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二作坊最早是一口古井,形状跟坛子似的,井口只有水桶那么粗,里面却深似海。终年四季,井口都弥漫着一股水气,水气盘升到空中,恍若一股青烟,袅袅不散。远处望去,古城上面永远紫气缭绕,下面更是松柏参天,仙境一般。据说井水和西藏布达拉宫的水源是相通的,便有喝此井水除病驱邪一说。易木水小时,偶尔患个肚疼腹泄什么的,他妈便让易风寒端来井水,熬汤给他喝。
古井名叫古海子,相传杨家将十二寡妇西征,被贼寇围困在古城里,人困马乏,已无半点作战能力。忽见井口闪过一道奇光,众女将围过去,只见井水盈盈,波光粼粼,众女将大喜,捧起清泉,大口畅饮,乏困一扫而去,浑身更是清凉无比。众女将心想定有神灵相救,便俯身跪地,撩起清泉,洗去了身上的征尘,再翻身跃马,一路无敌。因十二女将捧此泉洗脸,十二股仙气荡在水中,终年不散,古海子自此声名大作,被百姓奉为圣泉。
十二作坊因此得名。记不清何年何月,这儿已是酒香四溢,花团簇簇。八年前酒厂组建集团,林志雄盛情相邀,易木水带着采风团前来采风,那时易木水的事业如日中天,新出版的长篇小说《门》好评如潮,一举成为国内著名作家,时任宣传部长的钟凌峰更是对他倍加欣赏。似乎一夜之间,他头上的桂冠便多起来,文学院院长、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更有一些连他都不知怎么加上去的社会兼职。
易木水觉得,八年前的那次采风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十二作坊,当时来的都是省内著名的作家、画家、书法家,更有各大媒体的记者,正逢酒厂推出新品十二作坊,品着甘冽爽口、回味无穷的美酒,看着新起的包装大楼前车水马龙、争相抢购的热闹场景,艺术家们受到了感染,纷纷挥毫泼墨,尽洒诗兴。记者们更是抢抓镜头,易木水记得,已经七十高龄的林大年也兴致勃勃赶来,脱了个光膀子,非要亲自再烧一次酒。有记者抢拍的林大年挥舞铁锨翻酒糟的镜头,在那年获得了国际摄影大奖。
十二作坊果然如人们预料那样,一上市便成了酒中新宠,那年的西北白酒市场,几乎被清一色的十二作坊占领。林志雄后来跟易木水通电话时,掩不住内心的激悦,说易木水呀,你可帮了我大忙,你那帮人回去帮我一吹,这酒都卖疯了。你知道么,我现在每天的销售额在百万以上。易木水说,啥叫吹,你那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十二作坊是啥,那是真正的酒圣呀——易木水自己也沉醉到里面了。
易木水感到头痛欲裂,他现在是越来越不胜酒力了。这些年偶尔喝点酒,也是林志雄托人送去的十二作坊,仿佛他跟十二作坊结了缘似的,只要一碰别的酒,准头痛。
叶倩还在沙发上,样子有点吓人。昨夜送他回来,叶倩迟迟不走,易木水忍住一肚子话,说回去吧,累一天了,也该早点休息。叶倩勾着头,嘴上应着,身子却不动。她的确很美,细腻的皮肤,颀长的脖颈,尤其那双眼睛,时明时暗,闪过的却都是风情。易木水有片刻的走神,在这样一个每走一步都能踩出大片回忆的古城,巧遇这样一位女子,简直就是上苍的安排。易木水甚至想,难道每次古城之行他都要带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俗气的桃色故事回去?易木水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不合时宜地跳出来,破坏了他的心境。
易木水知道叶倩那双眼里暗含着什么,她甚至在他的迟疑中努力朝某个方向走近了。多么可爱的女人,易木水这一生见过的美女也不算少了,毕竟是作家,老跟艺术圈打交道,可此时他还是为叶倩而震撼。这是一种凄婉的美,美得不张扬,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一种美,而是一种心碎。易木水实在想不通,有着如此姿容和非凡忍耐力的女孩,为什么一定要受田丰华的屈辱。易木水已认定那是一种屈辱了,他很想跟这个女孩子来一番深谈,看来作家的那根敏感神经又被触动了。可惜夜太深了,易木水最终用这个理由掩护了自己,也给了对方一个从容逃脱的机会。
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叶倩缓缓起身,双眸雾一般罩了他片刻,见易木水没再做任何反应,艰难地迈着步子,出去了。半夜醒来,听见门口有动静,易木水打开门,惊见叶倩竟蜷缩在门口,像只可怜的小狗。易木水大惊失色,慌忙扶她进来,再问,叶倩啥也不说,只是哭。易木水似乎明白了,知道这跟田丰华有关,便不再多问,让叶倩去床上睡。叶倩执意不肯,躲在沙发角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田丰华为什么要这样?
