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一十七
太平镇。
太平小学接到了上级的“避疫”紧急通知,全校师生都放了假。
三年级的杨萱也背着一书包的作业回家了。
即使是情况特殊,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也没有放过他们,一本本的作业都布置得明明白白。
杨萱把书包一扔,老师的“明明白白”从她的左耳朵里进去,从她的右耳朵里出去,兴高采烈地要跑出去找刘浩等小伙伴玩。
祖母却摁着她:“萱萱啊,街口站着人,大家都不能乱跑,没人陪你玩的。乖,先写作业。”
祖父祖母在院子里洗菜、编竹笼的时候,杨萱写了十五分钟作业后,打开电视看了一个小时的动画片,站上破旧的沙发,电风扇嗡嗡转,她嘴角粘着西瓜粒,单手叉腰,跟着动画片里的主角一起大喊“变身,神圣使者!”
尾音没落完,被滴滴的汽车喇叭声湮没了。
没一会,门外传来祖父母高兴的叫声。温缓的祖母从没有这么激动过:“萱萱,出来!快出来!”
杨萱“哎”地应了一声,却见院门大开,从汽车上下来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面生男女。
一见到她,他们就眼睛发红,直擦眼泪,直叫“萱萱”,上来就要搂。
杨萱在女人带着城里时髦香气的怀抱里愣了半晌,被祖父拍着肩膀说:“傻孩子,怎么不叫人?你爸爸妈妈回来了。”
一向活泼到有点野的她,比起激动,更多的是手足无措,瞬间木讷起来,揪着衣服,半晌声音低低地叫了声“爸妈”。
祖母抚着她的头:“小军,阿红,不要介意,你们五年没回来,小孩忘性大。”
又问:“这次待几天?”
杨军、向红夫妇有些难过,但很快打起精神,甚至露出了笑:“妈,这次我们不走了。”
祖父、祖母都呆了一呆:“不走了?你们不在东部省城那厂子干了?现在年景不好,太平镇没什么钱赚”
杨军说:“爸妈,太平镇,不,大魏换了新政府。前几天,镇上给我们这些在外进厂打工的,挨个打了电话,说新政府推出什么‘就地工业化’‘产业布局分配’‘农村工业化’计划,县镇要在本地开工厂,让我们这些熟练工回家来,工资比外省低了点,但也不差,而且离家近。”
老人家惊呆了,忙不叠地问真假,又问什么厂,具体工资多少。
向红笑道:“我们打听过了,真的不能再真。”
他们跟祖父母絮絮叨叨不停,杨萱只听懂父母从此不走了,别的懵懵懂懂,就站在那踢石子玩。
见她站得无聊,大人们就让她去写作业。
玩嘛,父母刚回来,杨萱摸不准他们的脾性,也不是很敢继续看电视,只好老老实实去写作业。
爸妈和爷爷奶奶一聊就聊得晚了,分隔五年,就算有电话,也有说不完的话头。中途,向红还来看了一眼她,翻了翻她的作业。
摸着她的头说:“囡,以前你很爱吃红烧土豆,今晚妈给你烧,好不好?”
杨萱没吱声。心里想,可是,四五岁的事,谁还记得?她早就不爱吃这道菜了啊。
向红看女儿没反驳,就高高兴兴地去烧菜了。
杨萱写一会,咬一会笔头,涂涂改改,写完了数学试卷。
厨房里的香气慢慢飘进房间,天也慢慢黑了,月亮出于中天。
杨萱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本想再写语文作业,却不自觉趴在桌子上,眼皮渐渐沉重。
她迷迷糊糊间,觉得指缝间滑溜溜、冰凉凉的,又有小扇子在拍脸颊,挥挥手:“走开,走开”
房间外,妈妈在喊“萱萱,很快就能吃饭啦!”
随即,那滑溜溜的触感从她的脖子上一溜而过,痒痒极了,杨萱终于一个激灵,从书桌前坐了起来,反手就去抓脖子。
呀,抓到了,她睁开眼一瞧,目瞪口呆,鱼!
一条橘黄色的小鱼,发着莹莹的光,在她掌心里扭来扭曲,怪不得滑溜溜、冰冰凉!
