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岐州府突然下起了雪。
不同于京都的雪大,每回京都下了雪,东宫里就要有小太监早起扫雪,岐山的雪,却细的很,小小一球,落在地上就化了。
但即便如此,沈筝还是高兴的很,她欢喜道:“珺珺,快些,阿娘带你去折红梅。”
沾着雪的红梅,似乎就马上沾上了雅之一字,不仅是沈筝喜欢,翁泷也喜欢。折筠雾还没应声,翁泷就开了口,“夫人,我也去,且留几枝鲜艳的给我。”
折筠雾这才穿好衣裳起身。她来了岐山之后,先是有一个小丫头说是要伺候她,折筠雾赶忙拒绝了,她不习惯也不喜欢别人伺候自己,沈筝见状,便随了她去。
“你自己喜欢便好。”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随性之人,并不要求她如今是主子,就一定要丫鬟伺候。翁泷还很高兴,“是嘛,我们小时候,哪里有人伺候穿衣用膳?还不是自己来的。咱们两父女,果然很像。”
沈筝扶额,“那是你家穷。后来你有了银子,便叫人服侍,什么都不愿意动弹了,你跟珺珺是一般的么?”
折筠雾就在旁边笑。夫妻两个吵嘴,旁人是不能插嘴的,她披上一件红色的披风,道:“阿娘,咱们这就能走了。”
沈筝:“走走走,待会雪停了,折梅便没了那股意蕴在。”
三人一起出了门,梅园里面果然因白雪点点落在红梅上显得格外雅致,折筠雾依旧是不太懂这些,不过觉得好看便也算是懂得梅花之美。
她用剪刀剪了两枝下来,也没有要多,翁泷那边却是折了好几枝下来,沈筝瞧了,笑着道:“还真是茹毛饮血一般。”
翁泷也不恼,只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筝:“贪心倒是总是有道理,你看珺珺,比你懂得节制。”
翁泷就马上转过身教折筠雾,“为父刚刚说的诗句你可听过?可要记住,这人该享乐的时候,就该享乐,若是压抑着自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就喜欢这般活着,喜欢梅花,就多折几枝,不喜欢菊花,我看都不看,人么,活着总要肆意对吧?若是只压抑自己只折一枝两枝的,那过了今天,没有了这股落雪的意境,再折梅花便只有遗憾。”
他怀里抱着一捧红梅,一边折一边有模有样的教女,“所以啊,别看为父折的多,为父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罢了。”
折筠雾认真听教,记下了,乖顺的点头:“谨遵父亲教导。”
沈筝:“……”
她好笑道:“如今你可找到一个乖孩子听你胡扯了。”
她摇摇头,“走了,别折了,再折下去,这梅花树都要被你折秃了。”
翁泷也很高兴,这么多年,折筠雾还是第一个这般乖顺听他说这些的人,于是回去将梅花都掷于窗岩,“来,珺珺,为父再教教你其他的道理。”
但话音落下几瞬,也没见着听话的闺女像平时一样附和他,而是看着他放在窗沿边的腊梅发呆。
“怎么了?”
翁泷不解,“为父做错什么了吗?”
折筠雾摇头,“无事……只是阿爹,女儿想拿花瓶将梅花都装起来。”
翁泷笑着道:“那你便去。”
他的说教之瘾还是能忍忍的。
折筠雾便哎了一声,郑重的从库房里面端出了几个花瓶,一枝一枝剪掉多余的枝节,花蕊,让这些梅花在花瓶里面错落有致,看着便赏心悦目。
翁泷:“想不到你还会插花。”
他好奇道:“见你插花的技艺有迹可循,可是有谁教过?”
一剪一折,皆有章法,不是普通的随意插花。
折筠雾手一顿,便小声的道了一句:“是殿下。”
当年她折了桃花掷于窗沿,殿下见了觉得不好,便教了她用花瓶装花。
她落寞了一瞬,“阿爹,我捧一瓶梅花给阿娘吧?”
