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二十九
清河坊那座闹鬼魅没人敢住的宅子租出去了,当日就被重新挂上了牌匾,书“何府”。
于是,虽没有通传姓名,也不甚理睬左邻右舍。但清河坊的四邻都管这位看着就非富即贵的租客叫“何小姐”。
住进来的第一个夏夜,房间里糊着纱窗,略有些闷热。
何小姐指使侍女,将竹床搬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绿树成荫,有一口打的甜水井,前任主人还留下架子,一架爬满牵牛花,一架缠着葡萄藤,已经结了青青的水晶粒。
架子下乘凉正正好,何小姐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床上,卧看星汉。
夜空明朗,星子繁盛,银河如带,流淌天际。
清风徐来,蝉鸣不绝。草丛里萤火虫飞舞。
炎炎暑气顿时消。
她的那些牛高马大的护卫,一个都没瞧见,不知做什么去了。
院子里除了何小姐,就只有一个弱质纤纤的粉衫侍女,正坐在竹床边,玉臂轻舒,摇着团扇,为她扇风驱虫。
呼——吹过院子里的风忽而夹杂了些许怪味。
何小姐被这风一吹,突然口渴得出奇,不禁吩咐侍女:“清风观星好良夜,却缺了些瓜果饮子,你去端些来。”
侍女应和一声,款款而去。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了何小姐一人。
不知何时,四周的蝉鸣,树叶被风吹得簌簌的声音,都渐渐消失。
院子慢慢安静下来,安静,安静,逐渐静得连死寂,连萤火虫都缩回叶底,一动不敢动。
何小姐却卧在竹床上,被清风吹得犯了困,半合着眼睛,打着瞌睡,全然不曾察觉身周的变化。直到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缥缈而略尖利的童声:【你拍一、我拍一,小球滚啊滚】
声音忽高忽低。
谁在唱歌?这是什么歌?
【丢了球,哪里找?谁藏了我的球?
爹爹说,摘下球来活不成。妈妈说,摘下球来世界黑。】
那歌声越来越清晰,仿佛越来越近。
何小姐被童谣惊醒,想要睁大眼睛,眼皮却骤然一冰,有毫无温度的小小的手蒙上了她的眼。眼皮就黏连在一起,陷进黑暗。
耳朵旁,有“人”朝她吹了口气,多冷的一口气,从耳朵钻进身体。
一霎,她好像从夏日被放进了严冬,连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还有更多的冰寒小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伸来,有的扯着她的裙子,有的爬上她的脖颈。
何小姐惊骇万分,拼命挣扎起来,手脚却像压了巨石,被压得动弹不得。
那些尖细若孩童的声音忽而在左,倏尔在右,有时在上,有时在下。远近缥缈,像从风中吹来的幽魂呓语:
【我们的房子你占我们的房子,该死】
【滚出去】
【租契,交出来】
【不然,留下来,留下这个‘球’,陪我们玩】
那手在她脖颈徘徊,明明是比孩子的手还要细的手,稍微用力,就能留下一个青紫的印子。
何小姐汗毛耸起,瞬间明白了它们口中的“球”是什么。
她喊道:“我又不知道是你们的房子!”
“别杀我,我马上就搬,就搬走我这就去拿租契”
又奋力去掰其中一只钳在她脖子上的手。
不知是她说的话起了效,还是生死关头气力爆发,当真被她掰松了,连同手脚都轻快了一霎。
那些尖细声音里有个略沙的声音呀了一声,嘀咕:【什么千金小姐,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离了桎梏,何小姐连滚带爬,从竹床踉跄下来,竟睁开了眼,却爆发出更大的尖叫:原本可爱美好的院子,到处鬼影憧憧。
树荫里、草丛里、爬架上,到处或站或立或趴或爬,都是漆黑的影子,将她团团围住。光是她的竹床边,就趴了六七个影子。
夜色中,幽绿鬼火飘满院落。
鬼火如张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大越是恐惧惊惶过度,何小姐慌不择路,为避开黑影跌跌撞撞,不知往哪里走,竟退到了井水边,双手胡乱挥舞:“别过来,别过来——啊!!”
