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点30分,时斐将车绕到天空书院的侧后方,能看到楼的西北角。
他把车停好,距离墙面仅20公分,苏木兮连车门都打不开,无奈,只能从迈过中控,从驾驶位下去。
时斐将棉服穿好,又将工具塞在衣服兜里:“我上去以后,你把车开的离墙远一点,别熄火,关了车灯,锁好车门,坐车上等着我,如果遇到突发状况,不要犹豫,开车离开这里,然后报警。”
苏木兮乌溜溜大眼睛睁的圆圆的,用力点头:“嗯。”
“怕吗?”
怕!可是不能说。苏木兮摇头:“你们注意安全就好。如果被发现了,千万不要硬碰硬,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大不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好。”时斐揉了揉她的脑袋,在无尽的夜色与黑暗中,凝视着她,片刻后,又把她搂进怀里。
苏木兮因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心跳漏一拍,手却不由自主的搂住了他的腰。
接着她发现,他似乎将她抱得更紧了……
时斐很想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可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万分不舍的松开她,怕又忍不住抱她,便撇开头,不看她。
苏木兮庆幸这是黑夜,就算脸红到发烫,也不用担心被他看出来。
时斐走到车前,手按着前引擎盖,利落的爬上车顶。苏木兮看着被踩的乱晃的车,特别担心他把车踩塌了。
时斐用事先准备好的棉衣缠在钢管上,将围墙上的玻璃渣敲碎,又将棉衣铺在墙头,双手撑住墙头,用臂力攀上围墙,他在墙头停留了片刻,确定墙后面没有人,才一个跃身,跳入院子里。听到他落地的声音,她的心也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动作一气呵成,让苏木兮有些吃惊,她竟不知道,他身手这么好。难怪他要求大家出操跑步,看来强身健体的确必要。
时斐进去后,苏木兮就把车从墙边开离,坐在车里等着他们。
夜幕下的草原,漆黑且寒冷,大风呼啸,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暗。当眼睛看不到,心中的恐惧就会加剧,总觉得有危险蛰伏在黑夜中,比如野鬼猛兽、抢到劫匪……
她有点儿害怕,又紧张,手依然冰凉,手心里却全是汗。她再次确定车已经上锁,却没有让自己轻松一些。为了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她开始背课本上的专业词条,庆幸的是有很多词她都不记得,而她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去回想,也分散了她对黑暗的恐惧。
====
在天空书院,每晚10点熄灯,熄灯后,不能再出入房间,房门被上锁,钥匙由生活老师统一保管。
这晚,大家都睡了,冯离却睡不着,他躺在床上,从1数到1000,再从1000数到1,墙上的钟表指到11点40分,冯离忽然从床上下来,走到房门前,大力敲门,并大声喊:“老师,我要拉屎。憋不住了。”
冯离一遍一遍的喊,把所有人都吵醒了,包括住在楼梯口的生活老师。
生活老师很不情愿的起来,披了一件外衣,不满的嘟囔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能把门锁换成遥控的?大半夜的不能睡觉,真他妈的烦死了。”
隔壁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下周开会的时候再提一提。”
生活老师打着哈欠走到冯离的宿舍前,先敲了几下门,大声警告:“大晚上叫什么叫?”
“我要拉屎,马上就拉出来了。”
“睡之前不拉,非得到半夜拉,你故意的吧?”
冯离捂着肚子,站不起来又蹲不下去,夹紧腿努力隐忍着:“不、不是的,哎呦……我可可能是拉肚子,我憋不住了。”
生活老师见状,无奈将门打开,让同屋的宿舍长跟着他一起去厕所。
冯离一溜烟进了厕所,找到最里面的位置蹲下来,宿舍长跟着来到他面前,睡眼惺忪、哈欠连连。这是这里的规矩,上厕所必须有人跟着,防止自杀或者逃跑。
生活老师锁好寝室门,也跟着到了厕所门口,碍于味儿太大就没进去,在外面等着。倚着墙,点了根烟。
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出来,他不耐烦的嚷:“打算死在厕所了是不是?”
没听到回应,他心里一咯噔,赶紧走进去看,却看到陪着冯离进厕所的学员倒在厕所地上,却没有冯离的身影。
他心道坏了,别不是跑了吧!
他擡头,看到原本被铁丝封死的窗户竟然被掀开了,一大半的窗户敞开着,他赶紧拔腿跑过去看,果然看到楼下有个人影,从墙角一闪而过,跑到楼后面去了。
他赶紧从厕所跑出来,回到宿舍,推醒正在睡觉的同事,一遍从从床头摸出对讲机:不好了,有个学员跑了。
本来还迷迷瞪瞪的同事,一听这话立刻从床上弹起来:“谁跑了?”