橘黄小鱼挣了没几下,又一条宝石蓝的鱼从她跟前游过,纱尾摇摇,同样浑身透明有光。
鱼,游鱼,游?!
杨萱的手挥舞了几下,空气啊,没水啊,鱼在空气里游?
她惊讶得跳了起来,但一擡头,却看到了更惊讶的场景。
夜空上,弯弯的月亮像金黄的钩子,特别近,近得好像从窗户伸出手,就能够到,照得人间的城市都仿佛低矮了。
有数不清的闪闪鱼群从月亮前游过,从遥远的天边从虚空蜿蜒伸出,向远方而去,汇聚,好似一条流动的大河。
她跟前的小鱼绕着她转了几转,也朝夜空游去,加入了“河流”。
杨萱张大嘴巴,傻傻地、情不自禁地推开了窗,夏夜的风吹进窗,吹得作业本簌簌翻。
风送来了若隐若现的涛声,宛转空灵的渔歌小调。
那是“河流”中闪闪的鱼群在唱:
“一万年,一万年,我们照耀谁?”
“一千年,一千年,我们记得谁?”
“一百年,一百年,好像在昨天!”
不知何时候,一少女站在弯弯月亮上,驱赶鱼群。她指向东,鱼群游向东,她指向西,鱼群游向西。
时而有不听指挥的鱼跃出“河流”,就变成一颗闪闪的星子,挂在天际。
少女就伸手将这颗过于活泼的星子摘下,扔回鱼群中,又变成一条小鱼。
杨萱甚至听到了她说话:
“让你们去组建通往四方的银河之桥。不许随意在人间停留玩耍,扰乱星象。”
便驱赶群星,荡波银河。
直到片刻后,当“河流”从虚空终于贯穿东洲天际,好像条联通东洲天空的大桥终于建成时,忽有一条“支流”,垂向太平镇。
有黑影从“河中”冒出,逃命般蹿下。
但它尚未落到太平镇,站在月亮上的少女举起剑,朝黑影射去,一下就把它打得烟消云散。
那柄剑射落了黑影,却分出一道虚影,速度不减,直朝着杨萱而来。
杨萱吓得往后一跌,跌倒在地上,哇哇大叫着闭上眼。
但过了好一阵,一点也不痛。
她睁开一只眼,哪有什么剑?那剑落到她跟前,变成了枚轻飘飘的叶子,散发着辛香。
咦,这是端午包粽子用的菖蒲?
再擡头时,便见那神异的景象都散去了,驱赶星子的少女也逐渐隐去,仍是寻常夜空。
但菖蒲,却还老老实实捏在她手里呢!
杨萱站起来,拔腿就跑出去,大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们来看,快来看!”
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
爷爷奶奶正跟爸爸妈妈在说话。
“可不是嘛,听说本来各省都不同意的,人跟人啊,利益不同,像隔着一座座大山,难沟通啊谁也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大家都统一开始配合控制这传染病了”
“要我说,最离奇的还是那‘就地工业化’,本来各地吵得厉害,现在啊,是从大魏最发达的东部、南部,到不太发达的西部、中部、北部,都开始落实了”
祖母叹息着:“多好啊,多好啊”
杨萱大呼小叫地攥着菖蒲跑出来,说起游过月亮的鱼群,驱赶群星的少女时,大人们都笑了。
母亲点着她的鼻子:“写作业写睡着了吧?”
父亲从她手里接过这叶菖蒲,嗅了嗅,惊讶地说:“这辛香气,上佳,真不错。从哪里摘来的。”
“噢噢,它不是菖蒲,是剑!爸爸,我跟你说!”
大人们含笑,看着杨萱手舞足蹈,认真地讲述离奇的“梦”,饭菜的香气勾得她肚子呱呱直叫,柔和的灯光拢着旧旧的家。
老人,孩子,父母。小小的隔阂,似乎青烟般散去了。
最后,妈妈将菖蒲悬在了杨萱的窗前:“就快端午了,蚊子越来越多啦。虽然不知道送你菖蒲的人是谁,不过,它可以辟邪驱虫噢。”
遂合门闭户,此夜团圆。
四海分飞燕,终于返故乡。
清冷的太平镇,这一日,迎来了许多返乡人。
端午将至,家家户户,点雄黄,悬蒲剑,插艾旗。
送瘟神,迎归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