她发出惊叫,身体失衡,双脚踩空,竟跌进了没盖盖子的井口,噗通,落水声。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连满院张牙舞爪吓她的黑影都没料到,竟然齐齐呆滞了。
那个略沙的声音叫道:“完了完了,出人命了!”
不少黑影慌慌张张地聚集到井水边,往井里探头。
不待它们看仔细,井底幽幽传出一个凄厉的女声:【阎王爷,我冤啊小女冤啊——】
【我不行恶事,只是租房暂住,却无端丢了性命】
其幽长凄凉,又冷彻骨,渐转沥血:【如今我也成了新鬼,谁怕你们?誓要报仇!要与你们拼个魂飞魄散!】
水井的碧波涌动,渐渐,升起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浑身淋漓,头发水藻似的糊住脸。一只怨气冲天的眼,从头发间森然擡起。
赫然是方才跌进水井的何小姐。
水波将她托处了井,一只惨白的手抠住井檐,何小姐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脖子,环顾四方黑影:
【我要你们,偿命!】
所有黑影都惊呆了。
“妈呀!!!”当头的一个黑影猛然窜高一大截:“女鬼、鬼、鬼、鬼来索命了!!”
满院的鬼影都吓得飙跳起来,乱窜的,在地上滚的,连鬼火都杂乱无措地随之飘来飘去,闪闪灭灭。
站在花架子上的一只黑影看它们如此不成器,恨铁不成钢,大叫:“都慌什么!不过是只新鬼,能有多少法力?大家都不是人,怕她干嘛!”
孰知,溺死的何小姐闻言桀桀冷笑:【我是新死鬼,微不足道。但井龙王见了我的悲惨遭遇,同情于我,已派出祂手下的得力大将,助我报仇!】
她猛一张开手臂,不大一口井,井水却源源不绝喷涌而出,仿佛联通了深海。
几息间,水就将小院淹没,黑影们被一起泡在了水里,发出咳呛声,奋力浮出水面,四下一看,却惊呆了。
哪里还有小院,哪里还有“何府”,甚至连清河坊都看不到了,宁州城的灯光也遥远模糊,万顷碧波倒卷在半空,它的同伴们都在水里挣扎。
更让它们大惊失色的是,从井口里竟然游出了一头墨绿色的鲸鱼、还有头紫红色的鲛鲨。
初时甚小,游出井后,体格暴涨,一个庞然胜过大屋,一个利齿血口。
索命的女鬼飘在水面,振臂一呼:“大将、元帅,为我报仇啊!”
大鲸鱼、恶鲛鲨应声,掀起波涛,朝黑影们咬来,要将它们吞下肚、撕扯碎。
她她她居然真的从井龙宫里借来了不得了的大妖怪吗!!
黑影们吓坏了。有的两腿一蹬,直接吓昏了过去,浮在水面一动不动了。
有的拼命划水,边划边叫:“别吃我别吃我,我没想害你命的!!”
有的干脆闭上眼,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三舅姥爷,我早说了,不能这么吓人的遭报应了吧”
眼见黑影们都要命丧水族大将、元帅之口,女鬼忽然大笑了起来,随手把头发拨在耳后,露出一张柔美圆融的脸来,却一点不见溺死鬼的肿胀模样。
更没有先前大家闺秀的娇柔,反而笑得顽劣极了,乐不可支,只差没拍大腿:
“就你们这些蠢家伙,也敢来吓我!”
笑够了,何小姐突然肃了脸,抽出一把宝剑来,竖起。剑身在星光下闪闪发光,锋利极了:
“孽障,受死!”
便一跃而起,宝剑在空中无限放大,在黑影们眼中,一时竟如倚天大剑,又如雷霆,朝它们当头劈来。
吾命休矣——黑影们哭泣嚎啕起来。
剑至,砰,嗤——划开了身体,劈成两半。
过了一会,咦,怎么不痛?