翁泷连忙道:“好。”
她笑着出门,却在出门的一瞬间嘴角落了下来。看看外面飘落的雪花,她叹了一口气。
她想殿下了。这份思念,先是浓烈,每每想起来就会哭一哭,后来越来越淡,但淡绕在心头,却再没消去。
前几日,翁健大伯上山说接他们下山去过年,顺便去参加小侄女的婚礼。
——是他的小孙女,她的小侄女。
毕竟她叫翁健是大伯,翁泷阿爹,辈分一高,折筠雾便想着要给礼。沈筝笑着道::“没事,阿娘都给你准备好了。”
翁健取笑,“弟妹怕是连你的嫁妆都开始攒了。”
一屋子的人笑起来,她也跟着笑,但在她心里,却开始迷茫。
除了殿下,她好像觉得嫁给谁也不行。
但这些话肯定是不能说的,她只跟着笑,然后默默的坐在一侧,听长辈们说话。
山中的岁月其实挺好的,有阿爹,有阿娘,天晴了晒太阳,下雨了听阿爹弹琴,雪花一扬,一家子人去折红梅。
她低头看看装红梅的花瓶,缓缓的叹息一声,然后继续笑起来去见沈筝。
但却还没走到沈筝的屋子门口,就见外头传来车马声。折筠雾好奇的看过去,只见翁健带着一个看起来大概二十岁的少年郎出现在门口。
她好奇的走过去,“伯父,您怎么来了?这位是?”
那少年郎却激动的上前一步,却又不敢认,去看翁健,见翁健点了头,这才又上前一步,喊了她一声,“你是杳杳!”
折筠雾虽然不解,但还是摇头,“不是,你认错人了。”
结果话刚说完,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见了她,也激动的喊了一声:“三丫。”
折筠雾睁大了眼睛:“大哥?”
她走几步,又退回去,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折大田太过于激动,有些说不出来,折筠雾只好看向翁健。
翁健就摸摸鼻子,道了一句:“珺珺,此事说来话长。”
说话之间,就见弟弟和弟妹走了出来,翁健叹气,觉得这事情实在是乱七八糟。他将所有人叫到屋子里面坐下,斟酌了一下,才道:“这位公子是京都蜀陵侯家的大公子,折致远。”
然后又指着折大田道:“这是珺珺之前的养父儿子,叫大田。”
翁健说完就忍不住叹气一声,艰难的对翁泷夫妻道:“折公子说,珺珺是他的亲妹妹。”
翁健很头疼。好不容易太子给送个人来吧,他哄着弟弟弟妹收了个女儿,然后见着他们欢欢喜喜的过日子,他心里也高兴,以为今年过年,弟弟弟妹也有女儿孝敬时,好嘛,突然蜀陵侯家的公子就带着人上门了。
翁健当时就觉得不好。当时改掉折筠雾进宫的痕迹,便埋了一条线到了他们府里。这本就是掩人耳目,做的也没有那么细致,但这般一来,人家要查,也查的快。
而且这期间,太子一直没有露出声响,翁健都不知道蜀陵侯能查得这么快,他到底插手了没有。
只是万般想法,皆不能露出来,无论太子有没有插手,是什么想法,这找来的人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家,而是蜀陵侯府。
退一万步说,不管现在蜀陵侯府快不快找到珺珺在他们家,之后总是能找到的,毕竟珺珺这般的容貌,以后出嫁还是其他,总能被人找到,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再者说,人家是亲生父母,还是蜀陵侯家,这个身份就很巧妙,翁健拿不住太子的想法,也不知道要不要替珺珺拒绝。
所以左思右想,认为人来了,他只能带着来。
翁健叹气一声,大概说了被找上门的事情。
翁泷虽然隐居山林,是个舞文弄墨之人,但是性子却不是好惹的,他眼睛一瞪,开口质问折致远:“你说她是你妹妹就是你妹妹啊,你有什么证据?”
折致远也不觉得对方语气冲,连忙拿出了一把羽冠扇子,折筠雾看着那把扇子,看向折大田。
“大哥?”
折大田小心的道了一句,“三丫——不,杳杳,他真是你亲大哥,你是,你是阿爹捡来的。”
当年他也不大,对小时候没有记忆,等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被家里人教导三丫是亲妹妹。谁也没怀疑,虽然三丫长的不像是他们家的人,但是阿娘说,三丫是菩萨托梦送来的,自然不同,她是个富贵命。
谁知道阿娘卖了三丫后对他们说,三丫是捡来的。如今没粮食吃,她再舍不得,也该舍得了,难道叫她卖了自己亲生的么?
