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33)
折绾的话音刚落,刕鹤春就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已经铁青。
他看看折绾,又看看岳母,而后不可置信的道:“阿绾不说,我倒是还没有想到——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岳母,你怎么敢的!”
即便是赵氏也觉得荒唐,“什么意思?你觉得鹤春发现病状之后还可能治好,便叫了个大夫来又t下药?老天爷,怎么雷公电母不劈死你!”
她连忙站起来,因不敢叫管事婆子去取剩下的方子,只好亲自去,道:“我这就把方子拿去给郑大夫瞧瞧!”
——她本是要让折绾去的,但刚刚这话是折绾说出来的,她斟酌一瞬,还是决定自己去。
折绾留下来比她有用。
赵氏急匆匆的出门,英国公气得连连摇头。这哪里还用去拿方子,只看折夫人刚刚还嚣张的气势如今颓然下去,便已经知晓真相了。
他心中盛怒,手拍着桌面,低沉道:“折兄,若是查出来……咱们是要对簿公堂么?”
折大人脑门开始冒汗。他猛的扭头去看妻子。
却见妻子从方才开始就没有说话。两人几十年的夫妻了,他哪里还看不出她的心思,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脚发软,不敢再说任何话。
刕鹤春见他们这般模样,心里越发确信折绾所说是真,顿时怒不可遏,“岳母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难道就不怕我发现么?难道就不怕我发现之后要承受的罪过么?”
折绾凉凉的道:“她七年前敢对你下药,七年后之后自然也可以。你七年前没有发现,七年后难道会发现?七年前她成功了,七年后也不觉得自己会失败。”
“刕鹤春,母亲太恨你了。拼着全力,也要叫你这辈子绝了子嗣。”
折大人对折绾不满起来,沉声道:“七丫头,不可枉自揣测。”
折绾擡眸看他,见他一张嘴巴生得比嫡母还要凉薄至极,一张一合,都是自私自利,便轻笑了一句,“若是母亲没有做过,就不用怕。”
英国公:“是这个道理。”
他站起来,已经不愿意再说废话,“我之前不说,是想着给大家脸面。但你们要是还胡搅蛮缠,我也有别的办法肃清此事。”
“怎么——真当我英国公府是吃素的?这事情无论是谁来说,都是我们家被害惨了。”
他越说越气,“上百年的传承,倒是叫人把子嗣给折了去,实在是欺人太甚。”
英国公:“折兄,不行就去陛下面前辩一辩吧,我这脸面也不要了。”
折大人便立刻站了起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亲家,我可是嫁了两个女儿过来,是诚心诚意与你家结三生之好的。”
刕鹤春忍不住嘲讽道:“也别结三生之好了——岳父大人,如今一个不好,咱们两家便是三生永不结盟了。”
折大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站在英国公府的地盘上,官职身份又低于英国公和刕鹤春,此事还站不住脚跟,怎么敢跟两人横?
他进退两难,又见英国公渐渐没了耐心,狠了狠心,一转身,就要一巴掌又打在妻子的脸上。
谁知道巴掌还没有落下去,折夫人就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擡起头,一双眼睛眯起,冷笑道:“怎么,打出瘾来了?”
折大郎着急的站在一侧,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劝哪个。
折绾瞧见此,便又稳稳当当的靠在了椅子上。
这出戏,依旧轮不到她唱。
确实是轮不到她的。折夫人恨毒了的人不是她,而是刕鹤春。
折夫人一把将折大人的手甩开,缓缓站起来,自上而下打量了丈夫一边,嗤然道:“你这个怂货,他们这般逼你两句,你就妥协了?”
折大人着急道:“蠢货,到时候闹到陛下面前去,不仅是我,就连儿子的官途也没了——你就真的不为儿子考虑么?”
他指着儿子,“你事事偏心,不将大郎放在心上,这才导致大郎媳妇对你生了怨怼之心,弃家里于不顾,将你告发。”
他捶胸顿足,“蠢货啊蠢货,你既然对女婿有了怨怼,便不要做得如同亲生母亲一般,事事操心,让亲生的儿子寒心。好嘛,如今东窗事发,你女婿女婿不成,儿子儿子不顾——你可知道,咱们大郎天资本就不好,是用了多少汗水和笑脸才走到今天?你就要毁了他么!”
折夫人神色晦涩不明。若不是顾及儿子,顾及孙子,顾及川哥儿,她此时万万不可能如此安静的认罪。
大势已去,成王败寇,她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闭上眼睛,而后睁开眼睛之时,一巴掌就打在了折大人的脸上,“你这个糊涂东西,要不是你起了色心,将胡妈妈的女儿纳了,事情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千辛万苦设下的好局面,倒是叫你这个老东西给破了。”
这就是承认了。
刕鹤春即便之前已经十足十的确定,还是惊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喃喃道:“阿琰知晓岳母如此对我么?”
