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偏我来时不逢春(18)【捉虫】
◎她以为,这叫终究有救。◎
兰山君一直觉得,那一缕突然间透进来的光是她的救赎。
她确实凭靠着那缕光又重新生出了活的意志。
她想,这日子,是越发过得好了。
今日有一缕光,明日说不定就能逃出去。
她天生就倔,不肯认输,于是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到窗户边,艰难的撑着墙站起来,伸出手去捧住那星星点点,努力的将脸凑过去,置身于暖阳之中。
她以为,这叫终究有救。
却原来,这叫——点天光。
这让她挣扎过的无数个白天黑夜,都成了笑话。
她一时之间,只觉得又回到了那个被捆住手脚送回淮陵的寒冬,无助,悲愤,委屈,绝望。
她在那里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在那里恨宋知味,恨镇国公一家,恨天,恨地,恨每一个认识的人。
恨到最后,面目全非,又开始强迫自己清醒。
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不让自己被无边的黑暗吞掉了理智,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很努力的活了。
但她还是有撑不住的时候。
她不再去吃那些冷菜馊饭,不再去想着活,她面无表情坐在地上,手里拿着老和尚的戒刀。
那缕光出现的是如此适宜。
在刀挨近手腕的那一刻,它出现了。
她不知道愣了多久,又摸索着到门口端起冷菜吃了起来。
活下去吧。
再努力活一活。日月有明,容光必照,说不得有一日,就照到了她这里。
她就这么的,又活了那么久。
活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是用刀割破了手腕?是衰竭而死?是饥肠辘辘而亡?
兰山君的头慢慢低下去,身子忍不住颤抖,眼眶忍不住泛红,却还是倔得很,不肯掉下一滴泪来。
她想,别查了,就用戒刀杀了宋知味算了。
她没了一条命,宋知味赔掉一条命,正好。
一命抵一命,不亏。
她蹭的一声站起来,急切的去寻自己的刀。
她这么一副样子,早就吓坏了在旁边的寿老夫人和郁清梧。
她跌跌撞撞的起身往前走,郁清梧只能去拦,但哪里拦得住,她力气大得很。他一着急,怕她出事,只能逾越,用尽力气按住她的肩膀。
“兰姑娘,你怎么了?”
“兰姑娘?”
“山君。”
他悬着心喊,“山君——回神!”
兰山君听见自己的名字,这才缓缓的恢复理智。
她怔怔擡头,看见郁清梧担忧的看着她,轻声道:“山君,回神。”
寿老夫人方才一直坐着,刚刚猛的站起来头有些晕,又跌坐回去,在那里干着急:“山君,你怎么了?”
兰山君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可能是压抑太久,可能是恨意太深。
但从噩梦苏醒,又不免索求更多,她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死。
这还是重生回来之后,她第一次失态。她急急转身往回走,生怕自己再冲动。谁知脚一软,便要倒下去,幸而郁清梧就在身边,连忙伸手将人扶住。因不敢逾越太过,只能用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臂,这才将将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寿老夫人眼见兰山君冷静下来,这才松口气道:“钱妈妈,快拿几块糖来化了给她喝下去。”
又叫郁清梧,“扶着山君坐下去,别站着,那样费力气。”
郁清梧照做,等兰山君坐下之后,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倒是没发觉,又急急的蹲下去,轻声说了句得罪,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手腕上为她号脉。
这是他年少时候学的本事,跟读书一般,也是下了苦功夫的。
钱妈妈端了糖水来,用勺子喂给兰山君喝。赵妈妈本在门口守着马车,听见声音不对往里走,一进来就见郁清梧正为自家姑娘号脉,她连忙着急问,“这是怎么了?”
