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按杜小春的意思,胡增泉已经请了装修公司的人来装修房子。但想到和杜小春结婚,就不由得要想高歌,而且只要空闲下来,满脑子都是高歌的影子。自己深爱的人不能成为妻子,不爱的人却要结为夫妻,这样的结果很可能是悲剧。但他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也有了回旋的条件。宋振兴说,他很快就可以到西阳市上任。在几百万人口的一个市当发改委副主任,确实是不小的一个领导。如果说得俗气一点,地位变了,可选择的女人也变了。到了那里,当然可以选择全市最漂亮的女人,也可以选择那些社会名流,比如演员播音员什么的。即使在学校选,也可以选一个很漂亮的女大学生女研究生。但他还是特别喜欢高歌,他清楚,娶不到高歌,他将遗憾一辈子,后悔一辈子,思念一辈子,苦恼一辈子。再做一次最后的努力还是必要的。努力了,争取了,不成也没有办法,至少不会后悔。他决定再找找高歌,说说要到西阳市工作的事,也向她发起最后一次冲击。
胡增泉决定请高歌吃饭,然后好好和她谈谈。
打通高歌的手机,高歌却开口问他有什么事,好像没事就不能给她打电话。胡增泉还是按事先想好的说。他说,我想请你吃饭。
高歌立即说,你发财了还是升官了还是有喜了。
胡增泉说,你真聪明,一下就让你猜到了。我可能要到西阳市去当发改委副主任。
高歌问为什么。胡增泉说,不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的能力,是宋校长看中了我,要我去帮他管点事情。
沉默一阵,高歌突然问你是不是要和杜小春结婚?胡增泉一下不知怎么回答。他想说是,用激将法激一下她,又觉得不好。他想说如果你不嫁我,我就和她结婚。刚要开口,高歌却猛然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高歌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默默地上床睡了。
闭上眼,所有的一切却一下涌上心头。想当年,她是那么地高傲,高傲得都不想用正眼看自己的同学,看自己的同龄人;她也是那么地自信,不仅自信前面铺满了鲜花,也自信前面站满了白马王子。但这一切的一切,突然间就没有了,而且消失得是那么的迅速,那么的彻底,好像是在一瞬间,让她都来不及有所反应。现在,她已经两手空空,摆在面前的,只能是伤心和苦闷,只能是一天天疯长的年龄。她的心一下如同被掏空,也好像丢失了一切宝物。想痛哭的欲望像决堤的洪水。她迅速用被子蒙住自己,然后一下哭得喘不上气来。
父母听到哭声跑了过来,然后一连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本来是不想让父母听到的,现在已经听到了,干脆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高歌一下哭得浑身抖动,几次差点背过气去。父母慌乱得不知所措,只能抱住她一连声地追问。她不想说,感觉也没什么可说,也没法说清。父亲简直要急疯了,他跺着脚喊了说,什么事你说呀,说了,是报案还是自己处理,我们也好有个解决的办法。
竟然想到哪里去了?高歌只好努力止住哭哽咽了说,谁敢欺负我,是我自己欺负自己!我的事,你们谁也不要管。
父母一下松了口气,也沉默了下来。虽然猜不透到底是怎么了,但母亲还是说,我和你爸都老了,也再管不了你几年了。我们不在了你怎么办?你的事不解决,我们怎么能闭得上眼睛?你还是得嫁一个人,让我们也见上一眼,要不然,我们真的是闭不上眼睛。
说完,母亲也哭出了声,而且哭得也很伤心。高歌止了哭烦躁地喊,嫁人嫁人,你们只知道嫁人,可也得有人要我,也得有一个顺眼一点的。没人要我,没一个顺眼的,你让我嫁什么东西?
女儿还不至于没人要。很可能是今天女儿又遇到了什么受打击的事,也说不定又和那个何宏伟闹了矛盾。这个女儿,婚嫁的事还不知要让父母操心到什么时候。也许这是命,女儿命中就注定婚姻坎坷。如果是这样,她明天就到庙里为女儿求一个签,看看命中究竟有没有男人。
母亲止了哭呆站一阵,还是说,也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那么好的人你就是不嫁,也不知道你究竟想嫁个什么人?妈是过来人,妈早就想过了,而且是从各方面想的。居家过日子,你姐夫哪方面都是最好的,更好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这世上也没有比他更好的,这样的话,你姐就说过多次。你姐和他生活了十几年,十几年她还能看不准一个人?
如果以前母亲这样说,她立即就会把母亲顶回去。今天她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姐夫和姐姐生活了十几年,十几年姐姐不会看错人。就是在去年,她还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乐观,而且认为好男人有的是,可以挑选的余地还很大,现在突然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好男人突然就没有了,连未婚青年,也被挑选得所剩无几,剩下的,也是那些书呆子怪脾气困难户。其实她也一直认为姐夫是个不错的丈夫,这点和父母的看法一样,但一直堵在她心里的,还是因为他是姐夫,姐夫就像一个疙瘩,堵得她心里无法畅快。现在想来,嫁姐夫也比老姑娘要好听一些。姐夫现在是姐夫,嫁了,就不再是姐夫。如果不嫁再等下去,姐夫很快又成了杜小春的丈夫,不仅和自己再不相干,再叫一声姐夫,也有点牵强勉强,因为人家的老婆已经不再是你的姐姐。那就下定决心嫁吧。见母亲仍在唠叨,高歌故意气恼地说,你整天说嫁姐夫,可人家根本就没向我求爱,人家现在已经又有了别人,你让我怎么嫁?
