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三十六
胡虫虫是个不成器的狐貍,脑子不聪明,无论学习还是修炼,都慢吞吞的。甚至不如它的晚辈。
努力攒了三十年善缘,也还是卡在入道的边缘,算是炼精化炁初初阶。只将将炼化了喉骨。
平时日里又胆小怕事循规蹈矩,徐主簿骗了它,也不敢追出本城报复。即使为了保住祖宅,也只是趁着夜色去恐吓凡人。
可此时,黎明前夕,它双目燃起森森绿焰,弓起脊背,爪牙在炁的加持下暴涨数倍,以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不顾一切驱使微薄灵炁,咆哮着扑向了那道黑影!
那黑影回过头来,却是个牛高马大,须髯怒张,面貌凶恶的莽汉,持一把铜环大刀,刀上鲜血尚且滴答。
正俯在张秀才胸口,作吸闻状。
听到背后咆哮的风声,持刀大汉骤然回神,电光火石间就地一滚。
狐爪深深扎入土中,裂了结实泥地。如果人挨这一下,必定开膛破肚。
胡虫虫此时狂性大发,身型暴涨两三倍,堪比大型狼犬,一击不重,猛然扭转,朝着他的脖子再次扑咬而去!
大汉却脚尖一点,借力翻空而避,动作极其利落,竟是个武艺不俗的练家子。
他回过神来,怪叫一声:“哪来的野狐貍!”却不害怕,也不躲闪,以极灵巧的步伐,倏尔转到了胡虫虫背后,举刀便劈!
胡虫虫虽有一腔仇恨,也有几分修炼打磨出的气力,到底年迈,平日里又不学拳脚。眼看大刀落下,却躲闪不及,被他劈中脊背。
它发出一声痛嚎,噗地被极重的刀势砸在地上,因腰椎受伤,拼命扑腾,也难再起身。
大汉狠狠踩中它的肚子,将刀一拔,鲜血飞溅,再次举刀,就朝着胡虫虫的脖颈而下。
刀斧的寒光闪在它的眼底,闪了一瞬。
砰——飞出去了。
轰隆——
恶汉猛然飞了出去,背朝后,砸上张家的墙,连墙带人,一起轰然倒地,碎石烟尘。
此时天色将明,巨大的动静惊醒了左邻右舍,已经有百姓跑出来探头探脑,逐渐聚集过来。
看到张家大门敞开,院子的墙塌了,有三四个人倒在地上,似乎流了一大摊血,血腥气浓郁。
邻舍纷纷惊叫起来:“妈呀!出什么事了,快去报官!”“倒地上的是老张两口子?”
当即有不少人朝着衙门的方向跑去,也有胆大的朝着院子里跑来。
眼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汉倒在断壁里,胸口明显凹陷了一截,口鼻不断涌出鲜血,竟还能竖着刀站起,踉踉跄跄想要逃离。
将他踢飞的素衣少女,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随手拿了枚石子,嗖然破空,分别打在他两条腿上,直接将其打断,让其重新跌了下去。
等邻居百姓赶到,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就见院子里躺了四个人,站着一个人。
张秀才夫妇扑倒在不同的位置,都被开了胸,血流满地,已经气息全无。
倒塌的墙壁中,还倒着一个双脚折断,胸口凹陷,骨头像粉碎状的凶恶男子。
门口则躺着个五六十岁,头顶树叶,身穿赤黄衣裳的老者,脊背破开一道血肉翻卷的伤痕,但没有伤及骨头、脏腑。
旁边还有个纱衣素裙的少女,正将老人搀扶起来。
在府城,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种恶性的人命大案,官差接到报案,就匆匆赶来。
自称何府主人的少女道,她的管家是张秀才一家的故人,带着几个小厮前来拜访张秀才一家,却遇到匪徒杀害张家人,与之搏斗了一阵。
随行的小厮跑回何府报信。她略有些武艺,便赶来将匪徒制止。
听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想起来了,小声说:“这就是那个‘何小姐’啊!”
来了没几天,就闹得满城风风雨雨,奇闻传遍,城中从上到下都想结识一番,却始终闭门不见的何小姐。
百闻不如一见。
很多人没见到当时紫云山、东湖畔的奇景。
但这一幕却扎扎实实看见了。
那匪徒,一身的腱子肉,高大威猛,狞恶持刀。再看何小姐,漆发雪肤,纤弱柔美,手无寸铁。
但匪徒倒在断壁下,人事不知。何小姐身上却毫发无伤。
不由得议论纷纷。既为今日的命案,也为这奇女子。
衙门的吏员、捕快顾不得何小姐,上去一看倒地的匪徒,当即惊叫出声:“‘夜鹞子’!”
