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无念,得无名(21)
临近五月,折绾的眉心一直跳个不停。莹姐儿都看出她的不安来,她试图去安慰大伯母,但她人小,说出的话连同承诺一起显得格外的不靠谱。
啊,好想长大!越来越想长大了。
折绾尽力安抚她,“我没事。”
莹姐儿暗暗跟雁雁道:“怎么可能没事嘛。”
她是最了解大伯母的。
是日雨落,折绾带着莹姐儿上勋国公府做客,两个小姑娘就趴在廊檐下听雨。
雨声滴滴答答让人心烦。
雁雁也有心事,闷声道:“姨父姨母吵架了。”
姨父最近的脾气非常大,昨日还训斥姨母,说姨母“不管俗物”,难当宗妇。姨母反唇相讥,说他倒是喜欢俗物,所以养出了三个争女人争银钱的儿子,天天在家里唱大戏。
她听见姨母嗤笑道:“如今满京都谁不知道勋国公府是俗不可耐的地方。”
两人就在屋子里面摔起了东西。
雁雁还听见姨父骂自己和阿隼哥哥是“野种”“孤儿”。
阿隼哥哥手指头都是颤抖的,紧紧的牵着她手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和姨母享福的。”
但他们位卑人轻,越长大越是知晓“享福”不容易,这个“总有一日”是什么时候呢?
雁雁不知道。她也想快些长大,“等我自己能活了,就不用让姨母操心,也不用让她受此屈辱。”
两人都因没长大而悲伤,抱在一起稀里哗啦的哭,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折绾和孙三娘在屋子里面说话,瞧见之后好笑道:“这是怎么了?”
孙三娘笑得不行:“估摸着小儿没见过苦痛,此时正为我伤心呢。”
笑完之t后又叹息,“大人不行,连累孩子跟着担心。”
折绾就轻声劝解,“你若是觉得日子实在是不顺心……不行就和离吧?”
孙三娘诧异,又轻笑起来,“说什么傻话呢。”
两姓之好,世家族人,要是能和离,她就不会被嫁过来。
她如今也是看开的,道:“受了十五年荣华富贵,如今也没冷着饿着,便也算是给父母报恩了。”
她站起来,“只是他最近脾气大,动不动就朝着我吼——呵,我也不惯着他,如此竟然没觉得委屈,只等着他来吵,我有气还有地方发。”
折绾听见这话擡头,心里揣摩出些许苗头,“他是为着什么生气?”
孙三娘:“不知道。”
她想了想,“估摸着还是为着老大,我瞧着老大被他打了。”
折绾蹭的一下站起来:“因着什么被打?”
孙三娘:“女人?听闻是去了青楼。”
外头也是这么传的。
孙三娘:“确实是因为青楼女子跟老三打了一架,将他给招过去了,这回怕是又出去喝花酒。”
折绾闻言又坐了回去,道:“这般啊。”
但她却知晓事情应该发生了,只是不知道具体的。
她对孙三娘承诺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怕,有我呢。”
孙三娘乐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别总觉得我弱。”
晚间莹姐儿跟折绾睡,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诉说了自己的烦恼,“我想帮帮你的,但我还没有长大。”
折绾摸摸她的头,“我懂——我懂。”
她轻声道:“我确实是碰见了难事——我是发现我这五六年啊,只顾得上往一条道上走,看着好像厉害了,但真碰上事情却没有去解决的能力。”
若是换个人知晓郧国公府的事情,是不是早就帮三娘解决了?
因为帮不上大忙,所以她的承诺显得格外苍白。
而她近几日才发现,一旦碰上这种无力的事情,她的“性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苛责”自己。
可不能如此了。
她深吸一口气,立刻调整了心绪,半晌之后又开始劝解道:“但不要苛责自己,不能做到事事都周全是正常的,我们只是普通人嘛。只要尽心尽力去做,能确定有一个还不错的结果就行了。”
说给莹姐儿听,也说给自己听。
没道理走到这一步了还要走从前的路。她撑着身子,“莹姐儿,你不要担心,我能自己解决的。”
莹姐儿点点头,又小声道了一句:“那你也不要担心孙姨母,她也能自己解决的。”
折绾愣了愣,莹姐儿抱住她,“我懂——我都懂的,孙姨母跟勋国公吵架了你担心嘛。”
折绾就笑起来,“你说的对,她自己可以的。”
“莹姐儿,谢谢你。”
莹姐儿可算是安心的睡着了。
接下来的两天,折绾一直在给孙三娘准备能够用得上的东西。
第三天,御史台突然上书勋国公之子以“良田”做“荒田”,侵占良田五千亩。
后又有人上书勋国公好友秦家也借着勋国公长子的名义侵占上千亩良田,实在是罄竹难书。
这件事情迅速被压了下来。皇帝当日坐在朝堂之上,面无表情,并没有大怒,只是叫人提审勋国公父子,围禁勋国公府以及勋国公二房和三房。
事发突然,很多人都没有缓过神来。但此事之前就有王德山的事情,于是即便陛下将事情压着,没有三司会审,却也掀起了巨大的浪潮。
折绾一直叫人听着消息,知晓之后立马就去了勋国公府。
里头已经被封起来了,门上虽然没有贴封条,但四处有官兵守着。
折绾到的时候玉岫也来了,见了她就道:“你也听说了?你别着急,即便是勋国公府保不住,但三娘也能被保住。”
她恨恨道:“勋国公实在是可恨!我真是恨不得一口唾沫淹死他!”
