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九
幽世。梦湖。
这是一方大泽,据称有八百里之广。沿湖岸建有城镇、村落。
到了湖边附近,风声就大了起来,湖风送来水腥汽,豁然开朗。
擡头看去,只见云天高阔,大泽茫茫,烟波浩渺。两岸青山隐隐,湖畔水草随风摇曳。
梦湖水草丰美,但没有人敢到梦湖打鱼。湖附近,就是黄祖树遮天蔽日的原型,树根牢牢罩住了半片湖域。
湖畔的小镇,叫做福安镇。
虽然近日黄祖树时而枝桠乱动,但比起动荡的外地来说,镇里已经算相当平静安稳。
镇边缘有一家“平安”客栈,近来经营得很不错。楼高三层,刷漆一新,雕栋碧瓦,大堂开阔气派,房间干净,酒食俱齐全。
来往梦湖流域者,若过福安镇,口袋里只要不光,都会去这里休息,亦或坐下吃点酒菜。
这一日的夜,深了,大堂里吃酒的正经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或上楼到房间休息。
堂中只剩下几个常年的酒鬼、无赖儿,醉醺醺地划拳、吹牛,不肯回家。
店主在柜台后,头也不擡,劈里啪啦打着算盘,时不时在账本上记个什么。
伙计拿了抹布,可有可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随意地擦抹着桌椅。
夜色沉沉,门口挂着的灯笼散发橘黄光,被夹带湖上水汽的夜风吹动。
一抹拉得极长的阴影,从门口,借由灯光,投到了堂上。
店主擡起头,看到一张靛青鬼面,一身兽毛杂拉的百衲衣,背着光,站在门口。
鬼面狰狞可怖,做得极逼真,像长在人脸上。店主却丝毫不以为奇,在幽世之中,什么古里古怪模样的客人没接待过?只道:“客官是住宿还是用餐?尽快进来,本店要打烊了。”
鬼面人个子不高,也不算矮。嗓音沙哑低沉,像是刻意压低过了,听不出男女:“住宿,也要用餐。”便随意地点了几样菜,要了碗温茶。又扔了一锭银元宝,砸在柜台上。露出的手,倒是白皙纤长,没什么茧子,看着像位贵人。
幽世的钱财,多用的是钱的概念。
俗世的金银,理论上没法带入幽世。但它身上沾染过的,人们以其为“钱”的残炁,被带入幽世时,会形成新的金银。
因此,某种意义上,俗世之金钱,在幽世一样能通用。阳世的有钱人,在这里照样可以大手大脚。故而有“钱能通鬼神”的说法。
但是,在幽世花过的金银,因为失去了“钱”的概念,它阳世之中的本体虽然仍在原地,却会失去原有金属的特性,变成石头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同时,因幽世的特殊,寄托了人们七情之炁的纸钱,在幽世同样也能用。每次有人给自家的死者烧香时,烧了纸钱,人们思念的炁卷着纸灰青烟,飘飘荡荡至幽世,送与自家祭祖形成的家族现象。若是没能及时接受,则往往被各路人马抢夺。
李秀丽本来很感兴趣,想自己给自己烧点纸钱烧到幽世看看能不能用。或者是向其他烧纸钱的人家买或要一些。
当即被太乙观制止了。孙雪哭笑不得地告诉她,自己给自己烧的纸钱是没用的。
世上许多普普通通的纸钱,在火里也就是一抔灰烬罢了。
真正能在幽世通用,被现象们争抢的纸钱,得是联系密切的血脉至亲或挚爱,饱含思念、悲伤等七情之炁随飞灰入幽界,才得凝聚。
这种真正烧了在幽世能当硬通货的纸钱,其实很伤活人的身体。
就像未亡人思念亡者过度,七情凝聚鬼怪溢出区,耗损元炁,会损害人的五脏六腑那样。
买这样的纸钱,实则是试图买这样的情义。
情义本无价,如果真有人家愿意卖这样的纸钱给她,那么,这纸钱也就不值当了。
李秀丽这才放弃纸钱,换用了人间的钱财金银。
见鬼面人出手大方,店主耷拉的老脸立刻换了笑模样,骂一声伙计:“还躲懒?还不给客人去抹桌子摆碗筷!”