“夜鹞子”的画像就贴在府城的大门外。他是流窜在附近州府间出名的江洋大盗,背着起码十几桩二十多条人命案,却仗着武艺超群,警惕性高,逃脱了数次朝廷缉拿,逍遥法外。
嗡地一声,四面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说作孽哟,张秀才夫妇两个穷酸,怎么会招惹上这种江洋大盗。就算求财,他家有多少可以偷的东西?
也有人说,夜鹞子这种丧心病狂的凶徒,杀人哪里还需要缘由?不顺眼可能就动手了。
等大致辨认出匪徒的身份,班头走到少女身侧,客客气气的:“何小姐,人命关天,烦请您带着这位管家,来府衙一趟。”
何小姐却没理他们,在许多双眼睛下,用手拂过管家背后的伤口。
那皮肉翻卷,看着极其狰狞的刀伤,旋即以奇快的速度止血、收缩、愈合,微微泛了白。虽然乍一看仍然狰狞,实则已不再严重。
看得官差、百姓又都发出惊讶之声,还有人群中的大夫都看直了眼。
等赤黄衣裳的老者背部大致愈合,能自己站起了。她才问被她搀扶的老人,示意一眼夜鹞子:“现在杀了?送衙门?”
闻言,官差当即就紧张起来了,紧紧盯着何小姐、老人的动作。
夜鹞子身上还背着十几桩大案,何况大庭广众之下,可不能让这位颇有些神奇法术的小姐当场杀了夜鹞子,有失衙门体面。
老人先是挣扎站起,朝夜鹞子走了几步,神态隐约泛着野兽嚎啕般的凶狠与凄厉:“杀”
走了几步,衙役们几乎以为他要扑上去狠狠咬碎夜鹞子的喉咙。
老人却又慢慢顿住,神色茫然,喃喃自语:“老师说,不要只想着自己,要想一想其他人。其他人怎么办还有十几个人也死在恶徒手下明正、法典”
“不懂杀”
“老师说”
“不懂杀”
“老师说”
胡虫虫喃喃自语了很久,衙役也不敢动,警惕地看着他。
最终,胡虫虫抱着脑袋,慢慢蹲下来,眼泪一滴滴打在地上。“咯咯”“咯咯”,他喉咙里咯咯几下,哽咽道:“尊者,衙门。”
所有衙役、吏员都松了口气。
何小姐山中恐吓官眷,湖畔戏弄市民,还在夜色里排演鬼话本,罔顾世俗,狂放肆意。
此时却出人意料的温和。叹了口气,像摸小动物那样,摸了摸人形外貌苍老的胡虫虫的头顶,如安慰,又将他牵起:“好。走。”
便果真跟着衙役们走向宁州府衙。
听说官府要开堂审理此案,众多百姓,当即跟在何小姐、胡管家身后,纷纷涌向宁州府衙。
夜鹞子被擡到府衙时,情状看起来很不妙。
他杀人时被胡管家当场撞破,又被闻讯赶来的何小姐打倒,还试图逃跑,又被打折双腿,胸口的骨头几乎粉碎了大半,要是不好好医治,按常人,这恐怕都活不了太多天了。
对自己潜入宁州城,随手选了一家杀人夺财的事实,竟供认不讳:“本以为是读书之家,好歹有点闲钱,还真是穷秀才,没几个子,还惹来这一桩大祸”
“什么胡管家,那就是狐貍”
话没说完,惨叫一声,更加气息奄奄了。
何小姐踩断了他一支手:“说一句话屁话,废一具肢体。”
四周的衙役都阻拦不及,这称得上当庭行凶了。
但堂外百姓轰然叫好,堂上的知府、官吏也都没吱声。
在何小姐面前,夜鹞子彻底老实了,江洋大盗的谱也不敢摆了。
这种自恃武功的凶人,在碰到比他更凶,本事更高的人后,一下子泻了心气。
这桩案子并不复杂,又被许多百姓所目睹。
彻底证实持刀男子就是大盗“夜鹞子”后,录了其口供后,仵作也验完了尸。
一旁就是张秀才夫妇死不瞑目的尸首。仵作验了尸,确实是死于刀伤。
胡管家自从离开张秀才家的院子后,站在衙门里,对着这两具尸首,除了回答堂上问讯外,就始终沉默而立,连身上染满血的外衣都没有换掉,脸上、手上也都溅着血。
这外貌佝偻的老人,说着一口宁州话,但却跟着初来乍到的何小姐称是管家。
此时又说自己是宁州本地人张秀才的旧相识。
堂上的知府摸了摸胡子,说:“此案大体已明,不过还有一些细枝末节,有些疑点。不能模糊,否则上官审核时怕要打回重审。”
“小姐的这位管家,姓胡吧。胡管家,你自称是张秀才的旧相识,因心血来潮,凌晨去找他。可左邻右舍,都说没人见过你。清河坊的人则说,你是第一回跟着何小姐到我们宁州来。你们的口述自相矛盾。作何解释?”
