,怒起来就骂她,声音尖锐得犹如洒下来的玻璃碴子,“天生的牛心古怪,脑袋后面长反骨,没章法的野马性子,好起来腻得像块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坏起来昏天黑地,恨得人牙根痒痒,真想一棒子打死拉倒。”

  晚上只顾着望着月亮发呆,早上的时候她到底起晚了。

  下楼的时候就看到姨妈坐在餐桌旁吃早餐,贺兰的姨妈三十七岁,姓梅,没嫁过人,能说一口极流利的英语,现在是邯平首屈一指的交际花,连邯平督军薛景德都要买她的帐,周围人都顺口叫她梅太太,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门子的太太。她穿着件软缎花袍子,胡乱地将乌黑的头发挽在脑后,下巴显得更加尖俏,嘴唇是那种柔软的桃花弧形,贺兰想梅姨妈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大美人。

  梅姨妈喝了一口牛奶,放下杯子,回头瞅见了正忙乎着往手袋里装东西的贺兰,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上那个学有什么用?你要是能给我找个洋男人回来,我也服你。”

  贺兰头都不回,她可没时间吃早餐了,但也不忘顶嘴,“你想让我这辈子都像你一样靠着男人活着么?我可没你那么大的本事。”

  梅姨妈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烟雾缭绕的香烟,添了些许鱼尾纹的眼睛照旧是蕴着旖旎的绵绵之情,她面不改色地吸了口香烟,吐了几个极漂亮的烟圈,方才淡淡道:“小没良心的,我白养你这么大。”

  贺兰一路喊着丫鬟巧珍,扬着声道:“巧珍,巧珍,我昨天拿回来的电影杂志呢?”巧珍从楼上丁丁当当地跑下来,把收到桌子抽屉里的电影杂志交给贺兰,看贺兰还往手袋里塞电影票,笑着道:“小姐,你今天要去看这个电影吗?回来给我讲讲,这画片上的人儿真好看。”

  贺兰道:“这是电影明星阮浓浓,她今天下午的船,就到咱们邯平了。”她和凤妮约好了下午去码头看阮浓浓,下午只有两节课,时间充足得很。贺兰临走的时候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她穿的是教会中学的校服,自然是上身白衣,七分宽袖,露出一截白藕般的手臂,下穿藏青色的裙子,洁白的棉纱袜子,圆头小黑皮鞋,很是妥帖,学校还发了一个藏青色荷叶边的云肩,当然是要等到天冷的时候才会用。

  她急急忙忙往外走,梅姨妈照例没往贺兰这边看一眼,却道:“早饭也不吃,午餐的钱也不拿,什么记性,中午在学校没饭吃你怎么办,瞅着别人的黄油面包咽口水?看饿不死你。”

  贺兰这才记起自己忘了拿午餐费,赶紧到桌子上去拿。梅姨妈照旧略仰着头吐烟圈,目光淡淡的,她的手指甲涂着厚厚的一层红指甲油,几缕发丝垂在她的面颊一侧,平添了那么一股风情,像是《聊斋》里专迷书生的女鬼,但也是妖媚的尤物。

  下午,贺兰特意叫了家里的汽车到学校里来,等一放了学便和凤妮一起坐车去码头,沿途就见一些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传单,一些倒背着枪的下等兵正在骂骂咧咧地往下撕,贺兰趴在车窗上看,道:“凤妮,你听说了么?咱们学校里的李主任昨天被宪兵队的人抓走了。”

  凤妮道:“我听说了。”

  贺兰便转过头来,目光剔透明亮,“他们说李老师是革命党,你说他真是吗?李老师平时对人那样好。”凤妮赶紧捂贺兰的嘴,提心吊胆地道:“贺兰,你胆子真大,现在满城都在抓捕革命党,还有谁敢提革命党的啊,都怕沾染上落祸呢。”

  贺兰推开她的手,忍不住笑道:“说一说又不会怎么样,再说革命党也不是坏人,你想想李老师平时的为人就知道了。”凤妮道:“贺兰,这种话你在我面前说一说就好了,到别处可不要乱说了。”

  贺兰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汽车没一会儿就开到了邯平码头外,贺兰让汽车夫在汽车里等着,自己与凤妮拉着手去瞧热闹,码头上自然是人山人海,都是来一睹电影明星阮浓浓的风采的,贺兰和凤妮挤都挤不进去,站在人群外面干着急,。凤妮跺着脚,急道:“这回可好了,估计咱们连阮浓浓的人影都看不见,白来了。”

  贺兰也着急,四处望了望,眼前忽地一亮,拉着凤妮道:“你跟我来,我有办法。”

  她拉着凤妮跑到码头后面的一个人力车旁,花钱要了一辆人力车,自己先扶着凤妮的手,踩着脚踏站到车座上去,果然是站得高看得远。凤妮是一个顶老实的人,只在一旁仰头看着她,等了半天也不见贺兰说话,便急切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贺兰笑逐颜开地道:“我看到阮浓浓了,她下船了,被一大群人围着,真风光。”她的脸上带着一抹光彩夺目的笑容,恍若阳光中的彩蝶,颈项间围着一件轻透的芙蓉锦纱,被阳光照着,依稀透着点淡粉的颜色,千丝万缕的薄纱随着风飘起来,连带着白衣宽袖也随着风轻晃着,真是亭亭玉立,凌空飞仙一般。

  凤妮也想看看那边的盛况,拉了好几下贺兰的手,道:“快给我看看。”贺兰还没看够,便低头央求道:“我再看一会儿就换给你还不行么?”凤妮道:“那你要快一点。”贺兰刚一点头,却不料那车座竟仿佛是被什么猛地撞到,车轱辘向前晃了一下,贺兰站不住,“啊”的一声,竟从上面倒仰着栽了下来,她这一摔实在是太意外,那车座极高,她仰面栽下来,定是后脑先着地,惊险万分。凤妮吓得大叫起来,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腰,她下坠之势很猛,那人朝后退了一步,手向上,揽到她的肋下,稍微用力,竟就将她抱住了。

  贺兰双脚落地,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惊魂甫定,忽地察觉到不对劲来,低头一看那人的手臂正是揽在了自己的胸上,刹那间满脸绯红,心若擂鼓,急得都结巴起来了,“你……你……快放手。”

  那人也察觉到了,赶紧放了手,贺兰回过头来,就见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眉宇轩昂磊落,一双眼眸闪烁灿亮,如海面上的碎金子般。贺兰的脸都涨红了,他望着她,先是一怔,接着低声道:“对不起,我冒失了。”

  贺兰窘在那里,面颊上滚烫滚烫的,一个“谢”字竟没法子吐出口来,还是凤妮跑过来,慌张地道:“贺兰,你刚才吓死我了,多亏了这位先生。”贺兰抬起头来,他也正好看她,两人的目光一接,贺兰索性从容道:“谢谢你帮忙。”

  他道:“不客气。”却抬起头来朝着远处看一看,便皱起眉宇,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气,将头上的黑礼帽压一压,转身就往一旁的货箱后面闪,很快就不见人影了。凤妮“咦”了一声,道:“这个人真是奇怪,怎么走得这样匆忙?”贺兰转过头,果然就看到十几个持枪的士兵正朝这边过来,她顿时明白了,待那群士兵咋咋呼呼地到了自己跟前,便挺身拦了上去,出声道:“站住。”

  她这一声连身边的凤妮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贺兰有这样大的胆子,提心吊胆地攥住了贺兰的手,贺兰却面无惧色地朝着一个刚走过来的全副武装的军人道:“汤敬业,你的手下人欺负人,你管是不管?”她的口气很是不善,一个卫兵当下斥道:“哪来的丫头片子,敢这么跟我们汤队长说话,趁早滚……”他这满口脏话还没等全说出来,脸上就挨了狠狠的一巴掌,被打了一个趔趄,看到打自己的人,慌地道:“汤队长。”

  汤敬业面色严厉地骂道:“没眼色的混账东西,滚!”那卫兵才刚入伍,茫然不知所措,却也赶紧捂着脸闪到后面去。汤敬业忙上前一步,略略低头,极是恭敬地对贺兰笑道:“贺小姐好,真是好久不见,我们参谋长……”贺兰一听那三个字,脸色就是一变,当下把眉头都给蹙起来了,不客气地回答道:“你们参谋长怎样关我什么事?!难道没有他,我就要不回我自己的东西了?”

