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无念,得无名(24)
勋国公被老二一句话说得擡不起头来。他喃喃解释,“你们是至亲兄弟,一母同胞,我哪个都不愿意舍弃不是应当的么?”
老二看着他这般神情,到底还是心软了一些,“可父亲也该有孰是孰非,大是大非之念!”
老三直白多了:“父亲以为自己是谁?还是当年那个勋国公吗!父亲t已经年迈,这些年传出的名声不是纳寡妇就是不行,难道心里真的没有一点数么?!”
他恨恨道:“当年别人怎么夸你,这些年就是怎么骂你。父亲是不是只记住了当年却忘了现在?”
他失望至极,骂完了又丧气道:“就为了保全大哥,便连勋国公府的百年牌匾也不要了……”
勋国公颤抖着嘴唇道:“幕后之人是奔着我来的,心思严谨,绝对不是小辈,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只能徐徐图之——”
见他还是撇开老大不谈,老二气笑了,“现在倒是让您图谋到了,全家人齐聚在此,父亲可还满意?”
勋国公颓然,“陛下突然不愿意再见我,不然是可以保全你们的。”
他并不是蠢货,知晓背后动手的人比他想得更加隐秘。
他道:“我本想着此事是王德山一派的手段,这般直白的来布局,是以我为靶子。陛下回过神来,必定会谅解我一二。”
陛下重情义,他当年是有功劳在的,陛下想清楚他只是做靶子的事,便多少能够容情。
谁知道陛下竟然不顾情面了。
老三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您瞧着,如今是谅解了么?您又是否看得清——您跟王德山比,谁在陛下心里更加重要?”
还以为是从前呢。还以为陛下跟他的情意压得下王德山呢。
但就是这一念之差,便葬送了整个勋国公府。
他气得一锤子锤在地上,痛骂一声,“直到现在,我们都在您的面前了,您还嘴巴倔得很,半句话不谈大哥,不提您是贪心偏心护着他,才让本可以躲过去的劫数变成了死局。”
老大闻言不乐意了,大声道:“我是受牵连罢了——秦家要是找到你们,给你们田地,你们难道还能不要?”
老二本不愿意多说的,听见这话之后,蹭的一下子站起来对着老大就是一脚,勋国公下意识的去护着,便踢在了他的身上。
老二已经顾不上了,又接连踢了几脚。他也不看勋国公,只对老大怒火冲冲道:“我们?谁会给我和三弟布局?众人皆知父亲宠溺于你,所以才有此局。我和三弟向来不如你这般受宠,又怎么敢接五千亩地,父亲怎么又会包庇我们?”
勋国公神色暗了暗,这话他心里承认三分。
老二:“父亲也想想吧!这些年他仗着你和祖母的宠爱,日日拿死去的母亲说话,到底做错了多少事而被原谅,所以才酿成了今日之祸,让全家人跟着受罪!父亲,幕后之人就是知晓咱们家的事情,看死了你的性情,才会把局做到大哥身上去——”
勋国公嘴巴终于不倔了,他低下头去,手颤抖起来。
他开始后悔了。他喃喃道:“我不该对老大庇护太过的……”
可现在已经晚了!老二心酸的闭上眼睛,顿了顿,又庆幸道:“但大哥做了这么多错事,唯独只有几年前撺掇舅父给父亲纳寡妇倒是做对了。”
老三凉凉接口道:“是啊,那次母亲气狠了,执意要将大哥分出去,这才有了分家之举,否则——我们现在就不是流放,而是跟着父亲一块尸首异处了吧?”
勋国公听见这话,便直到这时候才顾念上孙三娘,急忙关切的问,“你们母亲怎么样了?”
老二和老三就酸涩起来,“她自有好友救济,不用父亲操心。”
被关押在府里的几天,父亲的好友一个没有出现,继母的几个姐妹倒是都在,一个个的送了吃食进来,这才免了他们受饥饿之罪。
老二就道:“舅父一家,从咱们出事至今,一句话都没有捎进来过,何况是送吃食。咱们这些老的大的都要流放去云州了,但孩子们托付给舅父一家,我实在是不放心,不知道可不可以求求母亲带去丹阳——”
他们两个可以活的倒是冷静下来了,开始商量起后路,但老大却回过味来了,脖子上悬的大刀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慢慢的瑟缩痛哭流涕,“怎么会这样,父亲,您再去求求陛下吧,儿子是无妄之灾啊。”
勋国公被两个儿子如此这般骂了一顿,心里本就苦闷,再见他这般无用的哭哭啼啼,瞬间恼火,“你消停些吧!若不是你,咱们家怎么会变成这般!”
