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久在教坊,按理说对这样的举动也不该惊慌失措,可偏偏江怀越一近身,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那微凉的手捂上她的唇,一丝战栗如荷风轻拂,瞬息即来,瞬息即过。
却还留下了脉脉波痕,碧影摇动。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江怀越已很快收回了手。
“大人……”她想要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若是谈及之前的事情,只怕会令他难堪。
江怀越郁郁地看了她一眼,那皙白肌肤绯红未消,浓黑的眼睫低垂,似帘幕轻掩住缭乱心绪。
他眸底一沉,眉间蹙起:“我问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我在屋里待着闷,就出来走走。不曾想,遇到了大人。”
“既被请来献艺,就不要擅自乱逛。”他注视相思,眼里还含着责备,“连这点礼数都不懂?”
她想起之前在对面院子的遭遇,心里有点委屈。他总是这样冷峻,即便有稍稍的缓和,也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相思不愿多解释,在背后跟他说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显得像是搬弄是非告状一般。
再说,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知道了实情,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嗤之以鼻,觉得是小女子之间无聊的口舌官司而已。
“……是。”相思始终垂着眼帘,朝他恭谨作礼,“那我先回去了,免得到时候他们派人传唤找不到我。”
江怀越没说话,相思想离去,却又不太敢擅动。尴尬站立片刻,才听他忽然开口:“近来你客人渐多,可别像上次那样……明白我的意思吗?”
相思无端又红了红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昨日小杨掌班的手下来过淡粉楼,我已经把东西交给他了。督公还没看到?”
江怀越不由皱眉,不过是上交密报,何至于如此扭扭捏捏?要是别人看到这模样,恐怕还以为她是托人转交了什么定情信物!
这时却听相思赤胆忠心地解释:“虽然可能不太重要,但都是奴婢竭尽全力记下的,督公看了要是不满意,也请不要生气。”
还没看呢,就判断他应该不会满意,江怀越又有些恼火。“你也知道我会不满意?那为何不主动一些,非要让我发回重来?”
相思懵懵懂懂看着他,迟疑道:“……请问督公,我该如何主动?”
她就这样近似无邪地发问,水蒙蒙的眼眸,朱润润的唇,娇美与天真如此交缠融合,毫无惺惺作态之意。他感觉同样的话语由她这般问出,无端染上了绮丽色彩。
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江怀越想怪责,想叱骂,却被那悠悠的眼神望得发不出脾气。
“……自己去想!”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打算不再和这个危险人物面对面,于是转身便走。
可还没走到月洞门处,却又听身后传来轻促脚步。他不由回头,竟见她追了上来。“你要做什么?”江怀越沉下脸,不给她一点温度。
相思止了步,站在掩映生姿的兰草畔,轻声轻语道:“一开始来找我的那些客人,都是督公安排的吗?”
江怀越怔了怔,冷若冰霜:“不是。”
“可为什么忽然就……”
“你有什么客人,跟我有何关系?”他没等相思问罢,就扬起下颔朝另一个方向示意,“快回去,不要再黏黏糊糊。”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头,这时对面院落里传来了仆人的声音,应该是前厅宴席将开,传唤乐妓准备。相思只得朝他做了个礼,返身往回去。
湖蓝色折枝花的衣裙翩然袅然,如一抹云消失在花木后。江怀越这才别过脸,望向幽幽清池。
相思回到小院时,传话的仆人正准备出来寻找,见她回转也不免责怪了几句,随后道:“咱们老爷事先点好的曲子,你们都没忘记吧?今天来喝酒的都是当朝大官,出了岔子可不好收场!”
众乐妓自然应承不会出错,孙寅柯提前点的曲子都是京师最时兴的,即便她们来自不同教坊,也都熟记于心。仆人又叮嘱了一遍,便领着她们出了院子。
相思在走到刚才那个月洞门口的时候,还悄悄朝四周张望,但已不见了江怀越的身影。
孙府院落众多,她们所在处又临近后花园,兜兜转转行了许久,才到了孙府正院。因是太傅七十大寿,堂内外都摆下了宴席,官员按照品级各自落座,谈笑风生好不热闹。相思低首,随着众乐妓进入堂中,此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相比较外面亦显得安静不少。
相思娉娉然入了临窗的奏乐位置,其他人则依次环绕坐在了她的后面。一旁的管家递了个眼色,她玉指轻拂,铮铮然琵琶弦动,珠音落玉,潺潺清泉从指间流泻而出。
俄而又有铃音隐隐,笙箫幽幽,曲声错落相融,婉转如莺雀娇啼,翩舞仙林。
本来正在互相交谈的官员们渐渐安静,皆往这边望来。此时曲声转而高昂欢畅,恰似丹凤降世,百鸟朝拜。相思纤指如风,并弦促弹,琵琶声声响遏行云,音至最高处,却忽觉指尖一痛,竟声断音裂。
举座皆惊,相思脸色发白,紧攥着渗出血的手指。
怀里琵琶最中间的那根弦已经彻底断裂。
主位上的太傅孙寅柯皱了皱花白的眉,旁边一名官员马上起身叱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乐妓皆敛容屏息,相思只觉堂上所有目光都注视于她,如芒刺在背。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放下琵琶起身行礼,低声道:“请大人恕罪,奴婢无心冒犯,也没想到琵琶弦断……”
孙寅柯始终未开口,只是双眉皱得更紧。他本不是心思敏感之人,但去年妻子因病亡故,对于这寿宴之上断弦之事,便格外在意。
在其左侧的邹缙连忙出声:“相思,你且先退下!”