折夫人呸了一声,“你还有脸提阿琰!”
“你当初求娶阿琰的时候说什么此生会对她好。你倒是说说,你若是对她好,她怎么可能会如此逝去?你若是对她好——她才逝去几天,你全家就开始商量着要给你娶新妇了?”
她眼眶红起来,“你们知晓我当时听见这句话之后的心情么?你们知晓我抱着川哥儿日夜不歇想念阿琰的心情么?你们不知道,你们都在商量着娶新妇。”
刕鹤春满腔愤怒在这两句反问中说不出话了。
岳母没有说谎,即便他当时对这个事情大为反对,但也是知晓此事真实发生过的。
没想到岳母竟然听见了。
折夫人对他这一番作态嗤之以鼻,“刕鹤春,你在这里装什么深情——你如今不是又对你身边的那个言听计从了么?即便是一个于妈妈,你们都容不下,也要赶走了……”
她的手慢慢的蜷缩起来,“我那日去看川哥儿,三个孩子打架,你母亲抱着升哥儿,你媳妇抱着莹姐儿,只有我的川哥儿,只有他没有人疼爱……”
刕鹤春便不由自主的看向折绾,眼神中带着责备。折绾并不看他,也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嫡母。
嫡母是个聪慧的人。周全的人。
即便到了这时候,也不忘用长姐和川哥儿来做筏子,让刕鹤春远离自己。
之前的她肯定是要辩解几句的,是要惶恐几天的,但如今她坐在这里,根本不用去辩解,惶恐,也能一语中的的击溃嫡母,她轻声开口,“是么?那你东窗事发,你以为川哥儿如今会好过么?”
她笑了笑,“瞧瞧,母亲,你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情,还自以为骄傲呢。”
蛇打七寸,折夫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没了刚刚那股气势。
折大人捂着脸,脸色不好看,“七丫头,她到底是你的母亲,你不好放肆。”
折绾:“是啊,那就由父亲来说吧,想来父亲刚刚一番慷慨陈词,心里怕是已经有了决断。”
折大人一噎,英国公沉脸,“事实清楚明了,不知道折兄如何看?”
折大人哪里好说。他方才被妻子打了一巴掌,已经老脸尽失了。
折大郎便站起来看向刕鹤春,鞠躬作揖道:“妹夫,妹夫。即便是我母亲糊涂,犯了错处,可妹夫,千看万看,只看我大妹妹一条命没了份上,看在母亲也是为了妹妹和川哥儿的份上,千万饶她一回。”
刕鹤春大怒,“这怎可混为一谈?难道将来岳母又想起阿琰,还要叫我吃上几次毒药,我也要为了阿琰善罢甘休么?”
他断然拒绝,“绝无可能。”
折大郎就看向鲜少见面并不熟悉的七妹妹,犹豫一瞬,还是求饶道:“母亲是一时糊涂,爱女心切,七妹妹,我知晓你心里是有你大姐姐的,且看在她的面子上,就劝劝妹夫吧。”
折绾岿然不动,轻柔道:“可大哥,母亲并不打算放过我。她是想着让我一直吃药去怀孕的。”
“一个女子,若是一直没有生育,可不该去吃药么?直到我老去怕是才会摆脱吃药的命运。”
“但大哥,母亲给刕鹤春下了药,我是怀不上的。”
折大郎哑然。他头疼的道:“母亲也是……也是一时糊涂。”
折绾:“七年前是糊涂一时,七年之后呢?”
刕鹤春一锤子锤在桌子上,“是处心积虑!是心肠歹毒!是胆大妄为!”
他冷笑连连,“舅兄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我还愿意跟你们如此心平气和的在这里说岳母如何给我下药的事情,已经是耐着性子了,舅兄且得了好处便长些良心出来吧,不然……真以为我平日里对你敬重三分,就没有办法奈何你么?”
他阴沉沉开口,“我当年替舅兄也是办过不少事情的。”
折大郎说不出话了。
他继而看向母亲,痛哭道:“母亲糊涂啊,再是心疼大妹妹,也不该犯下此等滔天大祸!”