这下父亲和母亲都有点着急,急忙问有了谁,那个女人是哪里的,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连珠炮式的问题让高歌难以回答。但她相信,不管胡增泉和杜小春进行到哪种程度,只要她向胡增泉发出爱的信号,她相信他还会跑到她的身边。高歌不想回答父母的问题,她只是说,既然你们说嫁姐夫好,那你们就决定去吧,我也再不管了。
这孩子,自己的婚姻别人怎么能决定。但父母对视一下,他们心里一下都有了主意。
女县长
又是要钱的申请报告,程明明看到这些报告,心里就止不住沉重,多好的心情也会被这沉重破坏。问题确实严重,有几个乡年年只能发几个月的工资,用他们的话说政权都难以为继了。但县里的财政其实和乡里一样差,下半年的工资同样没有着落。合乡并镇虽然提了出来,但合并后这些乡镇干部怎么安排?这个问题比没钱更让人头疼。程明明正思考怎么批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郭东升突然站在了桌前。程明明吓一跳。县穷,县里干部的文化素质也低,只要门开着,他们就会径直走进来,程明明曾想提醒他们要敲门,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今天不由得一股儿恼火涌了上来,她将文件夹合上说,以后进门最好敲敲门,这是礼貌。
郭主任并不难堪,他咧嘴笑笑说,你们是城里人,我们乡里人不懂这些。
已经是县办的主任了,还说自己是乡里人。程明明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看着郭主任等待他开口。
郭东升说,程县长,州办公室打来电话,问咱们项目落实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安排第一个签字。
再过几天就是浪山节经贸洽谈会,大会每两年召开一次,全州上下都很重视,抓得也紧。文化搭台经贸唱戏,浪山节实际就是招商引资会,大会的一个主要形式就是签订招商引资合同,签合同仪式一个县接一个县地搞,第一场签字仪式当然重要,省里领导州里领导都要参加,所有的宣传媒体也要聚焦这一场面。程明明是县长,也是县代表团团长,如果搞不好出点差错,不仅会给上级领导留下能力差的坏印象,也会给整个洽谈会留下遗憾,但如果搞好了,也是个宣传露脸的好机会。程明明问,定下来的签字项目有几个?意向合同金额有多少?
郭主任说,决定出席签字仪式的有八家,意向投资金额有一亿三千万。
对一个穷县来说,一亿三是个不小的数字,但要出席首签仪式,这个数字还是少了一点,分量也轻了一点,也缺少能引起注意的大项目。程明明想想说,你把苏县长和招商局长叫来咱们再落实一下,定下来要出席签字仪式的老板到时一定要去,同时咱们再紧急想点办法,看能不能再弄几个项目,争取把仪式凑够半个多小时,太短了撑不起台面。
郭主任小声说,程县长,就这八个项目也是东拼西凑的,其中三个是已经签了字正在实施的,两个是通过朋友关系找了两个老板做样子充数的,剩下的三家虽然有投资合作的意向,但投资金额也是虚的,到时能不能到位都不一定。
这些情况程明明当然清楚,如果从实事求是和看得见的经济效益来说,就没有必要搞这个浪山节会,因为浪山节只是旧时当地男女谈情说爱的节日,流传范围不广,知名度也不高,现在政府之所以出面搞这个会,目的就是宣传,就是要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并且要千方百计把这场戏演好,演得越有吸引力,越有轰动效果越好。规模小了,成交金额少了,都不能起到好的宣传作用。程明明说,这样吧,明天开个县长办公会,有关局的局长也参加,咱们把具体的事情再落实一遍,争取出席第一场签字。
郭主任走后,程明明又感到不踏实。她是今年换届选举时从别的县到这里的,职务也由副县长升为县长。从县里历年上报的引资数字看,第一届是六百多万,第二届是四千多万,第三届是一亿一千多万。程明明知道这些数字都是虚的,真正能到位的寥寥无几,但从一年比一年夸张的情况看,今年报一亿三显然不行。
程明明觉得应该给县委刘书记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县委书记刘玉成已经五十八岁,是县里年龄和资格最老的领导。程明明来上任时,陪同前来的州组织部长就说过要老将带新兵,要刘书记多帮助程明明。刘玉成虽然谦虚,还是做了保证。但刘玉成有他的想法:再过两年就到线了,这期间绝没有升官的可能,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趁自己在位,主动要求上一个台阶,到州里去赋闲,当个副地级调研员,所以县里的事一般不主动去管。刘书记听了程明明的汇报,想都没想一口同意,然后说你们开个县长办公会,集体把这件事定下来。
县长办公会却让程明明很是不快。六个副县长就有两个没来。副县长苏信分管招商引资,也是县参会代表团的常务副团长,许多具体事情应该由他来张罗,可他既不积极去搞,也不主动汇报,却跑到乡下躲清闲去了。程明明隐隐约约感到苏信似乎有点情绪。好像有情绪的不止苏信一个。刚来时县里就有不少议论,都说没想到会派一个女人来当县长,而且这个女人又是那么年轻。这个年轻女人能不能坐得住镇,就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特别是几个副县长,竟然流露出老大哥的神态,有时故意问她的年龄,然后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程明明理解他们的心情,和四十多岁的他们比,三十六岁确实年轻。副县长们并不恭敬的态度程明明也不担心,她觉得威信并不取决于年龄,威信是靠能力和成绩树立起来的,她认为自己就是实力派,来这里当县长,就是因为政绩突出。现在两个副县长不到会竟然不请假,连个电话都不打,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示威的信号。程明明觉得不能再迁就,该批评时还得批评,不然再散漫下去就没法工作。程明明严肃地故意再次问郭东升两位副县长哪里去了,郭东升说下乡去了。程明明高声说,下乡去为什么不请假?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现在我宣布一条纪律,以后县政府班子成员离开县城外出,都要和我打声招呼,不打招呼随意外出,有事找不着不说,出了问题我也没法交代。