折绾就想起了上辈子。上辈子孙三娘确实是没有保住的。倒不是被砍头流放,而是没有熬过去。
孙三娘上辈子一直都没有出过门,折绾第一次经常听见她的名字,已经是她的死讯。玉岫为她收尸,为勋国公府其他女子幼儿打点后路。
至于勋国公府其他人的尸体,尤其是勋国公的,玉岫并没有管过,任由他们被丢去了乱葬岗。
折绾当时还觉得是因着“避嫌”。毕竟身后还有一家子人。但是这辈子自然而然就懂了她为什么不为勋国公收尸。
她是恨不得将勋国公的尸体丢出去喂狗的。
折绾就拉着玉岫到一边道:“此事,便连我也看得出来是来势汹汹。前面就有王德山大人为了弟弟的事情被贬官,王德海一家子人被判死刑。如今勋国公一家呢?怕是难了。”
最后反正父子是都死了的。
而且勋国公长子能以良田为荒地,那江南有没有其他的世家如此做?
折绾记得后面几年陆陆续续有抄家的。但是因跟她没有相干,她也没记住。
后来那三年又忘记了太多的事情,直到今日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
她深吸一口气,抛开这些杂乱的思绪,郑重的道:“我之前在陛下面前留下过一个赏赐。”
她将“太后的赏赐”说了一遍,玉岫喜得拍掌道:“如此甚好,我就更有把握了。”
她安慰折绾,道:“虽然你我都觉得勋国公府难逃此劫,但此事刚出,还要看陛下怎么说,朝廷怎么判,咱们不可轻易行事。”
事态确实不明。这辈子已经改变过很多事情了,折绾也不敢依着本就不清楚的记忆去莽撞。
两人就先到勋国公府门口跟官兵商量,“我们也懂不能进去看望,只是勋国老夫人身子弱,又是一直病着的,不能心惊,便请你们将这些吃食送进去。”
一个是宋家大夫人,一个是英国公大夫人,官兵们还是好说话的,打开查看了是些点心和肉菜,并没有其他的东西,便点头道:“我这就去送。”
进了屋,二房三房的人都跟勋国公老夫人关在一块,孩子们哭得厉害,男人害怕得直抖,女人一直在骂老大不得好死,屋子里面乱糟糟的,倒是只有勋国公老夫人带着一双侄儿女静坐在堂首。
见了他来,二房爷们赶紧过去问话,“是有什么消息了么?”
官兵道:“暂无消息,只是宋家大夫人和英国公大夫人给老夫人送了饭食来。”
众人失望。
孙三娘就站起来,笑盈盈的谢过他,道:“多谢你了,请转告她们,我很好。”
等人走了,她打开食盒给孩子们吃,“仆从都被关起来了,肯定是做不了饭的,先吃了再说。”
勋国公二爷就忍着气问,“母亲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么?”
孙三娘淡淡的看他,“你觉得是你父亲会告诉我,还是你大哥会告诉我?”
老三就恨恨道:“大哥自小就是个贪得无厌的性子,父亲未必不晓得此事——你们想想,这几天大哥就被关起来打了。”
老二哭道:“难道父亲知晓之后包庇了大哥?”
自家人最能猜得到自家人,老二老三就惶惶起来,“父亲不会为了大哥就不管我们了吧?”
孙三娘却知晓还是会管的。
她大概能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不知道勋国公是什么意思。
要保老大吧,老大进去了。要保勋国公府吧,勋国公府现在被牵连了。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
另一边,折绾听了官兵转告的话心里总算安下来,玉岫庆幸道:“幸而她现在病好了,不然我真怕她熬不过来。”
她还安慰折绾,“但她如今好了,丹阳孙家的嫡长女,足可以担下这些事情,你也不要太担心,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好好去做后面的事情就好。”
折绾哎了一声。她回家的时候,正好碰见了赵氏。赵氏急匆匆拉着她的手道:“这般的时候你还乱跑去勋国公府做什么?”
折绾:“只是去去罢了,只在门外。”
她道:“我不去才叫让人看笑话吧,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还没到出事的时候。”
她转身回了苍云阁,刕鹤春也在。他倒是没有说什么,而是道:“勋国公……怕是难逃了。”
折绾揉了揉鼻子,“朝廷那边怎么说?”
刕鹤春:“之前王德山被贬,陛下心里存了一口气,王德山一派也存了一口气。如今勋国公摊上同样的事情,怕是要t被抓着打,我估摸着至少也要剥夺爵位。”
但勋国公无疑更严重一点,刕鹤春站在局外看得清楚,“他之前应该就知晓儿子以良田为荒地的事情了——御史台正抓着这点要砍掉他的脑袋。”
王德海的事情,王德山是不知情的,便情有可原。可是勋国公大儿子之事,勋国公却知晓。
知晓之后却不立马上报朝廷,他在等什么?
刕鹤春小声道:“我估摸着,他应该是想要私下解决,保下大儿子。”
折绾气得手都是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