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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公千岁 正文 第221章(大结局)

所属书籍: 督公千岁

    承景帝这一病,情况时好时坏,中间也曾恢复了七八成,但是在夜间批阅了几次奏章后,身体又衰弱了下去。

    君王上朝的次数逐渐减少,江怀越作为西缉事厂的提督,所需处理的事务倒是越来越多。他曾想找贵勤来顶替杨明顺的位置,但是贵勤听到之后,虽然感谢他的知遇之恩,但还是婉言谢绝。

    “我生性胆小,见血就晕,您那边经常需要抓捕犯人,我要是去了可不适合。”他谦逊有礼,面含笑意。

    江怀越想了想,知道他本性纯良,不愿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因此也只能作罢。

    贵勤倒是又问及杨明顺的近况,江怀越望着远处的树荫,缓缓道:“前些天还收到他的信,说是在那里过得很宁静,让我不必担忧。”他又问贵勤,“你们内官监的人也都知道这事了?”

    贵勤道:“好多人都知道,只是大家都按照您的意思,瞒着纪婕妤。”

    江怀越低叹一声,望向湛蓝天色下的重重宫阙。

    事务日渐繁忙,他常常就像以前一样连着几天都睡在西缉事厂,但略微空闲的时候,也会换上便装,独自回到那座府邸。

    相思曾住过的院子依旧空着,庭中的桂树葱茏茂盛,墙角芳草佳卉引来粉蝶纷飞,自有其乐。

    江怀越坐在石凳上,望着斑驳的树影,想到那年中秋佳节,她换上了那身翠蓝色衣裙,容华胜雪,光艳照人,娇憨撒野似的赖在他身边。

    即便是如今自己独坐庭中,想起了她的模样,唇角也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笑过之后,却更觉山长水阔,只影孤寂。

    他太想她了。

    以至于入夜独睡房中,也会望着桌上的烛火,看那火焰跃动起伏,想着远在南京的她,是否也像这样迟迟不睡。他想她的呼吸,想她的拥抱,想她的一切一切。

    多少时光悄然流逝,窗外明月升起又落,从最初的抗拒排斥,到如今的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彻底有她安了家。那个家园是玲珑的楼阁,她就住在里面,趴在临水窗台上,在满是绿意的湖光间向他微笑。

    ——大人,你回来了吗?

    心里的相思,在隔水楼上轻声唤他。

    无论是醒还是梦,他愿长留此景之中,外面的世界或是凄风苦雨或是刀山剑海,都与那心间宁静的花园无关。

    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

    原本想着,等事态安定下来后,就向承景帝提出再去南京的请求。然而因为君王身体抱恙,这一拖,便又是好几个月。

    天气又渐渐转暖变热,宫墙内繁花胜锦,郁郁生机蓬勃了满园。承景帝虽然有贵妃作伴,有时也会召小穗母子前去,父慈子乐,很是欢畅。

    夏至的那一天,小穗又从婕妤被晋升为丽嫔。

    江怀越前去恭贺,她却趁着宫女走开的时候蹙着眉问:“那么久了一直不见明顺,他怎么一次都没回宫?”

    “回过,只是去御马监那边,您也不可能过去。”

    小穗看着他,道:“我觉着,你是不是在瞒着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言重了,我怎么敢欺瞒呢?”

    “可是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啊,我问身边的人,他们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小穗急切道,“你再不跟我说实话,我就问万岁去!”

    江怀越怔了怔,只得道:“他……是被派出京城办事了。”

    “什么时候走的?”小穗惊诧道。

    “有一个月了吧……”

    “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去了南京故都,事关机密,娘娘也别再打听了。”

    小穗怅然若失,过了许久,才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到那时,你无论怎样,让我见一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让我安心就好。”

    “……是。”江怀越低着眼睫,拱手告退。

    那天晚上,他思索了很多,又从抽屉里取出了杨明顺当初留下的三枚铜钱,握在手中。

    次日一早,江怀越正准备去拜见君王有事相求,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遇到了余德广。他只是寻常地向余德广打个招呼,却发现余德广神色有些异常。

    “江督主。”他远远地朝江怀越拱手,“刚才有人来找你,说是从献陵来的,还带着一封信。”

    江怀越快步上前:“人呢?”

    余德广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我将他带去值房了,你跟我来。”

    江怀越微微纳罕,便跟着余德广去了值房。

    一进门,便见一名小内侍局促不安地站在窗前。江怀越打量他一眼,问道:“是杨明顺让你来的吗?”

    小内侍看着他身上的蟒袍,估摸出了江怀越的身份,连忙跪下直磕头:“江督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出了什么事?”

