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9)【捉虫】
川哥儿用一个小小的木勺子盛水去浇那盆蔷薇花。花蔓下垂着莹姐儿做的惊鸟铃,他浇水的时候,水勺不小心触碰到了,小铃铛便晃悠了起来。
川哥儿吓了一跳,伸出手,两只手合起来将铃铛稳住,慢慢放开。
于妈妈就进来了。
“川哥儿,怎么了?”
看见他在给花浇水,便走过去道:“让老奴来做这些事情。”
“我们川哥儿这双手是握笔的,怎么可以做这些杂事。”
而后笑着道:“哥儿,你外祖母来了,待会是要来看你的。”
川哥儿好奇,“外祖母怎么来了?”
于妈妈:“瞧您说的,自然是想你了。”
她开始在屋子里面忙活起来,叫人去沏茶,去熏折夫人喜欢的香,而后透过窗户看向院子里,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还没回来。”
折夫人半个时辰之后才到。她跟赵氏话不投机,本是要走的,结果赵氏含蓄的骂起了折绾。
折夫人就坐下去了。稳稳当当的坐到了现在。
于妈妈眼含热泪,“看您的脸色是大好了,这段日子我一直担心着。”
折夫人拉着她的手坐下,“一大家子事等着我操持呢,哪里能不好。”
她抱起川哥儿,欢喜的道:“还记得外祖母吗?”
川哥儿:“记得的。外祖母,您病了吗?病好了吗?”
就这么一句话,足够让折夫人忘却所有的烦忧。她心酸的哎了一声,“好了。外祖母在病中想得最多的就是川哥儿和你母亲了。”
川哥儿抿唇笑:“川哥儿也想外祖母,但母亲还没有回来。”
折夫人的心顿时就难受起来,脸色也变得阴沉,她强笑道:“那我就等等她。”
于妈妈赶紧抱着川哥儿先出去,而后进屋单独跟折夫人道:“夫人,川哥儿还不懂事。”
折夫人叹息,“是啊,还小呢,怪不得他记不得生母。”
于妈妈脸上火辣辣的疼,“都是老奴不好,但常日里也是说的,您瞧,他就格外钟爱蔷薇花。”
折夫人这才笑起来,“到底是阿琰生的,喜好都一样。”
于妈妈却顿了顿,小声道:“但前段日子……川哥儿回来问了老奴一件事情。”
折夫人打起精神,“什么事情?”
于妈妈:“川哥儿问……问大姑娘到底喜欢什么?还问老奴,她真的喜欢蔷薇花吗?”
折夫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说八道!肯定又是折绾在胡说八道!”
阿琰自小就喜欢种花,就连折绾的第一盆花也是阿琰给的。阿琰最喜欢蔷薇花,这是她给阿琰选的第一盆花。
即便是后来到了英国公府,她也把这座院子里面种满了蔷薇。
折夫人恼怒:“折绾以为自己懂了什么?她又能懂什么?”
于妈妈也是这么觉得的,但她如今却彻底看不懂折绾了。
虽然她经常捎口信回去,但见了主子还是忍不住老话重提:“她对川哥儿算不得好,也不插手川哥儿的事情,吃穿用度,老奴和这边的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丝毫不管的。”
“但大少爷若是骂川哥儿,她就是跟大少爷翻脸也要说一两句。”
最近大少爷顾及川哥儿的时日越来越多了。
于妈妈还把那日折绾对她说的话说了一遍,道:“她说,就当她是为了大姑娘。她信您让老奴来照顾川哥儿是信得过老奴的忠心,所以往后也不会插手。”
折夫人听完之后怔了许久,倒是说了一句:“是个聪明人,之前没瞧出来。”
“如今她愿意这般,也行。总比娶个恶妇回来对川哥儿不好。”
于妈妈却道:“可是将来她若是生了孩子……我们川哥儿怎么办?”
折夫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却只道:“阿琰也是好几年才怀上的,没事。她自小就身子不好,哪里好容易怀上。等川哥儿大了,她算什么呢?”
