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而不污(24)
刕鹤春一度觉得自己太显眼了才会经常被郧国公骂。
他任职督察院,做的是左佥都御史,官从正三品。他的官职算不得最高,毕竟陛下喜爱督察院,将底下的六部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经历司等都给予了五品至一品的品级。
刕鹤春即便是有家世之人,但夹在中间,还不算太显眼。
他显眼的是他经常被陛下留下私谈,陛下还曾对勋国公道:“这是自家子侄,朕看着长大的,卿需好好教导,免得将来出去办事的时候丢脸,那朕脸上也无光。”
勋国公的不满平铺在大脸盘子上,嘴里喷沫:“天下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刕大人是,其他的官员们也是。”
他不情不愿的:“但陛下既然发令,臣必然多加关照。”
关照是关照了的,但却让刕鹤春苦不堪言。因为从那之后,他便要比别人多不少的公务。别人做错了,勋国公还给机会,但刕鹤春做错了,勋国公少不了要给他一顿骂,直言道:“陛下看重你,百官也盯着你,自然要比别人多一分谨慎。”
今儿个也是如此。明明只是一件小事,但勋国公就是借此骂了他一顿。
刕鹤春倒是不记恨他,只因勋国公这个人骂虽骂,但也确实踏踏实实教他做事。
刕鹤春喜欢做实事的人,自然也敬佩勋国公,只是经常被这般对待他也熬不住,便想着找个时机跟勋国公好好聊聊——他都已经进都察院两三年了,早已经不是新来的毛头小子,不该再如此对他吧?
也该给他些面子,不然底下的人怎么看他?但郧国公这个人是个老顽固,他提了好几次都被他岔过去了,只能重新再找机会。
结果他还在绞尽脑汁,折绾却结交上了他的夫人。
听闻勋国公夫人体t弱多病,一直不曾出府,也没什么好友。倒是没听说过她跟宋家的大少夫人交好。他思虑了半晌,问:“你觉得勋国公夫人这个人如何?可以相交吗?”
折绾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笑了笑,“自然是很好很好一个人。”
——如此,倒是也不说让她在家里带川哥儿的话了。
她转身进苍云阁,刕鹤春跟了进来,道:“外头都传勋国公跟他夫人不好,但我跟着勋国公做了两年事,还是看得出他很是挂念家中夫人的,前年元宵,他还特意买了花灯带回去。”
勋国公生得五大三粗的,手上提个兔子灯笼别提多搞笑了。
折绾倒是不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转折。她听玉岫的意思,还以为孙三娘跟勋国公是相看两厌。但她更相信玉岫的话,敷衍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刕鹤春还要再问,于妈妈却已经闻着味儿带着川哥儿出现在门口,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大少爷,大少夫人,川哥儿背好了书,想要给你们背一遍。”
刕鹤春本还要问问勋国公夫人的事情,见她贸然闯入十分不悦,却也没有将人赶走。折绾坐在一边拆头上的发饰,道:“我今日还没去花草房,你先听川哥儿背书,我去一趟再回来。”
刕鹤春不满:“什么要紧的事情,也值当你这个时辰了还去一次。”
折绾:“四妹妹喜欢海棠花,我让婆子去买了十盆垂丝海棠还没看货呢。”
刕鹤春一听是给四妹妹买的便建议她:“你也给母亲买些她喜欢的。”
阿琰从前就会做母亲喜欢的事情。折绾却实在是任性,只随着心去。
折绾想都没想就道:“我知晓了。”
她急匆匆出门,买海棠花的婆子还在等着,见了她来就赶紧迎过来,“少夫人,花都买回来了,您瞧瞧。”
折绾仔细看了看,笑着道:“很好的品相,可见你是用了心的。”
又问,“是哪里买的?”
婆子道:“是京郊一个农户,他家一直是种花的,尤其会种海棠。这般的盆栽海棠我就没见过种得比他更好的。”
折绾:“会种兰花吗”
婆子:“会的会的,什么都会点。”
折绾看向她,“你去三少夫人那里领些银子来,就说大少爷有孝心,让我养几盆兰花给母亲。”
婆子连忙点头,“您放心,今儿个晚了,奴婢明天就去。”
折绾:“到时候让茗妈妈跟着你去吧?”