  汤敬业一看贺兰是真生气了,忙赔着笑脸道:“贺小姐说哪里的话,说真的,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贺小姐,怎么?是我的手下得罪了贺小姐?这群混账行子!”说着便极威严地扫了一圈周围的兵卒,冷声道:“你们谁拿了贺小姐的东西?!”

  那些兵卒都面面相觑,目光茫然,一律摇头说没有,贺兰便把手往地上一指,秀气的眉宇间满是不悦的神色,“问他们干什么?你不会自己看!”

  汤敬业一低头,就看到一名卫兵脚下踩着一条纱巾。刚下过一场雨,码头的地面脏污又泥泞,那条纱巾浸在泥水里,已然不成模样了。汤敬业心想不过是一条纱巾,怎么就这样小题大做,但又不好得罪贺兰,免得回去不好交待,便朝着那个卫兵怒斥道:“蠢货,没看见踩到了贺小姐的纱巾,作死么?!”

  那卫兵已经看出贺兰的地位不一般,连平日里最是凶神恶煞的汤敬业都这般小心供着,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连连赔礼,汤敬业也转过头来赔笑道:“贺小姐,这条纱巾看来是不能要了,赶明我给你买上十条八条崭新的,亲自送到府上去。”

  贺兰不高兴地道:“谁稀罕啊,难道我家里买不起纱巾么?我只是讨厌你们这样的做派罢了,明明踩脏了我的东西,倒先凶神恶煞起来了,神气什么。”汤敬业连连点头,不停地说着“是是是”。贺兰觉得自己胡缠的时间够久了,那人早该跑远了,她见好就收,便一扯凤妮的手,道:“凤妮,我们走。”

  汤敬业赶紧笑道:“贺小姐再见。”贺兰见他那样如释重负的样子,她到底还是有点孩子心性,作威作福了半天,待转过身来就忍不住扑哧一笑,却又赶紧捂住了嘴,生怕被发现了,拉着凤妮一个劲儿地朝前走。凤妮也不敢回头,跟在贺兰的身旁,用力地捏一捏她的手,小声地道:“贺兰,你刚才怎么那样大的胆子,敢去拦那些当兵的?吓死我了。”

  贺兰道:“我才不怕他们呢,就是给汤敬业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

  凤妮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贺兰咯咯笑道:“他要是惹我不高兴了,等哪天薛督军到我家来,我就去告一个状呗,包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天色渐渐地暗了,码头上人流不断,贺兰拉着凤妮的手去找自家的汽车,才走出码头,汽车夫正等在车外抽烟,见贺兰和凤妮两个女孩子牵着手走过来,便把烟扔到脚底下踩灭了,走上前来,“贺兰小姐,要回去了么?”

  贺兰道:“我们还要到起士林去吃点心呢,你送我们到华格路去。”汽车夫应声,匡凤妮先上了车,贺兰正准备上车,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喊:“哎,你等一下。”贺兰回过头,就见刚才那个男子,从拥堵的人群中费力地挤出来,奔到她的面前来,黑礼帽下的一双黑瞳里满是深深的笑意,望着她道:“多谢你仗义帮忙。”

  贺兰倒没想到他这样胆大,居然还敢这样光明正大地跑出来,却听得那男子又爽朗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她也摸不清这个人的底细,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便扬唇一笑,眸子里闪过一丝亮意,清脆地答道:“我叫赵钱孙李。”

  他一怔,继而半带自嘲地笑道:“那我只能叫周吴郑王了。”贺兰略压低了声音,很郑重其事地道:“你是革命党吧?还不赶紧走,现在邯平都在抓你们呢。”他便恍然大悟,继而轻松地微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

  贺兰见他这样说,只以为他还在辩解隐瞒,便笑道:“你是不是革命党都随便你,反正你救我一次,我帮你一回,咱们两不相欠,后会无期。”她那调皮一笑间,当真是眸光如水,明媚如花,隐约就有一股馥郁的香气,如兰似麝,恍若热烈盛放的千叶石榴花一般,漫到他的鼻息里,他心中莫名一动,直直地望着她,半晌无言。

  她却一转身就上了汽车,“嘭”地关上了车门,朝着汽车夫道:“吴师傅,开车吧。”他方才如梦初醒,急忙低下头来拍了拍车玻璃,贺兰便隔着车窗朝他摆摆手,笑道:“再见。”汽车一路开出去,因为码头上人多,所以开得慢了一些,开车的汽车夫忽地道:“贺兰小姐,那人在追车,好像有话没说完。”

  贺兰便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来对汽车夫道:“开快点,我跟他没话说。”汽车也正好开出了码头,面前就是一条平坦的大道,那汽车夫就点点头,加快了速度,汽车便一路风驰电掣而去了。

  一梦初惊,花月春风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过了半个月,贺兰也早就忘了那天在码头遇上的不愉快,这天晚上,贺兰和凤妮放了学先一起去看电影,又到西餐厅吃西餐,两个女孩子在一起吃东西定是咭咭呱呱有说不尽的话,到底还是回来晚了,微明的星光照在这座位于半山腰上欧式风格的别墅上,山路上竖着一排排的路灯,照得地上雪亮,坐在人力车上,又可闻到循着风吹来的蔷薇花香。

  贺兰推开厅门的时候就听到满厅的人声喧哗,烟气缭绕,无线电乐曲空荡荡地浮在大厅的上空,当然没人去认真听它,几个男人坐在壁炉旁打麻将,梅姨妈斜靠在小客厅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擎着一根香烟,一个脸上的皮肉下垂到近似于一只沙皮狗的老男人殷勤地帮她点烟,几个颇有姿色的丫头来来回回地招待。

  贺兰厌恶地皱皱眉头,还在玻璃门处换鞋子,就闻得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年届四十的蔡老板笑眯眯地向她迎上来,意欲帮她拿手里的书包,口中道:“这晚上山风大,没冻着兰小姐吧?我看看。”

  他笑嘻嘻地伸手来摸贺兰的胳膊,贺兰一闪就躲开了,正赶上巧珍从厨房端了刚烤的蛋糕出来,贺兰扬声道:“巧珍,是不是没给噜噜洗澡?”噜噜是贺兰很喜欢的一只白色狮子狗,巧珍慌道:“我给忘了。”

  贺兰一皱眉,牙尖嘴利地道:“我说呢,怪不得跳蚤满屋子乱飞,让人犯恶心。”

  正在调无线电的大丫鬟香琼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便笑了起来,香琼是姨妈身边的大丫鬟,能说会道人又靓,她自小被梅太太买来□,对梅太太很是忠心,也是最得姨妈器重的,平日里尖酸刻薄,俨然梅公馆里的三主子,只是不敢惹贺兰罢了。贺兰把蔡老板扔在那里,自己换了木屐子,踢踢踏踏的就要上楼,忽听得姨妈在小客厅里招手道:“贺兰,你进来,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贺兰不得已,就走到小客厅,果然就看到沙发上坐着好几个人,正是以邯平薛督军为首的一干俞军官员,姨妈笑容满面地上前来拉了贺兰的手,道:“这是你薛叔叔今天新带来的一位公子,我是不知道如何招待,想来想去,还是你们年轻人能说得上话。”贺兰早就看见在薛督军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料想正是梅姨妈才说的那位“公子”。

  贺兰的视线才一投过去,就见那名陌生男子已经站了起来,身穿着一件黑色长礼服,面容清俊,宛然一个翩翩倜傥公子,他向着贺兰略一点头,礼貌地道:“贺兰小姐好。”语气很是温和无争,更是彬彬有礼的模样。

  梅姨妈在一旁笑道:“这是咱们川清巡阅使秦大帅的大公子,今天刚到邯平。”

  时下大好江山被各系军阀分割殆尽,以邯江奚水为界,北为萧军,南为金陵政府,西南地区则以秦氏俞军独霸。俞军首脑秦鹤笙曾被前瑞政府提拔为师部副官长,也算是风光一时,后萧军入关,秦鹤笙被封为讨逆大元帅,率俞军亲往前线对抗萧军,不想连遭惨败,迫不得已率军进入国土西南边陲,驻军楚州邯平一带,被南方政府任命为川清四省巡阅使,自此盘踞一方,坐观江南江北龙争虎斗,纵无力东山再起,然实力亦不可小觑。

  贺兰也就明白了,难为姨妈这样费力招待,这人想来连薛督军都要努力巴结的,便淡淡道:“哦,原来是秦家的大公子。”

