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三
黑云拖着电尾,雨连如线,灰茫茫了世界。
参差不齐的大厦、高楼,在雨中像褪色的剪影。
马路上闪烁的红绿灯,刺目如城市长出的锈斑。
暴雨掩盖了城市中一切其他的声音。
伞下,行人或夹着公文包,双目无神;或低着头,屏幕的亮光反射在眼镜上,面容模糊。
如出一辙的冷漠、疲倦、单调,像默片。
何晓春打着从老家携来的,一顶鲜黄如迎春花的伞,背着包,顶着雨,鞋已经被水浸透了,袜子湿漉漉地黏在脚上,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绿灯了。她一边看表,面露焦急,穿在人群中,朝马路对岸小跑。
今天雨势太大,难以打车。她提前了几个小时出门,但要参加的新公司面试仍然快迟到了。
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连伞歪了,被雨浇了半身也顾不上,一口气冲进了对面的大厦。
背包没有拉严实,飘出几张A4纸,落进斑马线的水洼。
来去匆匆的行人中,没有人低头多看那几张纸。一双双脚踩了过去,留下清晰的泥印。
她跑入大厦询问时,前台头也不擡:“不好意思,面试已经结束了。”
何晓春恳求了许多遍,急红了眼,前台、保安都不肯放她上去。
最后,她只能失望而返。
走出大厦时,左边的上班族,面容是年轻的,甚至青涩,但是带着焦虑,似乎在算来算去。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穿着皮鞋,却一直在公交车站前走来走去。
他在念叨,或许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絮絮了几个词。
2路公交车一直没来。
快迟到了,打的吗?
要不要继续等啊。到那边有点贵。
朋友的聚餐去不去啊,AA的。
会被骂的吧,还是打的。少了这六十块,我这个月的预支又要超。
再等等,估计再过几分钟。
我算算,剩下的,下一个月房租够不够
右边的脸色疲惫,上了新到的4路公交车。
点开手机,想打开一个视频软件,点开某个技能的学习区长视频。
我想换个工作,到公司还要一个小时半呢,掌握时间
好累,好累。昨晚刚做完老板要的表格。
公司说今天要开会,同事说的图表有统计错误是什么啊。
娱乐明星某某因为离婚上热搜了。
今天午饭吃什么。
又调休。
左边那个人在听歌。
光怪陆离的信息从肿胀的大脑里流去,低沉的心情挤满了可有可无的碎片。
她坐在车椅上,听着,逐渐双目放空,认真严肃的科普知识从耳机里穿过大脑,没有丝毫压缩损耗地离开。
手指摸索着,毫无所觉地点开了智械总工厂旗下的平台,划开了几秒的、滑稽的、可笑的短视频。
她的视线渐渐专注于几秒一过的信息碎片,脸上露出了傻傻的嘿笑。
扮丑网红的影像投在她反射的眼镜光片上。
车上,人人如此。
前面的拎着包,浑浑噩噩,一脸崩溃。
接了锅?挨了批?加了班?考了核?
重复又重复。
昨日与今日无区别。
脸色是否泛青?写满了不知来历或许也来历清楚的琐碎沉闷,倒下的眉毛固定得生了皱纹。
他四肢僵硬,走到了马路边,好像没有看见变了红灯。
叮铃,手机铃声响了。一跳信息。
工资今日到账。
僵尸泛起一缕活气。机械的眉毛向上了一个呼吸。紧急刹步。活转了一刻。
却又沉闷下去,已经分好了数年不变的工资,数年不变的固定的分法
何晓春站在最后,怔怔地看着灰色的世界剪影,沉闷浩大的雨幕,装载一车麻木而去,在同一路线上日复一日的公交车。
这是她相的第七家公司。
没进门就失败了。
前六家。
她和他的学历比你优秀。
如果有通知,我们会发到您的邮箱。
请耐心等候。
你可能不太适合我们这个岗位
她甚至还没上到那麻木在几秒愉悦里的公交车。
何晓春低下头,嗅到了闷闷的,略酸臭的,微腥、泛着黯淡灰白的雨味。
她低下头,慢慢地,踩着湿透了的鞋袜,走过林里的高楼。
坐满了在间间不大的办公室里计算着每一分预支的焦虑的高楼。
走过水洼里倒映的大厦。
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琐琐碎碎、怅怅繁繁的大厦。
走过马路边一顶顶的伞。
僵硬的肢体,一年到头固定了大半时日在倒着的眉毛。