相思紧抿着唇,再次向主桌方向行礼,准备告退。此时却有人咳嗽几声,说道:“寿诞之日,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难保不是有人从中安排,有意让太傅触发伤感。”
邹缙脸上挂不住了,相思是他引荐的,那名官员与他曾因公事而不和,这样说话明显是挟带私怨,想借题发挥。
“徐大人,这只不过是意外而已,你不要节外生枝。”
那人却拖长声调:“人心难测海水难量,邹侍郎又如何能断定只是意外?我看还是对这些乐妓细细盘查才行……”
众乐妓听了此话皆面露惶恐,先前那名翠衣女子大着胆子道:“相思进了孙府后就一直没跟我们待在一起,奴婢以为最可疑的就是她。我们几个都在一处,哪里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官员们彼此小心议论,目光尽落在了相思身上。相思回头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不想辩驳。此时坐在另一桌的江怀越忽然起身,来到孙寅柯身边低语了几句。
孙寅柯浓眉一扬,视线在众多乐妓间缓缓扫巡,最终定在了翠衣女子脸上。
“来人,将她带下去单独审问。”
那乐妓先是一愣,见管家带着仆人上来,连声抗辩:“这事跟我没有关系,大人为什么要单独审我?”
孙寅柯似是不想再多说,挥手便让人将她带走。那乐妓惊慌失措,眼见自己要被拖走,急得瞪着窗户旁的那名红衫女子:“灵芝!你干的好事,凭什么让我受着?!”
那唤作灵芝的红衫女子样貌婉柔,即便被她这样喝问,也只是惊讶地擡眉:“我怎么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还不是你?看到她出了屋子就说今天要让她出丑,挫坏那琵琶弦的银剪还是你自己掏出来的呢!”她气急败坏,又朝其他官妓喊,“你们都瞎了哑了?看到她做的,现在也不站出来帮我说话!”
其余人面色难堪,在这样的场合下,有的人不愿出头,有的人不敢多话,还有的平素就在心底不喜欢这太过泼辣的翠衣女子,如今隔岸观火,乐得自在。
红衣女灵芝更是委屈:“你自己败露了就栽赃到我身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和相思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害她出丑?”
相思被这两人的争执弄得有些发晕,正迷茫时,忽听有人发话:“既然如此,为何刚才弹奏时,你的视线总是落在相思手上?”
相思闻言一震,侧过脸,恰望到江怀越的目光。她连忙低头,不想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两人相识的蛛丝马迹。
江怀越亦没再看她,只是朝着一脸错愕的灵芝悠悠道:“是在等着、盼着,看她的弦什么时候才会断吧?其余人的神情也是心怀鬼胎,却都没你那样满是期盼,幸灾乐祸。”
“我,我没有!”
灵芝苍白了脸还想辩驳,邹缙见孙寅柯面露不悦,马上拱手道:“恩师寿宴才开始,不要因此影响了心境。这些乐妓平日里惯于争风吃醋,没想到竟闹到这里来了,不如让江大人把这惹祸的押走,我们也好继续欢饮……”
孙寅柯还未开口,坐在他另一侧的瘦削男子忽然起身长揖:“既然只不过是乐妓之间的小小争斗,就不必让西厂提督插手了吧?若是外人知道了,还显得恩师气量狭窄,何至于此呢?”说罢,还用眼睛余光冷冷瞥视江怀越,满是排斥之意。
相思听他说话,便猜出此人正是先前的那个鲁正宽,他虽然品级不高,但因为是孙寅柯的门生,故此也坐在了主桌。江怀越听了此话并无表示,只淡然一笑,似是不想与之再起争论。
孙寅柯扬起下颔,又慢慢看了众乐妓一遍。
“管家,把这些人都带下去,交待教坊司张奉銮,好生管教。”他脸无愠色,只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可官妓们听了都从心底生出不安。
没人再敢喊冤,一个个低着头匆匆离去,灵芝在跨出门槛时,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相思见江怀越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迟疑着也想跟出去,孙寅柯却撚了撚花白的长须,朝她一擡手:“你留下。”
她愣住,堪堪停在了厅堂门口。江怀越亦不觉蹙眉,望向了孙寅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