  秦家的大公子见贺兰如此说自己,颇觉不自在,微笑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不用这么抬举我,我叫秦承煜,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他语气谦和,风度翩翩,举手投足之间果然很有贵家公子的派头,只是太过儒雅了些,也很有几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气度,贺兰也不禁心想,这人文质彬彬,倒是不招人讨厌。

  香琼却已经走进来笑着道:“太太,麻将已经摆上桌了。”梅姨妈拿着小手绢扇着风,抿唇笑道:“好罢,牌都上桌了,让他们年轻人在这里聊一聊,督军,今儿个你可要手上留情,饶我赢你几个。”她这边才一飞眼色,就有另外的俞军大员笑道:“牌还没有打,梅太太就在这里弄嘴,早知道我们哥几个就该私下里商量商量,抬一顶轿子给梅太太坐。”

  梅太太将眼皮一撩,端的是朱唇未启三分笑,光彩四射,“去去去,你们这群人真是吃人家的手还不软,别的不说,我这里烟啊酒啊的赔了你们多少,难道就不该让我赚些么?”她笑意盈盈地说完,一阵风似的撮弄着薛督军一干人出去,临走又对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吩咐道:“端些点心果子露来给小姐和秦公子。”又对贺兰道:“贺兰,你与秦公子说会儿话,秦公子是国外留洋回来的,你不是早想着出国么?可以多打听一些外国大学的事情,省得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玩闹。”梅姨妈说一句,贺兰便乖乖地答应一句,梅姨妈叮嘱完才走了。

  那小客厅里便安静下来,隐约还能听到偏厅里传来麻将的哗啦声响,那壁炉上面放着一盆“十八学士”,氤氲了满室的香气。贺兰没想到秦承煜居然坐在那里不动,便问道:“你怎么不去打牌?”

  秦承煜笑一笑,“我不会。”贺兰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可不想留在这里,正算计着要把秦承煜扔在这里,自己溜掉,又见姨妈与别人都在偏厅里打麻将,料想一时也管不到她,便站起来道:“那你在这里坐会儿吧,我要走了。”

  秦承煜便笑道:“贺兰小姐慢走。”

  贺兰如释重负,才走到拱形门口,又回头一望,见秦承煜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她不知为何,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不然我把无线电给你打开,你听一会儿无线电,这个时间音乐台有很好听的舞曲。”

  秦承煜笑道:“不用麻烦了,我坐一会儿就好。”

  贺兰笑道:“没关系。”她走到小客厅的柜子旁去拧无线电的扑落,谁料一拧之下,那无线电居然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她禁不住“咦”了一声,道:“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坏了?”又将扑落轻轻地转了一圈,胡乱调了几个按钮,还是没有声音,她正在诧异的时候,忽听得秦承煜温和地道:“我来看看。”

  贺兰见秦承煜走过来了,便闪到一旁,秦承煜将那无线电匣子翻转过来,看了一遍,道:“你家里有没有工具?”贺兰便转过头朝着站在外面的丫头道:“巧珍,去花园里的吴伯伯那里借点工具,就说是修无线电的。”

  巧珍忙就去了,没多一会儿就拿着几样工具回来。秦承煜做起事情来很是认真,手指修长灵巧,眨眼间就将那无线电拆开来,贺兰还是第一次看到被拆开的无线电匣子,她向来都是好奇心极强,这会儿站在一旁看着他调了几根线,她便问道:“是什么毛病呢?”秦承煜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极普通的短路,我已经调好了。”说罢又很熟练地装接上,贺兰由衷地赞道:“原来你修东西这样厉害。”

  秦承煜笑道:“我虽然在国外主修的是建筑,但也选修了几节机械。”

  贺兰专注地看着秦承煜装无线电,道:“我姨妈还说让我以后出国学家政,到时候我也选修机械。”秦承煜不禁微微一笑,眉眼温润生辉,贺兰抬头看他,疑惑道:“你笑什么?”秦承煜道:“我只是想家政和机械这样不对路的两门课,难为你想把它们学到一块去。”

  贺兰听他这样一说,仔细地想一想,竟也忍不住一笑。秦承煜又将重新装好的无线电匣子往桌上一放,笑道:“你再打开试试。”贺兰将扑落一扭,就听到极大的卡门乐曲从无线电里震出来,轰然一声,好似凭空一个炸雷,他二人都不禁朝后退了一步。贺兰赶紧调小了音量,难过地揉一揉耳朵。秦承煜笑道:“刚才你把它一阵乱拧,它攒了好大的脾气,就等着这一下报复你呢。”

  贺兰天性活泼调皮,最是爱笑,这会儿便咯咯地笑出声来,双眸弯成了一对可爱又灵气的月牙儿,清脆地道:“那么你刚才也被它吓了一跳,它岂不是恩将仇报?”秦承煜见她如此开心,便也微笑道:“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就听得巧珍站在拱门外面道:“小姐,给噜噜放好水了。”贺兰回头应答道:“好,我就来。”又看一看秦承煜,“你若是在这里闷得慌,就跟我到后面花园里走走吧,我们家的花园里有很漂亮的山茶花。”

  秦承煜点头,“那也好。”便跟着贺兰出门去了后面的花园。花园里月色遍地,又点了灯,映照了好大一片,园角种着几棵黄桷树,树下种的几乎都是很名贵的茶花,尤其多的是玫瑰连蕊和鸳鸯凤冠,四周还有好几处蔷薇架子,花开得芳香四溢。

  噜噜是一只遍体雪白的狮子狗,圆滚滚的乌黑眼睛,漂亮得像个小女孩子。贺兰把噜噜放在水盆里,噜噜极怕水,非得人手按着才行,贺兰一个人又按不住,噜噜正对着贺兰扑腾起水来,溅了贺兰一身,连头发都湿了,秦承煜忙道:“我来帮你吧。”

  贺兰道:“噜噜最不老实了,你小心它溅你一身水。”秦承煜笑道:“没关系。”他才要伸手帮忙,却不料噜噜更要闹起来,站在水盆上一阵猛抖,湿淋淋的水珠飞溅而来,眼看着一盆水变成半盆水,贺兰连退了几步,笑着道:“噜噜,你再闹我就恼了,我可要打你的……”

  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这会儿又被扑了一身的水,连乌黑的眼睫毛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她的眉眼是天生的妩媚弧度,眼形恍若一瓣桃花,眼尾稍向上翘起,睫毛极长,好似随时都能欺入眼里,弄得眼睛总是水汪汪似的。

  他望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半晌笑道:“你恼起来真的要打它么?”

  贺兰道:“那是自然,我发起脾气来很凶的。”

  秦承煜点点头,笑道:“这个我亲眼见过,你刚才对蔡老板的样子,果然很不给面子,弄得我都要小心翼翼地与你说话,生怕哪句话不好被你顶回来。我知道你烦厅里那群人,但我跟他们不一样,可不是什么一丘之貉。”

  她不由好笑,瞧他一眼,“怎么不一样?”

  他抬起眼眸看她,脸上那一抹笑容却仿佛是在揶揄她,道:“反正我不是跳蚤。”贺兰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损蔡老板那一句,便扑哧一笑,眼珠亮晶晶的,开口道:“你这人倒挺有意思。”她顿一顿,颦起眉头,把嘴一扁,“我顶烦那个蔡老板,姨妈也不喜欢他,说他谋了兄弟的产业,最是不地道的一个人,他还总到我们家来,他那个下巴长得……怎么就那样长,仰起脸的时候能搁得下一盏茶,若是低着头走路,能绊自己一跟头。”

  她这样惟妙惟肖地形容了一句,竟把秦承煜也逗得忍不住,望着她笑,两人在树荫下面很快洗好了噜噜,贺兰把噜噜擦干净了,抱着噜噜站起来道:“你进厅里去吧,里面那样热闹,一个人在外面站着有什么意思?”

  秦承煜道:“里面吵得很,我委实受不住。”

  贺兰道:“那你还来?”