婆子还以为是少夫人信不过她,拍着胸脯道:“您就放心吧,这个人准错不了的。”
折绾回去坐在堂庭跟茗妈妈商量:“好的花农难得,你跟着去看几回,再打听打听,若是靠得住,往后铺子里就从他那边买花苗。”
又打趣她:“你要是拿不准价,就叫你家闺女去看看,我瞧着她是个果断的性子,定然会谈个好价回来。”
茗妈妈捂住嘴巴笑,“少夫人,您真是太擡举她了,那就是个疯丫头。”
她就没见过少夫人这般好的人!
良善的主子不多,她也要对少夫人好些才行,便小声道:“三少夫人身边的宋妈妈今日来了一趟,应该是想从小丫头这边打听您去宋家做什么了。”
“但您放心,她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折绾舒心的坐下来,用帕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畅快道:“不用管她,她也就这些伎俩了。”
宋玥娘算不得坏,就是心眼太小。
茗妈妈说完本是要走的,但到了门口又转回来,支支吾吾的道:“……少夫人,还有件事情……夫人她不喜欢兰花。”
折绾知晓她是好心,安慰她:“没关系,你去买就好。”
赵氏喜欢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兰花一直卖得都很好,要是养出新的品种来,说不得就能打响名声。
茗妈妈就松了口气,“您心里有数就好。”
折绾却担心另外一件事,她跟素膳道:“我还要找个靠得住的掌柜,这可是大事。”
素膳:“勋国公夫人不是要跟咱们一块做生意吗?她是大家出身,会不会有熟悉的人推荐?”
折绾就摸了摸她的头,“她不是要跟我们做生意,是想要活下去,不好太过打扰的。”
因为要活下去,所以才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看向窗外,喃喃道:“一个人昏昏沉沉睡了这么多年,突然想要活着,大多是最后一搏。搏过去,才有机会看见明年的春日,搏不过去,大概是回光返照了。”
她就没有搏过去。
折绾回过神,笑着道:“但老天爷想来是怜悯众生的。”
素膳却被她的话吓住了,先是同情孙三娘的病情,而后又担心自己:“那咱们答应带着她做生意,不是参与此事了吗?要是她活不下来,咱们会不会被连累?”
折绾笑起来,“别这么怕,她会活着的。”
她记得孙三娘上辈子去世的时候,还是勋国公抄家灭族之时。
那是几年后了。
只是这样就更加可惜了,好不容易自己熬过去,却又要被别人夺了命。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在堂庭里面又看了一会账,又磨磨唧唧了好一会,这才回到正屋里面去。刚到门口,便听见刕鹤春在那里忍着怒气骂川哥儿,“我刚刚不是教导过你了吗?你到底听了没有?”
折绾恍然,原来这么早就开始没耐心教导了吗?
她索性就不进去了,站在院子里面看自己种下的花花草草,有许多都要开始开花了。长姐种下的蔷薇花却已经开始凋谢,她站在花墙之下好一会才弯腰捡了一些还完好的花瓣给蝉月,“咱们做些书笺。”
晚间吃饭的时候折绾才进去。刕鹤春沉着脸不说话,川哥儿吓得战战兢兢,明显是哭过的。于妈妈整张脸苍白着,好似不明白刕鹤春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折绾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坐下来吃饭。刕鹤春擡手想要去盛汤,川哥儿吓得筷子掉在了地上。
刕鹤春的脸更沉了。折绾:“于妈妈,去拿双新的来。”
于妈妈早准备好了,她轻轻拍拍川哥儿的手,“小少爷,您的筷子。”
川哥儿刚要过去接,结果就看见父亲在看自己。他的手就不知道要不要接了,于是横在空中,脸上浮现出委屈。
刕鹤春没忍住,“怎么连双筷子都不知道拿了?”
川哥儿抖了起来。于妈妈一个奴仆不敢置喙,一脸心疼的看着川哥儿。
折绾便伸出手接过筷子放在桌子上,“食不言寝不语。”
刕鹤春顺着她的台阶下了,“吃饭!”
