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绾后记(2)
来年四月,阿隼中了探花的消息传来,折绾和孙三娘带着人给街坊邻居都撒了铜钱。又请了锣鼓和舞狮子,设了流水席,热热闹闹的宴了七天。
与这个消息一块来的,还有明/慧的信。
折绾如常打开,本以为又是报平安的话,结果却看见信上说,川哥儿有了妾室。
明/慧开始为生育发愁了。
折绾怔怔了许久,起身走到书桌前研墨,想写下千言万语,又觉得一个字都落不到纸上。
她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写道:“英国公府子嗣的事情,想来你也知晓,并不是女子的问题,是家学渊源。你不用求仙问佛,也不用吃药看病,只活得舒适就好。”
“我在英国公府里有一书房,名为别有人间,你若是喜欢,便将里头的书搬到你的院子里面去,闲暇无聊的时候看看,等你看完书,一切也就有结果了。”
她明白明/慧的苦处。她希望明/慧看开一些。
她站起来,又从买给素膳的小玩意里挑出了一些东西给明/慧,“权当是哄她玩了。”
素膳今日被袁家小闺女袁蕊请去宅子里面看戏——终于不担心被送美男了!便很是不亦乐乎,回来的时候听闻此事,担忧道:“这可怎么办好呢?”
折绾:“明/慧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自己知道分寸。”
素膳哎了一声,“阿姐,那你别管了。”
折绾没有管。只是从这之后,她对明/慧未免上心了些,写信开解道:“人活一辈子,好比来人间游一趟。有月即登台,是风皆入座。无论春秋冬夏,不分南北东西。”
素膳就守在一边看她写信,撑着手道:“阿姐,你如今意境又高了。”
折绾好笑道:“也不枉我活了这么多岁数。”
她起身看窗外,“今晚倒是月色好,也凉快。”
素膳:“快秋日了。”
折绾起了兴致,“咱们去明溪上游船吧?”
素膳:“也行。”
两人就提着灯出门了。明溪就在茶庄前头,不远。因如今闽南重茶,四处还有人巡逻,倒是安心。
两人撑着小舟顺水而下,还碰见不少文人雅士携家带口。如今闽南不愁银子了,科举的人倒是多了起来,折绾还捐了不少银子给书院,买了许多笔墨纸砚送去学堂,名声很是好。
她跟素膳远远的缀在后头,乘兴而至,乘兴而归,身上起了重重的露水。换了衣裳,坐在炉子边烘干头发,说起去苏杭的事情。
“上回去没有好好玩,只看寺庙里面逛了。这回要好好看看。”
折绾:“行,去住半年吧?”
素膳:“这边的事情怎么办呢?都给蝉月?”
折绾:“你看着办就好。”
素膳:“我看着行。”
折绾:“那就行。”
蝉月却不答应,风风火火进了宅子,头上冒着汗,哭道:“你们都出去玩,只留我一个人做事,我不干。”
折绾:“能者多劳嘛。”
蝉月:“主家偏心,你对素膳姐姐说的是少操劳,少皱纹。”
折绾咳了一声,心虚不敢吭声,素膳就哄道:“那怎么办?我要走半年,肯定是要有人接过来的。”
“不交给你,我交给谁?交给谁也不放心,只有给你我才能松口气。”
蝉月心下满意,但还是不愿意多干活,又出主意,“给素兰姐姐呢?”
素膳连连摆手:“我可不敢说——她手里的事情比我还多,她力气也大,上回打了我手臂一下,痛了好几天呢。”
蝉月不依,“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蝉月如今也跟着折绾姓折,家里招了郎婿,跟着她一块在外头做生意。五年前,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家里就闹腾了起来。
素膳只好拉着蝉月出门,一边哄一边劝:“好嘛,你家里有孩子,素兰难道就没有嘛?好蝉月,我半年就回来了。”
蝉月:“你就是欺负我!”
素膳:“我没有欺负你,我只信你,就是素兰,我也是不信的。她做事情哪里有你心细。”
刚说完,素兰就来了,闻言吊起眉梢,“哟哟哟,又哄人做事了。”
素膳:“你快走吧,阿姐在里头等你呢。”
素兰笑眯眯的进了屋,见了折绾道:“我家师父写信来了。”
她们来闽南的时候,周掌柜没有跟着来。她要管着京都的事情,一摊子的事情都要她做主,她根本走不开。
她也不愿意来。她道:“我是生在京都,长在京都,如今年岁大了,便也想死在京都,并不愿意四处跑了。若是我死的时候主家能回来看看我,我在泉下有知,想来也是高兴的。”
折绾便不勉强,只由她自己去。但常常通信,这些年光是她跟京都众人写的信就有几箱子。
她便问:“你师父写了什么?”