何小姐道:“他们肯定认识,只是一时没对上人。当面认一认就行了。”
知府闻言,挥挥手,便让张秀才的邻居们都上来,与胡管家当面对一对。
张秀才的邻居们刚上来,开始对上胡管家这张细长眼的陌生面庞,先是懵了一阵。
何小姐却看他们一眼,抢先说:“这是胡虫虫。曾经跟着张秀才读过书。你们真的不认得了?”
邻居们跟她一对上视线,略微迷糊了一瞬,记忆开始翻滚,半晌,个个恍然大悟,仿佛终于把名字和长相对上了号,讪笑不已:
“噢,原来是胡虫虫,认得,认得。”
“老张总说自己有个孝顺学生,姓胡。见过几次面,也是赤毛长眼嗯?我在说什么?噢,是赤黄衣裳细长眼。”
何小姐这才说:“我跟胡管家情同亲人,他近年本已随我定居外地,但人老念旧,心念恩师,特意回来宁州探望。我就随着他到宁州城来,一是游山玩水,探访宁州名胜古迹。二是作为小辈,陪同管家看望其恩师。”
“不想碰上这样的惨事。还望知府禀公办理,严惩凶徒。”
其他官吏中还有人细究疑点,知府却挥挥手,压住了衙门其他人的口。
他的夫人、儿女,在紫云山里遭了何小姐的戏弄恐吓,被她的老虎给吓得贵人颜面全无。
夫人,孩子跟他愤怒地抱怨不休,知府刚开始确实也有气,但随着后两日,何小姐的种种举止传闻传遍宁州城,他们就不气了。
这位是真高人啊,大可以伤人杀人,然后拂袖而去。城中卫兵都阻拦不得那种。
但何小姐虽连日作一时之戏,有些伤了自家颜面,却并未伤害任何人性命,甚至连稍微重一点的伤都没有。
而高人何止戏弄他们一家,全城大半人口都受了她惊吓。
那还有什么好气的?
跟这种别人讨好都来不及的世外高人作对?真当他做官做到知府,脑子里都是水?
知府一家回过味来后,何府门外排长队等着讨好、拜见何小姐的人里,就有知府的妻儿了。
此时想见都见不着的何小姐因为家里人的事上了衙门来,虽不能讨好得太明显,但也不能得罪了人家。
知府当然知道那个“胡管家”有问题,估计不是人。
因为张秀才活着时,确实没什么姓胡的跟他来往。但私底下,有人传言,说他家里养着一窝狐貍也有人给他取绰号,叫他“狐夫子”。
胡,狐也。
但胡虫虫又不是杀人者,甚至是受害者的学生,还帮忙捉住了朝廷悬赏的江洋大盗。
那这种神神怪怪的事,堂上也不必追究得太细,能过得去,糊弄得了上官就行了。
夜鹞子被关进了牢狱。知府向胡虫虫、李秀丽保证,很快就能把这匪徒身上的其他案子结了。这人一定会被判死刑。而且判决会尽快下来。
但胡虫虫得了保证,走出衙门时,还是失魂落魄。
张秀才一家没有其他亲戚,只有一个儿子,远在他乡。衙门的信已经寄出去了,但现在是盛夏,等他们赶到,尸首都烂完了。
最后知府建议,让左邻右舍与张秀才的学生们家里,凑了钱,准备请人给夫妇俩收敛遗体,买棺下葬。
因为师生之义,当下,面临这种情况,学生是有义务为老师负责后事的。
张秀才在街上教了很多年的书,不少学生甚至学生的父亲,都是他教过的。
但他们抠抠搜搜,甚至还为哪种棺材最便宜争吵起来了,还提出要不要干脆省了棺材,买个好点的席子得了。
他们活着时看不起张秀才的“穷酸”,常嘲笑他三十年考得须发皆白不中功名。尽管张秀才虽然“穷酸”,但教书一向用心,也从来不随意涨学费。却还是舍不得死后多施舍他一文钱。
胡虫虫气愤得涨红了脸:“不必吵!不必你们!老师的丧事,我全负责!”
没有人跟他抢。等出了衙门,其他邻居的脑子一下子转过来了,陆续想起了张秀才这些年的奇闻。眼睛都悄悄地觑啊,转啊,打量胡虫虫。
果然是一张狐貍脸。
回到家,有人说:“虽为异类倒有情义。”
也有人说:“什么有情义?穷酸书生穷酸狐,一辈子假正经没有富贵命。要不是姓张的,当年告发了那桩事,说不得我们早就鸡犬升天,都发达了!”