郁清梧:“无事,应当只是……只是吓着了。”
他迟疑不定。若是按照诊断来,她这是心神俱伤,方才那一下,倒像是回光返照。但也可能是他学艺不精。
好在她现在的脉象现在是稳下来了,他道:“压压惊就行。”
寿老夫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继续问,只是将兰山君慢慢的搂在怀里,生怕再惊吓了她,宽慰道:“没事,没事,不用吓着,有我在呢,我也算是老封君了,妖魔鬼怪都得绕行。”
兰山君被这般围着打转,心中感激,却也知道自己的言行可能令他们起疑了。
但他们应也无从查起。她过去的十六年是有迹可循的,无论怎样,都查不到她身上去。
她扯了个谎言,道:“我曾经在书上看见过,也曾经听一位来买猪肉的夫人说起过她有这么一段过往。”
她低声道:“书上看见的时候,只觉得是一段荒谬的话。听人说起,也觉得是假的。”
“谁知道,真就有这么一种刑罚。现在想想,听人说的时候并不真心,以为是她用谎话来支吾我,还对人敷衍得很,假装信了这么一段鬼话。可若是她真有过这么一段日子,那我的敷衍和假装相信,又该多伤人心。”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中有愧,方才心中还想着回蜀州去跟她说一句对不住。”
寿老夫人:“你们是萍水相逢,她定然不会在意的。”
兰山君习惯性笑笑,道:“在意不在意,都无用。她跟我说了这么一个故事之后就死在了破庙里,我当年看见之后,心中尤为不好受。于是这么多年,心中总是会想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便好受些,若是真的,我又忍不住想,当时要是真心一些,她临走的时候会不会好过一些?”
寿老夫人听完唏嘘,“你这是至情至性呢,也是心里有了执念,所以才会如此。”
兰山君:“若是别的事,倒是也不会这样,只是这法子听起来就折磨人得很,我心中毛骨悚然,很是过意不去。但因是年少时候的事情了,我记不太清,有时候会想,会不会是我记错了才有了这么一段记忆?”
“所以一直记在心里,前些日子还托郁大人帮我查一查。”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郁清梧闻言,眸眼都轻柔起来,心想,她的性子如此容易共情他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阿兄去世的时候,她身上就弥漫着一股悲凉,不仅在她自己身上萦绕不开,他总觉得,她看他的时候,也有这么一股悲凉。
就跟他总觉得他们是故人一般,他也觉得她看他,还有一股同病相怜之相。
这又让他心中担忧。
人是有底色的。有些人常年开怀,便碰见了病了也不怕。有些人藏了事情,日日压着,总有一日要压垮,风吹草动,便要去见阎王。
郁清梧难免开解起来,“这法子确实是骇人听闻,一时不信,是人之常情。你别总想着,想来是她的死你过意不去,这才成了执念。”
而后忍不住道:“我瞧着,这法子是专门用来折磨意志坚韧的人。若不是清楚被送进去的人骨头倔,便不会用这个法子。”
“寻常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呢?怕是坚持不了几天就要自戕了。”
他不由感慨:“那位夫人竟然熬过来了,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活着的。”
兰山君手慢慢的攥紧,跟着出声,“是,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她喃喃道:“点天光……何仇何恨,才想出这般的法子折磨人。”
寿老夫人却越发觉得点天光三个字在哪里听闻过。
她问郁清梧,“你在哪本书看见的?”
兰山君也看过去。
郁清梧:“是在一本杂记上。倒是没有书名,里头记的东西倒是多,花花草草,古画山川,应有尽有,这种刑罚,是在最后一页上写着的。”
他这段日子浑浑噩噩,本是不知道做什么的。但因有了兰山君的嘱托,竟然有了些精神,他柔声道:“晚间睡不着,我就不断翻书,翻着翻着,还真翻到了。”
兰山君:“可否把那本书给我看一看?”
郁清梧:“当然可以,只不过不在这里,是在郁府的书房里。等我后日让人给姑娘送去。”
兰山君:“多谢。”
郁清梧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们两个,总是谢来谢去的。
但因为有需要帮扶的地方,所以才会道谢。他跟她说,“以后还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来找我,我能做的,定然会帮你做好。”
兰山君再次生出了利用他去跟宋知味斗的心思。她这回直接应承下来了。
上辈子,也没有听闻过他跟宋知味是好友,也许本就是敌对的呢?
他几年之后扶摇直上,宋国公府也要暂且避开他的光芒,若是想要找人,如今跟她有牵扯的郁清梧无疑是最好的,比祝家兄妹还要靠得住一点。
她听见自己低声嗯了一句,“好,我一定找你。”
寿老夫人在一边瞧着,笑盈盈的,跟钱妈妈对视一眼,心里倒是打起了主意。
等回去之后,她说,“你瞧他们两个,是不是天生一对?”