  秦承煜一摊手,很是无可奈何地笑道:“我是被薛叔骗来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地方,实在受不了这些热闹,又不好折了薛叔的面子,只能先忍着。”他这话一出口顿觉懊悔,看贺兰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立即道:“贺兰小姐,你别误会,我……”

  贺兰却笑道:“我们这个地方乌七八糟得很,你知道就好了,以后可不要再来了。”她抱着噜噜转身要走,秦承煜内疚极了,忙道:“贺小姐,我……对不起。”

  贺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见他满脸歉意,竟是比她还要不好受的样子,禁不住一笑,“我知道了,你可不用再这样忙着道歉,我不过说句玩笑话,你也未免太认真了。”

  秦承煜看她笑了,那样美丽可爱的一个笑容,便仿佛雨过天晴一般,这才松了口气,不禁笑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到厅里去受那些人的闹腾吧,只跟贺小姐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我这心就上上下下好几回,看是要得心脏病了。”

  贺兰笑道:“算了,还是你在这里坐着,我走了。”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先把噜噜擦干净放在地上,自己又去洗澡换睡衣,不多一会儿就穿着白色蕾丝裙子从浴室里出来,因是夏季,落地窗开着,雪白的薄纱窗帘一层一层地垂下来,直拖到地毯上,贺兰随手拿了一本《哈姆雷特》看,才看了没几页,噜噜忽然叫了几声,一路钻到窗帘里去。

  窗帘后面就是露台,贺兰生怕噜噜从露台的栏杆缝里掉下去,慌就一路跟着跑到了露台上,就见噜噜窝在露台一侧嗅着它的食盆,贺兰心想一定是巧珍疏忽了,把食盆放在这里忘了收,她过去蹲下身来抱起噜噜,噜噜呜呜地挣了几下也就老实了。

  她抱着噜噜转身的时候又一次看到秦承煜,他还是站在园子里,却仰头看着站在二楼露台上的她,她的睡裙很长,裙角将她纤白的脚面都盖住了,乌黑的头发垂下来,簇着雪白莹润的面孔,更是明眸如水,香腮似雪。

  他仰着头看她,贺兰扶着乳白色的栏杆,向他道:“你要在那里躲一个晚上么?”秦承煜摊手无奈地一笑,“不然还有什么办法?”贺兰笑了一笑,抱着噜噜进屋去,不一会儿又把自己那本《哈姆雷特》拿出来,从二楼阳台上扔给他,道:“这本书是我的,园子里灯又亮,你看看书解解乏闷吧,看完再给我也行,可有一样,要是把我的书弄坏了,你要买新的赔我。”

  秦承煜接住了那厚厚的一本书,抬头笑道:“谢谢。”贺兰抱着噜噜,向他摆摆手,便转身进了屋,顺手将落地窗关上,又将窗帘一拉。秦承煜看着她的影子消失了,便低下头来望着手中的一本书,那书是硬壳烫金,他觉得指腹间有些潮湿,书壳子上也有一点水渍,想来是从她头发上落下来的水珠掉在上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只望着那一本书,竟然微微地笑了笑。

  大厅里依然开着雪亮的灯,梅姨妈翘着兰花指,从糖果盘子里拿起一颗糖,慢慢地剥开,楼下依然是一片欢声笑语,壁炉上的豆釉刻花瓶里插着一大束鲜艳的芍药,被烟气酒气脂粉气熏着,筹码一堆堆地堆在桌上,恒发银行的吴经理一面搓弄着光滑的麻将一面笑道:“我听说梅太太最近做公债做得风生水起,发了好大一笔吧?”

  梅姨妈便笑着瞧了他一眼,耳垂上一对钻石坠子在灯下滴溜溜地转动着,光芒四射,“吴经理说这话就是挤兑我,我那点钱拿出来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不瞒你说,我这阵子霉星高照,股票被套牢了不说,连做的那几笔公债,都亏了一大半。”

  吴经理便笑笑,也就不说了,薛督军却道:“我倒是想买吉泰烟卷的几支股票,只是眼下顾虑太多,不好动手。”梅姨妈低着头看牌,听着薛督军说完这一句,却嘴唇一抿,微微一笑,一幅了然的模样,几个人又打了几圈,梅姨妈闲话似地道:“你今天带来的太子爷难伺候得很,倒像个文质彬彬的秀才,等着金榜题名,状元及第呢,哪里像是秦大帅的儿子。”

  薛景德那目光仿佛是黏在了梅姨妈的身上,一双眼珠子只在她的胸前打转,笑眯眯地道:“你这话没错,我们大帅对这位长子真是爱如至宝,可惜大公子好好的家业不继承,非要跑去国外念书,说什么决不做双手沾血的军人,把大帅气个倒仰,由着他在外面学了两年,这不又给抓了回来,狠下心来送到我这来历练。”

  梅姨妈笑道:“这下可好了,这样一个货真价实的太子爷,又在国外学了两年,定是满脑子新式思想,我看你怎么嚼裹得下。”

  薛督军闻言哈哈大笑道:“要说嚼裹也轮不到我,自然有人吃不好睡不好地算计,我还得守着你这个妙人儿,哪有闲空管那些个鸟事儿,你说是不是?”他那肥呼呼的手就朝梅姨妈雪白的胳膊上伸过去,梅姨妈却将他的手“啪”地一打,接着拿眼一溜薛景德,端的是顾盼生辉,笑道:“少给我说这些,你当我不知道,我看你在那名伶顾曼妃的身上,也是颇费心思呢。”周围人便轰然大笑,道:“薛督军可要小心点,女人吃起醋来,当真了不得。”这般嘻嘻哈哈,竟又打了一圈。

  这夜深了,四下里渐渐地静寂下来,贺兰连着失眠了好几日,这会儿躺在床上,听得远远近近地传来小汽车发动的声音,想是今晚的热闹也就到这里了,她侧卧着凝视着百叶窗外的大月亮发呆,床头的电话铃声忽然一阵大作,吓了她一大跳。

  她接起电话就听到那边传来他的声音,“睡了?”

  贺兰一听他那样平淡的声音就心中有气,没好气地答道:“是啊,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搅得我不得安宁,你可称心如意了。”

  他竟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倒不知是谁搅得谁不得安宁,你这样倒打一耙是什么意思?连着好几日不理我,打电话给你,你又不接,现如今却向我兴师问罪起来了,贺兰小姐,做人要讲道理。”

  贺兰左手拿着电话,右手一下下扯着枕边的流苏,听着他这样温柔地说话,眼圈却禁不住红了,哽咽着声音道:“我偏不跟你讲道理,我哪有那位刘小姐温柔体贴,能把鸡汤送到你的办公厅去。”

  他笑,“我一口也没喝,你也要生气?”

  她顿了一下,轻轻地抽噎了一下,声音不大,足可以让他听见,却又轻声道:“你喝也罢,不喝也罢,反正不干我事,犯不着拉上我,你以后再也不要找我了,只当从未认识过我这个人,生死随我去。”她说完就要挂电话,却听得他似是叹了口气,轻声道:“贺兰。”

  她不说话,他静默了片刻,缓缓道:“你诚心气我。”

  贺兰便小声道:“你抬举我了,你是大人物,像我这样小门小户家里的女孩子,怎么敢气你呢。”

  她说完就轻轻地挂了电话,月色如水般倾泻到屋子里,她翻身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自己身上,那是极柔软的苏绣锦被,被子上熏了一层苏合香,香气悠悠地弥漫在她的周围,她觉得全身暖融融的,想着刚才那个电话,那唇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竟露出了极娇俏得意的笑容。

  金风玉露,佳期如梦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凤妮提议去看电影,贺兰却没答应,推说头疼,凤妮没有一个人去看的兴致,于是同贺兰一起出了学校,两个人一起走到霞光路路口,便要各走各的路了,贺兰看着凤妮走了,自己站在路口准备拦一辆人力车回家,等了好半天才来了一辆,贺兰才要上车,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贺兰小姐。”

  贺兰回过头来,果然看到许重智站在那里,许重智是他的随行副官,平日里也只按照他的命令行事,最是恪尽职守,沉默寡言的一个手下,许重智望着贺兰,笑一笑,道:“贺兰小姐,我们参谋长说,务必请贺兰小姐过去。”

  香茗阁是位于邯江口茗山上的一处茶馆,很是幽静的地方,四面搭着竹屋,垂柳间夹着桃杏,又有无数翠竹掩映,后园子里是一池塘的碧水,种了无数茶花,或单瓣或重瓣,晚风拂来,道不出的美不胜收,姹紫依风袅。万绿丛中秀靥留,更有嫣和俏,而这万花丛中,最美不过鸳鸯凤冠茶花,叶色浓绿,开的花是极艳丽的颜色,喷火蒸霞。

  贺兰把书包放在池旁的亭子里,自去看那鸳鸯凤冠,没多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是站岗的侍卫,接着就是他的脚步声,顺着石路朝着这边来了,贺兰却连头都不回,只望着那袅袅茶花,也不说话。

  他向她走过来,那脚步渐渐地近了,她忽地摘下了那一朵火红的鸳鸯凤冠,灵巧地回手向他扔去,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攥在了手里,笑道:“我忙晕了头,好容易出来见你一面,难道你还要发脾气?”