伞下的脸,明明长相各不相同,却又一模一样。
她从马路而过,积累的水洼,沿途倒影着城市的缩影,又让一切在不停的雨打里涟漪晃动,宛如抽象派的画作。
失神中,鲜黄色的伞慢慢垂下,垂下,伞面渐渐发灰。
“喂。”一个声音说:“你快踩错了。要掉下去了。”
何晓春被人用力拉了一把,她被拉得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一步。原本差点要踩进马路边水洼里的一只脚也缩了回来。
一只手递到她跟前,拿着沾了脚印泥水的个人简介。
少女偏了偏头:“你东西也掉了。”
何晓春对上她,忽然怔住了。
不是因为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孩子。
而是,少女在发光。
明明站在滂沱的雨中,但少女的身上没有半点潮湿的痕迹,雨在她身周腾起了淡淡的雾气,却毫不敢侵。甚至散着淡淡毫光。
她戴着小鸭子款球帽,穿着宽大嘻哈的蓝色短袖,印着七歪八扭的大字“世界之神”,穿着肥肥的黑色及膝短裤。踩着侧面用马克笔写着“打爆你们”字样的球鞋。
脸上还架了幅酷酷的小墨镜。
这样普通随性的打扮,像哪个学校里跑出来的中学生。
小墨镜往下滑了几厘米,少女露出微微泛着点碧色的眼睛:“怎么又是你啊?上次就是你跑进了公司的洞天。这次也是你。再往下踏一步,就又要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在何晓春肩膀上一拍。
何晓春觉得眼睛莫名一热,四周一看,愣住了。
自己正站在一个分界线上。
以马路为分界线。
马路上方,是下着雨的,仿佛正常的城市。
马路下方,水洼里,倒映出一个一个仿佛印象派画作的,扭曲变形的“城市”
她捂住嘴,愕然地险些惊叫出声。
巨大的蜘蛛网,每个彰显城市文明的大厦都是一个网的结点。却网着许多的飞虫。
每一个飞虫都长着人的脸,大都衣冠楚楚。其中,离她很近的一只飞虫,正与那在焦虑是否应该打车的年轻毕业生的面孔一样。
而在这些网的上方,有一个肥厚惊人的影子,一只“蜘蛛”,影子笼罩了网络,慢慢地吐着丝线
一片五彩缤纷的海洋,洁白的沙砾岸。
海上布满了奇妙的光晕,有的光晕里闪烁着璀璨的星空、航行的银白舰队。有的光晕里演化着雪山大漠、丛林草原,天下美景。有的光晕里音符流淌,数不清的乐章正在弹奏
每一片光晕下,都有一尾鲛人正在仰头喷吐。
倏尔,似捕鲸的船来了,庞然大物,结构错综复杂。
无数管道从船上钻出,钻入光晕,很快,将那些景象汲取殆尽
每当一个光晕褪色,鲛人的血肉之躯,开始蜕变。
脸部逐渐变成银白无缝的金属,眼部变成冰冷的镜片,鳞片变作钢材
其中一尾正在转换的鲛人,长着与何晓春错身而过,女子的脸。
还有,还有更多的,黑影无数僵、僵尸在城市中游荡
还有许多正狰狞的鬼吊死鬼、溺死鬼、饿死鬼
何晓春吓得不敢再看时,却看见光怪陆离的倒影中,身旁少女的样子。
披云帛,淌霞裙。璎珞压珠玉,环佩叮当。
云鬓雾鬟探出琉璃龙角,芙蓉花映照雪脸颊,眸凝春波一抹碧。
龙女垂广袖,似才出水晶帘,初离碧波殿。
腰间却配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
何晓春愕然回首,却见倒映世界中的龙女,握着腰间宝剑。
站在她身侧的少女,则把玩着手中一团光。
说:“不过,相逢有缘。我正练了一术,从此可以自由来去幽阳。正好要去一趟大魏的西南方向。公司那些家伙我都不怎么信。哼,还想着提前去跟要被我灭的家伙通气。”
“你的简历上写着,你出自西南,来自边境地区,那里的方言与大魏的南方邻国语言相近,所以你自学了多门南方邻国语言?”
何晓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云鬓雾鬟的龙女婉然一笑。
戴着小黄鸭帽的少女龇牙一笑。
“反正你也没进那家公司的面试。如果你陪我去幽世走一趟,表现好,我就录用你!”
“放心,我现在可以庇佑凡人了,不会让你变荒怪的!”
不待何晓春反应过来,李秀丽拽住她,往雨中的马路水洼里一跳,跃入了被雨打得涟漪晃动,宛如抽象派画作的“城市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