上中学时,田丰华是班上最不受同学欢迎的男生之一,基于他老子的德行,同学们都仇视他。他个子矮小,人又长得粗笨,同学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猪日的。一看见田丰华进教室,男生女生都窃窃私语,猪日的来了。田丰华自然能听到,同学们骂他从不避他,有男生甚至公开站在讲台上这样喊他。那时的田丰华整个一流浪儿的形象,他妈因为田瘸子终日吃喝嫖赌上吊死了,他爹田瘸子更是有恃无恐,一有机会就提个猪手揣瓶酒去敲别人家的门,人们见着他就跟见着瘟神一样。田丰华饥一顿饱一顿,衣服脏得跟杀猪的一样,身上老有股猪臭味。
田丰华学习不好,平日压根儿就不见他学习,同学们越是看不起,他越是跟同学作对,不是用红墨水染女同学裤裆,就是想着法子跟男生打架。他要是受哪个女生白眼,定要把仇记到她的男同桌头上。跟田丰华一样爱打架的正是王牦牛和丁叫驴几个,林志雄就因金果骂了田丰华一句猪日的,让田丰华他们堵在巷口,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林志雄告到校长那儿,田丰华背了处分,不过自此他算是跟林志雄结下了深仇大恨,直到他爹意外死亡,他因打架被校方开除,他跟林志雄还是见到哪打到哪。后来林志雄上了大学,有次假期回来他们还到古城墙下打了一架,那次听说田丰华没占上便宜,林志雄一米八几的身材,加上又在学校篮球队,矮小肥胖的田丰华早已不是他对手。
每逢考试,田丰华就从田瘸子那儿偷几个猪手,送给学习好的同学,帮他抄卷子。有次考试,田丰华悄悄把猪手塞进易木水书包里,易木水矛盾再三,还是决定接受,因为香喷喷的猪手诱惑实在太大了,没想到下课刚要偷吃,让金果一把夺过去扔到了门外,还骂,田丰华你个猪日的,有本事再打呀。易木水看见,田丰华的脸由黑变红,由红变白,最后成了死猪的颜色。金果哈哈大笑,说你也有不敢打的呀。话没落地,易木水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鼻血唰地流了出来。金果抡起小拳头,冲易木水喊,上呀,打这猪日的。易木水犹豫着,凭他当时的力气,打田丰华是不成问题的。这时曲雅说话了,行了,闹够了没,你们无聊不无聊!说着腾腾腾走出教室,也不管让鲜血染红的易木水。
易木水想,田丰华爱上曲雅,也许就是在那个瞬间。直到曲雅走了,易木水整理她的遗物,才在一个黑色夹子里发现田丰华写给曲雅的情书。
厚厚一叠。曲雅成了易木水妻子,田丰华还在写。曲雅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了坟墓里。
晚饭照例由田丰华作陪。田丰华这次没叫别人,也没让叶倩来,他带了一个副手,说是管营销的,一个眉宇间透着风尘气的近三十岁的女人。
刚坐下,田丰华说,昨天对不住,市长叫我,不能不去。易木水尴尬地笑了笑,说,哪呀,我昨天喝过了,头痛了一夜。田丰华骂了一声,说你才喝几口就大了,莫不是嫌酒不好吧,今天喝五粮液。易木水忙制止,谁知话音没落,服务小姐已把五粮液拿来了。这家酒店是田丰华开的,服务小姐见着他比见着鬼子还怕,稍不留神,田丰华的脏话就骂出来了,还不许你冷脸,骂得再凶也得笑脸相陪。
田丰华说,今天不叫外人,咱老同学喝喝,我把手机关了,免得你说我心不诚。易木水看见,田丰华只关了两部。刚喝了几杯,田丰华忽然说,咋把金女人给忘了,把她叫来,给你助助兴。
易木水一愣,不知道金女人是谁,听他口气,像是一个唱小曲助酒的。一听他打电话,才猛然想起,金女人原来是金华。
金华就是当年的金果,上大学时把名字改了,她现在是这个城市的区委书记,县太爷。
田丰华对着电话说,你马上过来,我这边来客人了。说完叭地关了机,口气跟唤马仔完全一样。
不出十分钟,金华果然风风火火赶来了,刚进门就说,我那边来省上的客人呢,早不叫晚不叫——话说一半,才发现易木水在座,忙换了一副脸色道,大作家呀,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田丰华说,就你那xx巴客人,有作家重要?金华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很快又暖过来,热情地跟易木水握手,坐在了易木水旁边。易木水发现,金华有点发福了,身子显得臃肿,腹部赘肉明显可见,不过脸色却很憔悴,一副官场中人常有的面容。跟八年前相比,金华老了许多。