伙计立刻小跑过来,忙前忙后给李秀丽擦桌子,抹椅子,找碗筷碟子。
店主从柜台后转出来,一掀帘子,则往后厨嘱咐菜去了。
灯笼并不亮,大堂黯淡,唯有那几个无赖子还在兴致勃勃地划拳吃酒,嘴里杂七杂八胡喃着什么小调。
幽世的这些“人”都畸形怪样,其中一个脸上长了拳头大痦子的,吃得满面涨红,昏头昏脑地跌坐在椅子上,摆着手说:“没钱了没钱了,尽是输。你们玩罢,我喝完着壶,嗝,就回家!”
痦子醉醺醺的,倒了又倒,酒壶里却只流了一滴出来,便很不尽兴,拍着桌子叫:“小二,小二!”
伙计转过去:“连三爷,您老又怎么着了?”语气熟稔,似乎这几人是常客。
“酒!酒!”痦子晃了晃壶,不痛快道:“你们这酒壶,量、量太少了”
“您能喝。怪不着酒壶。我都给您满了三次了。”
“屁!”痦子大着舌头道:“以前我来这,这酒壶里斟的酒,满当当的。现在我来,一拎,一样的价格,酒壶只装了原来的十之六、七!”
他鼻子喷出酒气,说:“自、自从,你们东家,发了财,反而,越——越、来越小气!十之七的酒,还、还兑水!”
其实伙计心里也这么觉得。他不痛快也很久了,自从店家发了财,客栈是越修越好,焕然一新,店家的口袋越来越鼓,但他的薪水,一月只涨了五文!
听到“发财”二字,其他划拳的两人也转了过来,正好玩过一轮,各有输赢,便也说起闲话。
嘴巴阔大,舌头绵长似蛇,吐在外乱晃的,最爱打听这些事,说:“要我说,店家这财发的可真蹊跷。就半年前,他这店还又小又破,大堂顶上破了洞,滴水都不补。大家都绕路去别家住宿吃饭,他常年愁眉苦脸地揽客,哪有现在的阔气!”
眼睛青蛙似的凸出,眼皮缀生串串针眼瘤子的,说:“大嘴,你平时最喜欢打探这样的事,怎么,你知道这老店家发财的内情?倘若有发财的门路,也给弟兄们点一点。”
大嘴嘿嘿一笑:“我当然知道。要不我怎么说他发财的蹊跷呢?有人说,是这老店家的好心,得了好报了!”
“据说,半年前,有个驼背的客,常在入夜后,来平安客栈讨酒喝”
“驼子整个人弓着身子,布衣草鞋,背畸形得厉害。每次来,都是店里打烊的前一刻,旁的一句话不说,一脸丧气愤愤,郁郁寡欢,坐下就是要酒喝。一个人闷闷地坐一个时辰,喝得酩酊大醉,对店家就说两个字‘赊账’。说完,一文钱不付,起来就走。”
“穷的时候,这老店家其实还有副不错的心肠,见这驼子每次都丧气若死,一副要寻短见的样子,又掏不出半文钱,心里一软,就让驼子赊了。这驼子也不客气,竟然就这样一连来喝了整一个月的酒。”
痦子道:“都赊账?”
大嘴说:“不错。都赊账。老店家也真能忍,竟然真让这驼子一连赊了一个月的帐。不过,等到次月,家里人都埋怨老店家,说他帐平不上了,要他讨回点赊账。店家也忍不住了。
当晚,驼子再来讨酒喝时,老店家把酒壶拿住,说‘这位相公,我们店小,您先结结酒钱,这壶再给你满上。’”
“谁知,这驼子一改往日丧气,微笑道‘店家,我今晚就是来付酒钱的。’你们猜怎么着?那驼子居然一擡手,从今晚带来的一个篓子里,拎出了条胳膊长的金麟鱼。这条鱼鳞片闪闪发光,每一片麟均大如贝壳,且都是纯金啊!灯下,闪着耀眼的宝光。嘿,给老店家看直了眼。”
“驼子说:这鱼是宝物,鳞片全是金子。让老店家卖了金鳞鱼,就当是付酒钱。”
“从此后,驼子仍然夜夜来喝酒,尽喝好酒。但每隔一个月,会带一条金鳞鱼来平安客栈付酒钱。”
“这每片鱼鳞都巧夺天工,本身是纯金,且纹理细腻丰富如天然画工,每片都不一样,足够卖出更胜同等黄金的价格。”
说到这,大嘴嘿嘿笑:“如此半年,这平安客栈,就靠着六条金鳞鱼,发了家了!我上次灌醉了老店主的儿子,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其他几人都听得出了神,拍着大腿,恨不能以身相替。
谁知,大嘴正得意洋洋地讲述这听来的隐秘时,老店家也从后厨出来了,听到这番话,当即拿了把扫帚,跟他的老妻、两个儿子、伙计一起,劈头盖脸地朝着这些浪荡儿打去,边打边骂:“无赖子说昏话,滚滚滚,以后晚上再不留你们吃酒!”
