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二
玉京没能落寞太久。
城门轰然而开。
华家军一直有一分部,在试图围救京师。
此时,京城的狄洲洞天破灭,一直顽固抵抗军阵之炁的,让凡人军队困顿其外的术法便也解开了。
华家军立刻冲进了城。
领头的是华武兴副手之一的贾将军,策马其旁的,则是赵十五郎。
见到满城的惨状,军士们也不由恻然。
贾将军与赵十五郎则环顾一圈,都微微松了口气,面上不再紧绷。
死寂的玉京中,或熟识,或素未谋面的尸骸,一具一具被残存的百姓翻捡、分辨,或擡回去家去老少哭一场,想方设法葬了。或堆在一起,准备搬运出城,去城外埋了。
城内还燃起一道又一道炊烟,人们的泪痕尚未干透,寻觅着粮食,用所有可点的东西,烧起灶台,连小孩都安静沉默地看着灶里的火。
但是,少有那些趁着如此惨状,大肆劫乱抢盗,胡作非为的歹徒。
他们都不是天真的人。越是这样的惨事,越是这样的狼狈里,往往总有些恶霸地痞流氓无赖越要出来兴风作浪。
此时,城内一路走去,虽然悲声不绝,但似乎仍有秩序,人们还在默契地干活。
赵十五郎骑着马走了一段,就看到了原因。
“你,你来领米。登记,只能领一份!什么‘老娘老婆’你个老光棍汉,别来胡诌,你上次来我这治那啥,你是自己说的,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你多领了,别人的老娘老婆怎么办?!”
一个中年汉子一手提了一袋的米,正要朝另一袋米伸出的手,被另一个毛爪猛然拍了一下。他讪讪的,也不敢发作,唯唯而走。
一只皮毛都被烧焦了大半的狐貍,用脚掌捋了一下自己垂地的黄眉,鄙夷地瞪了这无赖汉一眼,才招呼下一个:“来来来,你是左边巷子里,那个钱家的小囡,你家三个人是吧?两个成人,加你,两袋半”
一边招呼,一边还咳嗽了几声。
黄眉狐貍身侧还簇拥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狐子狐孙,正在给老祖宗忙前忙后地搭手。
大狐貍们两只一组,呼哧呼哧地,从一座大仓库里搬着米袋子。
小狐貍们,有的用爪爪,或者用狐吻咬着笔杆子,翘着尾巴,趴在地上,一个个地写名字。
只是写的像花像草像风像雨,就是不像字,也幸亏写的狐自己能看懂。
有的人立而起,嘤嘤嘤嘤地叫着,维持排队秩序。倘若见到要裹乱的,上去就是一跳,一脚掌蹬在对方脸上,留下几个掌印。连成年男子都吃痛倒退数步。
还有一只年纪最小的,毛发最蓬蓬,灰灰毛色最柔顺的,蹲在黄眉旁边,一边帮他拍着胸口,一边细声细气地说:“阿翁阿翁,你痛不痛呀,九十九吹吹,不痛不痛。”
竟能说话。
黄眉一听她说话,就险些乐出鼻涕泡。喘平了气,笑眉笑眼:“不痛不痛,乖乖,你做你的事吧。”
灰色狐毛团才仰起头,细细地对一个小少年说:“小郎小郎,你领了米先别走。你为了解渴,喝了脏水,脸色蜡黄,生病噢。吃个药丸丸。”
伸出肉垫,五爪一张,在毛掌中神奇地变出了个药丸。
小少年愣了愣,赶紧接了过来,本是要道谢,但不知怎地,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那小小的爪和肉垫。
见此,黄眉立刻翻脸了,龇牙道:“滚滚滚,哪来的臭小子,领了米赶紧滚!”
小少年拎着米,捏着药丸,灰头土脸地跑了,时不时还回头看几眼那蓬松柔顺异常的小团团。
黄眉气得险些竖起眉毛,怒目扫视一圈。那些排队领米的居民中,果然有那么几个心虚地不敢与他对视,赶紧从九十九娘身上移开了视线,将发痒的手藏起来。
发米的队伍不止一处,不远处,还有也是排满了人的一座小庙。庙门开着,人头攒动,队伍从庙头排到了好几圈外的巷子里。
蹲在庙中发放粟、米、面等粮食的,是一只大黄狗,睁着黑亮宁静的眼睛,神态十分温和。它倒是任由来领粮的人摸的,时不时就有人摸着大黄狗带着炊烟五谷气息的皮毛,忽然就哭了起来,嘴里叫着亲人的名字。
大黄狗就会用舌头舔舔他的手心,或者脸颊,无害极了。
只是,一旁,站着这座小庙的信徒们。个个膀大腰圆,或提着菜刀,或提着屠刀,好像刚从厨房转出来,刀上还滴着血鸡血,肉食不多了,但做点有点油水的汤,可以给来领的一碗,补补身子。
但不少人看着那体格,那菜刀,咽一口唾沫。这一处的队伍,除了偶尔的哭声,比黄眉那里的还安静有序。
也有分发衣物蔽体的,帮忙收敛尸骸的奇奇怪怪的京中百神。
还有叫上了许多青壮,拿着刀、棍等巡逻街市的。
在其中一处最大的巡逻、收敛尸骨的队伍里,为首的居然不是“百神”之一,而是个凡人少年。
虽有锦袍,锦袍已旧。玉冠不知何处去,只草草扎了木簪。靴子都破了一角,脸上还有灰尘。
贾将军是华元帅一直以来的心腹同袍,也曾随之上京面圣。也接触过一些朝野的贵人。
见这少年,他愣了一下:“环郡王?”