有个黑影哆哆嗦嗦睁开眼,却见被劈开的竟不是它们,而是那两头凶神恶煞的绿鲸大将、紫鲛元帅。
剑如雪光,一闪即收。
鲸鱼、鲛鲨轰然而倒。
何小姐戏谑的鹅蛋脸儿:“胆小鬼。”
黑影们愣愣地看着鲸大将、鲛元帅倒下,露出了鲜红的瓤、汁水四溅的肉。
淹没小院的碧波无影无踪,何小姐悠哉悠哉地坐在竹床上,一剑劈开了西瓜、李子。
拿起一瓣瓜,啃了一大口红瓤,脸颊都溅了汁水。
又拿起剖开的李子,砸了其中一只黑影的脑瓜:“就你们,也装神弄鬼吓人?”
“哎呦”那只黑影捂着脑瓜,缩瑟了一下。
此时银河在天,星夜明亮。萤火虫儿又开始飞舞,蝉鸣也恢复了。
院中哪来的什么憧憧鬼影,哪来的什么鬼火,倒坐了满地的狐貍。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浑身的毛都湿透了,耳朵吓得折成了飞机耳,不停颤抖,发光的眼睛都泪汪汪的,显然被吓坏了。
“何小姐”几下吃完瓜,又叫其中一只狐貍:“这瓜不错,泡在井水里,冰冰凉凉的还很甜。去,给我再捞只瓜来。”
被指住的红毛狐貍哆嗦一下,不敢反抗,颤颤巍巍走到井边,却见星光点点投在井中,哪来的什么井龙宫,倒是沉李浮瓜,泡了满井的蔬果。
没有井龙王,倒有黄瓜龙王、枇杷丞相咧!
这时,院子里又有响动,原是侍女们来了。
夜色里,她们倒不对满地惊魂未定的狐貍感到奇怪,只笑盈盈的,手里还揪着个小孩:“小姐,我们看见这孩子在门口鬼鬼祟祟,还念叨着‘狐二怎么不来接我’,就将他带来了。”
侍女们倒各个温和可亲,可是星夜中,银河之下,她们转身时,碧罗裙一荡,却显了一瞬本相。
哪来的什么美貌侍女,原是一支支荷花,系着荷叶呢!
狐貍们这才发觉,停在外院的车驾,翠盖也不过是一荷叶,珍珠帘不过是藕丝莲子,驾车的骏马,竟是四只绿皮大青蛙,就连那些黑衣护卫,也不过是些菱角。
什么何府,原是“荷府”!
什么何小姐,原是“荷小姐!”
它们怕是被这位貌似少女的修行高人钓了鱼!
见这些傻狐貍总算明白过来,个个垂头丧气,蔫头蔫脑。
李秀丽又咬了口李子:
“本尊者本来听说这里有鬼,只是想来扫平溢出区,赚点炁。没想到是你们作怪,倒害我白跑一趟。”
“要不是看在你们身上没有血债的份上,早劈了你们。
“嘶,好酸,这只李子元帅不行。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里吓人。”
她随手放下瓜、李,刚才分明被她啃光的瓜果,一眨眼却仍然是原状,只是颜色变成灰白,西瓜的水似乎都干燥了,呈粉状。
目光在它们中的几只灰扑扑绒乎乎的小狐貍上一闪而过,恐吓道:“不老实说,就把你们都抓起来吃掉!”
闻言,小狐貍们吓得鼻子一抽,哇地有几只就哭了。
大狐貍们浑身发抖,却挡在崽子之前。
皮毛都泛白了的最老的一只狐貍勇敢地站起来,在身后的一片“三舅姥爷”声里,坚强地打着抖,到李秀丽跟前拜下:“上真容禀!我等在此恐吓住客,实在情非得已。”
“若论起来,我们家才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