大家都没说话。程明明扫视一遍副县长,也不管大家脸上的表情,然后宣布会议内容。
谈到引资数字时,有的说是少了点,建议改成二亿多,还有人说反正是做样子,过后又没人追查,改成三亿也可以。也有说应该实事求是,是多少就报多少。从大家发言的态度看,明显有一种不负责任的倾向。也许是大家对刚才的批评不满意,但没有批评也很难领导这一班人。不管他们是否满意,能不能接受,今天的事不能让步,让了步以后就更没威信。程明明说,问题不是不实事求是,也不是想报多少就报多少。报三亿就得有报三亿的根据,哪怕是假合同你也得找几个真老板,如果签了合同资金不能到位,那是他老板的责任,如果你根本就没找老板,那就要追查你的责任。话说回来,我们对工作的态度,就应该是努力争取,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和人家签了合同,说不定人家会真的实施,如果不去做,后悔不说,还要我们这些领导干什么?现在你们的任务就是按三亿左右落实,让各局各乡镇都动起来想办法找项目找老板,现在就分一下工,把任务落实到你们分管的各部门,散会后你们再分头落实,后天必须有个结果报上来,谁完不成任务,谁弄虚作假,到时追查谁的责任。
按三亿落实后,程明明心里仍然没底,也感到不安,散会后就一直想这个问题。州办公室孙主任程明明熟悉,她决定打电话和孙主任商量一下,问问别的县的情况,也向他请教请教,看看这个数字有没有问题,会不会惹出麻烦。
孙主任比程明明大几岁,在程明明面前一开口就开玩笑,给程明明的印象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正经过。果然孙主任听后开口就说,我的宝贝程县长,我这次可是费尽苦心想包装你,前天我就和州领导说了,我说首场签字仪式让你来签,因为你年轻漂亮,又上镜头又落落大方,又是咱们全州唯一的女县长。州领导听了都说是个好主意。我的宝贝,现在的问题不是报多少合同金额,关键是要有一个能有点轰动效应的大项目,最好是一个外资项目,最好是你和一个洋老外签字,然后握手拥抱。
孙主任虽然用了玩笑的口气,但程明明知道他说的大意是真的,让她出席首场签字也可能定了下来。程明明一下有点紧张。孙主任仍用玩笑的口气说,想想看,省里州里的领导站在后面,台下是成千上万的各县各乡领导,那么多眼睛都盯着你,那么多镜头都对着你,如此风光一回,不仅全州甚至全省的人民记住了你,更主要的是省里的领导也记住了你这个年轻的女县长。程明明也想用玩笑的口气应答,但声音有点发紧。她还是正经地说,敬爱的孙大主任,谢谢你的关怀,给点具体指示,除了弄个大项目洋老外,还要干些什么?
孙主任说,关怀谈不上,你的怀也不属于我,我也不能关你的怀,还是让你的怀先空着。你先把参会的材料报上来,再给你透个消息,别的县报上来的数字和你们差不多,这可能是你最关心的。我们的想法是,如果别的县没有大项目洋老外,首签就是你的了。好了,咱们常联系,白天晚上都行,最好是晚上,晚上我最想听你给我打电话。
放了电话,程明明有点兴奋。这个孙主任,简直成了官场精,老练得再不能老练,看似玩笑,却把她想知道的都有意透露给了她。她想,会后应该带点土特产,专门去感谢一下人家,县里和这样的人搞好关系没有一点坏处。
全州都是国家级贫困地区,孙主任说得对,弄个洋老外引进点外资,才能为这次大会增添点风采。可这样一个偏远地区,引进外资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程明明觉得还是找找丁佩东,他海外关系多,让他设法请一个来。
程明明决定亲自找一下丁佩东。她给丁佩东打电话,说她要过去看看。丁佩东立即表示出极大的欢迎,说县长姐姐你什么时候来,我在门口恭候。
丁佩东是程明明交往最深的一个商人。那时她在轻工局工作,轻工局改成公司后,原来的行政单位变成了一个经济实体,她也只好走南闯北做生意。认识丁佩东时,丁佩东是福建一家制鞋厂的老板,虽说是乡镇企业,但规模已经很大。此后他们成为很好的生意伙伴。由于和丁佩东的合作,她的生意做得很是顺利,很快公司便提她为副处级副经理。两年后,省里要选调一批懂工商业的领导到各县去任职,以加强县里领导工商业的力量。程明明工业大学毕业,又正在经商,因此被选中,被任命为东和县的副县长。上任后她就大举招商引资,她曾力劝丁佩东来投资办厂,丁佩东说太偏远,他也没有现成的资金,但丁佩东还是给介绍来一个老板,老板在县里办了个鞋厂,成为全县的支柱产业。她被任命为五峰县的县长时,州领导和她谈话时告诉她,让她到五峰就是要让她招商引资以改变五峰县的贫穷面貌。上任后她再次给丁佩东打电话,要丁佩东一定在五峰县办个厂,作为她在五峰立脚的基石,也算他献给她的礼物。五峰县虽然是贫穷县,但药材资源丰富,丁佩东便来五峰办制药厂。以前丁佩东称她为妹妹,一口一个程妹妹,可能是因为她当了县长,这次来五峰办厂,丁佩东便改称她为县长姐姐。这个称呼让程明明既感到难为情,又觉得亲切热乎。她纠正过几次,但没人时他还是这么叫她。现在程明明想和丁佩东开个玩笑,试试她在他心中的真正位置。她说,你就在办公室等着,我说不上什么时候去。放了电话,程明明也没告诉办公室的人,也不带司机,下了楼就往制药厂走。
丁佩东的制药厂和县政府隔了一条街,距离也就是几百米。制药厂原是县农机修造厂,最兴盛时能装配生产手扶拖拉机,倒闭后厂区就成为县城最大的一块空地。办厂时,丁佩东提出县里无偿提供土地,他投资一千万,然后县政府担保贷款五百万。当县里决定将农机修造厂划拨给他时,丁佩东看着这么一片厂区,曾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我的县长姐姐,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大舞台,我就给你演一出大好戏。这才半年,办公楼已经盖好,厂房也基本就绪,机器设备也运来一批。程明明站着看一阵,便转身往丁佩东的办公室走。
丁佩东的办公室装修得很豪华。丁佩东曾经说过,经商讲的就是个可信度,豪华的外表能给人信任感。丁佩东果然在办公室等着,西瓜汁果汁已经榨好放在桌上。程明明有点感动。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冲动,见桌上摆了台电脑,便走过去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赶时髦,这现代化的东西你也会用?