素兰:“她说要来闽南看看茶庄。”
折绾高兴起来,“这是好事。”
“什么时候来?”
素兰:‘写信的时候就已经出发了,大概还有一月左右?”
这般啊……
折绾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和素膳就晚些去苏杭。”
最高兴的莫过于蝉月了,她得意起来:“好好好,师父要来了,到时候我要请她老人家评评理,看看你们是不是欺负我。”
素膳理亏的搂着她,“好蝉月,我走之前,必定把大的生意都说定,你帮我看着就行。”
蝉月嘴巴上讨了便宜,也不计较了,“行,我帮你忙半年。”
而后问,“文月呢?她跟着师父一块来吗?”
素兰摇头,“不来,她要留在京都照看生意。”
如今京都顶得住的就只有她一个了。
文月也能掌家了。
蝉月便唏嘘起来,“我常听人说,有些人家的书生做了大官,便让底下的书童也做官的。如今咱们跟着主家,是不是算是类似的情况?”
素兰闷笑起来,“算是。”
她们这几个姑娘,现在走出去,哪家做生意的不巴结几句?谁能想到她们曾经只是个小丫鬟呢。
等周掌柜到的时候,折绾带着她的三个徒弟亲自去接了。素膳素兰蝉月三个人站在一块,恭恭敬敬的围着周掌柜走。
周掌柜:“……如此看,我的架子倒是比主家还要大些。”
折绾闷笑出声,“这是应该的,她们的本事都是你教的。”
“就是我懂得的这点生意经都是从你身上学的。”
周掌柜:“主家可别擡举我。”
她的腰板已经挺直了。
折绾哈哈大笑。好有重逢,便起了流水席,一屋子的人来来回回碰杯。孙三娘笑着道:“当年,我记得周掌柜最头疼的就是我了。”
周掌柜:“是……娘子取的名字,太过于阳春白雪,实在是让我头疼。”
“可是娘子的画却让我欢喜,咱们如今的招牌还是您画的。”
徐琴端着酒杯过去,“那我呢?”
周掌柜:“若不是夫人,闽南这一块地就起不来如此的快。”
她站起来,举杯敬酒,“我也心怀感恩,若不是各位,闽南和花圃等生意也不能有今日。我是个生意人,但就是常年做生意,便更是知晓,若是一人努力,家业根本大不了。而家业能有今日被人提起来就知晓的地步,便是诸位日夜不停,劳心劳力的结果。”
“我敬诸位——还望诸位往后平安顺遂,所愿皆如意。”
大家便都站起来敬酒。
周掌柜并不愿意在闽南多待。她是真的来看闽南茶园的。朝廷开了海禁,如今茶叶也要运往外头,算不上“自产自销”了。眼看有更大的闯头在,周掌柜坐不住了。
折绾便亲自陪着她在茶园里面看。周掌柜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片大茶地,入眼皆是忙碌的人,根本看不见尽头。
她带着沉重的心道:“我真怕。”
折绾几乎立刻就懂了,她点头,“我也怕。”
人太多了。太多人的生死都在她的手上。明明最开始,她只是想着做一点小生意。结果生意越做越大,手下的人竟然有了那么多。
她就不敢行差错步了。一步都不敢走错。
她就给自己身上披了一层又一层的虎皮。这些虎皮在她身上,她便拿出去吓唬人,给自己行方便,顾着一个又一个人。
顾到最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只巡视大山的老虎。
“占了山头,就要守好山脉。”
“有一年,茶叶收成不好,我天天睡不着。”
周掌柜感慨,“我记得,那一年,咱们是贴了银子进去的。”
并不是每一年都赚银子的。茶园靠天吃饭,若是天老爷不赏脸,那不仅她们损失惨重,茶园的这些人都该饿死。
折绾:“是,所以我每年去山上喊茶都特别诚心。”
周掌柜由衷的道:“您身上的担子很重,咱们都靠着您吃饭呢。”
折绾就摆摆手,“你也擡举我了。”
两人相视一笑,周掌柜:“听闻主家和素膳要去苏杭转一转。”
折绾:“是,算起来,我快有两年没有出闽南了。”
她道:“如今阿隼和雁雁都前程明了,我估摸着,他们也要挑个时间成婚。到时候也没有时间去外头住。”
还不如就趁着现在去。
周掌柜:“阿隼如今出息了——他定了哪里的官?”