  她始料未及,反而真的委屈起来,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挣着他的手道:“你放开我,你又是刘小姐,又是冯小姐的,我算个什么?我哪有什么身份和她们比?”

  高仲祺看她这样,忍不住笑道:“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理都没理她们,这样你也不高兴么?那我可没办法了。”他因是从督军办公厅赶来的,一身戎装未脱,长身玉立,磊落的眉宇间颇有几分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的少将风采,英挺的面容被窗外的夕阳照着,竟有一种犀利的冷冽,然而他是在向着她笑,所以这股子冷冽便减了不少。

  贺兰那眼中还泪光盈盈,然而终于不再挣他,却只是默默地不言语,高仲祺看那晶莹的泪珠还挂在她凝雪般的面孔上,她低着头,抿着柔软的嘴唇,十分的楚楚可怜,他忍不住轻声道:“你发起脾气来,还真了不得。”

  贺兰赌气道:“那还是我的错了么?”

  高仲祺微笑道:“我对你保证,天上地下只有一个贺兰,再没第二个人能取代得了你。”她还是低着头,只是面颊上泛出一片红晕来,被夕阳映着,更是灿若桃花,他却又笑道:“只要你以后少用你的小脑袋瓜子算计我,就是你对我的大慈悲了。”

  她脸更红了,甩了他的手,没好气地道:“谁算计你了?我才不稀罕。”

  她的手里还攥着那一朵如火焰一般的山茶花,只管在手里转来转去,他凑到她跟前来,轻声笑道:“你看这山茶花开得真漂亮,你倒好,没有半点疼惜就把它折到了手里。”

  她拈着鲜艳的“鸳鸯凤冠”,也觉得可惜了,便低了头,小声地道:“等我回去了,把这花插在花瓶里好好养着。”

  高仲祺看看她,笑一笑,伸出手来一拍,自有侍从官出现在花荫外面,“参谋长。”

  高仲祺道:“拿一个细颈瓶来,盛上水。”那侍从应声而去,没多久就回来了,拿着一个盛着水的天青釉细颈瓶放在桌上,又低着头退了出去,店家老板走过来上了沏好的茶汤,高仲祺拉着贺兰的手走到池塘旁的亭子里,两人坐在石桌前,并肩挨着,贺兰看着高仲祺拿出随手佩戴的一把小匕首,在茶花枝的根部划了一道斜斜的口子,才将这一枝鸳鸯凤冠插在了细颈瓶里,他做事向来细致,待收了匕首,才连花带花瓶都推到了贺兰的面前,笑道:“给你。”

  她莞尔一笑,那艳丽的山茶花映着她娇美的面容,当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淡淡的夕阳铺在她的身上,一片耀眼的灿金色,她那乌黑的眼睫毛极长,随着山风一颤一颤的,弄得人心痒痒。他慢慢地垂下眼眸,望着茶碗中清透的茶汤,淡淡笑道:“这儿的茶就是比别家的好。”

  贺兰道:“我倒有些怕它的苦。”

  高仲祺道:“苦过了就是甜。”他顿一顿,又笑道:“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有一座山上有一片很大的茶园,我记得我娘常带着我去茶园采茶,我那时候太小,她背着我,一手捧着茶篓一手采茶,娘的嗓子很好,采茶的时候总是唱歌哄我睡觉,这么多年我都记得。”

  她自从与他相识相知以来,却很少听他提及自己的身世,只说自己是一名孤儿,被人收养长大,今日却听到他自己说出了那些曾经的事情,她很是愿意听,便好奇地问道:“唱的什么歌?”

  他将茶杯放下,将目光放远,透过窗户遥遥地望着那邗江上的水雾,竟哼起那熟悉的茶山小调来,“七月里来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七夕,茶哥茶妹何时会,茶山茶树来做媒,妹等哥的好消息……”

  他哼到最后,那声音却慢慢地低了下来,竟就静静无声了,贺兰知道这一首歌能勾起他无限伤心事,便转了话题,道:“光顾着与你说话了,我倒有一件事情,要求求你呢。”高仲祺笑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贺兰道:“这阵子邯平城里到处都在抓革命党,连我们学校的李主任都被抓了起来,李主任人很好,他绝对不会是革命党。”高仲祺略略一怔,看贺兰那样急切的样子,却是一笑,道:“这个你不用急,他如果不是,调查清楚就能放出来了。”

  贺兰道:“我就是害怕你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乱安罪名,万一来一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真是叫人生气……”高仲祺看她那样义愤填膺的样子,笑道:“怎么?贺兰小姐忍无可忍,要出来做仗马之鸣?”贺兰见他黑眸含笑,那语气竟有几分逗弄的成分,便道,“我认认真真跟你说话,你怎么总是笑我?”

  他却笑道:“这个时间谈这些话岂不是大煞风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贺兰倒没注意,问道:“今天比往日有什么特别?”高仲祺凝视着她,微微笑道:“由来碧浪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今天是七夕节,我纵是再忙,也要来与你见上一面,你说是不是?”

  她恍然大悟,那脸就微微地红了红,把头低了下去,将一个茶果子拈在手里,却也不吃,只是看着,高仲祺知道她不好意思了,便伸手过来握着她雪白的手,轻声道:“他们这里茶果是极好的,做的小菜也好,若是再有一道雪霞羹,就是锦上添花了。”

  贺兰道:“你这个雪霞羹,我简直听都没听过。”

  高仲祺国学通达,博闻强识,看的书极多,见她发问,便笑道:“这个简单,采了芙蓉花,去掉花心,蒂柄,用开水一蒸,再用豆腐一起煮,羹色是红白相间,好似雪上铺的红霞一般,所以叫雪霞羹。”

  贺兰闻言就咯咯地笑道:“红霞是在天上,哪里就铺在雪上了,依我看,那红的红,白的白,倒像是血铺在雪上了。”高仲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闻这一句,却笑道:“挺好的一道菜,叫你这样说,谁还吃得下去,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凄惨。”贺兰吐吐舌头,眼眸里闪过一抹俏皮的笑意,“好罢,是我错了,我坏了你的好兴致。”

  高仲祺道:“既然如此,你可要赔我。”

  贺兰便望着他,很认真地道:“那我书包里还有五块钱,都赔你罢,多了我也没有了。”她这话引得高仲祺一阵哈哈大笑,看着她的模样,说不出的娇俏可爱,忍不住道:“你这样倒像是我女儿一般。”贺兰瞪了他一眼,嗔道:“不过比我大了那么几岁,就敢说我是你的女儿,平白无故地占人家便宜。”

  高仲祺眸中含笑,意味深长地道:“你别冤枉我,我若是真要占你便宜,早就占了,何必要等到现在,你对我是何等吝啬,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夜色渐渐地笼了过来,小园子里四处亮了电灯,但这里四处花木,枝影幢幢,将光线挡去不少,便显得昏暗了许多,周围又是茶花的香气,贺兰的脸却更红了,如敷了一层胭脂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解下系在扣子上的手帕,擦了擦手,小声道:“我不跟你说了,我回家去了。”

  她要站起来,他却把她的手按住了,她迫不得已又坐了下去,却往旁边挪,挪到他的对面去,他并没有制止,只是笑一笑,忽地“啪”的一声打开了古铜色的打火机,那火苗升腾起来,他却按着不放,只看着火苗,周围是麻苍苍的夜色,却只有他手里那一簇火光,格外地鲜亮。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

  贺兰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在看那打火机上升腾起来的一点火光,他竟是隔着那火光看着她,看着映在火光里的她,那跳动的火光连着她的身姿,都被一刹那笼进了他雪亮锐利的眼睛里。

  她的嘴唇上涂着淡色的唇膏,被那火光照着,分外地饱满莹润,她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高仲祺手中的光亮忽地灭了,四处又暗了下来,一阵微风,拂过葳蕤的花枝,娇艳的茶花随着晚风轻摆,发出簌簌的声响,连带着那平静的一池碧水,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鱼鳞纹。