于妈妈叹息,“我们大姑娘实在是可惜了。”
折夫人就爱听这般的话。她坐在川哥儿的屋子里,怔怔道:“从前我来,哪里是这般的待遇。这院子里面的t丫鬟婆子哪个不到我跟前来讨赏,如今一个个瞧见我跟见了猫似的。”
于妈妈习惯性说一句:“她教导出来的丫鬟哪里能跟之前的比。”
折夫人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川哥儿正在那边跟小丫鬟一块踢毽子。她眼睛一红,“阿琰四岁的时候,毽子能踢五十个了。”
于妈妈便要答两句,刚要开口,便见折绾从外头回来了。她手里牵着两个小姑娘,背后还跟着两个男童。
其中两个是莹姐儿和升哥儿。剩下的两个从没见过。
川哥儿也跑了过去,“母亲,升哥儿,莹姐儿。”
他的眼神好奇的扫过其他两个大一点的孩子。
折绾:“这是勋国公府家的表少爷和表小姐。”
她笑着跟孩子们再次介绍彼此,“这是雁雁,这是晴霄。”
莹姐儿和升哥儿已经跟他们互通姓名了,于是看向川哥儿。
川哥儿很少见生人,小声道:“我叫刕清川。”
莹姐儿:“我们的名字有晴和清,我们都很像!”
她叫刕清莹。
折绾:“那你们一块玩,他们在咱们家吃完晚膳才回去。”
她擡头,正好瞧见嫡母站在廊下盯着她看,也盯着围在她膝下的川哥儿瞧。
折绾笑了笑,伸出手,稳稳当当的牵住了雁雁和莹姐儿,“院子里面凉,你们先去书房里面。”
莹姐儿欢呼起来,她大声道:“大伯母有很多花!书房里面还有很多茶树!雁雁姐,你的铃铛还是我送的呢。”
雁雁红着脸道谢,“姨母给我了,我很喜欢。”
可她今日来得急,没有带礼来。她也没有礼可以送。她的东西都是孙家姨母的。
她心里一阵着急,却见姨母捏了捏她的手,温和道:“雁雁,我记得你会翻花绳。”
雁雁赶紧点头。
折绾:“莹姐儿一直不会玩,你教教她好不好?”
莹姐儿:“对啊,翻花绳好难——哇,雁雁姐会吗?”
雁雁头点得跟拨浪鼓一般。
折绾就笑着道:“莹姐儿,川哥儿的外祖母来了,我要去见她。你帮我招待客人好不好?”
莹姐儿:“是吗?我怎么没看见?我待会去拜见她老人家!我现在先去书房看花好不好?雁雁姐,我带你去看我的护花铃!”
雁雁就被她说得晕晕乎乎,但却没有那么慌了。她情不自禁看向折家姨母,便见她笑吟吟的道:“我待会再来找你们。真是对不住,我请你们来做客,却要离开一会。”
雁雁的头都要摇断了。
升哥儿在后头看得呆掉,跟川哥儿道:“她会摇头功啊?”
川哥儿低头,“不知道——我没见人这么摇过。”
折绾一路将她们送到门口,川哥儿和升哥儿紧随其后,看得折夫人一阵眼痛。
等折绾来屋子里时,折夫人已经喝下三杯茶水下火了。折绾坐下,她讥讽道:“你如今倒是个忙人。”
折绾:“是,多谢母亲给的嫁妆,有九百九十九两银子,我用它们置办了铺子,如今生意正好。”
折夫人端着茶慢慢的喝一口,“知晓我今日为什么会过来吗?”
折绾也端起茶,“知道。”
两人已经交手两次,折夫人跟她说话也不虚与委蛇:“那方子你不是知晓吗?”
折绾:“知晓。”
她擡起头,凝视这位高高在上的嫡母,“但是我不准备喝。”
“长姐喝了它,已经去世了,不是吗?”
折夫人手一颤,狠狠的将茶杯摔了下去。满屋子溅起了茶水,折绾却动也没动,只叹息一声:“母亲除了摔杯子,还有其他的本事么?”
她从前是最怕这位嫡母的。她一发火,她就吓得跪下去,不管是什么事情,必然先要认错。
长年累月,她就什么事情都以为是自己错了。
可如今瞧来,其实她的手段也就是那么多。她如今不怕她这么摔杯子了。
折绾也不准备学她将手里的杯子摔下去,她依旧稳稳的端着茶杯,将她轻轻放下,“我说错了么?”
折夫人:“你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
折绾:“母亲何必打听,长姐已经去世了。”
她笑了笑,“母亲这段日子,恨自己吗?”
折夫人眼睛凶狠的盯着她,而后又慢慢的慢慢的收了脾气坐下,“你不知道从哪里道听途说了一些事情,便拿来刺激我了。”
“阿绾,你倒是学得聪慧许多。”
她的脸上慢慢的浮现出笑容,突然道:“你自小身子就不好,想要怀上孩子,怕是难事。”
折绾记得,她上辈子也是这么说的。于是她就开始漫长的养身体。
她什么药都吃过了,样样药都是那么难喝。有一段日子日日喝好几碗下去,素膳看着都难受,“怎么就一直怀不上呢?要是再怀不上,是不是要一直喝啊?”