老大嚷嚷起来,“父亲这就怪我了?还不是父亲无用,这些年皇恩不再,所以他们才敢将你看成是软柿子捏,还真捏着了!”
他哭道:“舅舅呢?叫舅舅也去上书,去为咱们鸣冤!”
勋国公被他一顿吼,气急攻心,脸色铁青,砰的一声倒地,嘴里一口鲜血吐出来,却没有一个儿子肯去扶他。
而隔壁,折绾和玉岫带着干净的衣裳给孙三娘换了外衫,带着雁雁和阿隼出了牢狱,临走之前,她跟折绾道:“我还要去看看他。”
折绾理解,“我们就在外头等你。”
孙三娘轻笑着点头,“好——有你们在,我一点也不怕。”
她深吸一口气,快走进了关押勋国公的牢狱跟前。狱卒殷勤备至,还担心她走快了摔倒。
等到了地方,老大老二老三看见她来,都激动得扑过来,孙三娘便往后面退了一步,狱卒立马上前,“去去去,什么东西,也敢造次。”
而后朝着孙三娘谄媚道:“夫人,小的就在旁边,您有事就叫我。只是也不可说太久,不然坏了规矩。”
孙三娘:“多谢你,我说几句话就走。”
她缓缓看向脸朝下,整个人摔在地上似乎是晕过去了的勋国公,眼神始终平静。
她未开一言,三个继子却已经迫不及待的说起话来。老大痛哭流涕,求她救他出去,老二和老三就懂事多了,只说信不过舅家,只望孙三娘看在这些年他们相安无事的份上救一救妻子和孩子们。
但无论他们怎么说,她都无动于衷,只看向勋国公。老大瞧见了,连忙去疯了似的摇他,摇不醒,便用力的在他脸上打了两巴掌,硬生生将晕倒的人给打醒了来。
勋国公脸上疼得厉害,一睁开眼睛,便见最宠的大儿子瞪着眼睛看他,“父亲——父亲,快些叫母亲救儿子出去吧!父亲,儿子求你了,儿子还年轻啊。”
勋国公缓缓的回过神来,擡起头看向这边,艰难的喊了一句:“三娘……”
孙三娘:“我来看你最后一面。”
勋国公感动:“是我对不起你——”
孙三娘:“我来看你最后一面,想要告诉你,我如今清楚得很,珑珑之死,你脱不开干系。”
勋国公神色一怔,没想过这般时候,她张口闭口说的还是珑珑。
孙三娘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厌恶过他,也讨好过他,后来珑珑去世,她万般痛苦,他小心待她,她也是感动过的。
但如今想来,他这般的人,连女儿的死也不曾真正承担过责任,实在是恶心至极。
她手指头颤抖着擡起来,指向他,“当年珑珑出生,你母亲不喜她是个姑娘,背后骂她,你可曾听见?”
勋国公本想狡辩,解释,但时至今日,这般的狡辩和解释已经不重要了,他顿了顿,还是点头,“听见过。”
但他只是觉得母亲愚昧罢了。
他不觉得值得放在心上。
当年是如此想的,现在也是如此想的。他不懂为什么妻子就是放不下此事。
孙三娘眼眶红起来,“那你可曾为珑珑……可曾护过珑珑一回?”
不曾。
勋国公低头惭愧起来,“当时母亲为我照顾三个孩子,我对她也愧疚得很。”
孙三娘嫁到勋国公府之后,刚开始闹腾得很,跟个孩子一般。勋国公喜爱她的颜色,宠爱她的性子,却也认同母亲说她的话,“这般的性情,也不知道孙家是怎么养出来的?这般的人,怎么能做宗妇呢?孩子们不能让她来养,更何况还是继母。”
勋国公便将孩子们依旧给母亲养。
谁知道母亲却挑唆几个孩子来憎恨三娘。后来珑珑死了,三娘疯了一般,将珑珑的死怪罪在母亲和老大的身上,他也觉得荒唐,便又偏袒了母亲和老大一次。
夫妻隔阂也是由此来的。
他闭上眼睛,“是我对不起你和珑珑。”
孙三娘咬牙切齿,“你自然对不起——珑珑去世之前,还想着为你作画,想着为你画一副骑马的画像!”
