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24)【捉虫】
刕鹤春痛定思痛,决心要留出时间来好好教导川哥儿。他还专门将川哥儿拎过去认真道:“往后我回来就查你的功课。”
川哥儿吓得不行,脸色都白了。
折绾实在是受不了刕鹤春这份一时的热情——等过几天,他定然就会忘记今日的话,然后过了一两个月心血来潮去看川哥儿的功课,最后勃然大怒,依旧会气冲冲的跑回来问她:“川哥儿怎么是这般的样子!”
就好像他之前一无所知似的。
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直到川哥儿长大。那时候川哥儿已经开始慢慢展露头角,不是如今的胆小模样,在外人看来是个有才华的翩翩少年郎了,刕鹤春便笑着道:“幸而他幼时我管得严。”
又似乎忘记了他根本没管过几天的事实。
折绾如今想来都觉得好笑。刕鹤春即便日后修嘴修心,但依旧改不了他的本性。
她就坐在一边轻轻撇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叫个人来做见证吧。”
刕鹤春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折绾:“怕你三天之后就如同老赖一般。”
刕鹤春好笑,“你如此不信我啊。阿绾,我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
明明处处顺着她。
折绾端起一杯茶慢慢喝,“你就说赌不赌吧。”
刕鹤春自然不会认输,“那请谁来做这个见证?”
折绾:“请三弟吧。”
刕鹤春恼怒,“不行!”
折绾不让步,“就他t了。”
她站起来,“你要是想教导儿子,便拿出十分认真来,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然我去信给三弟,你也别怪我。”
刕鹤春活生生等她走远了才道:“真是——肯定是跟着宋家大少夫人学坏了脾气!”
但也明白她是为了川哥儿好,便叹息道:“川哥儿,你母亲也算是为你殚精竭虑了,连我都威逼起来。你要争气啊。”
川哥儿只能白着脸点头。他想了想,道:“不能让母亲来抽查我的功课么?”
刕鹤春就笑起来,“你母亲看的杂书多,问她种花种草可能知晓,但是对正经书却是不懂的。”
川哥儿却觉得母亲懂,他见过她偶尔抽查莹姐儿和升哥儿学问,升哥儿说错哪里了,她还会指出来,会温和的讲:“你这里的释义不对。”
但父亲如此说了,他也不敢多问,就怕父亲怪罪。他躲在被窝里面跟升哥儿道:“我很害怕,若是我答不上来怎么办?”
升哥儿却很羡慕,“川哥儿,你多好啊,父亲在身边守着,还会管你的学问。我家阿爹才只跟我见过几天呢,他过完年就走了,我想要他抽查学问都不行。”
阿娘还在他面前絮絮叨叨,“你阿爹好狠的心,我们都在京都,他偏偏不回来。京都有什么不好的。”
时间长了,升哥儿也会对父亲埋怨上几分,“要是他肯回来就好了。”
升哥儿道:“大伯父和大伯母也是关心你,你跟我比一比便知足吧。”
川哥儿这才不好意思的高兴起来。
但如同母亲所说的一般,父亲只在前面三天守时守点的回来抽查,第四天他等到半夜,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母亲身边的小丫鬟萱月笑盈盈的过来,“少夫人让您先睡呢,大少爷怕是要喝得醉醺醺的才能回来。”
齐妈妈就伺候川哥儿洗脚。洗完脚要给他换袜子穿,刚从箱笼里面拿出一双袜子,便被川哥儿制止了,“那是于妈妈临走前给我做的,就放着留作想念吧。”
齐妈妈哎了一声,便换成了别的。川哥儿本还是要等等父亲的,但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折绾还在看书。她想知晓瓷器是怎么烧出来的。墨月瞧见了就笑,“如今您懂得的东西越发多了。”
折绾:“都是半桶水,但知道怎么做的,跟别人谈这些的时候心里就不虚,不用怕他们忽悠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从前碰见事情了就心里虚得很,如今想来是知晓的太少了。但这是可以慢慢练出来的。
她道:“京都也有烧瓷器的,下次我要亲自去看看才好。”
墨月给她研墨,而后耳朵动了动,道:“大少爷回来了。”
折绾好奇,“你耳朵真是灵。”
墨月笑起来,“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得见,晚间却睡不好。”
这可不行,折绾道:“我有些安神的香,你拿回去试试。”
墨月谢过她的赏赐。一出门松亭就扶着大少爷问,“少夫人呢?”