  贺兰的心不由得突突地跳起来,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仿佛是害怕惊了她一般,“贺兰,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媚,一种能让人束手就擒的媚。”她虽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样的话,却忍不住大着胆子揶揄他,道:“什么媚不媚的,我又不是什么刘小姐,五小姐的,听你说些个哄人的鬼话。”果然,昏暗中就听得他笑了一声,“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还没完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她也赶紧站了起来,心慌意乱地道:“我要走了。”到底还是慢了他一步,他的双臂伸过来,就把她拢在怀里,她一挣没挣开,身体却抖起来,“你别欺负我,我真要发怒的。”

  他却只是笑道:“我可不敢欺负你。”

  贺兰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羞得满面通红,被他抱在怀里不敢乱动,那山茶花的香气满漾漾地飘了半个池塘,有淡淡的香雾,从池塘上缓缓地升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渐渐地热起来,是她的呼吸暖暖地拂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独特的甜,即便被山茶花香围着,他也分辨得出来,那样的香,别有一番诱惑性。

  昏暗中就听得他轻轻笑道:“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下山的时候有早安排好的黄包车在那里等着,贺兰可不敢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高仲祺的车回去,高仲祺亲自把她送到这里,副官许重智领着警卫队的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山路蜿蜒,唯有竹叶簌簌之声,她抱着那盛着山茶花的细颈瓶,却一直低着头,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山风吹到她的脸上,凉凉的,唯有嘴唇热得好似火炭。

  高仲祺朝许重智那边看了一眼,许重智立即从一个卫戍手里拿过一样东西,双手送到了高仲祺手里,正是一件苏绣披风,缎面上绣着双凤牡丹,衣领上缀着一些很闪亮的东西,一晃一晃如星光。

  高仲祺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又很细致地给她系好了颈间的扣子,理了理风帽上出锋的雪白天鹅绒,贺兰那脸红扑扑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咬着嘴唇,“你怎么随身还带着女孩子穿的披风?”高仲祺笑道:“我看这里的山风到了晚上比白日里要冷上许多,你下山又是迎着风,便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件披风。”

  贺兰便低着头抿嘴一笑,高仲祺忽地“咦”了一声,伸手抬起贺兰的下颌,往她脸上看了一眼,贺兰急了,把头一转,道:“干什么又动手动脚?”那话才一说完,脸却更红了。

  那四下静寂,离他们最近的,只有一个黄包车夫,高仲祺微笑着凝望了她半天,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笑道:“贺兰,大事不妙了,你带了幌子出来,可要小心。”

  贺兰一怔,还不解其意,高仲祺却笑道:“天晚了,快回去吧。”

  他扶着贺兰上了黄包车,又一伸手放下了黄包车的顶篷,朝那黄包车夫吩咐道:“跑得稳当点。”

  黄包车夫连连应承,躬下腰拉起车顺着山路朝下去,贺兰捧着那瓶鸳鸯凤冠山茶花,从黄包车里侧身回头望他,就见他笔挺如剑般站在那里,俊挺的面容沉浸在透凉的夜色里,他没戴军帽,乌黑的额发被夜风吹乱了,滑过光洁的额头,静静地凝望着她下山,她的身体随着黄包车无意识地晃着,却只顾着回头看他,伸出雪白的小手朝他摇着,嘴角噙满了调皮的笑意,却也渐渐地,就离他那么远了。

  等到黄包车拐过山路,再也看不见他了,贺兰才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捧在怀里的茶花,那花香顺着山风吹拂到她的脸上来,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却又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明镜新妆,花面相映

  贺兰悄悄地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大厅里依然是喧闹非常,一对对人在壁炉前跳狐步舞。姨妈也下了场,一身暗紫色裙子,这颜色穿在别人身上是老气,唯有她穿上,却是神秘的妖媚,她把这颜色穿活了,恍若盛放的紫罗兰,足够颠倒众生,然而她却是在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手里转圈,笑声最欢畅,那个男人是一家吉泰烟卷商行的吉老板,早就觊觎着梅太太,趁着今晚上薛督军不在,索性勾肩搭背占足了便宜。

  贺兰只看了一眼,心想从此姨妈的雪茄烟定是不会断的了。

  她害怕姨妈注意到自己身上这件披风,在门口就脱下来,挽在手里,又一手捧着茶花悄悄地上楼,倒是蔡老板,他坐在交椅上,手里拿着一串青皮葡萄,笑眯眯地吃着,目光始终停留在贺兰身上没挪开,贺兰上楼的时候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后脊背发凉。

  她回到房间心还怦怦跳,才把装着茶花的细颈瓶放到窗前,又将披风放在床上,巧珍就在外面拍门道:“小姐,我给你放洗澡水吧。”贺兰忙回头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噜噜从窝里跑出来,在贺兰的脚边欢快地打转,戴在脖子上的铃铛当当作响。贺兰拿起梳子坐到妆台前梳头发,才梳了几下,那握着梳子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镜子里映着她的面容,面颊上像是擦了胭脂一般,灿若红霞,然而那原本抹在嘴上的淡红唇膏缺了一块,是被人吮过之后变淡了的一小圈,她的心好似过电般怦然一跳,登时明白高仲祺那一句“幌子”的意思,刹那间羞得满脸如火烧,慌地用系在盘扣上的手帕来擦,手指还有点发抖。

  没多久姨妈就走进来,照例地不敲门就进来,站在贺兰的身后。贺兰坐在妆台前,抬头看着镜子里映着的姨妈袅娜的影子,恍若迎风的罂粟,镜子里不仅有梅姨妈,还有贺兰,一前一后,仿佛并蒂双姝。

  姨妈说:“披风哪里来的?”

  贺兰很是若无其事地道:“回来的时候风大,凤妮借我穿的,明天我还要还给她呢。”

  梅姨妈淡淡地笑一笑,眉梢微微上挑,“你少哄我,凤妮那样的小家庭,若是能拿出这样一件披风来,她爹也不用去各大银行商号央着借钱了。”贺兰立即顶嘴道:“难道小家庭的女孩子,连一件普通的披风都拿不出来了么?姨妈你忘了,这样的披风,我也是有个三四件的。”

  梅姨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上前来将那放在床上的披风一扯,指给贺兰道:“打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披风你是有不少,但是这种领子上镶珍珠钻石的披风你有几件?你给我说说看。”

  贺兰心中一惊,自己趁着夜色回来,竟未发现那披风领子上还点缀着闪亮的珍珠,颗颗如莲子般大小,就连那钻也不是普通的水钻,竟是连着几颗约有几十分的粉钻,居然如此贵重,哪里是平常人穿的物件,贺兰一想到这是高仲祺亲自为她置办的,如此大费心思,心里竟是一暖。

  姨妈看她脸上默默的颜色,冷笑道:“这样一件披风谁敢穿出来,只怕掉了这上面一粒珠子,都要肉疼好一阵了,你那位凤妮同学真大方,这都能借给你挡风。”

  贺兰见瞒不过去了,索性道:“不是凤妮,是别人给我的,那又如何?”

  梅姨妈冷笑道:“是个男人给的吧?”

  贺兰赌气不说话,梅姨妈一语言中,神色如常,淡淡道:“我告诉你,我见的男人多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那点小聪明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小心哪天死在他手上。”

  贺兰气不过,却道:“不许你这样说他!”

  梅姨妈便冷冷道:“果然是迷了心了,男人有几个是好的?喜欢你的时候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一旦负心起来谁也没有他们狠,把你甩了还要上来踩上两脚,弄死你拉倒。”

  她最后那几句声音极是尖锐,刺着人耳。贺兰不服气,倔道:“我就偏偏相信他。”

  梅姨妈冷笑了一声,道:“相信?当年我也什么都相信!”她话说到这里却是一顿,声音竟沙哑了,见贺兰看着自己,又换了满脸霜寒之色,冷冷道:“都是我惯得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脾气又坏又不听话,我提醒你一句,女孩子要自己看重自己,你可小心着点,别最后叫人吃干抹净了再回来找我哭,我活着还好,我要是死了,你就等着吃苦头去吧!”