丁佩东初中毕业,他知道大学毕业的程明明从心里觉得他文化低。丁佩东说,你别以为上学少就一定文化水平低,我认为更多的知识是在社会实践中学来的,我除了外语不如你,文化知识和社会知识并不比你差,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教你玩玩电脑。
丁佩东的情况程明明断断续续了解得不少,丁佩东讲得最多的是他青少年时期的苦难史。他家祖辈就在福建,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文革”时他父亲无法忍受被批被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了只小船渡海逃走。父亲逃走后,全家人更加陷入绝境,丁佩东也无法再去上学,十三岁就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丁佩东的父亲九死一生逃到台湾后,先被怀疑是奸细坐牢,后被发配去做苦力,再后来开了个小饭馆。改革开放后,他的父亲突然回到了家乡,然后办了个制鞋厂,然后丁佩东就成了大老板。程明明并没觉得丁佩东文化水平低,相反她倒觉得他很有点水平,人也很聪明,社会经验也丰富,谈吐也文雅不俗。程明明在大学是学过计算机课的,那时不但会用,还能编点简单的程序。现在坐在计算机前,突然觉得许多东西已经记不起来,并且现在的操作系统已和那时大不相同。程明明突然有种荒废了学业的感觉。丁佩东坐到了她的旁边,抓了她的手教她如何操作,同时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知道他是在试探,这种试探已不止这一次。她也知道此时他在想什么。程明明将计算机关了,然后指了对面的沙发说,你坐到那里,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丁佩东很听话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程明明却站起身,坐到丁佩东办公桌前的大皮椅上,前后摇摇说,确实舒服。丁佩东乘机说我给你买个更好的。程明明说,算了吧,这椅子天生就是给你们坐的,你们坐了是有钱,我们坐了是腐败。言归正传,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大事求你,你必须得答应,并且必须得给我马上办成。
从程明明的话中,丁佩东能够感觉出女人喜欢男人时的那分矫情,这种感觉让他心里高兴不已。丁佩东压了心中的兴奋说,姐姐你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脱裤子卖衣服,我都在所不辞。
程明明将找洋老板的事细说了一遍。
丁佩东笑了说,开头你说要我给你找个洋老板,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受了贿要嫁个洋老板出国外逃。这年头嫁个洋老板容易,找个洋老板投资就难了,不过我还得给你尽力想办法,今天我就打电话联系,无论如何要让他在交易会前两天赶过来,怎么样,你觉得我够不够意思?
程明明严肃地说,这件事事关重大,决不能儿戏,如果需要去面谈,你就代表我去,机票等一切费用都由县里出,你不用有什么顾虑。
程明明起身要走,丁佩东说,我还有个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丁佩东不再说什么,他先将桌上的果汁递到程明明手里。程明明止不住心跳起来,她感到他要向她说些什么,说出那些他早已想说的话。这绝对不行。她刚想怎么制止他,丁佩东却说,姐姐,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我也要求你。事情是这样的,药厂碰到点麻烦,原打算投资一千五百万就够了,没想到原先设计的设备有些落后,规模也有些小,小打小闹根本无法取得竞争优势,以目前的形势看,必须搞个国内一流的,才能以先进的产品占领市场,然后滚雪球把企业滚成国内数得着的大型企业,这样在买设备时,就多花了几百万。现在收购药材的季节马上到了,还得准备一些收购资金,同时还得购买几个关键的设备配件。糟糕的是我老家的鞋厂刚好也遇到了点困难,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我想了不少办法只凑了二百多万,还缺一百多万,没有这一百万今年就没法开工生产,错过这个药材收购生产季节,就只能等到明年秋后,这样损失就大了。我的意思是求你想想办法,政府再担保贷一百万,力争一个月后让机器运转起来。
请洋老板出席首签,等等,这些都是空的,轰轰烈烈闹腾一场,却没有一个实际的大项目,弄不好就会成为说大话弄虚作假的典型,反给领导留下一个很坏的印象。丁佩东这个企业必须得抓好抓大,没有这样一个企业确实也说不过去。丁佩东来投资时县里已经给了不少优惠政策,除了无偿提供土地外,还负责担保贷了五百万。让丁佩东来投资时,县委刘书记也表了态,他对丁佩东说,来五峰县办企业你尽管放心,你的企业就是县委的企业,就是县政府的企业,就是我们书记县长的企业,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提,我们能解决的决不说半个不字。但丁佩东一直没提什么额外的要求,现在缺资金不能开工,这确实是个大问题。问题是好像上面已经有文件,不允许政府出面做经济担保一类的活动,再说担保贷款确实也有困难。程明明看着丁佩东,心里一阵为难。但她觉得丁佩东是个要面子的男子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张这个口。如果没有资金投入生产,那前期的一切投入都将闲置,损失确实没法计算。见程明明为难,丁佩东说,我知道你有困难,我们这些经商的最懂得钱最不容易弄,但开不了工就等于把我困死,我现在是等着让你救命,我想县政府总比我有点办法,我也只能求你了。
程明明答应想办法,丁佩东高兴得有点夸张,起身伸出双手来握程明明的手。程明明并不伸手,而是一脸严肃地说,找洋老板的事不能耽误,必须设法办好,出了问题我饶不了你。然后告辞出来。
州里决定五峰县首签,但要提前一天进行预演。预演由州办公室孙主任导演,其实就是大家怎么出场怎么站位怎么签字。对这一套大家并不陌生,来时就统一了服装也安排了顺序,所以很快就演了一遍而结束。
洋老板也请来了,头衔是荷兰森瑞制药公司澳门分公司经理。洋老板很有风度,正式签字那天,和程明明握手后,还不忘和台下的观众招手致意,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喊了句你们好,惹得台下台上一片掌声。