“你呢?她都烧得t滚烫了,你去哪里了!”
孙三娘那般恨自己,最开始也是因着珑珑病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她觉得是自己没有照料好女儿。
可后面一点一点想明白了。
珑珑不是只有母亲。她还有父亲。
可勋国公却始终没有来管过。她问:“珑珑去世之前,你去做什么了?”
勋国公脑子在这一刻转得极慢。但竟然也想起来了,他喃喃出声,“老大说,他想谋个官身——”
他就去找人喝酒筹谋去了。
那日大雨,找他的人慢了一步,等他赶回去的时候,珑珑已经没了气息。
屋子里面乱糟糟的,三娘疯了一般哭,母亲在那里骂三娘照顾不好孩子,若是早将孩子给她养,就不会发生这般的事情。
老二老三站在一边没有表情,都茫然得很,老大走过来,拉住他小声问,“父亲——你今日是去跟汤大人喝酒去了么?”
虽然没问事情成没成,但勋国公却还是生气了,觉得他现在还问这个,简直是丧良心。正要骂人,三娘却指着老大骂起来,说他和母亲害死了珑珑。
他就忘记了骂老大,而是去制止三娘胡乱攀咬。
再后来,他就没了心思骂老大,这事情便过去了。
他喃喃道:“我应该早点赶回去的。”
孙三娘却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冷冷道:“原来是为了老大的官位——我就说怎么找不到你的人,这些年,我问你,你也不说。”
她嗤笑一声:“你以为,你说了,我会恨老大?”
她手垂下去,哈了一句,“老大走到如今的地步,你跟你的母亲功高至伟。勋国公府有今天,也是你一日一日纵容老大出来。”
孙三娘:“你这般的人,即便是到了阎王殿前,也是无颜面见面对列祖列宗的。”
蛇打七寸。之前说对不起女儿的时候,勋国公还只是羞愧的神情,等孙三娘说出他无颜面见祖宗的话,他彻底绝望起来。
百年荣耀,老祖宗留下的勋字,竟然就这样葬送在他的手里。
他也痛哭流涕,万分后悔起来,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纵容老大的……”
孙三娘更加寒心。
他根本不曾顾念过珑珑。直到此时此刻,他依旧不觉得自己对珑珑有错。
不爱就是不爱,即便是死到临头了,也得不到真心实意的道歉。
但她也终于彻底放下了。
她突然出声道:“以后,珑珑就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了。这些年,我固执的,执念一般觉得你也该为珑珑的死负责,道歉,理应跟我一样痛苦……”
她转身,“但如今想来,我如此要求你,才是最傻的,才是没有放过自己。”
勋国公哭道:“三娘,是我的错,我真的错了。”
孙三娘却已经走了,她已经不想再听见这样的话了。
她脚步飞快,没一会儿就出了牢狱,等走到外头的时候,阳光撒在了身上,刺眼睛得很。
折绾和玉岫就站在不远处,见了她来,立马走过去,“好了?好了就快些走吧,这地方我是不愿意待的。”
孙三娘点头,而后见两个孩子从马车里面探出头来,头发已经重新梳过了,也换了新的衣裳,正朝着她喊:“姨母!”
孙三娘眼睛酸涩起来,重重的哎了一声,“我在!”