墨月:“少夫人睡了。”
松亭瞧见了主屋依旧亮起的灯。
刕鹤春醉醺醺的却清楚得很,“哼——”
他洗完澡依旧去了主屋,跟折绾道:“你还嫌弃我啊,我又不是不洗澡。”
折绾是真睡了。她只是躺在床上看书罢了。
但她也有办法治他这张喋喋不休的嘴,“不是说好了要去查看川哥儿学问的吗?”
刕鹤春不说话了,过了一会真睡着了。
折绾去了书房睡。
一身的酒味哪里洗得掉,臭死了。
第二日她还没醒,便听见院子里面窸窸窣窣的读书声。折绾皱眉,叫了墨月进来,“怎么了?”
墨月无奈道:“川哥儿今日早间被大少爷叫起来查看功课了。”
折绾:“……宝里宝气的。”
这话还是跟着周掌柜学的。她起床穿衣,刕鹤春冒着寒气进来,得意道:“你瞧见了么?我还是很用心的。”
折绾:“这么早你叫他起来做什么!”
刕鹤春:“都六岁了,是该要勤勉一些才行。我六岁的时候在宫里,起得更早。”
那时候战战兢兢,就怕出错,晚上也睡得不安稳,好在还有越王一块互相扶持,这才过得高兴些。
想起越王他心里一暗,叹息道:“你最近去越王府,越王还好吗?”
折绾:“好得很,如今也开始慢慢的琢磨闽南民生怎么起来的事情了。”
刕鹤春就闷不吭声了。折绾斜眼看过去,“那你是希望他好还是不好啊?”
刕鹤春觉得这话侮辱他了,很快就道:“自然是好的!”
他拔腿就走了。
折绾去了宋家。她今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做生意,是守住玉岫的儿子。
玉岫正在陪着丹崖相看郎君,折绾一去,小儿子就被她塞进了折绾的怀里,道:“他如今整日里找你。”
玉岫的四儿子单名一个鸿字,如今已经两岁,懂得了许多话,也爱说话,举着小胖手挥舞,“找姨母!”
玉岫嗤然:“你找你的姨母,好好待着吧!我还要给你另外一个表姐找夫婿呢。”
丹崖今年到了要婚配的年岁,小姑娘如今又在太后那边正红火,陛下也看重,于是成了个香饽饽。
“玉阁老的孙女本就不差,宫里还有玉妃给她撑着,如今又加了陛下和太后,谁不愿意娶她回去供着?说句蠢话,万一将来有事,她只要有子嗣,好歹能为夫家留下血脉来。”
这也是世家女的好处,即便是上头要斩草除根,也牵扯众多人家的女儿,无论是谁都不敢做绝了,谁知道哪天就到了自家呢?
折绾笑着摇拨浪鼓逗鸿哥儿,而后擡头问玉岫:“玉家是什么意思?”
玉岫:“肯定是不能嫁到别地去,不然太后和陛下那里不同意。太后娘娘如今哪里离得开丹崖啊。”
这小丫头心好,太后很是喜欢,时常赏赐东西去玉家。但再是喜欢,也不会留丹崖下来过夜。
玉岫唏嘘道:“太后怕自己克着她——去年冬日,丹崖自己贪玩,晚间出去玩雪,第二天就病了。”
折绾知晓那次,丹崖一个月都没有出门,还托人来说要吃最新口味的鲜花饼。玉岫小声道:“太后吓得不行,觉得是自己克着她了,跪了一晚上求神。”
折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太后娘娘……这是惊弓之鸟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此事,折绾问:“那丹崖是要说哪家?”
