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
天地素白,九重佛寺前,一座高比山岳的踏莲像,灵芝圣母。
民众尽伏拜。直到“他们”听见孩童们尖利惊恐的叫声。
擡头的一霎,银芒闪闪,冲开漫空雪花。
红衣少女横空出世,剑劈神圣!
“灵芝圣母”尚未动作,九重佛寺中的每一个高大鬼童都从莲座上扑了出来。祂们尖叫:【休伤天母!】
这些散发着浓郁尸臭,貌如童子,但个个狰狞诡谲的“佛子”,霎时悬空而立,姿态各异,包围了红衣少女。
同一瞬间,浮笼着寿阳城的洞天,剧烈异变。
所有“寿阳人”齐齐闷哼一声,面容瞬间枯败干瘪下去,皮包着骨头,色如金纸。“他们”肉身中的元炁,被抽出了大半,源源不断涌入九个鬼童身体。
大鬼童仰天尖啸,方才还算是黄昏时分,留有白日亮度的天色,似被墨泼,倏尔化为浓稠黑夜。
天地黑暗。
二鬼童张开大口,嘴部不断变大、变大,从祂的口中爬出数不清的骷髅、恶鬼、幽魂。
莹莹幽绿的万鬼在黑暗中飞荡、尖笑、环绕。
三鬼童吐出无数毒液,毒液落下时,“寿阳人”被“物尽其用”,有的变成了浑身冒着滋滋烟气的毒疮,眼如红轮,山岳大小的癞蛤蟆。
有的变作一只长了密密麻麻头颅,流着涎水,舌头上长满人脸,象般大小的恶犬。
还有的膨胀为首尾相连的巨蟒。也有长出一头蛇发,数百细小蛇头眼睛里闪着奇诡彩光
大量诡异的怪物,接二连三出现在地上。
四鬼童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喷射着彩屑。空气中已经飘满了晶亮的、五颜六色的粉尘。黑夜似乎也长出了病变般的迷幻。
骷髅沾上这些彩屑,坚实的骨骼爬上腐朽的霉斑;恶鬼、幽灵被落了晶亮粉尘,定格凝固在死去那一刻的神态,骤然扭曲得更加痛苦,有的脸上长出痘印,有的肚腹急速鼓起,有的哗哗呕吐,吐出大量血沫。似乎人世间的无量恶疾,俱在它们躯体上重演。
五鬼童吹出长风,芬芳至极的薰风,夹带着许多泡泡,每一个泡泡里都上演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稍嗅到一缕风,沾到一个泡泡,怪物们就生出浓郁睡意,不少噗地倒在地上。
六鬼童躯体上泛起片片鳞,黯夜中,泛起波涛咆哮之声,四周隐有摇晃、滞重感,无穷水波从冥冥而至,人间转瞬如沧海。海涛中,似有一只又一只看不见的手,准备将生人拖曳到水底。
其余七、八、九鬼童亦各有操纵树木、动地之能。
一时间,人间城池竟作大恐怖如地狱。
使人无法呼吸的浓稠黑暗中,万鬼嚎哭,众怪嘶声,溺水藏魅,百病散播。
而一切“恐怖”淹没、围聚的中心,则是那红衣少女。
黑暗要淹没她,万鬼要分食她,众怪盘旋垂涎,溺水拉扯着她的肉身,病痛无孔不入。
渐渐地,银芒似乎黯淡了下去
狄人三王子紧紧缩在“师姐”身后,勉强被保护在一个角落,惊惧又向往:“那、那闯出来的女子是李秀丽?这妖女怎么会在这里?灵芝庵好大法力威能!连这厮亦能治住!”
颠女冠说:“灵芝庵只是我地煞观所辖众多狄洲中,大势力之一,亦受我观管辖。师弟好好表现,若在合并大周中立下汗马功劳,待到真正入门日,自有不输灵芝庵的大神通、高深法门教你。”
三王子正待露出个心悦臣服的讨好笑脸,却见被万鬼、众怪围攻的中心,忽然爆发出猛烈光芒。
稍有黯淡的银芒清亮一方,将浓稠黑暗扫开大片,如黑夜中升起的月。
圆融光芒中,还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金色符字。
黑暗褪去处,万鬼、众怪发出受创的惨叫,身上滋滋冒烟,纷纷后退,避入夜色里,不敢沾染半点光芒。
浓黑里,红衣少女站在那一团光中,拍了拍裙子上的“彩屑”,横行大地的百种瘟疫,被她随手灰尘般拂去。只拍得白玉禁步敲珍珠璎珞,环佩叮当。
光晕照在她淡洁的雪白脸颊上,折射过眼帘下的细小银鳞,似转璀璨流彩。
眸子深处一片碧绿。
拖曳生人的溺水,被一对鞋尖上翘,翘尖有一团绒绒的绣花鞋,踩在脚下。波涛挣扎,却不能溅湿绒球半丝。
这虽世俗闺阁千金打扮,却令不知多少狄人胆寒的少女,嗤笑道:“哈,就这?”
她反手握住那轮光,蒲剑显出真身,嗡鸣震荡,刹那,浮出的幽世震荡了一下。
悬在幽世无穷高处的神剑本体,似察觉了瘟疫的气息,愉快地朝此表应和了一声。
杀这九个东西,还不用红尘剑法。蒲剑自身的威力,足够了!