钱妈妈:“我也觉得是。只是苏公子刚去世,咱们是不好说这个的。”
寿老夫人叹气,“我也不愿意说,可山君今年十六岁了,镇国公府今年一定会给她找夫婿的。”
钱妈妈:“那也不能是咱们看着好就行,还要问过他们的意思。”
是这个道理。寿老夫人就道:“再过两个月,我便先问问清梧的意思,若是他点头了,我再去问山君。男人的面皮厚,就算山君不愿意也无事,拒了就是。”
否则先问兰山君,山君要是愿意,而清梧摇头,那就是伤了姑娘的体面了。
寿老夫人躺在床上,又不免想起了苏家兄妹。她这一辈子从未对人亏心过,唯独觉得对不起这兄妹两个。
她心善,忍不住又道:“你说,当初我要是让他们住在我这里,他们就不会死了吧?”
钱妈妈唉声叹气的,“别想啦,事情都过去了,您的身子要紧。”
所以说,人心善的时候才会这般自责,像那些魑魅魍魉,杀了人跟没事人一样,当时还风风光光办寿宴呢。
她道:“还望地府里面有公道。”
寿老夫人便闭上眼睛歇息,等了等,又忍不住攥着钱妈妈的手,“哎,点天光三个字,你熟悉不熟悉?我总觉得很久很久之前听谁说过。”
钱妈妈:“我哪里记得住?!”
她还有一堆事情要忙呢!等伺候睡了老夫人,又得去管着整个寿府的事情,她只比寿老夫人少十五岁!
她觉得自己也到要休养的年岁了。
她说,“过几日我就去挑些丫鬟小厮回来伺候我。”
寿老夫人笑起来,“你早该如此做啦。我劝了你多少次,你总不愿意。”
钱妈妈:“我本来就是个奴婢!”
寿老夫人:“哦,哪个奴婢总是我我我的?”
她道:“快别倔了,咱们还能活几个年头呢?”
她说到这里,又低声下去,“清梧这性子,跟山君的倒是有些像,都是性子犟的孩子。我看他最近行事,很有些亲近蜀州乡党的意思。”
钱妈妈没懂,“他本就是蜀人,合情合理,之前除了给咱们送年礼节礼,徐家他也没落下过。”
徐家也是蜀州来人。徐家老爷如今官至大理寺卿。
寿老夫人叹气,“你不懂,他心里还是有坎了,从前是一心一意跟着邬庆川走,如今还想多走一条路出来。”
钱妈妈:“这可不兴让邬阁老知晓。”
寿老夫人:“都是从我这里走的礼,邬庆川向来不爱管这些,也没个人管后宅,他哪里知晓?”
她道:“我心里犯愁,生怕他们师徒两个隔阂越来越大。”
钱妈妈思量了一会,更加不懂了,“那你怎么不跟邬阁老说,还答应帮郁少爷瞒着?”
寿老夫人沉默,而后道:“行舟和莹莹,死得太不应该了。清梧想要报仇,我也能体谅。邬庆川的路子走不通,他是想着用蜀州学子四个字来做文章。”
钱妈妈:“这……这怎么好?”
寿老夫人沉下脸,“有什么不好呢?”
邬庆川压着清梧问他有什么底气,清梧闻音知意,只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可难道他真的没有吗?
她一气,咳嗽起来:“清梧明明还有他。口口声声,他把清梧当儿子,可你看看,博远侯爷是怎么护着他儿子的?我都能知晓,清梧的肩膀被他越压越低,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该有多伤心。他是把邬庆川当做亲父的。”
钱妈妈赶紧过去拍她的背,劝解道:“你也说了,你还有几年活头,就别这般糟蹋自己身子了,他们的事情你少管!”
她擦泪道:“大夫说,你若是再这般操心,怕是活不过三年。”
寿老夫人笑起来,“也够了,我这一生,倒是不亏。”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梦里倒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她进宫看望陛下和皇后,陛下拉着她道:“阿姐,快来,伯颜正在说要剃了发做和尚去。”
她就骂:“好生生的,你做什么怪!”
段伯颜阴阳怪气的道:“还说呢,我这是替自己修福气。”
他啧啧道,“阿姐,你可不知道,我跟太子不过是背地里骂了齐王几句,他就说以后要把我点了天光,熬断我的骨头。”
他说,“你听听,我可是他舅舅!”