折绾就笑起来,“能安然无恙是好事,可不能哭,快些上马车吧,咱们回去。”
自然是不能去勋国公府了。那里已经被查抄,但折绾却早早就准备好了地方。
她道:“里头已经添置了你喜欢的东西,虽然比不上勋国公府那么大,但也不小,你先在这里暂住几天。”
孙三娘拉着她的手,“我听闻——你是用了陛下的赏赐才把我救出来的。”
折绾:“也不算,陛下本就没打算杀你们。”
孙三娘:“我不知如何感激你。”
折绾就轻声道:“不用感激,能帮到你,让你活下来,我也很高兴。”
能让孙三娘活下来当然是好,但每每多活一个好人,她就觉得素膳将来必定也能活,而不是病了去世。
她将孙三娘扶上马车,“走,从今以后,只要你想得开,便又是另外一种快活日子。”
玉岫也道:“是,还是阿绾说得对,你现在不是有罪之身,想做什么不能做?就是再嫁也是能行的。”
孙三娘瞪她一眼,“你嫁吧,我是不愿意的。”
等到了宅子里,周掌柜早早的就带着素膳几个人等着了。
她郑重的用柳树枝沾了水轻轻的扫在孙三娘和两个孩子的身上,“从今往后,一切都是安平,再无困苦。”
蝉月带着素蕤已经在里面忙活了一早上了,里里外外都是擦洗过的,崔娘子做了卤肉,素兰的婆婆帮着打下手,素膳就从铺子里面搬来了许多花草放着。
“花草确实是能够怡情的。”
孙三娘瞧着大家为自己忙碌,瞬间眼眶红了起来,落泪道:“我这辈子算是值当了。”
折绾又看向雁雁和阿隼,“莹姐儿他们几个待会儿也过来。”
雁雁高兴得笑起来,“嗯!”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莹姐儿说。
三个人又进去洗漱了一番,里里外外的都洗了一遍,散着头发在院子里面晒头发。
天热得很,莹姐儿三人来的时候,雁雁头发都快晒干了。
孩子们拢在一块哭,诉说着这些天的思念之情。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莹姐儿哽咽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但大伯母说,雁雁姐还是要走的。
雁雁和阿隼到底还小,没有想过这些事情,闻言愣了一会才道:“也没关系,只要跟姨母待在一块儿就好。”
几个人嘀嘀咕咕,已经商量着离别了。倒是大人牵扯多,孙三娘等人还在说京都的事情。
玉岫:“女眷还家,你暂时不说,其他人就自己回自己家去吧,咱们不管,只送盘缠。”
折绾也是这个意思,她道:“可以为她们打点后路,但却不多做了,尤其是孩子,你已经有了雁雁和阿隼,再多便难以照顾,他们都有舅家,一个个的送回去就行了。”
孙三娘笑起来,“难道你们以为我会接手?”
她没有那个心思。
玉岫当然也知道她没有这个心思,“就怕你到时候觉得孩子凄苦,下不了狠心。”
孙三娘:“既然如此,我就不出门了,也不去看他们了。”
折绾和玉岫都同意,道:“那就我们来。”
就跟上辈子一样,玉岫开始打点起勋国公府其他的人,途中勋国公听闻此事还递话出来想要见玉岫一面,结果被拒绝了。
折绾跟着一起帮着,再回府的时候,便发现赵氏看她的眼神不对,似乎带着欣赏,又似乎含着不满。
还是宋玥娘过来说出实情,“你如今可是出尽风头了,外面的夫人们谁不说你一句有情有义?母亲这些日子出门交际,耳朵里面听得都是你。”
折绾恍然大悟。
宋玥娘问折绾,“孙家姐姐以后该如何啊?”
她还挺会好奇的。
折绾懒得理她,她也不生气,眼巴巴的跟着,“大嫂嫂,你说啊。”
折绾:“我不知道。”
她转身就走了。
宋玥娘就留在原地叹息,“她这个脾气怎么又臭又硬的。”
但她一点怨言也没有。
她觉得折绾跟自家大嫂嫂一样厉害了。厉害的人她是不敢招惹的,就跟她愿意听母亲和大嫂嫂的话一样,她乐意听,被打几下也无所谓。
她回去自己待着看书,莹姐儿回来收拾东西,想要把自己的好东西都给雁雁。
宋玥娘眼珠子一转,“带这么多东西……是要走吗?”
莹姐儿没防备,点了头,“是啊。”
宋玥娘:“去哪里呀?”
莹姐儿:“闽南。”
宋玥娘就笑起来,“原来是想着送她们去闽南啊。”
莹姐儿后知后觉的回过味来了,“阿娘!你套我的话!”
宋玥娘还挺得意的,“你大伯母什么都告诉你嘛,她不告诉我又怎样,我还不是知道了。”
莹姐儿:“……”
她气得脸色都红了。
最终还是觉得不能计较,她只能恨恨地把值钱的东西都带上。宋玥娘也不心疼,还在一边道:“那个玛瑙样式精致,给她吧,以后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了。”
莹姐儿把阿娘推出了门。
她还去雁雁姐那里睡了两天。
勋国公很快就要被砍头了。
那日折绾倒是没有出门,她在看茶叶的账本。
这段日子已经耽搁得够久,她一个身子不能做两边事,于是t已经很久没管铺子了。
勋国公砍头这天,刕鹤春没有去上值,也没有去看送勋国公,而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直没出门。
这就跟上辈子吻合上了。
她今日也没有出门,而是在花草房里面忙活,莹姐儿倒是怕雁雁惶恐不安,独自去孙三娘那边。
折绾送她出门,见她上了马车,道:“莹姐儿,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莹姐儿点头,“可以的!”