川哥儿惶恐的低下头去拿桌子上的筷子。
折绾看了刕鹤春一眼,似有若悟。
她记得后来有人夸耀刕鹤春,说他自小天资聪颖,书读三遍就能背下。这话可能有些浮夸,但刕鹤春却一直挺自得的,因为他确实是科举取仕。
别家同样身份的世家子都是靠荫封,他却先在皇宫里陪着越王读书,后来又去国子监,最后直接中举,进了殿试。
所以他觉得川哥儿应该要像他一样聪慧。
奈何川哥儿小时候确实天姿一般。折绾还记得他有一次气急败坏骂道:“你不像我,也不像你的母亲,你怎么会如此胆小。”
又骂她,“你到底教了他些什么啊,他现在跟你一般无二!”
折绾先为他口中的“母亲”不是自己而伤心,再就是真以为是自己教导错了。她也知道自己这种性子不好,她会不会无形之中影响到了川哥儿?
她便更加束手束脚起来了。她对川哥儿说,“若是你觉得我做得不好,一定要说,我肯定改。”
川哥儿没说过一句她的不好。但他后来也渐渐的不跟她说话了。
折绾稳稳的放下碗筷。
她吃饱了。
她站起来坐到一边去摆弄花瓶里面的牡丹花,川哥儿擡起头看了一眼,又惶恐的低下头。
刕鹤春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川哥儿实在是没有出息。也埋怨折绾对川哥儿的不管不顾——俗话说严父慈母,他骂川哥儿的时候,难道她不应该来劝着吗?
川哥儿遭了他的骂,刚刚明显是要想要寻求她庇护的,结果她吃完就走,根本不留下来陪他壮胆。
食不言寝不语,他吃完饭才开始说折绾。
这回就说得比较严重了,“你嫁过来,难道什么都不顾吗?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你该要学着撑起来。”
折绾转转花瓶,一点也不生气,她道:“我在学呢。”
刕鹤春自t己气了一下午,也不愿意她这么悠闲,“你来教教他背书!我是没有办法了!”
折绾:“我听见你骂他了。”
刕鹤春:“……什么?”
折绾:“我听见你骂他愚钝,说他畏畏缩缩,不是男儿郎所为。”
刕鹤春:“所以?”
折绾:“你也知道,我性子胆小怯弱,我明白自己的弱处,正在一点一点的改,可我自己都没有改好,怎么教他?”
“往后他成了我这样,你不是更恼火?我还是想要改改性子后再教他。”
刕鹤春被气笑了。
但他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潜意识里面也觉得折绾教导不好川哥儿读书写字。她照顾好他的衣食住行就好了。
折绾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嫁来之前,母亲只说要我照顾好川哥儿的身子,没有说要教导他读书。我自己在家的时候也没读过什么书啊。”
折绾:“我肯定是教不好的,你要是自己也教不好,就请个开蒙先生吧。三岁了,是该要正经读书的。”
她三下两下把皮球踢回来,刕鹤春还真没有办法说她,他也觉得该请个开蒙先生了。
至少他以后教导起来不用这么费劲。
折绾故意问:“玉姐姐家是丹阳世家,要不要问问她?”
刕鹤春立马回绝:“不用,咱们英国公府还不至于要求个开蒙先生求到她家去。”
然后良心发现一般叮嘱她,“你不要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你是我的妻子,是英国公府的大少夫人,跟她平心而交就好了。”
折绾一愣,有些啼笑皆非。
刕鹤春这个人其实颇有些小心眼计较。她想着,他能如此叮嘱自己,应该是之前长姐在三少夫人那边吃了些家世的亏,回来抱怨过几句。
他就记住了。
他和三房的关系一直不好,直到很多年后依旧是看不上三房两口子。
她将花瓶摆正,"多谢你的好意,我知晓了。"
然后轻笑着道:“我明日还要去勋国公府一趟,不在家里,你要是回府早,便多看顾一些川哥儿,我瞧着他怕你,你不要发脾气嘛,有话就好好说,多些耐心。”
他从前也是这般对她说的,“我忙,你对川哥儿耐心些,多花些时间在他身上,他性子胆小,一定得慢慢胆大起来才行。”
折绾发现学他说话确实是爽快的。她只要说就行了,又不用做。
要是别的事,刕鹤春定然会断然拒绝,要留她在家里,但她说的却是勋国公夫人。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跟勋国公也算是熟悉,知晓他家一些事情……他的夫人鲜少跟人交谈,你要是能说上话,便多说一说,也算是我报答郧国公了。”
折绾点头,“既然如此,我该多上心才是。我明日第一次去她家,颇为紧张,未免明日走神,我要早些睡了,你今晚睡这里吗?”