寿老夫人便看向齐王,齐王赶紧道:“我就是看见个典故,说笑呢。”
她又陛下,陛下摆手:“阿姐,我被他们都要弄得心里憔悴了。”
但他道:“先把齐王罚了吧,哪里敢这般对长辈不敬。”
寿老夫人就心想,点天光,我今日好像听人说过。
听谁说的呢?
她在梦里皱起眉头,伯颜笑着走过来,问:“阿姐,多谢你来了,我才敢说骂齐王。”
她就骂:“以后别没大没小的,那毕竟是陛下!那是陛下的儿子!”
但是她又舍不得骂了,拉着他的手道:“伯颜,我是不是好久没见着你了?”
恐有十六年了。
怎么也不入梦来见一见故人。
……
镇国公府里,兰慧抱着枕头来跟兰山君睡。她这几日都是如此,很喜欢跟兰山君睡前说说话,以此来加深感情。兰山君知晓她的好意,但今日实在是精神不济,她道:“我可能要先睡了。”
兰慧一看她的脸色就担心,“怎么一点气血都没有?”
兰山君:“可能是先去了祝家,又去见了寿老夫人,有些累。”
兰慧:“六姐姐赶紧睡!”
兰山君心神俱疲,点点头,很快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等她醒的时候,就见慧慧坐在床上给她擦汗,道:“六姐姐,你做噩梦了。”
兰山君不记得。她茫然说,“是吗?”
兰慧:“是。你难出了一身的汗,我摇了摇你才醒。”
她朝着外头喊,“沏一杯温水来。”
秦妈妈带着引秋进门,担忧道:“怎么就梦魇了?要不要去白马寺里面拜拜?”
兰慧:“明日问问母亲。”
兰山君:“无事的。”
她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秦妈妈:“子时。”
兰山君:“还早着呢,你们也快些睡吧。”
兰慧忧心忡忡,“六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兰山君温和道:“没有。”
兰慧就不好再问了。她之前觉得母亲是想多了,但是近些日子越跟六姐姐相处,她就越觉得母亲说得恐有道理。
六姐姐可能心中藏着事情。
但她不肯说,这是情分没到。兰慧无声的叹息,攀着阿姐的胳膊好一会才睡着。
兰山君却睡不着了。
她等兰慧呼吸轻缓之后才慢吞吞的爬起来。她举着灯坐在外间案桌前,浑浑噩噩坐了好一会后,提笔想写点什么,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兰慧,恐被她看见,便又放了下去。
但脑子里浆糊一般,很多事情竟像云烟一般,在心中起起伏伏萦绕,却又没有个头绪。
她不得不再次提笔,像郁清梧写劄记一般,也写上一段语意不明的话。
“元狩四十八年元月二十,知往事有名目,天光有典故,宋贼多恨我——”
笔力锋利,犹如刀削。
她想,宋知味和幕后的凶手必定是恨毒了她,所以才用了这种办法来折磨她。
那她将来也要还回去才行。她这个人,除了骨头倔,还爱学人做事情。
颇有些眦睚必报。
且今日许是压抑已久的心事释放了一些,她反而没有像之前那般去细细盘旋在过往的每一件小事上不放过自己,没有再纠结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犯了什么错才让人如此对待。
她只想到苏家兄妹——他们不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吗?
他们的命也还是没了。
权贵愚人,奸贼杀人,本就毫无道理。
而后又想到老和尚。
她自从开始查十六年前这个节点开始,便发现,正好是十六年前的春日,先太子和他的舅舅镇南大将军段伯颜相继去世。而后,先太子一党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自此不再成气候。
老和尚若是跟她的事情有牵扯,若是在朝堂,会不会是先太子的人呢?