折绾笑着道:“湖州。”
周掌柜恍惚,“哟……这是刕鹤悯大人之前任职的地方?”
折绾:“是。”
她道:“虽然还是小官,但一步一步的走上来,想来他日也有出息。”
周掌柜便感慨道:“这些年,咱们这些人,算是起。孩子们一个个的有出息,算是盛了吧?总觉得见证了一个盛大家族的兴起。”
等她要走的时候,折绾和素膳也跟着走了一段路,到杭州之后跟周掌柜分开。
周掌柜临走的时候犹豫问了一句,“主家往后还会回京都么?”
折绾:“回的。”
太后身子若是不好,她肯定是要回去看望的。
周掌柜:“好,到时候咱们再见。”
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她畅快道:“就到这里吧。介子树下,理应停了。”
***
第二年夏日,折绾才带着素膳回去。但只歇息了几日,就撇下了素膳,跟孙三娘一块去了湖州。阿隼和雁雁要成亲了。
素膳本也想跟着去,但蝉月这回死活拉着她不肯放,哭着道:“我都瘦了,瘦了好几斤!”
素膳没办法,只能留下来收拾一大摊子事情。
折绾走的时候,她眼巴巴的,“婚事完了就回来。”
她没跟阿姐分开这么久。
孙三娘好笑道:“怎么还跟个孩子一般,离不开大人。都多大的人了。”
折绾:“你别骂她,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孙三娘翻了个白眼。
折绾:“实在是不雅。”
孙三娘:“得了吧!”
她停顿了一下,而后道:“说真的……我想着去湖州。”
她道:“阿隼和雁雁孝顺,要留我住下。”
折绾:“我就猜到了!”
但说出来,还是很伤感。
她叹息道:“闽南的宅子常叫人打扫,反正也不远,你想回来的时候也方便。”
孙三娘:“你放心,我定然常回来看你。”
折绾:“呸,我要你看?我不知道去找你?”
孙三娘没忍住笑起来,“好好好,你去看我。”
她想了想,又道:“我估摸着自己也在他们那边住不久,我还是要回来的。”
折绾:“都行。”
她就帮着孙三娘收拾东西。
东西小样小样,但归拢在一处,还是有了十几个箱笼。
等两人走的时候,众人又来送给阿隼和雁雁的贺礼,便到了二十个箱笼。
到湖州的时候,莹莹和雁雁过来接的。她们看着箱子笑着道:“怎么这么多啊——”
折绾:“其实算不得多了。”
好歹是要办一个婚事呢。
雁雁好奇的打量,“我们还买了许多东西,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孙三娘:“……哪里有姑娘家给自己办婚事的。幸而我们来得快。”
雁雁捂着嘴巴笑,“这也没什么。”
不就是买些东西嘛。
折绾拉着莹莹去一边,“你父亲可写信给你了?”
莹莹点头,“写了啊。”
她道:“雁雁姐姐要成婚了,他也着急了,问我心意呢。”
折绾:“他也写信给我了!”
莹莹:“我就知道!”
她无奈的道:“不着急嘛。”
折绾:“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莹莹:“我阿娘也写信来了吧?”
折绾没忍住笑起来,“是。”
宋玥娘如今依旧随性说话。上一月心情好,写来的信是夸她的,说她名声大噪,还说以后莹莹跟着她这些年,也学到了很多,跟她的女儿也差不多了——暗示以后她名下的铺子都给莹莹正好。
但心情不好的时候,虽然不敢说话不客气,但言语之间还是“激烈”得很,说她带坏了莹莹。
莹莹虽然没看过阿娘写的信,但也能想得到,无奈的道:“大伯母,你写信回去给阿娘了么?”