刕鹤春摇摇头,“我还有公务,怕是要到子时才能睡。”
折绾就吩咐于妈妈:“你带着川哥儿回去歇息吧,好好哄哄他,别让他被吓着了。”
然后就不再多说任何一句话,自顾自忙自己的。于妈妈抱着川哥儿离开的时候还懵懵的:大少爷真是过分极了。川哥儿才多大啊,哪里受得住这份骂。
又想:折绾真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竟然敢跟大少爷这般说话了。
之前只听唐妈妈说她变了大的,她一直没怎么接触就不知道,还以为她只是硬了翅膀,结果今日一瞧,她哪里是硬了翅膀,她毛羽都长齐了,怕是能飞走。
这事情必须要跟夫人说一说,不然以后她起了坏心思,川哥儿可怎么办啊。
……
宋玥娘很快就知晓了折绾要去勋国公府的事情。如同玉岫的猜测,她狠狠被气着了,咬牙切齿的流眼泪,“嫂嫂如今也不疼我了。”
宋妈妈劝解,“大少夫人也是为着您好。她是为着你才肯亲近小折氏的。”
宋玥娘却听不进去,匍匐在床上哭,“母亲也不说说嫂嫂,就任由嫂嫂疏远我,我才是她的小姑子,她怎么这样啊。”
又道:“我求她多少次想见见勋国公夫人她都不准,如今竟然带着折绾去——我实在是太丢脸了。”
宋妈妈:“说不得是正经的事情呢?”
刚说完就听见外头有小丫鬟说花草房的管事来了。
宋玥娘恶狠狠的擡起头,擦干了眼泪就出门。花草房的婆子吓得心口直跳,跪在地上说话就小心谨慎了许多,委婉道:“大少爷想要送些兰花给夫人,奴婢来预支一些银子去买花苗。”
宋玥娘本是要为难她的——折绾管着花草房嘛,但这婆子却是给刕鹤春办事来的。
她只好冷着脸让人去拿对牌,冷着脸让人去拿银子,最后冷冷的盯着花草婆子一直走出门,而后对婆子道:“大哥最近跟母亲倒是好,上回深谈了两个时辰,我过去的时候母亲笑得跟什么一般。这回又花钱给母亲买兰花……可怜我们家鹤悯,一直在外面受苦。”
“你去库房挑个好的金钗子送给母亲,就当是鹤悯送的。”
宋妈妈哪里还瞧不出刚刚的婆子睁眼说瞎话——她敢肯定是大少夫人吩咐的。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自然不敢多说,就怕自家这个火药桶主子炸了,连忙点头,“奴婢这就去。”
另一边,那花草婆子回去就跟茗妈妈道:“这可真是……三少夫人脾气也太厉害了些。”
茗妈妈:“你害怕了?”
婆子笑起来,“咱们在这府里几十年了,管咱们的主子都换了多少个,我怕什么?三少夫人这般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的人我最不怕了。”
两人因现在不在一处当差,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婆子就道:“我还要多谢你呢。”
茗妈妈愣了愣:“多谢我什么”
婆子笑着道:“多谢你帮我在少夫人面前美言嘛,要不然少夫人能知晓我会买海棠花苗?”