    “小的是受杨公公委托来的,这里还有他一封信,说是得亲手交给督主。”小内侍战战兢兢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怀越接过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里边应该也只有薄薄一张纸。

    他一边拆着信封,一边问道:“他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他……”小内侍匍匐在地,似是不敢多言。江怀越动作微微一顿:“怎么?有事就直说。”

    “回督主的话,小杨公公他……”小内侍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声音发虚,“他已经走了。”

    江怀越愣在了原处,隔了好久,才哑着声音问:“走了?你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晚上,他起先还叫我帮忙去烧点水,可是等我回屋子时,却发现,发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

    “你在胡说些什么?!”江怀越暴怒起来,冲上去一把将他揪起,“他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死?!你是谁派来造谣生事的,不怕掉脑袋?!”

    小内侍惊慌失措,挣扎道:“小的,一点都没胡说啊!千真万确的事情,就是怕您不知道,所以才特意来禀报一声……”

    “怎么可能?!他前些天还给我写过信!”江怀越头脑发胀,眼前迷蒙一片。

    “他到献陵后不久就病了啊……”小内侍呜呜咽咽地道,“您也知道,咱们守陵的吃穿都不能跟宫里的相比,他又不怎么愿意喝药,在那阴冷的地方待久了,夜里常常咳得睡不着,还得轮替着去守着长明灯。我知道他以前是您的手下,还劝他写信请您帮忙弄他回来,可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最近天热了,城里的郎中更不愿意来皇陵这边,还是我跑出去给他又抓了点药,回去后跟他还聊了会儿,结果就去烧水熬药的功夫,他怎么就走了呢?”

    江怀越浑身发冷,紧紧捏着信封,半晌不能动弹。

    耳畔嗡嗡作响,似乎是余德广在询问什么,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既听不清,也说不出。

    过了许久,形同麻木的他,才艰难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那张素白单薄的信纸。

    上面只有短短的数行字。

    “督公,请恕我先行一步,先前曾牵挂难忘的,有劳您多多照拂。这辈子我偿还不起,若是有来生,再竭尽全力报答恩情。”

    眼前洇染重影,泪光间字迹模糊,几不能辨。

    他深深呼吸着,甚至无法在旁人面前抑制住情绪,颤着手转过身去,失魂落魄撑在桌沿,整个人好似完全失去了力气。

    余德广在一旁埋怨:“怎么病成这样也不来说一下?”

    小内侍委屈道:“虽说病了很久,可看着也不像是很重的样子啊……昨天我回皇陵的时候,他还问起去城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新鲜事……”

    江怀越强忍着悲伤,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就是杂七杂八闲聊。”小内侍低落地想了想,“哦,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我听人说万岁新晋升了一位娘娘,街上的人都说,过不了多久,这位娘娘生的皇子就会被封为太子呢。”

    江怀越攥着信纸,痛楚道:“那他,说什么没有?”

    “他听得入神,坐直了身子,又笑着说,那是本朝大喜事,到那时,应该是普天同庆,四海欢悦。然后,就没什么了呀。”

    值房内,一片寂静。

    江怀越望向窗口。明艳的阳光直射进来,耀眼无比,晃得人晕眩。

    “你,先出去吧。稍后,我会安排他的后事。”他喑哑着声音,挥了挥手。

    余德广带着小内侍走了出去。

    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江怀越跌坐下来,心口绞痛着,沉坠坠压上了千斤巨石,几乎无法呼吸。

    他终究还是将此事禀告给了承景帝。

    躺在病榻上的承景帝听罢,不语良久,后来才缓缓道:“好好安葬吧。”

    江怀越叩首离去。

    他亲自去了献陵,给杨明顺办了身后事。

    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痛苦,就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似的,除了唇角残留的一丝淡淡血痕。

    江怀越看了半晌,伸出手,替他拭去了那缕血迹。

    一抹嫣红的流苏穗子,是杨明顺临终前握在手里的,跟着他一同下了葬。

    纸钱漫天中,江怀越似乎又回到当初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子很小脸也很小,眼睛却格外灵动有神的孩子,讨好地跟着他,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督公,小的姓杨,杨明顺,河北人。您叫我小杨或者明顺,顺儿,都行!”他扬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眼里闪烁光亮。

    也还记得那年他抓了高焕后从西厂牢房出来,杨明顺喜笑颜开地炫耀自己的算卦本领,谄媚道:“督公,您这以后呀,必定是时来运转,诸事有成!”