折绾:“这才是稀奇之处——我从来没有回信过。”
莹莹就笑起来,“哎,算了算了,随她去吧。”
两人许久没见,晚间睡在一块说话。莹莹说在云州的见闻,折绾说在苏杭看见的景色。
但苏杭莹莹是去过的,折绾却没有去过云州。
她想了想,道:“说起来,我们折家的老祖宗还是云州的人。”
只是多年过去,折家就成了京都折家,跟云州彻底没了往来。
这事情莹莹还是第一次听闻,好奇道:“可知晓是云州哪里的人?”
折绾:“胥江。应该是个县。”
莹莹正好去过!
她道:“真去过。”
胥江县有一座山叫做白头山,当时太后写信来问,她还回信,将此事说给了太后听。
折绾心满意足,“很好,你也算是帮我去看过老祖宗了。”
而后突然后知后觉道:“对了——王大人最开始被贬的时候,是不是也去了云州的胥江县做县令?”
莹莹:“是,就是那里。”
王大人就是王德山,最开始的闽南知州,后来因为他的弟弟王德海为了良田杀人,被牵连贬低去了云州做县令,如今多年过去,已经是云州知州了。
陛下对他很是重用。
当年她因到闽南种茶叶跟王大人有往来,后来又跟王夫人通过信。等王大人一家落难,她送过不少东西去过云州,跟王夫人倒是一直没有断过往来。
只是人只记得好的时候,这才过几年,她就已经忘记王大人夫妇在胥江的时候了。
连胥江两个字也忘在了脑海里。
这会子才想起来。
不过说到王大人,她又想起了潘大人一家。
潘大人已经被贬了。折绾想着,应当是陛下发现了当年勋国公府的事情跟潘大人有关。
如此,被贬官也算是一个好结局了。
她琢磨着,估摸着是陛下老了,舍不得了,开始念旧。
她和潘夫人也有往来。她说给莹莹听,“当年你孙姨母的事情,潘夫人帮扶过一把的。咱们要记她的情。”
莹莹认真记住,“下回我若是碰见了她,必定跪拜感恩。”
折绾点头,搂着她,“好。咱们有恩就报恩,有仇就报仇。”
因不在家里办的婚事,所以两个孩子成婚的时候,也算不上热闹。只请了阿隼的同僚们来,还有街坊邻居。
到底是凑齐了几桌人。
湖州知州也来了,他的夫人还跟折绾说道:“说起来,我还受过夫人的恩惠。”
折绾:“实在是不敢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帮过夫人的忙。”
知州夫人:“有一年,天不好,茶园荒废了,粮食也颗粒无收。我底下的管事可恶,竟然吞了我给的银子跑了。”
“幸而我的庄子跟夫人的隔得近,茶园的人便去了夫人的园子里做事讨日子活——”
折绾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她道:“我记得,后来你派人送了银子来。”
但她记得不是湖州知州夫人啊。
知州夫人笑着道:“庄子不在我的名下,是我妹妹名下。但一直是我打理着。我如今还后怕,若是那群茶园的百姓闹起来,我怕是要牵连到家里人。”
原来是这般。
折绾笑了笑,“不碍事的。”
却也不再说话了。
等黄昏行礼,折绾和孙三娘都坐在了长辈的位置上。
雁雁哭成了一个泪人,抱着孙三娘和折绾哽咽不成声,“我无姨母,无以至今日。”
当年,懵懵懂懂被送进勋国公府,懵懵懂懂成了姨母的孩子。
如今才明白当年是有多幸运。
孙三娘晚间一直哭。折绾好笑,“孩子成婚,高高兴兴的,你倒是哭个不停。”
孙三娘扭过头继续哭。
等折绾和莹莹要回闽南的时候,她又继续哭。
折绾便也带着些伤感道:“分分离离,我到了这把岁数,还是看不开。”
莹莹在前头等着她,“没事,聚聚散散,都是常事。”
这个走了,那个就来了。
她和雁雁姐姐要分开几年,但已经说好了,以后还要继续一块去看天地。
“你和孙姨母分开了,可素膳姨母还在家里等着呢。”
折绾:“是这个道理。”
她跟孙三娘告辞,“下次,看是你回来,还是我过来。”
***
回到闽南,正好碰上素膳不在家。但却收到了京都的来信。
是明/慧写来的。
她说,刕清川跟着郑大夫在看病了。
一直在熬药喝。
他整个人都有了药味。
折绾看完信,怔怔了好一会。她坐在蔷薇花下拿着扇子轻轻的扇风,不知道在想什么。
莹莹摘了些瓜果过来,“清升的妻子这时候应该快要生了。清川估摸着心里着急。”
折绾:“他着急,倒是不要紧。众人总为他找好了后路。”
她怕的是明/慧着急。
她喃喃道:“当年,你阿娘怀上你跟清升,我阿姐的母亲便着急了。”
这些年,她即便在闽南也给长姐点了长明灯。
去一处寺庙,便给一处点上长明灯。
她叹息道:“一代又一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她写信回去给明/慧,道:“我不在京都,不能帮扶你,很是心愧。只能劝解你,子嗣两字,不用强求,你还年轻,万事都可慢慢走,万事都还来得及。”