几个酒鬼被抽了一顿,在人家的客店现象中,也不敢久留,跌跌撞撞逃出了客栈。
他们走了不多久,带着水汽的风呼呼穿堂,门口悄然立了一个青灰衣裳的驼背男子。
今日显然正是一个月中,驼子来的这一天。
坐在堂中的只剩下了鬼面人。见此,倒很识趣,向店家告了一声,径自到楼上的房间去了,只说让店家待会把饭菜送上来。
见人都走光了,伙计也被打发了下去。如往常一样,驼子放下了金鳞鱼,喝了一会酒,店家频频劝酒,笑语欢声。
酒足饭饱,驼子正要辞去。店主却拦住他道:“有一事,要恳求您。”
驼子抹了抹嘴:“何事?”
店主看他带了醉意,小心道:“我家近日欲要聘妇。取的是主簿家的小女儿。那家索要的聘礼,实在数额巨大我家东拼西凑,仍差一大笔钱。能否请您今夜再捕一条鱼?我下个月的酒钱都不收您了”
驼子道:“齐大非偶。汝当克制。”
店家苦苦哀求,又摆上了数坛子都舍不得卖的好酒。
驼子抽了抽鼻子,一时心动,又架不住熟人哀求,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提前为你再捕一尾鱼。”
便站起来,拎着鱼篓子,出了门。
驼背男子出了门。
店主的儿子们却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儿道:“爹,两尾鱼哪里够啊?”他先看上了富户家的女儿,后又看上了主簿家的闺女,想取回来,攀附主簿。谁知,主簿看不起他们商户人家,叫了天价一笔聘礼。
小儿道:“老爹,儿也要取妇。这月月等人送鱼,不如我们自己掌握捕这种鱼的窍门。”他是小的,分不到家产的大头。一家客店,分家时,哪够两家人用?得再弄一大笔钱来。
店主看着日益变样的客店,犹豫片刻,老妻道:“你这倒运鬼,我嫁你一世,受半世操劳苦,你后半辈子如不能让我使奴唤婢,绝不饶你老奴!”
一家人众口齐声,终究财帛动人心,店主贪念愈盛,道:“走,我们跟上去,他刚刚喝酒时,我趁给他斟酒,在他腰带里塞了一包漏了的面粉。”
不多时,店主一家人掩上店门,悄悄尾随起了驼背男子。
店门掩上的这一刹那,坐在房间里的李秀丽推开窗,她视力绝佳,老早酒锁定了鬼祟的一家人,挠挠脸:“还真让太乙观那帮人说中了。果然是今夜贪心起。”
店主一家尾随驼背男子绕过了大半个梦湖。
却见驼子竟然走到了黄祖树根系密密笼罩的湖域某处,那里视野遮蔽,连着水最深的一处。分支树根遮掩湖面上,如重重盖子、层层围栏。
驼子敲了树根七下,树根处便爬来一只极大的蠹虫。
驼子拿了一枚铜板,给蠹虫,说:“我回来晚了。请阁下帮我想想办法。”
蠹虫接了铜板,张口就咬了树根一口。树根被它一咬,发痒,蠕动着褪去。这方水面瞬间无遮拦。
驼子便跳入水中,入水的瞬间,他化作了一只成人高,身穿铠甲的大虾,潜入水中。
片刻后,水中浮出耀耀金光,穿着盔甲的大虾提着一尾金鳞鱼上来。又变作了驼子模样,离去了。
见此,藏在几处树根后偷窥的店主一家大喜。
等驼子一走,大儿立刻脱下外衣,塞在衣裳下,装作驼背的样子,掩着面,走到被分支树根笼罩的那方水面畔,也敲了树根七下。
蠹虫果然爬过来了。它迷惑地看了看大儿,却被大儿一把塞了一锭银子。