  那最末一句话很是难听,说得贺兰脸上火烧火燎,简直是恼羞极了,又没法子接话,跺一跺脚,迫不得已转身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却听到“嘭”的一声,是姨妈摔门走了出去。贺兰又干哭了两声,侧耳听着姨妈的脚步声远了,才要爬起来,忽又听得一声门响,她立即又趴在被子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巧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笑嘻嘻地道:“小姐,不要装了,是我。”

  贺兰收了哭声,回过头来看是巧珍,便抽着鼻子道:“你这鬼丫头吓死我了,姨妈刚骂完我,你没看见么?还来干什么?”巧珍早就见惯了贺兰这样装哭的把戏,便笑道:“我今天得了假,回家了一趟,我爹娘做了蓬糕给我吃,我想起上次小姐说我家的糕饼好吃,就特意带回来几块,现在还热着呢,你吃不吃?”

  贺兰本就是做戏假哭,但也掉了几颗眼泪,这会儿那眼睫毛还湿漉漉地挂着几颗珍珠一般的眼泪,却从床上坐起来,解下扣子上的小手帕擦擦鼻子,眼珠子亮晶晶的,却破涕为笑,道:“你拿来,咱们一起吃。”

  邯平督军府是水泥砖石结构,石砌台基,顶是绿底黄色雕花琉璃脊,铺着绿色琉璃瓦,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整体府衙呈“凹”字形,秦承煜从一来就住在西偏院的一处带廊院子里,他本无意军政,尤其看不得杀戮和政治上的争名夺利,一心在国外学建筑,谁料还是被父亲催回,他底下虽还有个弟弟,但他是家中长子,自小就极受父亲疼爱,有道是:父母在,不远行,他又怎好违背孝道,躲在国外不肯回来。

  这夜色渐浓,根伯提了一壶茶进来,见秦承煜正在看书,便放下茶壶悄悄地走出去了,他是秦家老仆人,虽然年纪大了,但对秦家自然是忠诚无比,尤其是看着承煜长了这么大,大帅便特意安排根伯来邯平跟着秦承煜。

  秦承煜闲来无事,才翻开那本《哈姆雷特》看了几页,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接着就是“刷刷”的抽鞭子声,有人哀告求饶,秦承煜皱皱眉头,站起来推门走出去,听得那声音是从北内厅传过来的,他循着回廊走过去,进了仿歇山式顶盖的北面厅,忽见厅外天井路灯照出一片惨白的雪亮,里面种着一棵高大的榆树,一个被扒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的男人被吊在树枝上,另有几名侍卫用蘸了水的鞭子啪啪地往他身上抽,每一鞭子都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汤敬业穿着草黄色呢制裤子,上着白衬衫,在那里一面喝着茶一面轻松地观刑。

  秦承煜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样的场面极是刺眼,便从厅里走出来,出声喝止,“汤队长,你们这是干什么?”汤敬业回头一看是秦承煜,那脸上就出现了很惊愕的颜色,赶紧走过来,殷切地道:“秦公子,定是吵着你了,我们这就换个地方。”

  秦承煜看那个被吊起来的人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道:“快放他下来,你们这样打,他还能活么?”汤敬业却面有难色,道:“秦公子,这是我们才抓的革命党,督军说了,吊到这里打死为止,若是让他活着,死的就是我们了。”秦承煜回头看了汤敬业一眼,怒道:“革命党就不是人么?政见不同罢了!”汤敬业立正道:“属下也是奉命办事,公子请不要为难小的。”

  秦承煜被他这几句话一堵,反而没法子发作了,耳畔全都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啪啪之声,那人已没了惨叫的力气,鲜血淋漓的身体如同被吊起来的死鱼般痉挛着,秦承煜实在看不下去,又制止道:“先住手,既然你们是奉命行事,那我去跟薛叔说。”忽听得月亮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又有岗哨行枪礼,正是高仲祺带人回来了。

  秦承煜一回头就看到被侍卫簇拥而来的高仲祺,高仲祺锐利的目光略略一扫,看到这样的场景,道:“怎么回事?”汤敬业赶紧立正敬礼,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来,“报告参谋长,督军下令让我们处置了这个革命党,只是秦公子……”他那语气便顿了顿,犹豫着道:“秦公子让我们住手。”

  高仲祺眉头一皱,不容置疑地道:“军令如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汤敬业也就明白了,道:“是。”转而对那几个行刑的卫戍指挥道:“继续抽!”那啪啪的鞭子声再度响起来。

  秦承煜冷冷地道:“高参谋长,难道军令如山就要视人命如草芥!”

  高仲祺当然知道秦承煜是什么身份,这会儿便挥手示意许重智等人退了下去,接着微微一笑,剑眉星目,一派从容淡定,上前来对秦承煜道:“大公子何必这样着急,有什么话咱们单独说。”

  这北内厅本就距离秦承煜所住的回廊院子近些,秦承煜领着高仲祺进了院厅,许重智带着警卫队的人等在院廊外,高仲祺一进屋子就看到了靠在南面墙的紫檀木书架上上下两格已是摆满了书,琳琅满目,不自禁笑道:“秦公子果然博学,竟连《丹方如神》此类书都看上了。”

  秦承煜心中不悦,并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道:“你们行事太过残忍。”

  高仲祺那目光在承煜的书架上转了一个圈,半晌不说话,秦承煜见他如此,竟是有躲避的意思,又道:“高参谋长……”

  高仲祺却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客气地道:“秦公子,高某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承煜道:“你请说。”

  高仲祺便笑了笑,“秦公子,我知道你是一个仁善之人,然而你今天这样的行为,实在有欠斟酌,不仅削了薛督军的面子,更是减损了大帅的威严,你是大帅之子,我们早晚都是你的属下,大帅安排你来邯平,就是为了让你提前到军中历练显威,你却如此表现,将来要如何服众?”

  秦承煜说道:“若是用他人的鲜血和性命来铸就我的威严,这种事我决做不出。”

  高仲祺见他如此坚决,便走到桌前倒茶,另倒了一杯放在秦承煜的手边,自己啜饮着茶水,半晌方诚恳地道:“秦公子,你读的书不比我少,古有冒顿单于鸣镝为号,鸣镝所射之处万箭齐发,有不从者斩的故事,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江山四分五裂,北有萧军,南有虞军,皆是虎狼之辈,咱们俞军是占着望天峡这个地利,大帅费尽多年心力,才能在江南江北你争我夺的夹缝中留存到如今,但如今治军若不严,无异于自取灭亡,别的不说,这天下早晚都是大公子你的,今日不过是打死了一个革命党,有什么了不得,三年前川林剿匪,薛叔为节省军粮,暗中将二百多名俘虏连夜坑埋……”

  秦承煜握茶的手猛地一抖,几滴热茶晃出来落在手背上,热辣辣地烫着肌肤,他已是听不下去,道:“够了,别再往下说了,什么天下江山,我要它何用?!不过是放在身上的金枷锁,哪有什么好处可言。”

  他性子温和,鲜少发怒,如今竟语出激烈,可见内心之纠结。高仲祺看承煜脸色发白地坐在那里,便走过来在承煜的肩头拍了拍,低声劝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派你来邯平的时候特意先拍了一份电报给我,要我对你多加照顾,我自当竭尽全力扶助于你,我且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秦公子你是一个好人,但世事如此,造化弄人,你我又能如何?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秦承煜坐在桌前,竟是无话可说,心中厌倦极了这种争来夺去的权势之争,他在八九岁的时候,曾趴在门缝里亲眼看着父亲是如何将一个孩子打死,那被打死的孩子当时也不过与他差不多年纪,据侍卫说是仇家之子,父亲必要斩草除根,他当时受到极大震动,整整两年未与父亲开口说话,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孩子惨死的模样。

  这世界上最丑恶的,莫过于权势之争,简直是令人违背本性,走火入魔,从此他便发誓决不从政,当初离家去了国外,也是被秦家长子这样的身份压得喘不过气来而选择的一种徒劳无力的躲避罢了,然而说到底还是要回来的,直至身陷权势纷争中去。

  高仲祺见秦承煜不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他也就不说了,自己端着茶杯走到书桌旁,书桌上摆放着秦承煜正在看的《哈姆雷特》,他随手翻了几页,另一手端着茶正要喝,那香气四溢的一杯茶送到嘴边,却停顿了一下,眼望着那书的扉页,面容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神色,却也没说什么,又将那杯茶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天夜晚了,只听得外面罘罳下的铁马叮当作响,高仲祺放下茶杯,回过头来,向着秦承煜笑道:“秦公子,你来邯平也有几天了,明天跟我去靶场练练枪,顺便散散心,总闷在这督军府里也没什么意思。”

  秦承煜哪里有心思去那种地方,看到高仲祺盛情邀请的样子,他不好让人为难,只能点点头,又道:“这几日光看你忙碌,倒没看见薛叔出来办公。”高仲祺闻言便哈哈大笑,极是洒脱自如,朝着秦承煜道:“大公子你真是个实心人,这督军府每天人来人往,没个清闲时候,薛督军哪受得住,早在邯平外的玉山另置了一处大宅子,依山傍水,比这里可要鲜亮许多了。”

  风刀霜剑,曲款暗通

  那夜色深沉,月凉如水,这督军府向来都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围墙上面拉着电网,缠着暗黑色的铁蒺藜,支棱着锋利的边角,夜幕下又有许多来回巡逻的哨兵,许重智领着侍卫在廊外站了没多久,就见汤敬业带着人从北内厅走出来,许重智向他招招手,等汤敬业走近了,便一面递烟一面悄声笑道:“汤队长,你们下手也忒狠了,整得血糊淋淋的,那人从哪找来的?”