她思虑良久,还是写了一封信给刕清川。
她劝道:“何必如此呢?你也是看着你父亲这般执念过了那些年的,理应知晓该看开些。只顺遂而去,在你放下执念的时候,该来的都会来。”
她将两封信寄回去,便也不管了。等再收到刕清川的回信说子嗣重要的时候,她便没有再回信。
人和人的念头是不一样的。实在是强求不得。
有时候缘之一字,也实在是奇怪。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上辈子是这般,这辈子也是。
□□倒是一直写信来。一封信比一封信开阔,她说,她看了许多别有人间里面的书。
“母亲,看了你在书上写的批注,我真想见见您。虽然小时候见过您一次,但已经记不起您的模样了。”
折绾看得欣慰,她笑着回信,“你喜欢就好。”
又道:“你喜欢爬山吗?若是闲着无数,心里郁郁寡欢的时候,便可以去山上走一走。”
她记得上辈子,她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就跟着她一块去爬过山。
但她已经记不清去的是哪座山了。京都外面的是哪座山呢?
她问素膳,“你还记得呢?”
素膳嚼着包子,闻言想了又想:“哎——还真想不起来了。”
折绾也拿起一个包子咬一口,“我也忘了。”
于是,她写给□□的信里便多了闽南的风景,少了京都的事情。
而后,她又要动身去湖州了。雁雁怀了孩子。
这回素膳跟着一块去。
她跟蝉月道:“我不骗你,我要去湖州谈生意,只是顺带去看看雁雁。”
蝉月:“你就骗我吧!”
但还是接下素膳手里的事情,“哎,受苦的只有我。”
折绾便道:“你们都该找些人手接过来才是。”
素膳也在考虑了。徐琴听闻此事,连忙举荐了自家的侄女。
她道:“给你做徒弟!咱们都是女子,我家侄儿想来,我都没让,千挑万选,给你挑了一个女弟子,数术可快了。”
素膳犹豫:“心性如何啊?”
徐琴:“自然是好的,我看着她长大的。”
小姑娘很快就被领到了素膳的跟前。
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但骨子里面有韧性。
素膳瞧了一眼就瞧中了,但还是道:“我先带着在身边看看。”
徐琴:“行,不强求。”
三个月后,在湖州,小姑娘给素膳跪下,递了一杯茶,正式喊了师父。
素膳有些不适应。小姑娘实在是太懂事了,连洗脚水都要打好送过来,还要给她搓脚。
她唉声叹气,躲在折绾的屋子里,“我避避风头。”
折绾笑个不停。
“哪里有师父做成你这般的哦。”
她温和的道:“她这是心里不安心,要拜山头呢。等过些日子,安心了就好。”
素膳挠头,“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折绾:“嗯,我说过。”
她们一直等到雁雁生完孩子才回去。回去的时候,果然小姑娘就轻松自在多了。素膳也松了口气,跟小徒弟道:“你当时真吓人。”
小姑娘就捂着嘴巴不好意思的笑,“我好怕的。”
“我什么都不懂,很是蠢笨,我怕师父嫌弃我。”
素膳温和道:“你别怕,都是这般过来的。慢慢的,你就会变得稳重起来。”
她从前也很怕。
但她现在可稳重了。
她道:“别觉得自己蠢笨,你只是还小,缺少了一些阅历罢了。”
这话,她记得很清楚。
是阿姐跟她说的。
***
正月二十五,惊蛰。
又是一年喊茶的日子。
这一年早有瑞雪,各地都欢喜,老农松快的跟折绾夸下海口,“今年定然是个好收成。”
于是喊茶的日子,众人都高兴。袁耀带着诸位官吏早早就上了山台祭祀。折绾也带着一家子人和茶园的茶农进山,跟着人摆放茶叶,祭祀山神和茶神。
她认认真真的念祭文,“惟神,默运化机,地钟和气,物产灵芽,先春特异,石乳流香,龙团佳味,贡于天下,万年无替!资尔神功,用申当祭。①”
等众家茶园都念完祭文,山台上的人敲锣鼓,底下的人便开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再次锣鼓响的时候,便俱都欢呼起来,一起喊道:“茶发芽——茶发芽——”
喊山喊茶,祭山祭茶。
折绾还准备了红封给茶园里的人。
茶农们各个感激,老茶农道:“今年天好,山神欢喜,茶神欢喜,主家也欢喜。”
折绾笑盈盈的,“您老也欢喜。”
喊茶结束,她没有急着回去。
她带着素膳在山里走,路上还有寺庙。
这是一座小庙,她从未去过。
她带着素膳进庙里歇脚。