“嘘别提当年的事了。小心把你抓起来。”
“切,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贵人里信的都多了,我们谈谈都不行?”
“贵人跟我们能一样吗?”
胡虫虫听不见他们的抱怨声。
若听见了,以它的笨嘴拙舌,估计也想不出什么有力反驳的话语。
李秀丽却眼皮也不擡,将手指一弹。
所有张秀才的邻居都开始做噩梦,一直到做足一个月噩梦,这道炁才会散去。
张家的院子里,案子已经告破了,现场的血迹也被清理了。
张秀才夫妇的遗体被放在竹席上,四周一片哭声。
小狐貍们陆陆续续赶到,蹲在席旁,它们跟张秀才一家也熟悉,有的叫着“师公师婆”就大哭起来。
胡虫虫摘下树叶,褪去幻术,满身浸满了血,略微泛白的皮毛一咎咎黏在身上,显得它又瘦又佝偻,小小一只,趴在两具尸首旁,一动不动,仿佛痴了。
就这样,狐貍们陆续来祭拜,整整围着张秀才夫妇哭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黄昏,才擦着眼泪爬起来。
而胡虫虫却还是卧在竹席旁,一动不动。
这窝狐貍里最机灵的一只叫点点,劝道:“三舅姥爷,您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再伤心,也要给师公师婆下葬了。天气太热了”
胡虫虫终于说话了,它动了动狐吻:“再等等。等我最后见了一次老师师母,就装殓”
它喃喃,歉疚地说:“我答应老师来还书,却迟了一步。我答应师母,要给她捡山茶花,但还没有捡。我七年前,还答应过要练一篇大字,却写得不好,所以迟迟没有给老师”
“等到他们来了,我就跟他们道歉。道歉完,就”
李秀丽大步而来,皱眉道:“‘等他们来’?胡虫虫,再说瞎话,犯失心疯,不要怪我抽你!”
“你想用自己的炁供养出鬼怪洞天来?就你这点灵炁,会变成狐干,微末修为会彻底耗竭,身体根基大损。”
虽然世界不同,但一些基础规则并不会改变。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鬼魂”在人死的一霎就会消散。
鬼怪溢出区想要长久存在,出现,必须是活人以炁塑造、供养。
“杀人犯还没被处刑,你自己先凉了,你老师的丧事谁负责,以后谁常在本乡祭拜?”
谁知,胡虫虫却很不理解地看她一眼,似乎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反而眼睛一亮,从地上站了起来,看向门口,口中说:“来了。”
李秀丽皱眉看向门口,此时,张家院落内外,都浮起淡淡的白雾,将物质的世界朦胧一线。
雾中,有几道飘渺的影子由远而近,从虚渐实。
最后显出两个身影来。
一张脸。
舌头吐得及地,刷漆似的白脸,诡异的笑脸,头戴一见生财的白帽子,手执哭丧棒。
一张脸。
狰狞面目,青黑肤色,头戴乌帽,身穿乌衣,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手拿锁链。
赫然是地府的一员,也是城隍手下常有的黑白无常。
祂们来干什么?
胡虫虫、小狐貍们看到黑白无常,却都十分高兴。
胡虫虫更是迫不及待地问:“老师、师母一生不曾行恶,判决下来后,应该是允许他们回到人间吧?今天,还是头七?”还将头往黑白无常身后看,似乎以为祂们身后会跟着什么东西。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不笑了,黑无常的脸变苦了。
白无常道:“胡虫虫,我们来此,就是为了询问你与和何小姐这件事。”
“我们并未接引到张文福与林凤英的魂魄。向城隍、判官请了生死簿观看,簿上明白无误地浮现了他们的死籍,却没有他们魂魄在地府的判决结果。也就是说,泰山府君、后土娘娘也没有接收到他们的魂魄汇入。”
“我们调查了此事,发现张文福、林凤英死亡不久,现场有两个修士出没过。一个是你,一个是何小姐。”
“擅自吞没魂魄是大罪。或许不是你们所为,但也请两位配合调查,到城隍庙,出示你们的记忆之炁。”
什么?!胡虫虫的表情一时凝滞,如遭雷击,猛然跳起:“怎么会这样!”
老师师母被杀害,魂魄也消失不见?
它难以置信,悲痛欲绝。
李秀丽却也啊了一声,十分吃惊。
但她的吃惊与胡虫虫不同。
什么意思,这个世界,难道真有“鬼”这种东西???
难道这种最基础的客观规则,局外界也跟方圆界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