  汤敬业将那烟咬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扯嘴笑道:“宪兵队今天送来的一个死囚,早晚都是该死的人,不用白不用,今天这点算什么,咱们参谋长还安排了更好的戏给那位面慈心善的佛爷看呢。”

  许重智听到这里,也是嘿然笑道:“我可真就不明白了,大帅戎马一生,刀口舔血过来的,养出个儿子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不如咱们参谋长更像大帅些。”他一面说一面拿出洋火给汤敬业点烟,汤敬业就着许重智手中的火连吸了几口烟,吐出一圈烟雾,方才冷笑一声道:“幸而有参谋长在,若是真让那位佛爷当权,咱们这些个手上沾血的,怕是再也别想捞着半点好处了。”

  他们刚说到这里,就听得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原来是高仲祺带人走了出来,汤敬业忙迎了上去,将嘴里的那一根烟拿下来,丢在脚下踩灭了,他总是禁不住为自己的高明得意,还没走出几个廊子便急着邀功,忍不住低声笑道:“大哥,你看,我这招不错吧?”

  高仲祺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汤敬业一眼,眼神冷冰冰的,汤敬业立即就住了嘴,但还是笑,他的眼角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疤痕,如蜈蚣一般横亘在脸上,所以即便是开怀地笑起来,也有几分狰狞的味道。

  一行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高仲祺的办公室前,许重智自然带着卫戍守在外面,高仲祺一进了办公室,就有机要秘书长来送当天的文件资料,厚厚的一沓子放在桌上,但都是早就议好的事项,机要秘书长拧开了桌上的绿罩台灯,高仲祺一目十行,拿出钢笔在那些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办公室里只有钢笔在文件上划过的刷刷声和纸张飞速翻动的声响,他向来都是用瘦金楷体批文件,字体劲挺如刀,锋芒毕露,汤敬业曾与许重智戏言说,高仲祺身边的秘书班最是可怜,每日里看着高仲祺批过的文件,战战兢兢,满纸笔锋凌厉,那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高仲祺一会儿就批完了所有的文件,机要秘书长拿着这些文件走出去,他顺手把钢笔扔到桌上,端茶来喝,转头就见汤敬业正在欣赏着挂在墙上的那一把錾工鎏金指挥刀,便道:“你要喜欢就拿去,张官佐刚送的,你也知道我向来对指挥刀没什么兴趣。”

  汤敬业立即喜上眉梢,忙不迭地把那一把指挥刀拿在手里挥动了几下,嘴上还道:“多谢大哥了,改天我寻几把勃朗宁送你。”

  高仲祺道:“邯江帮这几天有什么动静?”

  汤敬业一面挥舞着指挥刀朝着墙面做了一个前劈的动作一面开口骂道:“他妈的那个邯江帮的万师爷,早晚有一天我非砍了他的脑袋瓜子当尿壶不可,做点事儿拖拖拉拉的,这几天连个影儿都不见。”他跟了高仲祺许多年,私底下都是叫高仲祺为大哥,说起话来自然是无所顾忌。

  高仲祺叹了一口气,道:“你出去吧。”

  汤敬业就应了一声,将指挥刀抱在怀里,很是爱惜地用手在刀身上摸了摸,待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高仲祺一眼,走过来道:“大哥,我要多句嘴了,你这阵子在女人身上用的心思也太多了些,依我看,那姓贺的小妞和什么刘小姐张小姐的也没什么差别。”

  高仲祺道:“她与别人不一样。”汤敬业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些臭娘们婊……”他这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正是高仲祺一手背抽在了他的嘴上,他“哎哟”一声,朝后退了一步,心知高仲祺发了怒,赶紧一个立正站住了。高仲祺面无表情地解着戎装领子上的那几枚扣子,顺势扯了扯衣领,回过头来望了望汤敬业,淡淡道:“出去。”

  汤敬业看高仲祺那英挺的眉宇间很有几分怒意,他纵然是高仲祺的心腹和义弟,但若是再说下去,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便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将那头低一低,推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也正赶上了一个好天气,高仲祺便带了秦承煜去西郊靶场练枪,西郊靶场位于邯平遥孤山下,周围还有骑兵训练场和步兵训练场,许重智大老远就听到靶场那边的放枪声,欢呼喝彩之声不断地传过来,许重智不禁举目朝那边望了几眼,忽听到一个亲近的卫戍低声道:“许副官,万师爷来了。”

  许重智不由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邯江帮的万师爷笑眯眯地领着几个弟子跟在侍卫后面走过来,他皱皱眉头,神色很是冰冷,厉声道:“万师爷,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按说这你比我们懂,我们参谋长叫你来了么?!你还敢找到这儿来,你要是嫌自己命长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趁早成全了你!”

  万师爷便把头上的黑帽子摘下来挡在胸前,施了个礼,才皮笑肉不笑地道:“许副官先别怒,参谋长交待咱们做的事情,咱们正做到节骨眼上,这不也是着急跟高参谋长汇报汇报,讨个示下么?”

  许重智道:“什么意思?”

  万师爷笑道:“烦劳许副官上参谋长那儿通报一声,就说他交待我们要找的那个姓金的家伙,藏头露尾鬼得很,但咱们邯江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有一点眉目了。”

  靶场又传来一声枪响,满场叫好之声,听那枪声无疑是高仲祺在放枪,高仲祺的枪法向来高明,他收藏的枪种甚多,唯独钟爱这柯尔特手枪,此枪火力强劲,举枪射击之时,电光石火过处,无不望风披靡,这才不过是顺手打了几枪,就连中红心,引得周围侍从欢声雷动。

  许重智带人过来的时候却望见只有高仲祺一个人在那里打靶,便对靠在汽车旁抽烟的汤敬业道:“秦公子不是一块来的么?”

  汤敬业冷笑一声,朝着不远处一扬下巴,许重智就看到那边的沙土地里居然露出几个黑点,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然而仔细看清楚了,却惊了许重智一身冷汗,原来那露在沙土地外面的,竟是几个人头。

  汤敬业干冷地笑了几声,“那几个是逃兵,抓回来我按照参谋长的命令给埋那儿示众,秦公子来是来了,这会儿已经回去了。”许重智也就明白了,但汤敬业如此心狠手辣,更是惊心触目,又见高仲祺停止射靶,便赶紧走上去,悄声道:“参谋长,万师爷来了。”

  高仲祺正在上弹匣,那弹匣啪地弹入枪体,一拉枪栓,发出咔嚓的一声,仿佛是骤然捏断颈骨一般的脆响,他举枪瞄准,目光如炬,面不改色地道:“你去告诉他,他再敢不经我允许就擅自出现,我就当场把他当乱党毙了。”

  许重智立正道:“是。”又低声道:“不过这次万师爷带来了消息,说是已经找到了金士诚。”高仲祺那眼中的神色无声地一顿,望着远处的天际,他的眼睛像是沁在冰水里的黑石子,看得人心发沉,好半天才听到他淡淡道:“先把他带到指挥室去。”

  许重智领命道:“是。”

  他转身往外走,骤然听得背后“砰”的一声枪响,他顿觉后背一虚,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却听到周围又是齐刷刷的喝彩声,心惊胆战地回头一看,原来是空中刚飞过一只大雁,高仲祺抬手一枪,就将那只大雁打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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