    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他燃尽最后一叠纸钱,在灰烬飘散前,黯然离去。

    那年冬末,皇子周岁时,被正式立为太子,小穗也被晋升为淑妃。

    也是在那天,她终于从江怀越那里得知了杨明顺的死讯。

    一身华服的她只是坐着发呆,过了好久,才流下泪水。

    “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出了事……可是你,你怎么能瞒住我那么久?”小穗语声发颤,浑身冰凉。

    江怀越跪在她面前,低声道:“这也是他的意思。娘娘,如今您要考虑的,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一人了……不管怎样,他是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他低着头,将收藏许久的那三枚铜钱,递交给她。

    “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心愿。”

    小穗苍白着脸,将三枚铜钱攥在手心,泪水倾泻而出。

    新春的时候,江怀越接到了来自南京的信。

    幽幽清香萦绕字里行间,斜斜一枝梅花上,写满了琐碎话语。相思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与他所处的深宫朝堂全不相融。可是他看着这些内容,却仿佛能望到那双明柔美丽的眼眸,和温暖娇媚的笑颜。

    他对着信纸看了很久,那天夜里,江怀越梦见自己撑着一叶扁舟,行经绿水青山,浮光跃金,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

    元宵刚过,他便写好了奏章,亲自送到乾清宫。

    承景帝消瘦了很多,躺在床上见了他。听他说想要离开京城,去往南京,不由愣住了。

    “好好的为何要走?”

    “臣自知树敌太多,长久留在京城,恐怕终究会惹来后患。而且如今天下平定,朝堂英才辈出,臣这样的身份,也该隐退了。”

    承景帝看着他,沉声道:“这不像你所说的话。臣子有臣子的事情,你则有你的职责,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如此。莫不是有什么事让你灰心丧气,才会负气说这样的话?”

    “万岁,臣只是觉得该是隐退了……”江怀越百般解释,然而君王还是不肯答应。

    他不能强求,只能暂时告退,想着过段时间再行请求。

    只是还没等到第二次奏请,承景帝的病情却急转直下。

    不到十天,已经食难下咽。最后的那一天,荣贵妃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想要擡手,像以前那样抚过自己的鬓发,却终究只是轻轻划过,随后无力落下。

    苍凉的钟声响彻云霄,震动着幽深广袤的宫廷。

    纪淑妃带着刚过周岁的太子,低垂着头,木然跪在宫门外。

    身后则是数不胜数的宫女与内侍。

    太子继位,改元纯和。

    依照承景帝遗言,荣贵妃与纪淑妃垂帘听政,内阁首辅鲁正宽与西厂提督江怀越辅佐幼帝。

    繁冗的葬礼让人心神憔悴,忙碌过后,江怀越来到了昭德宫,叩见荣贵妃。

    荣贵妃坐在窗前,神情平静,眼角的细纹已经很是明显。

    “你难不成在这个时候还要走?”她直视着江怀越,眼神明利,语带讥诮。

    他恭恭敬敬地叩首:“臣知道,现在是走不了的。只是……想请娘娘准我一桩事。”

    “什么事?”

    江怀越擡起头,从容道:“是关于臣的,终身大事。”

    荣贵妃静默地看着他,从眉梢到唇角,细细端详许久,略显疲倦地笑了笑:“怀越,我竟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草长莺飞时节,江水漫绿两岸,一艘扬起风帆的船只逆流而上,自南京驶向了京城。

    山水在欸乃声间渐隐渐现,帘幔在暖融春风里徐徐飞展。

    新月初升,琵琶清音萦绕水上,伴着月华相逐,奔流远方。

    朝阳又起,京城外最繁盛的码头上,有车马喧盛,久久等候。

    他身着藏青银丝云雷纹的曳撒,乌冠玉带,骑在最先的骏马之上。

    远远的,晨曦光芒间,有船队缓缓而至。

    水上风来,船帘微微飘舞,随后有纤纤玉手挑起靛青色的帘子。

    一低头,她出了船舱,来到船头。

    月白彩凤交领袄,衬着绛紫折枝缀金裙,在风中飘飞舞动,犹如云间初降。

    乌发高挽,被漆纱轻云珠翠冠所笼,其上横贯的赤金镶嵌祖母绿的顶簪,正中央最显耀之处则是飞凤含宝挑心,那一羽凤昂首展翅,飘逸雍容,周身镶嵌了七枚或嫣红或湛蓝的宝石,在金阳之下透澈纯莹,令人目眩神迷。两侧与发髻后更有琼楼飞仙的卷云纹分心、金莲池的满冠、镶白玉的百花钿、累丝绿松石荷花叶的掩鬓、双蝶穿花的梳背,还有那一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翠绿欲滴,惊艳八方。

    船只离码头越来越近,相思微微扬起脸,向岸上的江怀越展出笑颜。

    他早已翻身下马,快步走向石岸边。

    风行水上,拂动满目翠意,荡漾波中。

    这一步步踏过岁月流转,亦迈过千里冰雪。生死离散,悲欢纠葛,尽在她明澈无瑕的笑眼里淡去,凝聚的只是世间最赤忱的心意,千万人之中,唯你最好。

    “大人。”

    在船只抵达石岸的时刻,相思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盒。

    轻轻开启,里面盛满了嫣红浑圆的红豆。

    她托着这个银盒,却不说话,只是含着挑衅似的笑。

    “此物虽微不足道,却经久艳丽……”

    与当初表达爱意时一样的话才开了个头,江怀越却已跃上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银盒。

    然后,凝视着她,低声道:“如蒙不弃,愿常伴左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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