大儿捏着嗓子学驼子的口音:“我回来晚了。请阁下帮我想想办法。”
蠹虫看见那锭银子,登时什么也忘了,果然如大儿所愿,一口咬在树根上。
树根果然缓缓分开。
大儿立刻招呼兄弟、父母,他们全家水性都不错,一起潜入了湖下。
一入水,他们大吃一惊。梦湖这侧的水域下,竟有一个巨大的宝库。
其中,无数金子化作成群结队的金鳞鱼,在水下熠熠生辉,游曳如生。银子变成一只只巨大的贝壳,呼吸间,露出人头大小的珍珠。玛瑙作珊瑚,翡翠为水草,宝石沙蟹在水晶沙里爬来爬去。
此情此景,店主一家红了眼睛,拼命去搂其中个头最大,最值钱的金鳞鱼。
一人搂三尾,全家人抛的抛,接的接,一次捞走了十二条金鳞鱼。
他们一时忘形,这里扑腾捉鱼,那里扑腾捞蟹,时而浮出水面换气,时而再下。耽搁了很久,还想再捞其他宝物时,树根却缓缓开始合拢。似乎隐隐听到谁的惊呼声,在叫着宝库后门开了。
没法,一家人不敢再待,只得打算下次再来,遂抱金鳞鱼而去。
他们绕过了前门,从后门悄悄进了屋,放下金鳞鱼。却见,大堂里已经放了一个鱼篓子,大约是驼子来过了。看他们没在,就放在地上了。
加上他送的这条,他们一晚上收获了十三条金鳞鱼,倘若都卖出去,或者融为金子,他们一夜发了一年多的财!
店主家笑得合不拢口,做了一夜的美梦。
第二日,青天白日,驼子却找上门了。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愤怒失望而恐惧地对这家人说:“万寿大盗窃天下财,以王一家。我小盗也,窃鳞换酒,以乐一时。汝家贪心,一夜取鳞十二尾,骤惊大盗,今日事发,灭顶之祸将至!好自为之!”
遂振袖而去,再不返。
店主一家不知所以,正揣揣不安时,梦湖却发生了异变。
湖上的风骤然增大,吹得水草折,吹得湖水起波浪。天空翻黑云,湖面滚白浪,似要滚下大雨。
霎时,大泽如啸,湖上若沸,八百里烟波两边儿分,浩渺碧涛开。
从水中升起大队的兵将,皆是水族,有的为螃蟹,有的是穿盔甲的大虾,有的是青鱼。
为首的将领,则生着蛟头,指着福安镇说:“镇中凡夫隐窃贼,窃我龙宫宝库。王有令,搜镇,诛贼!藏者同诛!”
声如雷霆,传与全镇。万丈碧波悬于福安镇上空,
由此,主人家才知道,那驼子竟然是万寿龙宫中的虾兵监守自盗,而他们夜晚擅入的那宝库,赫然便是龙宫宝库!
梦湖惊变,湖水分开,水底龙宫正面而开,碧波万丈朝着平安镇而悬,涌出了捉拿贼人的水族兵将时。镇民纷纷涌出,鬼哭狼嚎自己的冤枉。
终于等到了洞明子所说的潜入之机!
戴着鬼面的李秀丽眼睛一亮,趁此混乱之机,奔出客栈,跃入梦湖之中,身上冒出鱼鳞,悄然无声地朝着水底的万寿龙宫游去。
阳世的皇宫,不过都是凡人,就算有招揽散修,修为也不怎样。只要太乙观不拦着她,她来去自若。
但幽世的万寿龙宫的现象,却不是小现象。里面的守卫,在龙宫的现象里,起码得发挥逼近练炁化神的能力。
而此时,万寿龙宫为凡夫窃宝之事,自觉大丢颜面,雷霆震怒。龙宫中守卫空了小半,去搜福安镇。正合她潜入,直取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