签字仪式后便是自由洽谈的日子,自由活动三天后,在闭幕会上再举行一个签字仪式,为新谈成的项目进行签字。
浪山节当然不能少了浪山节目,虽然在附近山上安排了一些男女浪山对歌,但对歌浪山都是演戏,没有哪一对男女在这里真正相恋相爱,然后露天野合,加上今年雨水不多,山上黄一片绿一片也没什么好看的,上山观歌的人也就不多。程明明早有打算,她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真正引点资金,扩大影响,真正做出一点事情。
在来州里的前一天,程明明就召开了各局各乡镇代表团负责人会议,在会上她告诉大家,在民间招商引资并不容易,因为五峰县没有投资优势,其实最大的投资商应该是政府。五峰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对五峰来说最大的优势就是贫困,就是要利用贫困来争取国家投资。程明明说,我想好了,我们要充分利用这次机会,利用我们有温泉的优势,请省里各厅局的领导到我们县来,到我们县洗温泉,到我们县参观指导工作。具体办法是各科局各乡镇对口请人,每个部门都要把对口部门的领导请来,如果对口部门的领导没来参加洽谈会,就到省里去请。哪个部门请不来人,哪个部门领导要做检查;哪个部门请来的官大,就奖励哪个部门。会后,程明明又将计划局、财政局、水利局、文教局等几个局长留下,要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省里的这几位厅长请到。水利局长说他不认识水利厅长,程明明一下火了,说,你连你的上级都不认识你还当什么局长?你不去认识人家,难道要人家来认识你不成?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去认识人家。再说我们请他来是请他洗温泉游山玩水的,并不是请他来上刑场,我就不信有那么难,我丑话说在前面,谁请不来你们对口的领导,谁就把乌纱帽给我放下。在这样的重压下,还是把省发展计划委员会和财政厅水利厅这些要紧部门的领导请到了。虽然来的都不是一把手,但能请到二三把手也可以了,这点自知之明程明明还是有的。
温泉在县城西南十几公里处,由一条峡谷中的五眼泉组成,因泉水发黄,热气腾腾中有股浓烈的硫黄味,故当地人称仙女尿泉,并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何仙姑在此采药,品尝了一种草药后,上下通畅,一步一尿,遗尿如决堤,竟在地上冲出五个大洞。仙姑一看着了慌,急忙向太上老君求救,老君抛下一颗仙丹,仙姑的尿止了,但五眼泉却终年流水不断。人们虽然早就发现仙女尿泉水有治皮肤病的功效,但真正开发利用却是近年来的事。因为当地人没有皮肤病就不来此洗浴,也因为没有大的投资商来开发,故仙女尿泉的知名度并不高,也没有形成规模,五眼泉被五家单位承包,各自在泉边盖了些房屋,垒了些池塘。三天前,程明明就让县办的人进住温泉,督促五家温泉打扫卫生改善环境,不准有皮肤病的人来洗浴,然后将条件好一点的三家包了下来,由县里统一支配调度。
几位领导对洗温泉都有兴趣,程明明乘机鼓吹,她用玩笑的口气说仙女可是未婚姑娘,仙女尿可不是一般的热水,然后把仙女尿治病美容保养皮肤的功效乱吹了一通。程明明带头轻松活泼,领导们不管年龄大小都也活泼起来。有的说怪不得程县长的皮肤这么好,又白又嫩,原来是每天都用仙女尿洗,如果程县长每天都来洗,泉里会不会也有程县长的尿?又有人说,仙女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不如干脆将仙女具体化,就改叫程仙女尿泉。
程明明没有一点不快,她竭力迎合大家的玩笑,这样大家就更口无遮拦,都说程县长不应该再当县长,应该来当仙女尿泉的老板,这么好的皮肤本身就是活广告。玩笑开到高xdx潮,有人问程明明能不能摸摸你的脸,看看仙女尿究竟有没有你宣传的那么神奇,洗了以后皮肤有没有那么光滑柔润。程明明很干脆地说可以,但不能白摸,你们都是执掌财权政权的重臣,摸一下那是给我面子,所以你们摸一下就拨一百万,摸两下就拨二百万来。
领导们当然知道请他们来不会白请,当然是要钱要物。便有人说反正今天有财政厅长,拨钱也轮不到我们,我们负责摸你的脸,财政厅长负责给你们钱。
财政厅长是副厅长,五十多岁,从脸上就能看出是久经官场的老同志,他急忙说我的钱也不是想给谁就给谁,给谁由计委刘主任管着,他不批我就不能拨。
发展计划委员会的刘副主任年龄并不大,只有四十出头,探听回来的情报说此人是经济学博士,刚当副主任不久。刘主任并没接大家的玩笑,只是浅浅地一笑算是回答。程明明看着刘副主任,感觉他一本正经中透出一种浅嫩和装腔作势,这样的新手反倒不好对付,如果是老主任,才不怕你开什么玩笑,该玩笑就玩笑,玩笑过后该不给就是不给,根本用不着这么谨慎。但所有的国家投资项目确实由计委管着,他们批准立项,财政才能拨付资金。程明明盯了刘主任说,我们请刘主任来,正是有个紧急救命的项目要刘主任点头,刘主任不点头,我就不让他离开我们县。
有人乘机说程县长这么年轻漂亮,往刘主任面前一站,让他走他也走不动了,别说他,我们也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程明明觉得今天这个头开得不错,领导们虽然职务高,年纪也大,但官架子并不大,能这样轻轻松松确实是个好兆头。程明明更加活泼,也有意使出更多的妩媚,她说,我就希望你们不走,你们说话可得算数,你们不走我就能办一个高干疗养院,天天让仙女侍候你们,让你们舒服得把国库搬到我这里来,就在我这里办公办事拨款,这样我们县一年就能实现小康。
洗过温泉大家都饿了。程明明说温泉一带没有像样一点的饭店,便将一行人带回县城。
饭早已准备好。大家坐到饭桌前,领导们便提建议做指示,都说泉水确实不错,只是设备和建设布局太土太简陋。程明明说,领导们提得很对,问题也看得很准,我们就按领导说的办,但县里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职工的工资都欠着发不出去,修温泉的事只能靠领导给想点办法了。
大家一阵大笑,笑过都说程明明狡猾,都说以后再不能说话了,以免让程县长抓住把柄要钱。程明明笑了说,今天摆的就是鸿门宴,不出血你们谁也别想走掉。
酒上来后,程明明起身敬酒。领导们却提出碰杯。程明明说为了五峰县,今天舍命陪君子。和每位碰三杯后,程明明便面红耳赤。大家都说程明明面如桃花,更加漂亮,然后便不再让她喝酒。程明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突然问,你们知道这做饭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吗?