茗妈妈没有说过!但她神情如常,“我都忘记了。这值当什么。”
她领下了这份功劳。
她们刚出府门准备去买兰花,便见一辆马车往垂经门方向去。
茗妈妈瞧了一眼笑着道:“是咱们少夫人的。我看见蝉月那丫头了。”
婆子就羡慕极了,“蝉月真是好福气。”
……
蝉月自己也是如此觉得的。她坐在马车上认真听少夫人说话,少夫人说:“素膳是肯定要出门给我管铺子的,往后我身边最大的丫鬟便是你了。等你长大了,你要是想要出门,就去跟着素膳做活,总能谋一条生路。”
“在那之前,你把文月她们四个人教出来,也免得我身边无人可用。”
这是要提拔她。蝉月心情激动,点头,“奴婢必定好好学,好好教。”
但折绾却有些担忧。她还是记不得蝉月这几个人是怎么走的,可估摸着时间也快了。
她只能跟蝉月道:“即便不在府里面当差,你也可以去找素膳。我们的铺子就买在桂渊街上,卖花草的,你肯定能打听到。”
然后又想了想,“若是你突然被卖了,你就寄信——你字学得如何了?要是不记得字,就画一朵牡丹花,画个圈,都行。你只要记得写信去铺子里,我也能去救你。”
这话说得蝉月脸色惨白,“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字已经认得很多了!我会写信的!”
折绾温柔的拍拍她的手,“眼看十月也快过去了,马上就要十一月,十一月里官府放开了关扑,街上的人就多,很多人都会被拍花子拐走了,我只是担心罢了。”
素膳就笑起来,“你不要紧张,少夫人就是这般,从小就操心得多,一刻也闲不下来。我年幼的时候喝了生水肚子疼,往后这么多年,她就没让我喝过生水,都是热水。”
蝉月就松口气,“少夫人,您真是吓着奴婢了。”
折绾笑着道:“没事,我看着你们,应当是不会拍花子拍走的。”
事情重来一回,她都变了,她们应该也能变。
等到了勋国公府,马车一停下来,玉岫就从门后出来了。她拉着折绾的手,“我就估摸着你快来了,正等你呢!快些进来,外头冷,这鬼天!”
折绾却不怎么觉得冷。她这段日子在外头一直跑,身子竟然康健了许多。但等进了孙三娘的屋子,她就明白为什么玉岫会说外头冷了。
里头实在是热。她脱开外衫,站了一会身上没有冷t气了才敢进里屋:“烧地龙了?怎么也不开窗?”
玉岫进来之后又觉得闷,“在这里面待久了,一出去就觉得冷冰冰。三娘是一点冷也受不得,伺候的人就不敢开窗了。”
折绾:“还是开个小窗户比较好,也好看看外头的景致。”
她从前想要搏一搏那段日子,曾经每日坚持下床亲自去把窗户打开,她必须得探出头去瞧,无论是和风还是细语,她都想要外头的风景落在自己的眼里,脸上,然后闭上眼睛,感知自己是个活人。
她柔和着声音笑问孙三娘,“开一点点好不好?”
孙三娘本是不愿意的,但折绾这个人的面相实在是让人生不起拒绝的心来,便为难的点了点头,“也好。”
玉岫先是诧异,然后狂喜,大笑着道:“好嘛,你也是看脸的,只我长得没有那么好看,便受了你多少年的冷待。”
孙三娘脸上难得露出一个笑脸,“是,是我不好。”
折绾今日来是带了礼来的。
“我听玉姐姐说你想要试试做花草生意,所以就带了些花花草草来给你看,我是见识不多的,只是如今管着府里的花草房所以才想了卖花草的主意,若是孙姐姐懂就太好了。”
孙三娘解释,“我其实只是说你敢置办铺子很好,并不是想做生意。但阿玉却曲解我的话,我去她那里一趟,她把你也诓骗来了。”
玉岫:“哎呀,阿绾都把花带来了,你就帮着掌掌眼吧,她也不容易。”
她小声道:“就我家玥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阿绾想来是受了罪过的。你就当是帮我家弥补罪过了。”
孙三娘又没有受住这份“胁迫”,勉强打起精神,“那好,那我就看看。”
这一看就看了一个时辰,折绾发现她对花草确实是有研究的,尤其是会“雅”。