玉岫:“一处是辅国公家,一处是庆国公家。两家选其一,郎婿都是孙子辈里面第一人。”
折绾想了想:“都是好人家,就看哪个得丹崖的心了。”
玉岫:“是啊,她母亲叫我去打听打听,我心里也没数。”
折绾却记得,丹崖没有嫁给他们其中一个。是嫁给了今年的状元郎,最后过得很是不错。
她想了想,“那你别急,这事情慢慢相看,可急不得。”
玉岫:“我哪里会着急,她还小呢,她这般的身份十八九岁出嫁也不晚。”
折绾中午是在宋家吃的饭,下午去了铺子里。蝉月见了她兴奋得很,道:“主家,周掌柜正要找好您呢。”
是说今年三月新茶要采摘的事情。她们的茶叶没有种出来,还要几年,但是先去买了当地其他人的茶叶。
这事情袁夫人出了大力,风风火火,如今听闻已经是当地人敬佩的一把手了。她写信回来的时候道:“散户和茶庄的茶我们都能吃下去,给的价格合适,公道,人人都愿意卖给咱们。”
素兰则道:“来了之后才发现这边是真穷,只要管饭,大家愿意不要工钱。”
但她们不敢不给,且给得很多。
周掌柜:“第一件事情,便是我们之前从闽南那边买的陈茶已经快到了。这还是你的功劳,搭上了漕运的水路。再就是今年的新茶是三月份开始采摘,如今快二月份了,闽南那边需要银子,昨日袁夫人和素兰写信来,都说咱们之前商定的三万两银子怕是不够。”
采摘,炒茶,装茶,运茶,都是钱。之前想的太好了,以为三万两是够的,但是真正做起来却不够。
周掌柜怕折绾舍不得,劝道:“咱们工钱没有苛刻,名声是得了的。做生意,就是要先有信,先有名,而后才能做得宽。”
折绾并没有舍不得,而是道:“我是在想,瓷器那边也要银子,咱们手里的怕是不够,还得去找孙姐姐取些银子来。”
周掌柜面露犹豫,“孙夫人肯么?”
折绾:“肯的。都是咱们借的,以后……以t后好还给她。”
孙三娘果然愿意,道:“我穷得只剩下银子了。”
折绾认认真真写了欠条,“这银子以后我再还给你。”
孙三娘捧着杯热茶喝,桌子上还摆着一本闽南话的书。
这书之前是没有的。还是袁夫人为了教导素膳和素兰特意写的。折绾跟着慢吞吞的学,便在她的基础上又重写了一本。
然后在书的封页上写了两人的取的名字。袁夫人不好意思极了,取了个清溪居士四个字。
她将这四个写完之后很是郑重的道:“未曾想到我有朝一日还能著书。”
折绾笑着道:“可你已经做了啊。”
袁夫人更是信心满满,“我自小就在那个地方长大,我不信还盘不下它。”
折绾很是喜欢跟她说话。她觉得跟袁夫人说话就很快活。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在话下了。
折绾学闽南话学得很慢。这个就不像是素膳和素兰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
三十多岁了嘛。还是不如年轻人的。
年岁大了,学新东西确实就慢。但经过一年时间,竟然磕磕绊绊说得熟练起来。
刚开始说的时候刕鹤春还笑她,如今听见她说一句,他就狐疑她在骂他,便也不敢笑了,有时候自己也拿起书看一看。
折绾跟孙三娘道:“他学不好,一股子怪怪的腔调,被我说了几句之后就开始闷头学哑巴闽南话。”
反正是听得懂,不说。
她难得的背后说人,“男人真是要面子。”
孙三娘:“是这般,脸上一张皮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很快就应验在庆国公家。玉岫拉着丹崖上门做客,跟折绾一块在勋国公府里大骂特骂。
“幸而我查了——庆国公府那个小少爷哦,不行的。”
折绾刚开始还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然后在玉岫怒火中天的眼神中逐渐明白过来了,“啊?”
孙三娘:“这可不行,不能嫁过去守活寡吧?”
女人们在一块话还是说得很开的,玉岫:“哼,这些事情也只有我查得到了,要是别人家里,只会想他房里有没有人,干不干净,到时候还会特别满意他不重色,好嘛,嫁过去一瞧,是‘真干净’!”
就跟太监一般了,能不干净?
“就这般了,庆国公府还藏着掖着呢,被我查出来了,不好意思了,却还要面子,说什么也不肯承认。”
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不行就治嘛。”
孙三娘眉毛都没动一下,对丹崖道:“这个不行,咱们这般的人家,没得要个不好的。”
丹崖红着脸点头,蚊子一般的声音,“我听姑母们的。”
折绾笑得不行,握着她的手问,“那还剩下一个辅国公府的小少爷。”
玉岫眉头一松,“这个暂时还时看着还行。”
但过了几天,折绾就又被她和丹崖拉着去看“戏”。这回玉夫人也在了。
玉岫道:“你平日里是跟着潘夫人她们看戏的,戏班子你熟悉吧?”