有人说该不是仙女的尿吧?又有人想起了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你该不是想骂我们吧。见大家没反应过来,就进一步说,有个笑话说省里的干部到县里去了,县长招待时指着满桌的菜说,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家,面是本县磨的,菜是本县种的,鸡鸭是本县养的,只有这几个乌龟王八蛋是省城来的。
几位领导都笑了,说程县长就是想骂人,说别看表面多么殷勤,内心早就恨之入骨,早就想找个机会骂一顿了。程明明并没笑,而是严肃又带了一点悲腔说,你们不知道,县城的饮水取自城边的小河,河水原来还可以,这些年河水越来越小,水质越来越差,今年就变成了臭水,靠净化根本不起作用。市民们叫苦连天,多次自发地起来围攻县政府,县人大也放出风说本届政府解决不了水的问题就自动下台。更严重的是水里不但有大量的细菌,还有对人体有害的化学成分,这些都对市民的生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消化道传染病和皮肤病明显增加,防疫部门的同志多次告诉我,这样下去很可能闹出霍乱一类的烈性传染病,如果真出了这类病死了人,我这个县长就得去坐牢,所以我整天提心吊胆,今天请你们来真的是请你们来救命的。你们今天吃的水,是从三十多里外的大山里背出来,然后装车运回来的。为了运水,我们派了十几个人昨天半夜进山,今早九点多才回来。你们是贵客我们不能让你们吃脏水,但我们必须要天天吃那样的水,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已经做了安排,吃过饭我领你们实地看看,你们就知道问题有多严重了。
来的几个厅级领导大多是老领导,什么样的事也都见过,他们知道问题肯定没有那么严重,说严重点尽快把事情办成是一般常识。但这样的问题确实需要解决,他们也想给程明明一个面子,把问题解决掉。但工程立项要计委说了算。见计委刘副主任不表态,财政厅王副厅长说,完了完了,我早就知道今天这顿饭是鸿门宴,没想到比鸿门宴还糟糕,一下把我们全套进去了。程县长真是聪明透顶,人家今天向我们做了汇报,如果我们不管,出了事就是我们的责任了,至少我们也得丢官受牵连,刘主任,没办法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赶快表个态吧,不然发了传染病死了人,你可得第一个担当责任。
刘主任问水怎么解决有没有计划论证。程明明说,我们早勘察论证好了,水只能从山里的水库里取,通过埋设水管,能够自流到县城。由于两地距离三十多里,如果只解决县城用水,需要投资一千二百多万,如果加粗水管,把城西十多万人的饮水问题也解决掉,就至少需要三千多万。
刘主任说,今年省里有小城镇基础建设这个计划,你们就按只解决县城供水做计划,马上搞个可行性论证报告和工程设计方案报上来。但这样大的工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上会研究,还得省主管领导审批,所以我不能给你个肯定的答复,但我会积极为你们争取。
有人带头鼓掌,大家就跟着拍手。水利厅长说,这下问题就解决了,刘主任可是名牌大学经济学博士,是通过考试选拔的优秀人才,是主任的接班人,前途无量,你只把刘主任牢牢抓住就行了,至于论证设计和施工,就包在我的身上,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拍板,一定保质保量,按时完工。
程明明心想,你倒是个滑头,有了钱哪里找不到施工队,你就等着投标吧,但她还是说,我也谢谢你,你们是内行,就多给指点指点,多在刘主任面前说点好话,事情成了我一并谢你们。
程明明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一定要领大家去看水。把大家领到一个居民大院,拧开一个公用水龙头,流出来的果然是黑红的臭水。居民虽然不知道来的是哪里的领导,但看面相一定不是小官,便都围了过来,纷纷诉苦。因为人越围越多,很快就变成了声讨会,有些人还不断骂着脏话。程明明见火候已到,便高声说,同志们别误会,今天省里领导是专门为我们解决水的问题来的,我们要谢谢省里的领导。
话音刚落,立即响起一片掌声。掌声经久不断,程明明领了厅长们在掌声中离开了这里。
又看了小河,确实是又黑又臭。水利厅长动情地说,谁都知道咱们省缺水,许多地方饮用的是涝池水,多脏的涝池我也见过,涝池里面虽然漂着粪便漂着死老鼠,但那水是天然的,里面只要有青蛙水虫活着,就吃不死人,但这污染了的河水不同,不但发臭,还有化学成分,问题就严重了,我看必须得尽快解决。
大家都严肃地表示赞同。程明明感动得有点鼻子发酸,眼睛也湿润了。她什么也不说,真诚地上前很有力地握了握每位领导的手。大家都被程明明所感染,谁也没有再开玩笑。
按原来的想法,本来还要向财政厅长提出拨一二百万国债,建一个土特山野食品加工厂,对本地盛产的蕨菜、大耳朵菜等山野菜进行深加工,使其成为发挥本地资源优势,解决下岗工人就业,增加农民和县财政收入的一个龙头企业。还打算向卫生厅伸伸手,改造一下县医院,使县医院能够做一般的常规手术。还有在县城建一所像样的高中,等等。可现在出现了这样一个局面,程明明倒觉得不能再开口了,再开口人家会认为你贪得无厌,反造成一个不好的印象,在供水工程上打点折扣。程明明不由得叹口气。穷啊,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只能先和人家拉上关系,以后经常去找,一步一步解决问题。程明明再什么也没有说。
因本县再没有好玩好看的地方,厅长们提出回去,程明明让人给每位厅领导车里放一幅手工编织的工艺挂毯,然后和所有的县领导一起把厅领导们送回州宾馆。