一时间,九头鬼童屏息,如临大敌。
角落里,狄人三王子更在师姐身后看得目瞪口呆。
颠女冠都连连点头:“好,好,不怪小师姐为了收伏她,甚至丢了百神之炁。”她扭曲着五官,目不转睛:“嘻嘻,真漂亮,我也想要拿来做成人傀。”
正待九大鬼童要重新攻击时,山岳般的“灵芝圣母”叹了一声,伸出断裂后复又新生的手掌。
九大鬼童骤然被一股吸力往后拽去,分别化作了九柄武器,各被“灵芝圣母”的其中一只手臂所持。
在它们化作武器后,黑暗忽然退去。
但“灵芝圣母”身后,坚固的寿阳城消失不见,洞天变作佛国。
这特殊的佛国里,飞天反弹琵琶,梵音不绝。
蕊宫珠阙上,彩凤青鸾交翼而舞;浮屠宝塔畔,天王、护法罗织而立。
优婆善士在松柏下,坐而论经,空飘优钵,地涌金莲。
奇的是,这佛国中,并无佛陀菩萨,浮屠塔上,本应列阶而上的个个神圣莲座里,只坐着形态各异的婴孩、儿童,或笑或哭,或彼此玩闹。
稚嫩清脆的嬉笑声,与梵音一起回荡。
李秀丽置身殊异佛国,鼻中嗅入檀香,耳中听入梵唱,目中所见一切,都丝丝缕缕,恍惚着她的精神。
不知何时,她被这些婴孩包围了。他们伸出小手,拉着她的裙角,朝天指去。
空中,显化星空。
佛国,瞬息宇宙。
李秀丽呼吸一窒,她竟看见,宇宙是个襁褓,群星如同婴孩,被丰满雪白的臂膀抱在怀中。
文明作养汁,星球在天母怀中啼哭。
在她“看见”的一霎,那庞大到拥抱宇宙的手,朝她缓缓伸来。
避无可避。她也要化作哺育群星的养汁。
她应觉得荣幸
“荣幸”“荣幸”,宇宙叫着,无数声音叫着。
能拥抱宇宙的大掌朝她盖来时,李秀丽冷笑一声,抛出蒲剑,一口咬住满月般的剑丸,雪鳞遍布周身,头生琉璃角,红衣化作纱尾边缘流霞般的色泽。
银白的龙倏尔放大、放大,渐渐地,先是能以尾环绕星球,再至五爪抓着群星当龙珠把玩。
雪鳞龙环据太虚,摇曳而游。
炼化后的蒲剑剑丸,被龙咬在口中,亦随之而光芒愈盛。
你以为你这么庞然,我就没法劈掉你了?
天下就你一个会变大啊?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海天来去自如。小可以藏入芥子,升腾变大,亦可飞于宇宙。
就像鱼龙变的本体,本是遨游于幽世,视宇宙同陶罐,无穷高大的超级现象。
在幽世的万寿龙宫时,李秀丽与傀儡龙王搏斗,已无师自通了龙身使红尘剑法的能耐。
此时,雪鳞龙亦是霜雪剑,她与剑丸乃一身。
清啸声震颤九天,龙身如倚天宝剑,剑光盖过群星,朝着那怀抱着宇宙的胸膛,穿胸而过!
红尘剑出!
这一刹,龙听到了“怒”。
无数人族的精神,在红尘剑中破口大骂:
荣幸个屁。你以人族文明作养汁,那被食物反咬一口,也是应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九柄武器先后落地,变回九头鬼童。
九头鬼童砸落在地,变成了九个碎裂开来的泥塑雕像。
那壮观的宇宙之景,先是变回了佛国,佛国又变色、褪色。光鲜的鸾凤、宝塔、宫殿、香花俱黯淡。显出了真实的面貌:
血河,黑天,堆成九重山岳的惨白骷髅,大小俱是婴孩儿童的年纪。
一个嘴角滴血,靛青皮肤,以小孩头颅为饰的巨大女罗刹,盘坐在骷髅山顶,正咀嚼着一根手臂,手臂淌下的血,落入它膝下的九个小鬼口中。
无数鲜活而惊恐的童子、少年,生人,被它攥在掌里,等待着餐食。
就在它要餐食掌中的一个女童时,它的身体骤然裂作两半,中心的蒲剑嗡鸣一声,红尘剑残余的人族之怒,化作熊熊火,将它瞬息焚作一团火焰。
覆盖了天地般的浓黑褪去,黄昏之日重现人间,寿阳城再次出现在了大地上。
在无数比丘尼的尖叫中,“灵芝圣母”在火焰中化作飞灰,九鬼子随之灰灰。九重佛寺轰然崩塌。
寿阳洞天,破!
狗儿等众多孩童,随着崩塌的佛寺,落下的石柱木梁,一起下落。
他们害怕得尖叫、闭眸。却落在了柔软顺滑的雪白鬃毛里。
狗儿悄悄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白龙的背上。
白龙落在地上,不耐烦地抖了抖鬃毛,小孩们纷纷落在了地上,却轻飘飘地被纱尾一托,没一个受伤。
在众目睽睽下,小孩们兴奋的神色里,龙变回了少女模样。
她提起剑,凶神恶煞,大概吧,可是狗儿崇拜地想,这样凶恶也好帅噢!
她提起剑,飞腾而起,挡在狄人三王子和颠女冠跟前,龇牙咧嘴,凶神恶煞,阴阳怪气地说:
“别走啊,不是要拿我的皮做围脖?做人傀?嗯?”
李秀丽有仇就报!不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