折绾摸摸她探出窗户的头,“那我就不跟着你去了。”
莹姐儿:“嗯!”
折绾等她走了之后才道:“莹姐儿今年长得特别快。”
从前已经够懂事了,但今年尤其懂事。
这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
刕鹤春足足三天都回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更加沉闷了。英国公倒是突然积极的教导起子孙来——不仅是他,还有京都其他的长辈。
有勋国公的例子在前面,谁也不敢再放任子孙,尤其是不敢溺爱过头。
他将川哥儿升哥儿以及其他房里的孙子都拢在一块读书,日日都要抽查文章。
刕鹤春看在眼里,并没有多言,等川哥儿从山海院里面回来,他也不再抽查,只道:“你祖父已经给你增了一份课业,我这里就算了吧。”
川哥儿松口气,他如今已经长大了许多,对父亲已经没了当年的害怕,但每次跟父亲打交道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此,能少跟父亲说话自然是好的。
他急不可耐的出门去了。路上碰见了正回来的母亲,他停下来问好。
折绾:“刚从你父亲那里来?”
川哥儿:“是,父亲说祖父最近在考校我的学问,他就不问了。”
折绾点头,“那你也轻松一些。”
她说完就要离开,川哥儿却心头一闷,下意识的叫住了她,“母亲——”
折绾:“嗯?”
川哥儿支支吾吾,到底没有问出那句话。
他想问,母亲能不能也像教莹姐儿那般教他。
但这句话足够让他惶恐不安一天了。
他知道答案。
母亲肯定要说,她是女子,不能教导他的学问。
她一向是这般说的。
他低头,抓着自己的衣裳,半晌没有说出来话,最后道了一句:“母亲……这段日子,我听人说,孙家姨母因为是继母,所以她家的继子们都对她不好。”
升哥儿和莹姐儿说这话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他也是继子。
母亲是继母。
他当时就觉得脸上很热。好在雁雁姐姐安慰他,道:“折姨母不仅是你的母亲,还是你的姨母,不一样。”
川哥儿才松口气,他觉得自己不会是像勋国公府几个继子一般的。
他对折绾道:“母亲……我以后也会孝顺你的。”
折绾闻言,却没有露出什么其他的神色来,她依旧是那么一副温和的样子,听见这话,没有贬低,没有不信,没有质疑,但也没有说什么我相信你的话。
她只是温和的说了一句,“随你。”
她急匆匆的转身走了,川哥儿知晓她是忙着去煮茶。母亲最近在煮一些很稀奇的茶叶。
有时候里面加生姜,有时候里面放盐,有时候还放些花花草草进去,每一次她自己都喝,也笑着让人喝。
小丫鬟们不怕她,笑笑闹闹的嚷着不喝,萱月还满院子跑,以逃离去试茶。
川哥儿很想说他可以试的。
但他却知晓,母亲不会让。
祖母也不会让。
祖母说,他是家里唯一的嫡长子,但凡有一点的事情危险都不要去做。
他有时候觉得,母亲跟自己生疏有隔阂是因为祖母。
他失魂落魄的去了前院,升哥儿拉着他去一边道:“咱们下午去找阿隼哥哥吧?他就要走了,临走之前,咱们给他践行。”
川哥儿打起精神,“好啊,咱们自己出银子叫厨子做好了饭菜带过去。”
这也行。
两个人正正经经的商量起此事来,但莹姐儿晚上却回来道:“还不急着走!”
川哥儿如今如同惊弓之鸟,“为什么?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莹姐儿给自己倒一杯茶,“不是出了变故,而是……而是孙家姨母在等孙家的信件。”
孩子们都不小了,都知晓出嫁女要是夫家抄家,又等不到娘家的来信是什么意思。
升哥儿小声道:“我听阿隼哥哥说,好像是孙家姨母的哥哥不愿意接她们回去。”
这是他们不能理解的。都是至今骨肉,为什么要撇清了干系呢?
莹姐儿看得开,“将来你们要是跟我断了亲,我也不怕。”
升哥儿白了她一眼,“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嘛,孙家姨母这是太可怜了。”
他怎么可能抛弃莹姐儿不管呢?绝对不可能。
川哥儿也道:“我们是男人,会护着你的。”
莹姐儿:“还是我自己护着自己吧。”
她看了勋国公府一场戏,倒是把性情看偏激了。折绾便不要她再参与这些事情,“你好好的读书吧!”