浪山节经贸洽谈会结束后,接着召开了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五峰县被评为参会先进县,程明明被评为先进个人。在八个县长中,被评为先进的只有两名,程明明觉得这是州领导对自己的肯定。在颁奖大会后,州委书记来到程明明面前说,听说你把不少厅长请到了你们县,还谈妥了供水工程,你的本事不小嘛。然后书记对大家说,让小程到五峰县当县长时,不少人担心小程太年轻,又是女同志,怕不能胜任,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年轻人有闯劲,有朝气,贫困县就需要这样的人去闯一闯冲一冲。一位副州长接着开玩笑说,说得对,以后再不能小看女同志了,人们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其实随着时代的发展,女人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尤其是漂亮女人。说完副州长自己笑了起来。
因为场合不同,话中又有程明明靠女色的意思,大家都没有笑,不少人偷眼去看程明明。程明明并没觉得难堪,她觉得副州长就是想开玩笑,并没有针对某一个人,更没有一点恶意。在男女问题上,她一直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从当副县长到现在,玩笑归玩笑,有时尽是些赤裸裸的下半身的黄话,但她的男女作风问题有目共睹,并没有一点闲话传出,她在这方面也没有一点顾忌。副州长无所顾忌跟她开玩笑,只能说明副州长和她关系不错,至少没有一点隔阂。看到副州长有点尴尬,程明明想回一句玩笑,但又觉得在自己顶头上司面前油嘴滑舌很不合适,也可以说是不尊重也不自重。程明明改口说,反正我把钱要来了,为了五峰县,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们想怎么笑话我都行,我受点委屈没关系,你们怎么说我我都不恼。
州委书记笑了说,好啊,就是要这种忘我的精神,只要有利于人民,有利于国家,有利于发展,就不要怕个人得失,好,这就是“三个代表”的具体体现,好好干,我可是按成败论英雄,只要你做出成绩,我就认为你是英雄。
得到这么多赞美肯定,程明明高兴得几乎有点发晕,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领导满脸笑容,就这样一直望着领导们离去。
回到县里程明明宣布休息一天,然后正常上班。程明明的家在省城,距县城三百多公里,开快车也要跑四五个小时。细算一下,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儿子在爷爷奶奶那里,爷爷奶奶能不能真的严格管好一直让她担心。由于丈夫的研究工作很忙,在生活上一直很凑合,常不按时吃饭,时间长了会不会拖垮身子?她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程明明看看表,已是晚上八点多,现在回去,明天下午回来,可以在家待半天。给司机打电话时,她又觉得不妥。这一阵司机很忙,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再说县里的工作还得好好考虑一下,拿出一个大干快富的总体思路,最好搞一个详细计划,让全县有一个奋斗的目标。程明明还是放下了电话。
只能给丈夫打个电话了。接通电话,程明明问家里的情况,丈夫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两个字:好,还行。她明显地感到话是越来越少了。刚离家时打电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孩子的学习,家里的情况,某某事怎么处理了,被套该换了,衣柜里的毛衣要晒一晒,再放几个卫生球,等等,现在打电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家里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感情上,最初总要说几句想你一类的话,这样的话说多了也就觉得没有意思,现在已经很少说这样的话了,打电话只是报个平安,或者说尽个义务。她明显地感到夫妻的感情、家庭的概念越来越淡化了。今天她却动了真情,真的想念他了。她说,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和你睡觉了,你爬在我身上轻飘飘的……
丈夫嗯嗯地应着,仍然一句带感情的话都不说。程明明恼了说,你是个木头,一句有感情的话都不说。丈夫说,我也常梦到你,有时恨不得抱了枕头睡。
程明明一下哭出了声。她听到丈夫也哭了。对哭一阵,程明明说,我想亲一亲你。丈夫说亲吧,我能听见。程明明用劲亲一下话筒,感觉却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程明明挂了电话扑倒在床上。
本以为要大哭一场,却突然没有了那份伤心。她想,等把这里的事理顺了,好好回家休息几天。
第二天上班,整个办公楼却静悄悄的,副县长们的办公室一个个紧锁着,办公室郭主任也没有来。程明明看看表,已经八点过十分了。她不由得一肚子不快。来到五峰县就感觉到整个县政府的人工作有点松散。在东和县时,那里的办公室人员都是提前十分钟上班,那个勤杂员老高更是勤快,天不亮就来打扫卫生,到领导们上班时,卫生打扫过了,报纸文件整理好了,连擦手的毛巾都洗一遍叠得整整齐齐。办公室人员也一样,包括办公室主任,见县领导进来,一律起身问候,领导坐了才能坐下,领导不坐就陪领导站着。就这个问题她和主管办公室的苏县长说过,苏县长说县里几任一把手都很平易近人,大家都工作得轻松愉快,没有必要搞得等级森严,这样她就没坚持什么。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记得她来不久司机曾说过,说人们看到新来的县长是个年轻女人,都担心镇不住场面,压不住阵脚,当时她只是轻轻一笑,觉得时间长了人们自然会改变看法,现在纪律一天比一天松懈,看来人们确实把她当成了弱女子。不行,到了该用铁的手腕严肃整顿一下的时候了。她下了狠心想,整顿就从县政府办公室开始,至于副县长们,该批评就批评,如果批评不解决问题,就拿到大会上公开解决。
程明明一动不动站在办公室主任门口。郭东升终于来了,见程明明站在那里,紧走几步问有什么事。程明明冷了脸不回答,待进了门,程明明说,你看现在几点了,你办公室主任带头迟到,下面的人又怎么办?
