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问出这一句话,泪光犹在的双眸始终望着江怀越,那双眼里承载了太多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
是期盼?是痛苦?还是寒凉?
她自己都未必能说清。
江怀越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相思,我现在不能给你答案,很多事,不是随口就能揣测的。”
“那就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相思隐忍着,移开视线道,“大人,我……有一件事势必要跟你讲清楚。”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江怀越似是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平静地将她带出了药铺,与她一同坐上了马车。
马车朝着淡粉楼缓缓驶去,他这才道:“你说吧。”
不知为何,相思看到他这样冷静,心里不舒服起来。“你知道有人从宫里出来,找了我吗?”她还是尽量平和地问道。
“姚康说了。”他认真地看着相思,“是什么样的人?”
相思将那几人如何将她诱骗出去教训的情形叙述了一遍,但并未详细讲述那白裙女子与仆妇对她所做的事情,只是急切道:“原先我还想不明白姐姐为何失踪,刚才听姚千户说了有人坐着马车挟持了他,就一下子想到了那伙人……大人,那伙人自称是贵妃手下,说不定也正是她们又跟踪姐姐将她绑走了!”
江怀越皱了皱眉:“我在离宫之前,就已经想办法探听了消息。昨日贵妃娘娘始终都与万岁在一起,她身边的心腹女官和太监也不曾外出,至于其他的随从,虽也有一两个离宫办事的,但论及亲信程度,恐怕贵妃娘娘也不会将这等机密之事交给他们来办。”
相思愣住了,她原本以为江怀越在听说是贵妃派人前来呵斥之后,理应神色震惊乃至愤怒不已,然而他却并没有这些转变,只是攥了攥手指:“容我等会儿回宫再核查一番。”
她却等不及了:“姐姐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夜,将她劫走的应该就是殴打我的那一群人,我不知道贵妃娘娘为什么要绑走姐姐,大人,她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江怀越打心底里觉得贵妃不太可能为着这一点小事,就兴师动众派出亲信来处理相思。她尽管做人稀里糊涂没什么大的智谋,也尽管有时飞扬跋扈不讲道理,他却怎么也无法想象是贵妃娘娘派出人手,对相思围攻欺辱,更无法想象又是她派人带走了馥君。
“相思,贵妃娘娘并不知晓我在宫外与你的交往,她近来确实是怀疑了几次,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我们的事情。”江怀越顿了顿,见相思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红晕,不由探手一摸。
“这么烫!”他又惊又气,“你病得那么严重,怎么也不跟我讲!”
“我哪里还有心思顾自己?”相思眼睛发涩,“大人如果坚持认为不是贵妃娘娘的手下绑走了姐姐,那要查探起来岂不是就像大海捞针?!”
她忽又想到了一个本该出现却并无讯息的人。
“盛公子的行踪,你能查到吗?馥君姐姐失踪了,他怎么都不露面呢?”
江怀越道:“我出宫的时候已经叫人去五军都督府问过了,他在昨天被派出京城执行公务,并不在城内。”
相思愕然:“昨天?不正是姐姐不见的时候?”
“我也觉得有些过于巧合,当然贵妃那边,我一定还会去查探,可目前来说我确实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她派出的人手。即便是当面询问,也需要斟酌,不能轻易开口。”江怀越一边说,一边留意她的神情。果然相思的脸色越加难看,他为了让她尽快得到休息,也不再多说相关事情,只是安慰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巡查暗访,他们都是寻踪觅迹的高手,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将馥君找到带回来。”
相思心里酸涩,斜斜靠在侧壁,眼皮直发沉。江怀越见状,解下披风递给她,她却只是无力地看看,并没有伸手。
“怎么呢?”他以为她是因为找不到姐姐而心神不宁,便喟叹一声,将披风覆在了她的身上。
“还有一段路,你……先休息会儿。”他轻声道。
一阵一阵的头疼侵袭过来,相思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倚靠在侧壁间,合上了双目。
小小的天地里,空气寒冷,四周仍旧飘拂着那种好似涛生涛灭的暗香,是从他身上,以及盖在她身上的披风间蕴散开来的。
相思闭着眼睛,这种曾经令她喜爱陶醉的香息此时却如挥散不去的阴影,让她心生嫌隙。
江怀越坐在对面,看着她即便闭上了双目也紧蹙的眉间,心绪沉重。车辆颠簸行驶,有几次,他甚至想要起身坐到相思身边,让她倚靠在肩头,可是踌躇再三,最终仍旧没有过去。
他觉得她需要安静的休息。
抵达淡粉楼大门前,他将相思送下了车子。
相思原本是不让他进去的,但江怀越见她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径直把她送进大厅。