“就是前几天要跳楼那个。赶紧起来去追。”
时斐先驼着冯离爬上墙,骑在墙头的冯离又把他拽上来。
就在这时,警鸣声响彻整个学校,二人赶紧从墙头跳下来。
苏木兮等啊等,等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终于看到两个黑影出现墙头,她赶紧将把副驾驶和后排的车门打开,然后坐回驾驶位,挂了挡,待他们一上车,便踩下油门,一路呼啸着穿越草原。
前方一片乌黑,又不是正儿八经的路,苏木兮脚踩着油门,心里其实很没底,但是现下顾不得那么多,能顺利离开这里最重要。她全神贯注的看着前路,即便是开着远光灯,也是顾左顾不上右,一路磕磕碰碰颠簸不已。
忽然,车前方发出了一声闷响,车撞到了什么东西,苏木兮吓得第一时间踩刹车。
时斐大声喊:“别刹车继续开!”
苏木兮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但是一想到冯离和身后那栋可怕的房子,就咬着牙油门踩到底。
“他们有车会追出来。千万别停,我上次就是被他们这样抓回去的。”
坐在后排的冯离紧张的回头看着,那座像监狱一样关了他一星期的地方此刻灯火通明,警笛声不绝于耳。
冯离一直看着后面,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天空书院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原本刺耳的警鸣声也越来越小。
苏木兮不敢放松,踩着油门直直往前冲。车终于离开了草原,来到了宽阔的马路上,她的一颗心仍然悬在嗓子口。
冯离终于回过身坐好,胸腔里的心仍然怦怦跳得厉害。他终于逃离了,这一切像做梦一样。
他狠狠掐了自己胳膊的肉,随之而来的疼痛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做梦,老大和木兮真的来救他了,他成功越狱了。
“我自由了。哈哈哈哈!”
他本来想大笑,却笑着笑着,哭了出来,他发誓他真的想笑的,可是他真的控制不住。他觉得丢脸,用手捂住脸,不想被他们看到。
苏木兮和时斐都沉默了,没有出言劝他,不约而同的觉得或许哭出来发泄一下,他会好受一点。
本来隐忍着、低声啜泣的他,忽然破罐破摔般嚎啕大哭起来。
苏木兮忍不住叹息,这孩子在那地方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她开着车,一直没有机会看清他的样子,时斐却知道,他瘦了很多,手和脸上都有伤,不知道还有多少伤在身体上。
冯离哭累了,用袖子抹脸擦泪。
时斐递了纸巾给他,“我们去见过你父母,他们不同意把你接出来,我们才决定把你偷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冯离接过纸巾,狠狠擤了个大鼻涕:“不能更棒了!再待下去我会疯的。只可惜我们不能带走所有的人,被送进去的人真的很可怜。本来,”冯离停下来又擤了下鼻涕,“本来我想带着和我去厕所的人一起走,结果他却要举报我。”
苏木兮不解:“为什么?离开这里不好吗?”
“他不相信我能逃出去,如果被抓回来要遭受比现在千百倍的痛苦,他去举报我,还能得到奖励。所以,我就一肘子给他揍晕了。还好,我能打。”
苏木兮忍不住的长长叹气,真是可悲、可叹!好好的孩子,被这人间炼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还好他们来救冯离,否则……真的不敢想。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直接和我们走,还是回家看看。”
“我不可能去见阿爸阿妈,他们肯定会喊上我家那些五大三粗的亲戚们再把我捆起来扔回去,当初我就是被这样扔进去的。我真是恨透那个地方了,我宁愿死也不会再回去。”
“那我们直接买票,回浦城。”
冯离忽然沉默了,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苏木兮和时斐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隐忧。
“老大,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苏木兮和时斐又看了彼此一眼,果然有。
时斐:“说。”
冯离:“我想回去一趟,接上我姐。”
“然后呢?”
“带着她一起回浦城。”
这此轮到时斐沉默了。苏木兮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仅要把你偷出来,现在还要回去偷你姐姐?”
“可以这么理解。”
苏木兮问:“万一你父母告我们拐骗妇女怎么办?”
冯离:“没事,我们那里的警察,出了县城的案子都不想管,别说出省了。”
苏木兮:“……”
但是这并不能磨灭他们拐卖妇女的嫌疑啊!