赶紧下马上前,自报家门。此时,看到军队进程动静,百神们的注意力也悄悄地挪了过来。
赵十五郎向黄眉使劲挥了一下手。
宋环听到他们居然是华家军的,他似乎要哭了,但终究没有哭。只是用力地擦了一把眼睛,说:“他们说,留着一点皇家血脉,可能有用。”
“其他人,都死了。父皇洞天一破,就驾崩了。就倒在我跟前。”
“先皇可曾下葬了?”贾将军问。
宋环竟摇了摇头:“不曾。城中的棺材板,和运尸的,都不够了。宫中的,一时没工夫去管。”
“那、那也不能薄了皇上的”
宋环沉默了会,这个曾经那么恭谨的小少年,慢慢地说:“父皇,生不愿与百姓同守家国,以至贬将军,害天下,身作傀儡。那死,与黎元同等腐烂,不抢百姓的裹身之物,又有何不可?”
贾将军当然是极厌恶这位皇帝的,他曾极力反对元帅接下金牌、圣旨南归。
此时听这番不孝悖逆,甚至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也没忍住愣了愣:“这,九五至尊,尊严”
熟知,宋环笑了:
“比起生前的傀儡。我觉得,死后不再被操纵的尸体,更有尊严。”
这时,一旁走过来个杏眼瓜子脸,清秀文雅,但略有些憔悴的女子,年约三十上下,与贾将军、赵十五郎见了极敬重的一礼。
宋环说:“这是我姑母,柔德公主。”
赵十五郎曾有一段时间居住在太乙观中,当然也知道这段故事。贾将军与他一道行军这段时日,也听闻了这桩轰动朝野的真假公主案。但看她主动向他们行这样的敬重礼节,本以为是什么民妇,得知是柔德公主,二人吓了一跳,连忙朝公主还礼:“折煞臣工了。”柔德道:“家已亡,国临丧灭,还说什么金尊玉贵,白什么皇子王孙。都是凡夫俗子,百年土一抔。反是诸位为救玉京,冒着被那些妖道杀灭的风险,徘徊京城外,如何当不得我这一礼?”
她半世荣华,半世苦难,此时又历大劫大难,反而愈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婉婉再与贾将军等人一礼,便与宋环说:“二哥,你随我来,我带着残存宫人分发食水时,那边的商铺有人闹事。”
宋环便也将手一拱,道:“二位先请。环另有要事。”便带着手下巡逻的人,随姑母而去。
“贾将军?贾将军?”赵十五郎伸手在这位三十五六岁,独身鳏居的英勇将军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贾将军才略尴尬地将随柔德公主而去的目光收回来,挠了挠头:“十五郎刚刚说甚么?”
十五郎说:“我说,城中有百神修士维持秩序。我刚刚看到,连守城的民兵都被拉起来了。我们分点人手帮忙守城、清理、维持,然后就赶紧去跟华元帅、大兄他们会和吧。”
贾将军点点头:“合该如此。”
他立刻叫了各级军官过来,分发任务,安排完备,才带着剩下的人马,预备出城而去。
即将离开玉京时,经过了太乙观山门下,十五郎忽然勒住了马,仰头往山上看去。遥望自己、大兄、十三妹住了好一阵子的道观,看着汉白玉山门上溅的血,环顾废墟一片的京城,想起虽然褪去的狄洲洞天,但仍然如狼似虎的狄人。
深深一叹:黎元泪,志士血。何日重整山河?
正此时,他隐约看到,一级级的石阶上,一步步,步下二人。
十五郎看到走前面的,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大叫起来:“龙女娘娘!”
他方才暗中笑贾将军失态,此时看见李秀丽,竟差点跌下马去,立刻松开鞍绳,跳下马来,奔了上去,激动无比:
“你没事!我跟兄姐想死你了!”
一见面,不问功成,不问艰辛,只问有没有事。只说,想死你了。
他喜笑颜开,在她肩膀上连拍三下,才忽然想起来这不是真的小妹,到底是神主,讪讪地摸了摸脑袋,小心地看她一眼,是不是生气了?
但李秀丽被他粗鲁地连拍三下,也没甚么不喜。
她只是伸出拳头,也敲了他肩膀一下,修士的气力,哪里是他可比。十五郎险些一跌。
这时,却听见她说:“嗯。也。”
“也”,也什么?十五郎没反应过来,没说出口,但在心里问了。
“赤霞龙女”偏过头去,就不看他了,踢了一下小石子。说:
“我的头发,散了。”
“狄洲的果子,都很酸。”
“狄洲的猫,都不笨。”
十五郎愣了一下,忽然跳起来:“我这就去摘果子摘果子摘果子!十一姐学会了新的发髻式样,很多!大兄说小虎又长胖了,更笨了!”
“啊对了我路过杏花村村口的杏花竟然还有没谢的!但有的树上结杏子还是青的!”
李秀丽昂起头,点了点。这才对。
她也不需要马,缓步而走,飘然而去,比他们骑马还快。
身后,人间百废待兴。志士血,黎元泪,山河待重整。
自有红尘传奇。百年沉沉社稷图。
身前,马踏绿茵草,薰风翠山色,龙女与信徒同归。
且问杏花尚在否?暂饮一杯杏子酒。
且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