她能把两枝看起来不太好的花合拢在一块,添些树枝野草,往花瓶里一放就能变得雅致起来。
折绾由衷的夸道:“老天爷还是顾念我了的。不然你要是也想做这门生意,我就不用开门了。”
孙三娘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便感觉到有光晒到了自己的脸上,她情不自禁的朝着窗户那条细细的缝看去,喃喃道:“出太阳了啊。”
玉岫难掩高兴,“是,出太阳了。”
中午快吃饭了,折绾跟玉岫道:“因我姨娘身子也不大好,我早年看过一些医书,上头说是药三分毒,我就一直潜心学着药膳。”
“孙姐姐这种情况,可以熬一些甘麦大枣汤喝。再有就是半夏厚朴汤,这个是行气开郁的,对孙姐姐应该有益处。”
这是她之前喝过最好用的方子。
玉岫赶紧记下,道:“好,让她以后多喝喝。”
折绾:“可以给大夫看看,这方子虽然不常用,但也有迹可循,是可以查得到的。要是跟她现在喝的药不相冲,便可以试试看。”
她这种人,说话从来不说满。今日这话能说得如此坚定,便是有几分把握的。玉岫真心实意感激她,“你真是个好人。”
折绾就笑起来,但还没等到她落下嘴角,玉岫就感慨道:“你姨娘有你这个女儿,真是好福气。”
折绾的嘴角就扬不起来了。
两人今日回去的时候还早,因孙三娘实在是有些累了,她们便早早离去。但玉岫却要跟着她去英国公府坐坐。
折绾从没有在英国公府里招待过朋友。说来惭愧,她以前也有过几个说得上话的,但各家有各家的忙碌,竟然一次都没有私下里互相去家里做客。
后来就各自散了,等她在病中想要请个人来陪自己说说话时,竟然想不到自己可以找谁。
折绾怔怔片刻,点了点头:“好啊。”
两人回去自然要去给赵氏请安。赵氏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的道:“阿玉,你好久不来见我了。”
玉岫笑吟吟的,“之前是怀着孩子,母亲一直不准我出门,这不,才刚坐完月子没多久。”
又拉着折绾的手道:“多谢你娶了这么个好儿媳回来,我跟她一见如故,舍不得分开,便来府里蹭顿饭吃。”
这话让赵氏听得耳朵疼。转头看向折绾,就见她依旧如同往常一般并不多说。
——所以玉岫喜欢闷葫芦?
小辈们想要自己叙一叙,她是不好拦的。她勉强笑着道:“那你们去说话吧,晚膳在府里吃?”
玉岫:“我倒是想,但家里还有孩子呢。”
等她们走了,赵氏心里不满:“小折氏倒是会经营。”
她是见不得自己看不上的人被玉岫结交的。
宋玥娘尤其有这个感悟。她还在大厨房盘账本盘得好好的,结果宋妈妈火急火燎的进来道:“少夫人,您娘家嫂嫂来了。”
宋玥娘先还矜持,将账本放下,慢条斯理的道:“她知道错了?知道来给我道歉了?”
宋妈妈面对满屋子的人不好说,拉着她去角落里道:“快些走吧,咱们家大少夫人是跟着小折氏回来的,已经在见夫人了。说是跟她一见如故……”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宋玥娘已经两眼一瞪如铜铃,身子僵硬,而后提起裙摆就往前面冲。
宋妈妈暗道遭了,只见她如同小牛犊子一般冲到山海院里,张开嘴巴就要骂人,却又发现口舌没有用武之地。
山海院里,只有赵氏好笑的看着她,“我就知道你要冲进来。”
宋玥娘委屈,“母亲,你是不是笑话我呢。”
赵氏是真喜欢这个儿媳妇的,道:“我笑话你做什么,快些个来坐一坐,稳一稳。再是如何,你也是阿玉的亲小姑子,还能被折绾越过去?”
她其实也很看不上亲家母的教导,阴阳怪气的说:“你母亲和你嫂嫂都是‘识大体的人’,咱们两个小肚鸡肠,她们估摸着想着替你描补描补。”
宋玥娘窝在赵氏的怀里一顿委屈,而后伸长脖子看外头,“她们还没说完吗?有什么可说的!”
她可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我带着孩子们去找嫂嫂!”