姨娘也拉着她道:“你这是子女缘薄,我都找人打听过了,你要喝符水才行。”
符水比药还难以下咽。
但她还是没有怀上孩子。姨娘开始不高兴了,那般爱护她的一个人,也开始逼着她吃那些土方子。
折绾吃过最恶心的一个方子是吃蜈蚣。
她想起来都反胃,姨娘却魔怔了一般,对她道:“难道是蜈蚣的岁数不对?蒸煮的方子不对?”
后来实在不行,她便埋怨起来:“你这个孩子,怎么就如此不受孕,泼天的富贵都保不住。”
折绾气得回家哭,素膳就抱着她哄,“姑娘,实在难喝就算了,咱们不生了,不生了。”
折绾也不愿意生了。可姨娘不愿意,两人吵起来姨娘气得口不择言:“你自小就差人一等,怎么连生孩子也差人一等?”
折绾记得,自己应当是那时候开始对姨娘也颇有微词。很难想象,相依为命的亲母女也有渐行渐远的那一日。
她跟素膳抱怨道:“我哪里差人一等了?别人这般说也罢了,姨娘还这么说。”
即便是她那么自卑的人,也想替自己解释解释,“明明我只是记错了一回路,五姐姐就说天生笨,可我记得很多回路啊,只是记错了一回而已。别人也记错过路,她怎么不说她们?”
“还有啊,我只不过回人话慢了些,便四处有人说我口舌笨,不伶俐。我那回不小心摔了碗,二姐姐还说我粗手粗脚!”
难道别人就事事不做错吗?
素膳气得也跟着哭,“就是,我们只是做错了一两回事,就开始满京都说咱们笨了!姑娘根本不笨,姑娘是天下最聪慧的姑娘。”
折绾就高兴起来,手忙脚乱的去给素膳擦眼泪,“别哭了,我不理姨娘就是了。”
折绾如今还记得,姨娘那次也很后悔自己说了不好的话,还给她赔礼来着,做了一个百子千孙的荷包。
这回姨娘要是再敢送这个荷包,她一定当着姨娘的面把它剪烂了。
她艰难的吐出一口浊气,冲着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得意极了的嫡母笑笑,“母亲,这就是我的事情了。”
她顿了顿,道:“我其实对母亲的决定也很好奇——于妈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奴才,你怎么放心把川哥儿给她养?川哥儿如今胆小得跟只老鼠一般,刕鹤春都说是跟着于妈妈学的。”
“母亲将我嫁了过来,我以为是要我养育川哥儿的,但母亲却让于妈妈拦着我接近他——我真不懂母亲是怎么想的,以后川哥儿长大了是个奴才性子,母亲可别怨我。”
折夫人眼神一顿,心里浮现出恼怒,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挑唆,是激将法。
倒是真学聪明了。
但她如今只等着看折绾的好戏,看看她是怎么怀孩子的,看看她是如何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去喝那些药。
赵氏手里也有不少的方子。当年阿琰都是喝过的。
阿琰受过的苦,她迟早也要受一遍。
折夫人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初做下的决定,留下的后手。
她笑着站起来,“这也是我的事情了。”
“我再去看看川哥儿。”
她经过折绾身边时顿了顿,道:“如同你跟于妈妈说的,只要你护着川哥儿——我便对你也没有什么手段了。”
折绾静静的看着她出门。蝉月赶紧进屋,看着地上的狼藉恨恨道:“这也太欺负人了!”
折绾:“下回我也摔给她一个杯子。”
蝉月笑起来,“少夫人又逗奴婢。”
她伸出头看了看,“折夫人将川哥儿带出来了。”
折绾:“t我也去书房看看孩子们。”
在庭院里,川哥儿看见了母亲。他想喊一声,却发现外祖母脸色不好。他又闭了嘴,怯生生的低头。
折绾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走过,里头是孩子们的笑声。
升哥儿正在大声道:“雁雁姐姐是大雁的意思,是鸟,晴霄哥哥也是鸟吗?”
孙晴霄不懂这个,他甚至不懂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慌乱起来,莹姐儿就替他解围,“关你什么事情!一定有叫晴霄的鸟。”
一转身,正好看见了折绾,她冲过去抱着她的腿,“大伯母,晴霄也是鸟吗?”
折绾:“不是鸟,是天空的意思。”
莹姐儿眼睛转起来,“晴空也是天空的意思?”
折绾:“对,是一个意思。”
莹姐儿什么都要问清楚:“那晴霄为什么不取个鸟名?”
升哥儿捂住嘴巴笑起来:“不是鸟名,是鸟的名字!”