折绾点头,“熟悉。”
玉夫人便笑着道:“我是想请你帮帮忙。”
折绾这才知晓,辅国公家的小少爷不得安生,他明面上是不错,但喜欢“戏子”。
玉岫叫人跟了他半个月才发现的。
丹崖其实是见过辅国公家小少爷一次的,对方长得风流倜傥,是她喜爱的面容,心里就同意了六分。
她忍不住为他说好话,“说不得就是喜欢看戏呢?”
玉夫人:“那也不是良配。”
大家常日都在京都里面走动,谁家没有几个喜欢听戏的“后生”?
她想起此事就觉得烦人,“我要不要去拜拜?总是不顺。”
玉小姑娘面红耳赤的,小声道:“哎呀,先看看是不是真的嘛。”
玉岫一根手指头点在她额头上,“你就是非得撞南墙!那就撞。”
折绾也道:“你这般的身世和品貌,万不可将就了,既然如此,咱们就请那戏班子来听听,你见见人,也打听打听人。”
丹崖颓然的点头,“哎,成亲真难。”
折绾:“此时难,以后才好过。”
她就请了戏班子回来,还请了潘夫人等人来。赵氏和宋玥娘一块陪着,刕鹤春知晓了还挺高兴的,对折绾道:“上回不是说不请戏么?怎么,这出是不是装模作样?”
然后就笑不出来了。上头的戏子确实风华绝代。
他找了松亭打听,“少夫人平日去听戏就听这般的戏?”
松亭哪里知道,但大概就是这般的,戏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他就点了点头,“是。”
刕鹤春冷眼瞧了一出戏,觉得粉头油面的男人令人见之想吐。
折绾晚间发现他连头发都洗了一遍。
玉小姑娘也发现了辅国公小少爷和这个戏子的事情,她耷拉着脑袋,抱着折绾插好的花瓶呆呆道:“他家也瞒得好,知晓我们请了戏班子之后,便知道我们大概明白了,但见我们没有发难,便装不知道。”
辅国公家还不准小少爷出门,就怕他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人家年岁小,还是个“情痴”,于是爬墙出去了。
折绾痛骂,“实在是欺负人。”
玉小姑娘叹息,“哎,这南墙撞得好痛啊。”
但很快就不痛了。她晕晕乎乎跟折绾道:“我看见一个好好看的男人哦,是来京中赶考的书生。”
折绾估摸着猜着他就是将来的状元了,她叮嘱道:“你别傻,先告诉你家爹娘,让你家的人去看。”
玉小姑娘经过之前的事情早就怕了,道:“我跟阿娘说啦。”
玉岫便又忙了起来,这回查的是书生的家世和人品了——她的好人缘就是这般来的。别人的事情,操心起来跟自己的一般。
她那日又出了门,宋夫人带着鸿哥儿在园子里面逛,逛了一会带着孩子睡,因有吵闹睡不着,便放了帘子,没叫丫鬟婆子们伺候。
折绾去的时候,宋夫人还在睡。
婆子笑着道:“刕少夫人且等等,夫人和小少爷还没有醒。”
折绾的心却跳了跳,本是转身走了的,犹豫了一瞬,又转了回去,“我有事情要跟夫人说,你进去说一说。”
婆子犹豫了一瞬进去,然后吓得一身汗出来,“快,快叫大夫,鸿哥儿高烧起来了。”
折绾精神一紧,“府里的大夫呢?快些!”
大夫是鸿哥儿出生之后玉岫就听了折绾的话养在府里的,是个顶顶厉害治孩子病状的老大夫,但见了这般的急病也是吓得一哆嗦,赶紧下了重药,这才救过来。
等玉岫回来的时候,宋夫人已经哭得要晕过去了,抱着玉岫道:“要是出了事,我后半辈子怎么活?我怎么有脸见你?”
折绾坐在一边瞧见哭成一团的婆媳两个,依稀还记得,之后那十几年里,婆媳两个还是好生生的,没有因此生出介怀过。
折绾就缓缓的,慢慢的,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脸来。
玉岫这个最像她的儿子,应该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