折夫人看着儿t子如此,心痛如刀割,此时才算是有了些许眼泪,道:“大郎,这次确实是母亲对不住你。”
但她并不后悔。唯一后悔的是对胡妈妈心软了三分,便铸就了如今的结局。
她叹息,“时也命也。”
她摸着儿子的头,看向刕鹤春,“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
书房里,英国公带着刕鹤春留下来决断此事。折绾和莫氏坐在西厢房,折夫人则被看守在东堂里。
折大郎犹豫再三,进了东堂跪在地上,六神不安:“母亲,我去找舅舅,父亲不愿意管你,舅舅是愿意的。”
折夫人笑了笑,“你舅舅巴不得我死。”
折大郎一直都觉得母亲是错怪舅舅了,“这么多年来,舅舅一直都很关心母亲,对孩儿也十分好。上回母亲不愿意川哥儿跟他家结亲之事,舅母生了怨怼之心,舅舅却道母亲这般做是有考量的,并不让我们气恼。”
折夫人:“你舅舅惯会装如此模样,他自小就这般。”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聪慧,事事胜过哥哥。哥哥明明是讨厌自己的,却偏偏要在父母亲族面前装出爱护自己的模样,于是长久以往,她成了那个争强好胜看不得自己亲哥哥好的人。
她道:“你以为你替你舅舅家与川哥儿做媒是一时兴起么?是你舅舅早早的就暗示你了,你这才有了此番念头。”
她露出嫌恶的神情,“我呸,他也配?”
折家大郎惊疑不定。
折夫人闭眼,良久道:“大郎,我怕是不好活了。”
折大郎惊得站了起来,“何至于此?即便是送母亲去做姑子也好啊——难道他们真想要母亲的命?父亲不会同意的!”
折夫人:“他自然不会同意,他还要脸呢。但我这般的情况,怎么可能活得长久,你媳妇也是恨我的。”
折大郎:“我回去便休了她!”
折夫人便看着儿子苦笑了一声,“大郎啊,你确实不如阿琰聪慧。”
若是阿琰,哪里还看不清楚如今的形势。若是阿琰在,恐怕早就想好了后策了。
阿琰也从不亲近舅舅。阿琰听自己的话。
她神色怔怔起来,“你说……这里是英国公府,阿琰在看着咱们么?”
折大郎就打了个寒颤。
……
西厢房里,莫氏不慌不忙的喝了一杯茶。滚烫的茶水进了肚子,暖了心肺,她满足的感慨一句,“这才是人间啊。”
她笑了笑,“七妹妹,要不要来一杯?”
折绾倒是好奇,“大嫂嫂……不害怕?你如今可是将人得罪干净了。”
莫氏:“说实话,最开始是害怕的,害怕得要命,但如今却不害怕了。”
她感喟一句,“怎么走都是死路,我总要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的。”
她看向折绾,“七妹妹如此聪慧,知晓我为什么这般做的吧?”
折绾大概能猜到一点,并不遮掩,“胡妈妈这般重要的人,依着母亲的性子,一时半会心软,将来可不一定会心软,何况胡姨娘还突然死了。胡妈妈长久联系不上女儿,必定会查探。胡妈妈替母亲办了那么多的事情,即便胡姨娘是发热而去,她也会认定是母亲动的手。”
“她熟悉母亲,母亲也熟悉她,哪里会放心她活着。”
“而只要母亲派了人去,便早晚会查到大嫂嫂的头上去。”
莫氏:“是啊,母亲会知晓我已经从胡妈妈那里得知了此事,到时候我的命都难保。”
她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七妹妹可能不知道,母亲手上的人命好几条。多我一条不多的。”
她们这般的深宅大院,暴毙一个未来宗妇不容易,但是暴毙一个父母兄长俱亡的妇人可实在是太容易了。
她艰难道:“七妹妹,我的大哥哥并不中用,向来是跟着二哥哥做事。我二哥哥早年聪慧,明晓京都,这才能谋得我跟你大哥哥的亲事。”
“我全家都靠着我二哥哥重整门庭,如今我二哥哥去了,父母也去了,其他的兄弟姐妹不成样子——你说,我若是去了,谁会为我做主?”
折绾沉思起来,再次开口问,“那你也不需要亲自动手,你可以委婉许多……”
莫氏惨笑,“掩耳盗铃罢了,你父亲和哥哥又不是傻子,早晚会查到我的身上。到时候我是死是活,倒是他们决定了。”
但由她首告亲自到英国公府就不一样了。她说,“此事闹开了,我反而还有机会活。”
她看向折绾,“七妹妹,这也是我给你的投名状。”
她深吸一口气,“七妹妹派人去江南了吧?去查母亲和那位大夫的事情了吧?”
她定定的道:“到时候,七妹妹肯定也会查到一丝半点的东西——七妹妹如今的身份,性子,想要亲自动手并不是难事,想要母亲认罪也不是难事,甚至是能逼迫父亲要了母亲的命。”
“可七妹妹到底是她的女儿,是折家女,要是如此做,便是背叛了折家,背叛了孝道,你尚且还好,李姨娘怎么办?要是传出去,妹妹是站不住理的。”
她道:“如此,我就来给妹妹解忧了。”
折绾渐渐的屏住呼吸,“大嫂嫂……原来是剑指我么?”
莫氏凝视她,“我之前对七妹妹并不好,还望七妹妹不要怪罪我。我当年,一点事情也不懂——如今懂事了,便求到了你的头上。”
她道:“只求七妹妹看在我破釜沉舟的份上,救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