她总是不可避免将所有的人和事情都跟她被困淮陵牵扯在一起。
这是在淮陵漫天黑寂里养成的习惯。
这种习惯让她痛苦,但也总能让她多想出一个凶手来,多想出一种别人迫害自己的缘由来。
她并不忌讳这种胡猜。
她猜的凶手太多了,万一能猜中一个呢?她当时就想,猜过,怨恨过,也比没怨过好。
于是又提笔,在纸上写道:“贼人多恨他,迁怒于我。”
若老和尚是先太子的人,那他可能得罪的就是齐王。
齐王啊……齐王十年后,虽然熬到了五十岁,但却是隐隐有胜出的局面。若是老和尚跟他有恩怨,那宋知味用她做礼投靠也是有可能的。
宋知味那般的人,冷冷清清,冷心冷情,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只是,到底是想不通为什么非要用点天光这样的法子。
无论是哪种猜想都想不通。
寅时了。
兰山君认认真真将纸折起来。突然又想到郁清梧。
他是喜欢写劄记的。
她看看手里的纸,手一顿,干脆也做了一本劄记。
以后能写的东西姑且多得很。
兰山君在案桌前坐了一夜。
这一夜,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痛苦,反而越到最后越平静。
这是她的好处,她总有一股子韧劲在,能撑住所有意外的发生,不让自己倒下去。
兰慧起床的时候,便见她直着腰,坐在案桌前看窗外的风景。
见她这般,就知道她一夜都没有睡!兰慧大喊:“天爷,好歹也眯一会!要是睡不着,也叫我起来一起说说话啊!”
兰山君却睡不着,等用了早膳后问:“下个月初,我听闻宋国公府有赏花宴?”
兰慧点头,“是啊,到时候母亲要带着咱们两个去。”
她看了一眼兰山君,“六姐姐,母亲恐要给你挑夫婿了。”
她小小年岁,说起这些来一点也不害臊。
兰山君刚开始还好奇她是如何养成这般的性子,后来发现母亲时不时就要跟她说几句嫁高门,便也明白了。
她摸摸兰慧的头,“那你帮我看着点,我眼光不好。”
兰慧被摸了一把,高兴得很,觉得六姐姐终于跟自己亲近一些了,道:“好啊,洛阳跟姐姐适龄的男人我都知晓。”
她帮着兰山君梳妆,而后无聊道:“明日你要去寿府,三哥哥要跟着齐王世子去马场,我却要和母亲嫂嫂一起学管家,实在是枯燥无味。”
兰山君本来往头上插金簪的手一顿,“三哥哥要跟齐王世子去马场?”
兰慧点头,“是啊,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母亲是高兴了,四叔就提心吊胆的,生怕他惹出祸来。”
四叔父的胆子最小,做什么事情都是站战兢兢的,所以齐王很瞧不上他,一直没有重用他。
但唯独兰三多事这点四叔父没想错,两年后兰三害得他丢了官印,自此以后,镇国公府一蹶不振。
兰山君:“四叔父的担心不无道理,还是提醒母亲让三哥警醒一些吧。”
她记得上辈子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当时兰三实在是得意,在她面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不过应当是没有出什么事情的,不然他也不至于那般炫耀。
她没管太多,道:“对三哥哥而言,警醒一些没坏处。”
兰慧:“谁说不是呢。”
第二日,兰山君早早的就去了寿老夫人家里。她还想看郁清梧手里记载着点天光的书。
等她走了,兰三少爷才慢吞吞的过来陪着朱氏用饭,叹气道:“我都怕她了!”
兰慧翻了个白眼,三少夫人忍着没有说话。
她告诫自己不能生气,给他塞了个包子。
但包子没有塞住兰三少爷的嘴巴,反而涨大了他的嘴巴,包子在他嘴巴里面嚼,也没有堵住他的嘴,还在那里叨叨叨:“她可真厉害啊,这几日见了我都不叫人的。”
之前她不去祖母那里请安他还能理解,祖母要挪她师父的长明灯去道观里,毕竟做得过了些。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啊,他是有理有据的,都是为了她和镇国公府好。
结果好嘛,她将过往一说,家里人都说他的错。
兰三叹息:“你们就惯着她吧,总有一日要惯出事情来的。”
三少夫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站起来对着婆母道:“母亲,我先去对一对月牌。”
朱氏尴尬的点点头,等儿媳妇走了之后道:“你这张嘴巴啊,来,再吃个包子吧!”
兰慧又翻了个白眼。
兰三少爷面上挂不住,但也没生气,只笑着道:“小丫头片子,脾气倒是大。”
他站起来,“好了,今儿个是你哥哥我风光的时候,就别给我气受了。”
四老爷特意过来叮嘱了几句,还是不放心,“你一定要少说少做。”
兰三少爷:“知晓啦!”