庙里人少,只有一个师太带着几个小尼姑在劳作。见了她来,连忙请了进去。
折绾捐了香油钱。
她道:“我们借个方便。”
她和素膳给菩萨烧了香,便坐在寺庙里歇息。
正值午间,墨月等人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悬挂。便在庙里吃了饭,不巧却下起了雨。便只能继续在庙里等雨停了。
折绾打起了瞌睡。
她趴在素膳的肩膀上,“我睡一会。”
素膳:“哎,你睡。等雨停了我叫你。”
折绾嗯了一声,沉沉的睡了过去。
倒是做了一个长梦。
她在梦里瞧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只不过,跟她记忆里的小时候极为不同。
“她”穿着锦绣衣裳,蹬蹬瞪踩着步子跟阿姐告状,“六姐姐又欺负我了!”
长姐看着已经到了出嫁的年岁,却梳着姑娘打扮的发髻,放下手里的书,“你欺负回去。”
“她”瑟缩了一下,“长姐,我不敢。”
长姐便恨铁不成钢,“你都已经学会跟我告状了,怎么就学不会欺负回去呢?”
“她”蹭过去,“好长姐,你帮帮我吧。”
长姐就站起来,“最后一次,下回她要是敢欺负你,你一定要欺负回去。”
“她”就点点头,“好啊。阿姐帮我最后一次。”
长姐牵着她的手去了那座她住了许久的院子。六姐姐也是小小一只,见了她们来就害怕得躲了起来。“她”瞬间狐假虎威起来,“六姐姐!”
六姐姐瑟瑟缩缩的出来,声音小得可怜:“什么事情?”
“她”却越发大声起来,“你以后不准再欺负我了!我是要反抗的!”
六姐姐哎了一声,不敢吭声。
“她”欢欢喜喜的走了。
“她”回去跟素膳道:“素膳,以后咱们有靠山了。”
素膳手里拿着几文钱数来数去,“姑娘,这是真的么?”
“她”点头再点头,“是真的。”
姨娘也得意起来,“这回你入了大姑娘的眼,咱们以后就好过了。”
她叮嘱“她”:“阿绾,你要听话,要争气。”
“她”就这般跟着长姐长大了。
“她”被养得很好。
“她”开始读书,开始跟着进宫,开始长成了落落大方的样子。
“她”很好。
“素膳”也很好。
一切都很好。
“她”依旧喜欢种花。太后笑着道:“阿绾种的花总是能活久一些。”
阿姐在一边道:“是,她很是有天赋。”
阿姐没有嫁人。没有嫁给刕鹤春,也没有嫁给其他人。
折绾高兴起来。这很好。
阿姐现在看起来很欢喜。
她觉得这是入了梦境。但好像醒不过来。这般的情况,她在死后倒是碰见过。
她记得上辈子死后,她就飘在了空中。
难道是她这辈子的命数到了。
折绾难免伤心起来。
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去做。
她还不想死。
但无论她怎么做都醒不过来。她只能跟着“她”继续长大。
她发现自己也只能跟着“她”。
慢慢的,折绾发现自己心境平和下来了。
跟着就跟着吧……这般看自己长大,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她”得了一把好琴。她就发出惊叹的声音,“这可是名琴。”
她笑着道:“你这么小就得了啊,太后娘娘可是后来才给我的。但我也没有要。”
她没有时间去学,也没有兴致去学了。她跟太后道:“以后留给其他喜欢琴的人吧。”
原来“她”喜欢。
“她”跟丹崖成了要好的手帕交。两人一块跟着太后请来的宫中琴师学琴,“她”弹得很是好。
这不是折绾听出来的。是琴师夸赞的,“你很有天赋。”
“她”微微笑道:“是先生教得好。”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她”成了她小时候想象的样子。
折绾舒心的笑起来。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她”和素膳盘算着做生意。
“她”道:“素膳,你数术这般厉害,就是做个状元也行的,你出宫去吧,去做一门生意。”
素膳觉得可行。她也觉得自己很厉害。大姑娘还说她将来必有大的前途。
“她”拿出了许许多多的银子,都给了素膳。
素膳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有些发愁,“可我该做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两个小的手拉手去找长姐。
长姐笑着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买地吧?”