折绾看向晴霄,“你想要一个小名吗”
孙晴霄迟疑的点了点头,“想要的。”
折绾:“便叫隼吧?阿隼?是一种很厉害的猛禽。”
孙晴霄眼睛亮起来,“好!”
莹姐儿和升哥儿围着折绾,“我们为什么没有小名?我们也想要。”
折绾:“你们要叫父母取了。”
莹姐儿偷偷摸摸找到折绾,“雁雁姐姐和阿隼哥哥是不是没有父母啊?”
折绾轻轻嗯了一句:“是。”
莹姐儿:“那他们好可怜啊。我阿娘说,没有父母的孩子最可怜了,要对他们好些的。”
折绾就对宋玥娘一言难尽。单看两个孩子,其实是教导得很好的。
她摸摸莹姐儿的头,“是,莹姐儿,多谢你愿意这么想。”
她笑起来,“世上虽然不好,有许多雁雁这般的小姑娘,可是世上也很好,有许多莹姐儿这般的小姑娘。”
莹姐儿晕晕乎乎的跑过去炫耀,“大伯母摸我的头了!”
她好喜欢温柔的大伯母啊。
升哥儿嗷嗷的叫唤起来,拉着阿隼站起来,“我们也去,我先被摸。”
莹姐儿不甘落后,拉着雁雁跟在后面。
笑声从书房传到东厢房,川哥儿情不自禁的看过去,折夫人心痛不已。
她特意等到刕鹤春下值回来才走,跟刕鹤春道:“于妈妈只是老奴,她哪里教导得好川哥儿?阿绾自己也不喜欢读书,是个不长进的,还得你操心。”
刕鹤春笑着道:“岳母真是多虑了,阿绾只是爱看杂书,川哥儿跟着她看看养花的书也好,养性情嘛。”
但他对于妈妈确实颇有微词:“若不是岳母信她,她又是阿琰的奶嬷嬷,我是不愿意看见她的。但好在这老奴虽然蠢笨,却对川哥儿一片真心,如今先用着吧。”
折夫人一肚子火,打落牙齿往肚子里面吞,“那你也要多看顾些。”
她眼睛一红,“就当是为了阿琰,那可是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啊。”
刕鹤春便心愧道:“是,我也有诸多不好。”
他对岳母还是信任的。当年阿琰去世,岳母便连家也不顾了,一门心思为着川哥儿守在英国公府,看着川哥儿,一个月总要来十几次,早早来,又早早急急忙忙赶回去,弄得母亲也很有意见。
但都是为着阿琰好,刕鹤春明白岳母的痛,便也时时顾着。后来岳母道:“就是亲儿子,也没有你这般谅解我。”
岳母是真对他好,平日里补汤补药的给他和川哥儿喝,她瘦得没个人样,但他却没有亏了身子。
这般细细补了一年,岳母才没有来。
后来岳母听说他跟兵部尚书的女儿定了亲,也劝他想开些,“我家女儿没有福气,可你还年轻,要有个知暖知热的人。”
再后来,兵部尚书家变卦,岳母便把折绾推了出来,道:“我是有私心的。从前你们有姑娘要娶,我不说,但若是如今没有了,便考虑考虑她。”
“阿绾虽然性子弱,却十足良善。川哥儿交给她,我是放心的。”
结亲的时候还哭着跟他道:“都是我的女儿,即便我对她没有像阿琰那般上心,我也是要说一句的——新媳妇难做人,你把阿琰那些旧人散了吧,调些新的小丫鬟去,好让她将宅子管起来——”
他想起这些,又对岳母充满了孝心,唏嘘起来,“我知道,您都是为了川哥儿好。”
折夫人却看着他这张脸满心眼厌恶。
她还记得,阿琰去世之后,赵氏就开始说兵部尚书家的婚事了,刕鹤春即便反对,却也只是说,“过几年再说吧,阿琰尸骨未寒呢!”
川哥儿哭得撕心裂肺,他们一家子人在说新媳妇。
他还不去看川哥儿。她抱着川哥儿给他看,他还扭过头去,“我看见他,就想起阿琰。”
懦夫!愚蠢!
他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呢?
折夫人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满眼通红。她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你知晓就好。”
她头也没回的走了,刕鹤春还对折绾感慨,“岳母估摸着是又想起阿琰了。”
又问,“我怎么听母亲说,岳母要给你阿琰生川哥儿时候的药方?”
折绾笑吟吟的,“哦,不是给我吃的。”
她道:“刚刚母亲说,那其实是给你吃的。只是之前她弄错了。你要喝吗?我记得方子,现在就写给你。”
她才不喝,要喝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