莹姐儿嘿嘿的笑,“我知道的,我又不愤世嫉俗。”
她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她小声问:“若是孙家人不来,孙姨母会很伤心吧?”
折绾点头:“肯定的。”
但顿了顿,她又道:“但这也不是坏事。我们这般的年岁了,要是还在意这个,看不清这个,往后无论碰见什么事情,都艰难得很。”
彻底一点点看开,反而是好事。
她道:“我从前觉得,人生贫穷,别人看不起我,骂我几句,便是大劫难了,等回去之后,还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但是后来大了,走到现在,便觉得除去至亲之人离开人世,其他都是浮云。
“总有更加艰难的事情发生,但我们总能跨过去。你孙家姨母也是这般想的——父母兄长不来接,看开了,也算不得什么。”
人这一辈子,不要期待不在意你的人愧疚,帮你,要活好自己才行。
这个道理,她也是最近看着勋国公府的事情明白的。
她恍惚间叹息了一句,“我之前其实……其实也没有完全看开,我那股执念啊……可能隐隐约约的,总是希望有人能够为此负责,为此愧疚的。”
她又笑起来,“但现在想通了,也是无碍的。”
……
孙三娘又在京都待了三个月。到底是没有等来孙家的来信。她的身子一直不好,牢狱里待了几天,倒是抽丝剥茧一般将她抽去了几口生气,但又顽强的把这些失去的气都养了回来。
她对折绾道:“我要去闽南。”
折绾也不意外,点头:“好。”
她之前一直没有提过,随她自己选。她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去闽南,刚开始会不适应,但可以先过渡的住一住。”
她道:“那里有袁夫人,素兰,还有袁大人和刕鹤悯,你是无忧的。”
而后又说,“你还记得我几年前允诺你的田地么?”
孙三娘一愣,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还记得阿绾说,先不给她放在名下,等以后再给她。
她当时还觉得阿绾这话说得很是奇怪,没想到在今日真的用上了。
她迟疑起来,“你若不是有天眼?”
折绾哈哈大笑,“天眼?”
“这也算不上天眼。”
若真是有天眼,便什么都不怕了。
但不管如何,有了这些,孙三娘的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折绾小声道:“闽南的地且还便宜得很呢,后头会更贵的,你这是手握银山。”
孙三娘便抱住她道:“阿绾,谢谢当初的我能够认识你。”
折绾却笑着道:“不,是我要谢谢你和玉岫。”
“当初,我刚刚试探性的出门,想要过一种不同的活法,你和玉岫就给了我莫大的善意。”
那时候她高兴又忐忑,晚上也是不安的。以至于今天再回首看七八年前的自己,她又觉得自己当年很是稚嫩。
她拍拍孙三娘的肩膀,“去吧,去闽南,去江南,去你想去的地方。”
十月,孙三娘再次进宫拜别了太后,便要开始准备离去了。
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太后说,“咱们对逝去的人在意,她们是可以感受到的。”
“她们该往生,有新的家人,我们便也该让此事往生。”
她对太后道:“您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相信孩子们都不怪罪你。”
太后痛哭了一场。
折绾安慰完太后去送孙三娘,带着孩子们一起。
玉岫哭得不成样子,道:“你别心狠,要常写信来给我才是。”
孙三娘点头答应,又看向折绾,“我……”
她拍拍阿绾的肩膀,“我不担心玉岫,倒是担心你t。阿绾,我们都要好好的啊。”
折绾点头。
今日来送孙三娘不止她和玉岫两个,越王妃,潘夫人,于老夫人等人都来了。
折绾见了还颇为感慨。上辈子,只有玉岫一个人顶着压力收尸,这辈子好歹离开的时候,还有诸位夫人们一块相送。
孩子们也依依不舍,莹姐儿摸了摸雁雁姐姐戴在手上的铜铃鸟,道:“以后你要是换了模样,我就认这个铜铃。”
雁雁却道:“不会的,你会一眼认出我的。”
莹姐儿又要掉眼泪水了。
等孙三娘带着两个孩子上马车,莹姐儿哭得最厉害,马车一走,她还跟着跑了几步。
折绾连忙去抱住她,“没事,没事——以后肯定还能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