嫂嫂即便不待见她,难道还不待见两个孩子?
苍云阁里,折绾还在听玉岫说孙三娘的事情。
玉岫:“我们是自小的交情,差不多时间出嫁。当时她就有些不待见我,毕竟她嫁的是勋国公,是继室。”
“但她却不是小心眼的人,有话也直说,跟我说三日之内都不会跟我说一句话,果然到了第四天才主动上门来找我。”
折绾听着,脑海里大概能勾描出一个活泼好动的姑娘。
玉岫叹息,“但她婚后却活得不好,尤其是孩子没了之后,她就没了精气神,我再去找她,她不见我了。”
玉岫去了几次也生了气,足足气了半个月才再次上门,但她却不愿意再见她。
孙三娘说,“你的孩子都立住了,我却没有。你太幸福了,我见了你心里烦。我知道自己这是在嫉妒你,但我没办法。”
“我们先不说话一段时间吧。”
玉岫还以为她是闹孩子脾气,她们从前总这般。谁知道她说的这一段时间,就是好几年。
“我们也没断了联系,但我每次去她都冷冰冰的,也不说话,后来就是睡。一天一天的,睡了很久。”
折绾闻言感慨,“她是病了。”
玉岫:“是,我后来才知晓她是病了。但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脾气古怪。她性子本来就是伤春悲秋的,谁也没多想。”
折绾还是第一回听说孙三娘的事。从前她从未关注过这位位高权重但从不出门的夫人,即便是听人说起,也觉得她应当很幸福。
高门贵族嫡女出身,即便是继室,也是勋国公的妻子。
如今想来,是她着相了。那般家世的嫡女,也许嫁给一个大自己十多岁的男人做继室是折辱了。
她们不一样。
她情不自禁的道了一句:“外头都说我是撞大运,这才能给英国公大少爷做继室。”
玉岫眸色柔起来,“你这般的好姑娘,嫁给谁,谁都是撞大运。”
折绾还是第一回听人这么说,不由得笑起来,“是吗?”
玉岫坚定的道:“是!”
但还没有来得及说第二句,她家那个火药桶就带着两个孩子咋咋呼呼进来了。
这一对龙凤胎讨人喜爱得很,玉岫一手抱一个,一人亲一下,而后在宋玥娘没开口之前就往折绾的怀里塞了一个。
宋玥娘傻眼了。
她看向稳稳当当坐在折绾怀里的女儿,顿时委屈得都要哭了,“嫂嫂!”
玉岫t:“我来看你,你去哪里了?”
宋玥娘:“我在大厨房盘账,月底了嘛。”
玉岫:“我要回去了。母亲也想你,你明日带着孩子回去一趟吧?”
宋玥娘:“啊?好啊。”
玉岫就冲着折绾道:“过几日咱们再约。”
然后看向宋玥娘,“你送送我吧。”
宋玥娘跟着走了。走到半路才反应过来,“嫂嫂!你干嘛跟她好!”
玉岫:“她人好,我喜欢得很,你可别欺负她。”
宋玥娘,“是她欺负我!”
玉岫:“她能欺负得了你?你啊,少让我和母亲担心吧。”
嫂嫂担心她!等玉岫走了之后,宋玥娘耀武扬威一般去苍云阁里质问,“你没跟我嫂嫂说什么吧?”
折绾好笑:“没呢。”
宋玥娘,“我嫂嫂是丹阳玉家嫡长女,玉家你知道吧?”
折绾哪里能不知道,这些宋玥娘都不知道炫耀多少次了。
她熟练的接口道:“玉家为官的郎君都有百多个人,朝中的玉阁老也是玉家人。她是嫡长女,自小就被人追捧,容貌好,性子好……”
宋玥娘:“你知道就好!”
她轻蔑的问:“你也很喜欢跟我嫂嫂相处吧?”
一个庶女,看见嫂嫂那般的人还不攀附过去?
折绾就温和的笑起来:“是啊。”
玉岫大大方方,从容自若,是她一直想要,一直想逼着自己去成为的性子。
只是她努力了很多很多年,却还是没有做到。
但也不要紧,只要她不断往前,不断努力,总有那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