厅堂内客人们正在高谈阔论,他又换了寻常锦袍,最多只是引人多看了一眼,并未有什么异常关注。倒是严妈妈隔着老远望见了,还记得他曾来过此处两三次,忙不叠迎上来想要问长问短。
“相思病得厉害,给她请郎中了?”他没有一点笑意,直截了当发问。
严妈妈被这迫人的气势震慑住了,愣了愣,连忙道:“请了,这不是厨房还浸着药草,正准备给她熬药呢!大人是……”
“照顾好她。”江怀越不想在这耽搁,对严妈妈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严妈妈始终摸不透他的身份,陪着笑说去看看药剂是否已经开煮,便抽身离去。
江怀越旋即又向相思低声道:“我走了,馥君的事,有消息后马上通知你。”
相思不吭声,只是擡起双眸,满是悲伤地望着他。
那种眼神让他有些受不了,似潮涌袭来,漫卷天地,尽是惆怅,尽是期盼。他几乎要舍不得就此离开,甚至舍不得移开视线,四周欢声笑语如有云纱相隔,终究还是让他冷静理智下来。
“相思……”
江怀越低着眼睫看她,心里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原本想着忙碌过太后的寿诞,可以有暂时的空暇时间过来看她,却不曾想到会发生这些变故。
他站在她身前,隔着不远,眼看她脸色憔悴,神情委顿,却又不好意思给她拥抱或者抚慰。
尽管其他客人们都在各自饮酒聊天,可是他总觉得,四面都是目光。
相思擡起眼,看着江怀越。
他犹豫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道:“你要珍重自己。”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他那双裁冰覆雪似的眼里,这才渐渐融寒化冷,如早春湖水般慢慢有了温度。
唇边也浮现了浅淡的笑意。
尽管他知道,她现在根本笑不出来。
“你不要太担心。”江怀越想了想,安慰道,“如果是娘娘派人带走了馥君,那更加不会有危险了。”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相思按捺不住心头疑虑,红着眼睛问。
江怀越从理智上觉得贵妃实在没有劫走馥君的必要,但而今为了给相思更多安慰,只能这样说。他想尽方法回应劝慰之后,很快匆匆离去,亲自带人寻找馥君下落。
相思吃力地回到了房内,坐在梳妆台前发了好一会儿愣,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抽屉,又取出当日江怀越给她的那一把香料。
握在手心,香息依旧浓郁。
刺得她心绪杂乱。
这一天,她还是没能等到馥君的归来。直至傍晚时分,杨明顺匆忙过来了一次,告知她还在城内城外探寻,督公请她务必要记着吃饭、喝药,并不能不睡觉。
她违心地应承下了,心里酸痛。
夜间起了风,北风吹寒,木叶尽脱。她喝了春草送来的药,昏沉沉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很久很久的画面。
在家的场景已经淡忘,印象更为深刻的却是与姐姐一起在秦淮河上的花船上,互相依靠着坐在甲板上,望着八月十五的一轮清朗圆月,河流两岸花灯累累,点映出层层光影,如扑簌蝴蝶飞舞水上。
低婉幽然的笙歌声随水起伏,潺潺汩汩,萦绕不绝。
……
一夜尽是光怪陆离的梦,相思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或者整夜都是处于半梦半醒间。天亮的时候,烧是似乎退了,但头却更痛。
她换洗好之后,打起精神下了楼,希望能等到杨明顺传来最近的消息。
一夜风紧之后,天气更加寒冷,满院肃杀,花灯摇动间似乎也沾染了霜白。
清早的大厅内还没有客人到来,只有小厮们在打扫洒水。相思坐在屏风后等了许久,也没见杨明顺过来,心情越加忐忑不安。
渐渐的,有客人三五成群地到来,被点到花名的乐妓们开始抱着琵琶古琴款款下楼,原本还空空荡荡的大厅慢慢热闹起来。
相思等得心急,正想要请春草喊车子,再去一趟西厂问问情况,却见一名商贾脚步匆忙地从外面进来,一进门就喊着“真是吓死”。旁边一桌似在等他,其中有人便取笑道:“怎么了,慌里慌张的,莫不是又看到什么杀猪宰牛就吓破了胆?”
其他两人也趁机嘲笑起这迟到的一位素来胆小,那人气得坐下一口喝掉杯中酒,道:“你们可别得意,要是自己也看到了,说不定躲得比我还快!”
“哦,到底是什么事?”
那人惊魂未定道:“我这几天不是住在城外庄园里吗?想着今天要跟你们相聚,大清早就准备进城,没想到骑着马走到永定门外七里庙附近,看到几个种地的庄稼汉正围在一处,我也是好奇心起,就过去望了望——没想到竟被我看到一只白惨惨的手从荒草堆里露了出来!吓得我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众人惊呼:“这么说,是暴毙在野外的了?”“是不是昨晚忽然刮起寒风,冻死的流民啊?”
“我看不是!”那人压低了声音,惴惴不安道,“就在我连滚带爬牵着马逃离的时候,一大群番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讯息,也急匆匆赶往那处呢。我是没敢多逗留,赶紧溜之大吉,可如果是寻常冻死饿死的,番子会来管这事?”
那几人赶紧倒酒给他压惊,忽听得旁边屏风后传来异响,回首间但见椅子翻倒在地,一袭青裙的相思脚步踉跄着往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