阿娘哭,他们也哭,但是已经追不回来了,灾年多尸骨,他们追到了镇子里面,却不敢再追出去,否则他们自己就是尸骨。
足足过了一年,家里才吃上了饭,但这时候即便是攒银子去找三丫,也没了路子,直到蜀陵侯家的人找到了他们。
折大田搓着手道:“大哥现在心总算安了,三丫,看见你现在很好,阿娘也能睡个好觉了。”
他舒了一口气,虽然不通礼节,但是对翁家的人却很是感激,由坐到跪,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多谢老爷夫人,自从查到三丫是做了你们的干闺女,没受到什么苦,我这心里才好过多了。”
再不是亲生的,也是疼了十几年的妹妹,知道她好好的,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他当时的心。翁泷和折筠雾连忙上前拉他。
“大哥,地上凉。”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缓慢的带着一丝哽咽道:“知道,知道是阿娘偷偷卖了我,我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从前殿下问过她希望是阿娘偷偷卖了她还是大家一起不作声卖了她,她肯定是希望前者的。
虽然自小家里算不得好,但是大哥偷偷带着她砍木头竹枝做木工,二哥教她赌骰子,四妹五妹也算听话,阿爹虽然闷不吭声,却也会给她做个小蛐蛐玩,阿娘每回赶集回来,还会给她带点吃的。
家里一切都好,她还能偷偷在山上养只鹦鹉,这么多年的日子,不是简简单单一句恨阿娘卖了她就可以淡忘的。
如今得知真相,她心里虽然依旧有被抛弃的酸涩,但已没有怨恨了。她的大部分怨恨曾在东宫两年里面被殿下的宠爱抚平了伤痕,人一旦有了新的疼爱,总会淡忘那些不美好的回忆。
她怔怔道:“有这么个缘由,我就想通了。不是我不好,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情惹了阿娘生气,这才五个兄弟姊妹独独卖了我,是我本不是亲生的,她舍不得亲生骨肉……这般,我便能心安了。”
沈筝听得心疼,将人拉着坐回去,“珺珺,地上凉,快坐回来。”
折致远:“杳杳,你不要怕,这回找到你了,大哥带你回去见阿爹阿娘还有兄弟姐妹,好不好?”
折筠雾这才重新看见了他。但那一瞬,她却没有说话。她看向折致远,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然后才道:“我曾经听闻过关于蜀陵侯家的一个故事。”
在她刚到东宫的时候,小盛曾经跟她说过蜀陵侯家的事情。
她慢慢开口:“我曾听闻,蜀陵侯一家在战乱里不得已进了沙漠,随后一家子人被风沙所扰,与其他人分开。当时沙漠起了大风,风沙大,众人艰难行走,命悬一线。于是在生死关头,绝境之下,蜀陵侯曾决定放弃怀里的一个女婴,对吗?”
折致远自然知道自家的事情。
曾经此事被时人夸赞,可真当此事从被抛弃的女婴嘴里说出来时,他却觉得有些羞愧。
而且当她说出命悬一线,生死关头,绝境之下这些话时,更是让他的脸莫名有些烧的慌。折致远看看她,见她脸色很是平静,并没有什么愤怒,不解,而只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一般。
他半响才艰难点头,“是。”
“当年,阿爹和阿娘这些年一直很伤心,每年你的祭日……啊不,是失去你的日子,阿爹和阿娘都会停下所有去为你祈福。”
折筠雾轻轻的嗯了一句,“我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折致远,“三月十日。”
折筠雾心里有了数。从小阿爹和阿娘告诉她的生辰礼是三月十三。
三月十三,应该是阿爹抱着她回家的日子。
她坐在那里,有些恍惚,想要说几句,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说什么的欲望。
沈筝却有些不喜折致远说的话,“既然如此,你父母为什么不来,有什么事情是比更早的见到女儿更重要的事情。”
折致远解释,“阿爹本是要来的,只我觉得自己也想早点见到妹妹,便求阿爹让我来找妹妹。且阿爹和阿娘事情多,一个是朝廷命官,轻易不得离京,一个是宗妇,打理着家中事物,不得脱身。阿爹和阿娘嘱咐我要日日写信回去,免得让他们担忧。”
他说完,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一件事情。
“翁伯父,伯母,小侄非常感激你们救下了杳杳,只如今我们找到她了,爹娘又思念不已,便想着早点带杳杳回去。”
沈筝双目一瞪,正要说话,却见翁泷朝着她轻轻摇头,眼睛往左看了看,让她去看坐在左边的珺珺。沈筝一瞧,就见折筠雾虽然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在听他们说话,又好像没有。
但她们已经同吃同住了三月,沈筝很是熟悉折筠雾,她细细瞧去,只见她的目光中却有了一种别样的光。
那是她来到岐山之后一直没有的神情,好像是希冀,好像是祈盼。
然后,她突然看向了窗外。
窗外,雪已经停了,开始下起了雨。
沈筝就听见她说了一句话。
“又下雨了——这种冬日,可不要去桃花下淋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