四老爷:“我看看你的刀。”
兰三少爷却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四老爷一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声道:“你是不是不听话,又去库房取了你父亲的战刀?”
兰三少爷软了态度,“叔父,不过是拿去装装样子——”
四老爷难得生气:“什么是装装样子?你知道今天那里都去些什么人吗你就这般说?你祖父,父亲,当年在蜀州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冒然把他们的战刀带过去,若是有任何意外,你能担当起后果?”
先是战败,死了五万战士。后是战胜,死了五万战士。
他说,“我们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我们家,死了两个人,道观里进了两个人,我们如今用刀,该用不开刃的刀。璋儿,你万不可做出让家里为难的事情来。”
兰三只能讪讪道:“不用就不用嘛,四叔骂人做什么。”
于是把刀还回去,四老爷见了,亲自锁了库房,看着他离开才去上值。
兰三却看着四叔给他的普通刀郁郁寡欢。本是要去出风头的,谁知道当头被打一棒子。
他的小厮见了,道:“时间还早,咱们不若回去再还换把其他的?”
兰三烦心的叹气,了无生趣的拿着刀比划来比划去,而后握刀的手一顿,“我知道了!”
他喊起来,“快,快,回府去!”
他知道要拿什么刀了。
他跟朱氏道:“母亲,我想借六妹妹的戒刀一用。”
他看过六妹妹练刀,一招一式,飒飒有风。那把戒刀应该有几十年的痕迹了,也不知道在和尚庙里传了几代。
他说,“四叔叫我用不开刃的刀,六妹妹那把刀总是不开刃的吧?”
他都想好到时候若是有人问他要说什么了,他就道:“家中规训,遵循罢了。”
这般一想,便越发得意,催促道:“母亲,去啊。”
朱氏却不敢去拿,“我们跟你六妹妹闹成什么模样了?刚刚才和好一些,怎么能去擅自拿她的刀。”
兰三:“我只是拿出去一下,肯定不用她的,到时候还璧归赵给她就好了。”
朱氏还是不敢,她犹豫,“要不,咱们先去问过她?”
兰三:“哎呀,哪里还有时间!”
他道:“我去取刀,母亲去叫人告诉她,这般两边都好。”
朱氏到底点了头,“行。但你一定别弄坏了她的刀,那是她师父给她的,她多宝贝你是知晓的。”
于是,一边让贴身婆子去拿刀,一边去叫人去寿老夫人家里,
刀拿回来了,兰三高兴的道:“母亲,我先走了,六妹妹若是要骂,你就让她等我回来骂。”
朱氏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也不敢把此事告诉兰慧和三少夫人,只敢叫人堵住各个丫鬟婆子的嘴巴,而后跌坐在凳子上,捂着胸口道:“天爷,这叫个是什么事情哦!我都想死了去!”
她到底还是怕了大女儿的。
——
另一边,郁清梧特意跟上官说选在今日沐休,就是为了将书亲自给兰山君送来。
他早早的就到了,还给她带了洛阳城里好吃的猪肉包子。
这是寿老夫人跟他说兰山君爱吃的。老夫人说,“我和钱妈妈是老人胃口,我们吃的她可吃不惯,便要你去买了。”
郁清梧自认受了兰姑娘的恩,给她带些吃食是很乐意的。他还无师自通买了其他的吃食——都是跟猪有关的。
天没亮去买,买全了也还早,谁知道兰山君到得更早。
她盯着他,他连忙把吃的给过去。而后发现她笑了笑,客气的说了句多谢,又看着他。
这回不用她说了,他马上从怀里掏出那本杂记。
兰山君接过,并没有立马看,而是坐到一边吃早膳。
郁清梧坐在另一侧帮着钱妈妈盘账。
钱妈妈有心撮合两人,便叫两人都给自己择菜!