“我会给阿爸打电话好好解释的,我会把我真实想法告诉他们,希望他们能理解。要是还是无法理解,那我也没办法了,反正天高皇帝远,他们找不到我。”
他担心他们会拒绝,紧接着又说:“我姐姐真的太可怜了。17岁就嫁人了,结婚第二年怀孕,检查说是女孩,被拉到医院强行堕了胎,只因为他婆家说头胎必须是男孩。从那之后,我姐就一直怀不上,春节前,被她婆婆家赶回来了。
“都说蒙古族重女轻男,可我们那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重男轻女的思想极其严重,我有两个哥哥,只有这一个姐姐,他们却像对待女佣一样对待她,我家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她来干,冬天零下十几度,手上的冻疮都溃烂了,还要用冷水洗衣服、做饭,却连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从自被婆家赶出来,我姐就更可怜了,在家里根本得不到什么好脸色,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还总明里暗里指责她的不是,骂她没本事,我爸妈也总挑她毛病。我答应过她,要带她一起走的,我不能骗她。”
苏木兮想到白天见到的多兰,低眉顺眼,连人的眼睛都不敢直视,想来一定是从未被人尊重、心疼过,一直生活在男女失衡的关系中,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自卑又怯懦,即便是受尽了苦难,也从不敢反抗。当冯离说要带她离开时,她一定很欣喜,灰暗的人生又重燃了希望。所以当冯离被关起来,她很想救他出来,因为救了他,就意味着救了她自己。
她们年纪差不多,多兰却受尽痛苦,冯离的要求,让苏木兮不忍心拒绝。她在来的路上从网上查了一下,多兰是温柔的意思。希望多兰以后会变得温柔且勇敢吧。
可是,如果去冯离的家,就要掉头,那么他们将要经过刚刚逃出来的地方,谁都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学院的人。可是导航上只有这一条路,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决定绕行100公里,从另一条路去冯离的家。
一路到冯离的家都是苏木兮开的,让时斐能休息一会儿。
苏木兮无比感激杜清灵在她高考完那年要求她去考驾照,她当时是拒绝的,首先她们家没有车,考了驾照也用不到;其次,盛夏酷夏,真的好热、好晒。可是杜清灵连钱都交了,为了不浪费学费,她才不得不答应。
如今看来,还是老妈比较有远见。荒废了近两年的车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冯离谈起了这些天的经历,苏木兮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这些,仍然觉得惊心动魄,难以想象。
他曾经试图逃跑,却被抓了回来,身上的伤就是那时候被打伤的,不仅如此,他还被强行上了电击。就是那个王老师口口声声说的只有网瘾特别大的孩子才会被电击的电击,因为逃跑未遂,用在了冯离身上。
那种感觉,他不敢回想,真的是太痛苦了,相比之下死是解脱。他跳楼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为了威胁家人来带他走,可是并没有什么用,他还是被留在了那里,并且为跳楼付出了代价——电击。
怎么形容被电的感觉呢?痛到麻木,真的太疼了,他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语,更找不到比这个还疼的感觉,或许就像做手术不用麻药一样。
那里就是存在于人间的地狱,不听话的人就要挨打,甚至遭受电击。待久的人神情恍惚,都是被电怕、打怕的,所以格外听话。他们恨学校,恨父母,却不敢说,造成了很严重的心理问题,那里基本上没有正常人了。
凌晨5点左右,他们的车到达了距离冯离家最近的大路口。沿着眼前这条小路进去,大约还要走20分钟才能到他家。
冯离不确定家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他跑出来了,如果已经知道,那么他的家人一定会连夜出动去找他。万一进去,恰好撞见他家的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冯离试着给多兰发了一条信息,没想到很快就回复了。
多兰说:你在哪里?爸爸和叔叔带着人去找你了。
冯离回复:你收拾东西,我们马上来接你。
苏木兮和时斐绕到车头,用手机灯打着光检查车头,确定车头上没有血迹,但是有凹痕,还被蹭掉了车漆。苏木兮终于放心了,她真怕刚刚在草原里撞到的是小动物。苏木兮和时斐交换了位置,接下来的路程,由他来开。
冯离很不给面子的说:“老大开车,我就放心多了。”
苏木兮回头瞪了他一眼,冯离倒是笑的更开心了,能从那里逃出来,他真的真的特别高兴。能坐在这里和他们说话、开玩笑,他真的特别感恩。
车在冯离家门前的小道停下来,冯离下车,偷偷跑回家。一进院子,被拴在门前的狗就狂叫起来。冯离赶紧跑过去,狗看清是他,在他腿上蹭了蹭,又乖乖的回到窝里卧下。
冯离蹑手蹑脚的绕到多兰房间的后窗,轻轻敲了两下玻璃,很快,窗户便被从里面打开。多兰看清冯离的脸,泪水立刻涌出来。
“快走。”
冯离接过多兰的包,又帮她从屋里跳出来。
冯离拉着多兰,在夜色浓重的草原上奔跑起来,那只看家护院的狗,一声不响的爬在自己窝里,似乎也希望他们能赶紧离开这里。
“是谁?”
冯离和多兰互相看了一眼,多兰犹豫了,是他们的母亲。
冯离咬着牙,拉着她的胳膊继续往前跑:“不能回去,除非我死。”
“巴达?多兰?你们去哪里?”冯离的老母亲体态臃肿,追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快回来。”
苏木兮和时斐坐在车里,紧张的看着四周,若是这时候有人围过来,他们一定跑不掉。
冯离和多兰终于来到了车边,冯离拉开车门把多兰推进去,自己也上了车:“快开车,快走快走。”
时斐踩了油门,车就如一只小猛兽一样冲了出去。
冯离打开窗户,看着已经被隐匿在夜色中的母亲,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拼命的挥舞着手臂。
他们的车逐渐消失在夜幕中,草原回归一片宁静,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