郭东升并没太当回事,他说路上碰到个人,站着说了一会儿话。
程明明想严肃批评几句,又觉得靠批评几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她也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来批评,她觉得应该专门来一次大整风。她转了口气说,你通知所有县长,九点钟到我办公室开会。
六个副县长又有三个不能来,会当然开不成了。因为干部不应长期在本地任职的规定,苏县长和胡县长都是从外县交流过来的,两人几乎每周都要回家,一般都是星期五下午走星期一上午来,因为路途比较远,司机也要跟着住下,这样汽油费和司机的住宿费每月都花费不少,她曾委婉地劝他们少回几次家,但好像一点作用都没起。这已经不是一个纪律问题了,而是根本就没把她这个县长放在眼里,往根子上说就是一种不服气的表现,也是对组织安排不满的表现。程明明心里冷笑一声想,我要让你们看看,看看我这个小女子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在东和县时,县办的人无论主任还是一般工作人员都没有铁交椅,因为想到县办工作的人很多,干不好就会被别人取代,所以县办的人一个个都抢了干工作。程明明决定给县办动一次大手术,将县办的人调出三分之一,县办主任也要换人,做到敲山震虎,公开告诉大家,以后谁不努力工作谁就离开县府。
办公室主任这一级干部归县委组织部管,要调动得县委书记点头。还有为丁佩东担保贷款的事,也得和书记通个气。程明明决定到刘书记那里去一趟。拨通电话,刘书记说他就在办公室。放了电话,程明明起身便往县委走。
刘书记并没在办公室等她,县委办公室的人说刘书记可能到哪个办公室去了,要她坐了等一等。等一阵仍不见人,程明明听到楼道里有刘书记的声音。循声去找,发现刘书记在机要室和两个女人聊得很开心。见程明明来找,刘书记说,到底是年轻,走得好快。
程明明心里一阵不快。县府到县委也就二三百米,根本谈不上走得快慢,刘书记这样做只能说明他的傲慢和对她的轻视。进了书记室,刘书记坐了说,听说州领导特别欣赏你,把你狠狠地表扬了一回,你感觉怎么样?
程明明说,州领导也就是随便说说。
刘书记笑几声说,州领导说话怎么能随便,也许你们是漂亮女人,在我们面前可从来不随便。
刘书记明显不是在说玩笑话,明显地是嫉妒心在作怪。刘书记想当地厅级调研员,常往州领导那里跑,但州领导并不欣赏他,据传刘书记带了红包送州委书记,被书记拒绝了。程明明不想再和他胡扯,便开门见山说了县府纪律松散和整顿的想法。
刘书记点一支烟,然后想半天说,你的想法不错,愿望也是好的,但郭主任是县办的老主任,他侍候了几任县领导,下次也该提他当副县长了,你突然把他调走,他的前途就完了,他肯定想不通,县委也没法对他下手。
只是调动一下工作,又不是要杀他吃他,何谈下得了手下不了手?程明明压住肚里的火,说郭主任还可以到别的局当局长,但刘书记态度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样的局面程明明没有想到,她认为县府的人就应该由县府管,一个县长连这点权力都没有,还怎么开展工作?程明明坚持自己的意见,刘书记显然不高兴了,他说,党管干部是原则,这么大的事我个人也做不了主,如果你坚持自己的意见,就回去召开一个县长办公会,你们几位县领导意见统一后,写一个报告上来,然后召开党委常委会讨论决定。
党委七个常委中,只有县长和常务副县长是常委,如果党委这边不同意,上会肯定是个否决。动一个科级干部是要经过党委常委会,但干部管理也有一个惯例,县政府这边的人事应该尊重县长的意见,另一方面,从支持县长的工作和人情关系上说,你也应该给县长一个面子。这说明刘书记根本没把我这个县长放在眼里。愤怒使程明明满脸通红,她不想再争,她毅然起身离去。出门时又有点犹豫。这样搞僵以后怎么工作,也许郭主任和刘书记有特殊关系,人家毕竟是老书记了,让一步也没有什么。程明明又返身坐下,想想说,这样好不好,主任不能调,把副主任调一下行不行,总之必须得震动一下。
刘书记缓和了口气说,小程呀,处理人的事我比你有经验,要慎之又慎,设身处地想想,人家拼命地混,不就是为了混个前途,轻易处理一个人,人家恨你一辈子不说,也会在干部中引起议论,有人会说你排斥异己,也有人会说你收了贿赂重用心腹,当然还会有更难听的话,所以在用人方面我一直慎重,一直按组织原则办事,这样人们就没有闲话可说。调副主任的事我同意,但也得按程序来,也得打一个报告,由常委会讨论决定。
程明明明白刘书记是在打官腔,谁不知道你刘玉成在党委的名义下想提拔谁就是谁,今天县长求你调换一个主任竟然是这副嘴脸。刘明明清楚地意识到她和刘书记之间有些隔阂,至少是没有站在同一战线,也说不定有故意设点障碍让她臣服的意思。程明明再不想说什么,只好起身告辞。
回到办公室,程明明仍然没法摆脱这种坏心情。来五峰县半年来,她一直在想怎么把经济搞上去,人事方面的事她基本没有过问,更没考虑拉帮结派,也没有什么心腹要提拔,党委那边提出提拔任免谁,她都表示同意。从今天这件事来看,说明她在县里的地位还很轻,更别说有什么权威。她觉得这件事敲响了一个警钟,不抓人事没有几个得力的帮手你就孤立无援。同时这件事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斗争是必要的,权威是在斗争的胜利中获得的,一味地软弱退让只能使你更加无足轻重。程明明想,州委领导是信任我的,如果刘玉成继续独断专行,我完全可以找州领导反映一下,说不定上面会让刘玉成提前退休或改为调研员。如果能把书记扳倒,别说威信,哪个领导都得害怕。
这样想一阵,程明明心里的恨减轻了不少。她感到有点口渴。喝几口水后,程明明又想,人事权在你手里,但财权却在我手里。前些天刘玉成要求拨十万块钱,要给党委领导配备一些办公设备,她当时答应尽快解决,现在看来这事得商量,得看他刘玉成的态度再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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