她坐在那里念念叨叨,“我真是苦,一辈子在寿家当牛做马。”
虽然说的是这种话,但她的手快得很,比牛马跑得可快多了。
兰山君跟她不熟悉之前,还以为钱妈妈是端重的性子,熟悉之后发现她老人家很喜欢念叨。
这般的抱怨让她似乎回到了淮陵,老和尚也会碎碎念她,“以后等我死了,你怎么办哦!我一点都不放心你,但我又不能为你安排好后面的事情。”
他说,“山君,幸而你会杀猪,以后就在淮陵杀猪一辈子也不错。”
兰山君想到从前轻声笑了笑,跟钱妈妈道:“您这是说着玩,等老夫人真不让您做了,那您也要骂人。”
钱妈妈:“我骂人也是随了她,她年轻的时候总是骂人。”
郁清梧将菜条子和菜叶子掰断放到一边,道:“老夫人最爱听各家的家长里短,还爱评点,有一回我还在呢,她听闻有一家子人一块欺负新媳妇的还骂呢。”
钱妈妈:“那是宁远侯家,不要脸,扒灰的扒灰①——”
话刚出口,便知晓自己失言了,连忙去看兰山君,她正脸色如常的笑,倒是郁清梧,平常那么一个冷静自持的性子,耳朵微微红了起来,脸上竟然显出一些无措来。
他不知道是该要听得懂还是要听不懂。
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兰山君,就见她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
他只能咳了一声,“钱妈妈,我去给你和山君姑娘取个暖炉来。”
钱妈妈暗恨他不懂珍惜机会,但又不好明说,只能笑着道:“山君,来,吃些果子后去看书吧。”
兰山君不愿意在这里看。她怕自己又要失态。
她放下手里的菜,拿了一个果子慢慢的吃,“老夫人还没有醒?”
钱妈妈:“她这几日做噩梦呢。”
兰山君:“怎么做噩梦了?要不要去白马寺拜一拜?”
钱妈妈惆怅道:“故人入梦,也算不得坏事。”
她想了想,道:“这倒是你的功劳。”
兰山君向来爱多想,手一顿:“我的功劳?”
钱妈妈:“是啊,她都多少年没有梦见过那位段将军啦。”
兰山君啃果子的动作慢下来,嘴巴缓缓的咀嚼,“段将军?哪位段将军?”
钱妈妈在一边杀鸡,利索的割断了鸡脖子:“镇南大将军,段伯颜。你可能没听说过。”
兰山君见她说这些,不免起了心思打听,“我听过一次……上回在郁家,邬阁老说的时候,我听见过这个名字。”
钱妈妈听她说邬阁老,又想起郁清梧可能对邬庆川有了隔阂的事情。便唉声叹气起来,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模样。
兰山君暗道一声不好,刚要说几句话让她留下来多说说从前,就见寿老夫人起床了。
两人忙过去,钱妈妈道:“昨晚上睡得可好?”
寿老夫人点头,“好得很,你放心。”
她问,“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兰山君心里存了思量,先说:“钱妈妈说您爱骂人。”
寿老夫人:“我可没有。”
兰山君:“后又说,您有故人入梦,是托了我的福。我正想讨你的赏。”
寿老夫人笑起来,“确实是托你的福。”
兰山君:“我还以为是钱妈妈说笑,原来是真的,倒叫我迷糊了。”
寿老夫人就道:“原是你那日问清梧的刑罚,叫点天光的。”
兰山君轻声嗯了一句:“我记得,老夫人也说有些熟悉,是想起来了?”
她当天太失态,没顾得上问,今日本也是想要寻个借口问的。
既然要问,就做好了准备,她坐得直直的,声音更轻了,笑着问:“您也听说过吗?是哪里听说的?”