四个人四瓶酒,田丰华摆出一个阵势,大有让易木水当场兑现的架势。易木水心想豁出去了,反正有金华在场,田丰华也不敢太放肆。再说了,这两天他从田丰华身上看到许多看不到的东西,兴许对他来说,这就是财富。
易木水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失误。不光田丰华的副总于丽丽,就连区委书记金华在田丰华面前也是恭恭敬敬,田丰华说啥就是啥,包括田丰华骂脏话。田丰华的脏话可谓张口即来,见金华投机没喝尽,田丰华说,是你下面那个呀,一张就漏水,留那么高的茬子,让大炮轰呀。金华只好端起酒杯,规规矩矩喝尽了。轮到金华跟易木水猜拳,金华刚赖了一拳,田丰华骂,要喝痛快喝,少端你那xx巴架子。
怎么会这样?田丰华简直就是成心找茬,故意给金华难堪。易木水经过不少酒场,从没见这么侮辱人的,况且人家还是书记。他怕金华难堪,主动替金华喝了一杯。金华倒像是习惯了,她说,没事儿,老田那嘴,习惯了,甭管他,我们继续来。田丰华接过话说,我这嘴是骂惯了,可比你们卖嘴好,你们到处卖嘴,猜人们说啥,下水道!
简直太过分了!易木水猛地放下酒杯,瞪眼看田丰华。副总于丽丽忙起来打圆场,说你们是老同学,打是亲骂是爱,这样才显得热闹。田丰华大约没想到易木水会动怒,抽着烟不言语了。金华果然有点受不住,青紫着脸,一仰脖子猛灌了一口酒。
田丰华竟是这样一个人,一分钟不刻薄别人他就活不成,仿佛只有在对别人的刻薄里他才能获得一种满足。后来易木水听说,田丰华骂人最凶的一次是接待某个地方领导,借着酒劲儿先是把一桌人骂散,后来又追出去,一个挨一个骂回来。领导受了感染,跟田丰华对骂,结果两人因恶骂结下了深厚的私交。
易木水没了酒兴,任田丰华怎么说,就是不再动一杯酒。他现在很后悔,不该坚持住在田丰华这里,更不该跟田丰华喝什么酒。想想八年前林志雄设宴,金华作为贵宾,被一桌人抬举着,谈笑风生,显尽副区长的风采。在田丰华面前,她完全换了个人似的,简直没一点尊严。如果说田丰华是借机给他易木水显摆一下威风,金华又是为了什么?易木水完全不明白了。
田丰华劝了半天,易木水还是不为所动,他已打定主意,酒席一散便跟田丰华告辞。然而事情突然起了变化,田丰华猛地抓起酒瓶说,看不起我是不,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世界他妈的谁能看起谁呀!说着一仰脖子,把一瓶酒全灌下了。副总于丽丽想夺过酒瓶,没想到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把人都扇愣怔了。
田丰华喝醉了,倒在地上扶不起来,在场的服务员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据于丽丽说,这是田丰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喝醉。
金华送易木水回宾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田丰华仿佛是一个疙瘩堵在两人的心坎上。进了房间,金华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算了老易,不要为这些不值得的事伤自己。
为什么?
不为什么。金华捋捋头发,露出一张疲惫而又无奈的脸,不光对我,除了市里几个主要领导,他把谁都不放眼里。
他也太张狂了吧。
其实他心地不坏的,他是个很矛盾的人,多接触几次,你就会明白的。
金华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楚楚地望着易木水,仿佛心头凝结着解不开的惆怅。易木水不再提田丰华,这些年他跟金华偶尔通电话,算是了解一些她的情况。金华虽说仕途顺利,生活却不顺得很,跟丈夫积怨已久,却又不能离婚。人生总是很难两全。
默坐了会儿,金华告辞,易木水感觉金华有话没说出来。送出房间,金华说,改天有空一起坐坐。易木水点头答应。
易木水再回到房间,看见叶倩立在床前。今天的叶倩妩媚动人,散开的长发垂落肩上,覆盖了两个美丽的肩膀,落地的长裙衬得她仙女一样的空灵无骨,一袭暗香浮动,目光缓缓一移,美艳得令人心惊!
洗个澡吧,热水给您放好了。
不用了,易木水的心砰砰乱跳,语气短促得像是接不上气,你回去吧。
叶倩突然褪下了长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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