她唏嘘道:“京都的地。闽南的地。”
折绾心里一激灵,总觉得有什么在脑海里面浮现了。
可又琢磨不出来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她”长大了。
“她”长得很好看。便也有世家公子来追求。“她”很是苦恼,“该选谁呢?”
丹崖作为过来人,颇为惆怅的道:“算了吧,还选谁呢?当初庆国公府和辅国公府还不是让我选,最后我选谁了?”
“她”便躺下去,哼哼道:“我就不信我的运道也如此差。从小到大,我的运道可是不差的。”
丹崖就笑起来,“那你试试嘛。”
试试就试试。
折绾却可以预见结果了。
她闷笑起来。
“她”要受挫了。
果然就受挫了。
玉岫进宫,“她”和丹崖垂头丧气的喊姑姑。折绾听见这个称呼又笑起来。
玉岫果然不愧是玉岫,她叹息道:“我查了,有一个有龙阳之好。”
“她”捂住耳朵,“哎哟哎哟,怎么有龙阳之好哦!”
玉岫:“第二个……在外头有一个‘青楼知交’,很是交好,他觉得对方是奇女子。”
“她”叹息,“还有一个呢?”
玉岫:“还有一个……倒是不错,什么都不错,就是矮了些。”
“她”和丹崖手握手,紧张的问:“多矮?”
玉岫:“跟你们差不多高吧。”
“她”倒头就哭,“真欺负人!”
丹崖捶胸顿足,“怎么了!京都的世家子都怎么了!”
折绾看得好笑,也笑出了声。
“她”真是可爱。
等下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跟着“她”躲在角落里偷听。
折绾好奇的跟着过去听。
她听见了长姐和嫡母的声音。
嫡母声音很是激动:“我就是有罪,那也是上辈子有罪,你凭什么,凭什么让我这辈子也遭受折磨?”
嫡母:“好好好,你是问心无愧,你是大善人,所以你看着你的母亲绝望,一日日消沉在无边无际的折磨之中,你就高兴了,你就满意了,你就觉得你赎罪了——”
折绾沉默了下来。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也屏住呼吸,不敢呼气。
等长姐上了马车之后,“她”紧紧握住长姐的手,“阿姐,你放心,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长姐笑起来,“你也是个傻丫头。”
她唏嘘道:“但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不懂长姐这话的意思,却知足的笑了起来。
但折绾懂。
她眼睛湿润起来。
她飘在阿姐的身边,轻声温和道:“够了。”
“足够了。”
“多谢你,阿姐。”
“谢谢你——把‘她’养得这般好。把‘素膳’也养得如此好。”
她在睡梦里面哭。
在庙里也哭了起来。
素膳吓得不行,将她摇醒,“阿姐——”
折绾慢悠悠醒来。
素膳舒出一口气,“阿姐,你是不是做了噩梦?”
折绾怔怔一瞬,而后摇了摇头,“不是,是好梦。”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她站起来,走到神佛身下,虔诚的跪下去,“多谢菩萨,让我如愿了。我在这里,也想为长姐点一盏长明灯。”
素膳好奇问,“什么愿?”
她记得的。阿姐每次给大姑娘点长明灯的时候,总是要许一个愿望。问她,她也不说。
这回,她以为又是不说的。谁知道阿姐却突然道:“我许了一个长姐如我一般的愿望。”
“如阿姐一般?”
折绾点头。
“是,如我一般。”
重来一次。
每点一盏长明灯,就许一次愿。
如今看来,我佛慈悲。
她站起来,“素膳,走吧。”
咱们该回了。
素膳哎了一声,“好啊,阿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