老夫人点头。但这事情,肯定是不能说给山君听的。
她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兰山君缠着她,“老祖宗,您就说吧,我这辈子执念甚少,就这么一个执念,可不能吊着我。”
寿老夫人犹豫起来。
她是见过前日兰山君模样的。到底是极为喜欢这个孩子,又见郁清梧回来了,想着齐王跟邬庆川的关系以及博远侯府的关系,觉得还是要说一说。
至少要让他知晓自己对上的是什么人。齐王的手段向来算得上狠辣。
她便道:“当年,先太子跟着折太师读书,读出了一肚子的变法以治天下。”
“他的舅舅段伯颜本是镇南大将军,蜀州最开始的叛乱就是他镇压下的。”
“当年他带着儿子去蜀州,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一个人。他的妻子受不了打击,不久也撒手人寰。”
“他一生只有一妻,一子,就这么都没了,自此就没有再出过洛阳。这般,就成了文臣,又跟着太子开始变法。”
郁清梧只去了拿了个手炉回来,不欲她们竟然说到了先太子和镇南将军。他迟疑看向兰山君,不知道这些她听了好不好。
结果看过去,她竟然听得一脸认真。
他便将手炉散给了老夫人和钱妈妈,再轻轻放一个到她手里,自然而然接了话道:“是,邬先生也是折太师的学生。”
寿老夫人:“当年你先生可不是个好学生,总是逃学出去玩,便被伯颜拎回去训斥。太子年长他几岁,还总是护着不给打。”
邬庆川年轻的时候是个浪子,最爱上花楼里捧花魁。但邬家也没有太多的银钱,他抠门得很,便被众人取了个“抠抠浪人”的名号。
“后来你先生承了太子和伯颜的志向,才正经起来。”
她道:“但齐王却厌恶变法革新,与太子和伯颜对上了。”
“有一回,我进宫,正瞧见太子和伯颜,齐王在那里跟陛下对峙。”
“具体的就忘记了,只记得太子说齐王杀人太过,齐王说太子和伯颜在背后骂他,伯颜见我来了,故意拉着我说,齐王说要把他点了天光,熬断他的骨头——段伯颜当年打仗的时候,以骨头硬著称。”
“有一次身上他受了十三刀,硬生生的撑到了回营才叫大夫,我听闻之后都吓死了,他倒好,还称自己为阎王不夺命,十三刀如饮水。”
兰山君手里的手炉就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
郁清梧赶紧去帮她捡。
等擡起头的时候,却见她还是没有直起腰,她的手依旧在地上挨着。
郁清梧担惊受怕起来,“山君姑娘?”
兰山君慢吞吞坐好,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怎么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做出来呢?”
寿老夫人:“齐王倒只是说一说。段伯颜是病故的。”
兰山君喃喃道:“那也太过分了。”
怎么能对一个身上有十三处刀疤的人说这种话呢?
老和尚身上,就有十三处刀疤。
她的心慢慢的酸涩起来。
她不敢相信有些答案如此简单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又觉得这辈子那场大雪就是好迹象。
这是他送她来了。
从上辈子的淮陵送到这辈子的洛阳。
他肯定在帮她。
真相呼之欲出,她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脚不沾地一般。
还是不敢信,怕自己搞错了。
她遥遥看向屋外。
无数个夜,无数揣测,无数恨意,脑海里揣测出的无数个真相,难道就是从这么荒谬的一句话开始?
那也太荒谬。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她又想起了老和尚吃着她做好的卤猪蹄,不断吹嘘自己的从前,“哎,山君,为师给你取名为虎,也是有寓意的,我曾经就跟虎打过一架,我这刀疤,你昨日瞧见的那些,瞧瞧——”
兰山君白了他一眼,“师父,老虎耍不来大刀,我也不是傻子!”
老和尚只能摇头晃脑,“好吧,是山贼。我行侠仗义,跟山贼比拼,留下十三条疤。”
她担心,“你病得这般厉害,会不会就是它们引起的?”
老和尚夸下海口,“别怕,我这是阎王还不夺命,十三刀如饮水。你放心,我肯定活到九十九。”
兰山君啃着猪蹄,腾出嘴巴问最关键的事情:“你杀了山贼,那官府给你银子了吗?”
老和尚就撇嘴,“他们不杀我就好啦!”
兰山君小小一个人,顿时急起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山贼!”
不然怎么不去领赏银?
他一直都不怎么靠谱!
老和尚就笑,“确实落草为寇过——你还挺聪明。”
他说,“山君,这事情我只告诉你,你别往外说去。”
兰山君眼泪就掉了下来:“这下好了。我清清白白一个好人,叫你给连累了。”
如今想来,若老和尚真是段伯颜,还真是一语成谶。
屋外的白梅摇摇坠坠,好似雪一般,就要落下去。
兰山君想起自己被捆走的那个晚上,有漫天大雪。
从那日起,她就被冰在雪里了。
郁清梧便发现,兰山君极为容易出神。
他将捡起来的手炉再次弯腰放在她的手里,轻声唤道:“山君——回神。”
他低声问,“是想起什么了吗?”
兰山君喃喃道:“我想起了一句诗。”
郁清梧:“什么诗?”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她回神,问,“这也是好事,对吧?”
郁清梧肯定的说:“冬雪消融,春日来临,是好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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