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大周的幽世领土,也照样有村庄、城镇,山川河流,树林田地。
走在郊野,举目可以眺望到那些村庄、城镇的一点起伏的影子,几乎有在阳世的错觉。
“不过,这也太黯了。”李秀丽擡头看了看天,此时的幽世是白日。但一踏入大周,便乌云滚滚,四下光线昏暗。
丁令威说:“有树挡住了日光。”
“树?”李秀丽盯着天空,仔细一瞅,惊讶地发现,那些漫空的阴影,竟不是乌云,而是一根又一根树枝,延伸无穷枝桠,遮天蔽日,叶子密密,横斜竖挡。阳光几乎只能从叶子的缝隙里,碎碎地落下零星。
她顺着枝桠往下看,发现,在大周的山河正中,有一棵堪称通天的巨树,根系扎入山脉,直接从江河里汲水,其树身比山峰更粗壮,一层又一层,树冠竟有八重,展叶如云。
半个大周都在它的树荫下。难怪光线昏暗。
因不见天日,树下的山川河流,山是苍绿墨黑色,水面恍若凝滞的灰,有森森阴气。
“这么昏暗阴沉的天,讨人厌。”李秀丽嘟起嘴,抓住道人的翅膀,摇来晃去,撒娇:“我的鳞片都要晒得没有光了,我不想待在这啦!”
自从习得鱼龙变之后,龙身能在日光下治愈伤口,她就本能不喜欢这样阴沉沉的天:“我们要怎么从大周的幽世去往对应的大周阳世?”
丁令威道:“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即将浮出阳世的‘现象’,就像搭车,与其一起浮到阳世。这样,也不会引起大周朝廷的注意。根据我同门的情报,两日后,大周有一件大事,民众的情绪必然激化,会刺激溢出区的出现。”
“我们需要在幽世耐心等待两日。”
“啊,还要两日!人家的绣花鞋都走脏了,也没有换洗的好看干净的衣服。”李秀丽的嘴巴撅得更高。旋身拎起裙摆,小心地跨过地上的泥坑。又揪住鹤的翅膀尖尖摇了摇,声音柔得滴水:“令威哥哥,我好累,想休息了,也不想再沾脏鞋子、裙子。你背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她自己“哕”了一声,面上立刻又变了一种神态,赶紧撒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豪迈地一脚踩进泥坑,红裙边上都溅了泥点:“不就是泥点?撩起来塞裤腰带里不就行?”
说着,就粗鲁地去大手大脚撩裙子。
丁令威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撩起裙子到腰际的壮举,将她的裙摆小心地整理好,无奈道:“是该休息了。李姑娘,你拿着青伞,在此稍候。贫道往前方打探,有无可以借宿的客店。”
恰好,此时,荒郊野外,路边分别走过几个人来。各在左右。
一个人头戴斗笠,一手拿铃,一手提灯,一边走,一边摇铃,口中呢喃有词。身后跟着二三人,全都穿麻衣,也戴斗笠,斗笠垂下黑纱,看不清面容,双手笔直地朝前挺着,随着铃声,一跳一跳地前进。
另一个人则独身走着,但道士打扮,穿黄色的、形制略特殊的道袍,右手拿铜钱剑,背系桃木剑,腰间插拂尘,左手拿着一沓的符箓。
丁令威向斗笠人点点头,向黄袍道士行了一礼,问:“道友,请问前方可有借宿之地?”
斗笠人瞥了一眼丁令威身后不远处,正吃吃笑着,神色妩媚地对这边抛媚眼的少女,嘿了一声,说:“品相不错。到时候卖给我,给你个高价。”
便带着身后的其他一跳一跳的同伴走远了。
被问话的黄袍道士则止住步,略有善意:“这女善信的情况不太好。前方偏西走二里荒地,正有一间供行人休息的客店。只是价格不太公道。”
丁令威谢过黄袍道士,暴露在伞外的这顷刻间,他俊脸上的羽毛长得更多了。立刻折返回身,牵过李秀丽,偏西而走。
待走了二里地,总算在荒无人烟的四下,看到了一座孤零零坐落野道旁的客店,挂着歪斜斜,裂开的木招牌。
店门外还摆了茶水摊,坐了几个路人,正在喝茶。
热情地走来走去,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的老板娘,一眼看见牵着少女而来的青年道人,连忙迎了出去。
扭扭腰身,用黑色的前爪理了理耳朵上别的山茶花,招呼:“两位,进来坐坐?”
一边说,一边甩着红色大尾巴,熟练地以尾巴托起托盘:“要茶水吗?”
老板娘是一只人立而起,脸庞窄小,举止风情万种,戴花穿裙儿的毛绒绒红狐貍。
青年道人说:“不,茶水不必了,我们要住宿。”
老板娘娇笑一声,以爪掩口:“哎呦,今天的生意真不错,来了好几个要住宿的。”
说着,它探出头去,看了看被他牵着的少女,浑身一抖:“哎呦,龙女!”扭头就喊:“当家的,有贵客来啦!”
青年道人有鹤形,神清骨秀。看着不同凡俗。
这少女,更是脸爬雪鳞,头生琉璃角,碧绿竖瞳。
龙为百族之长,俗世皇帝常以五爪真龙纹饰帝阙。大凡在幽世显龙相的,都不可能是斗升小民。
更奇异,少女周身肌肤呈现淡淡的通透澄澈明净质感,也仿佛极透彻的水晶,见之即知内藏宝光。
丁令威上前一步,微微挡住她。
李秀丽只顾着看他的鹤傀变化,却看不到自己在幽世,因肉身与映射相合,而显出的变化。
比起他,她更加引人注目百倍。
茶摊里坐着的那几个“人”,人立而坐的牛、黄狗,也都在偷偷看她。
老板娘这一喊,又喊出了大大小小的红毛土狐貍三只。
一只更高大,但是肚子肥得快要拖地的公狐貍,以及两只半成年的狐貍。
公狐貍即是店主,手里正拿着个算盘,见了二人,连忙道:“二位要住宿?这,普通的鸡毛屋、下等屋子,可不敢给龙女住。何况也只剩一间上上房了。”
老板娘娇笑一声:“鸡毛屋虽不嫌人多这位道长啊不,公子,您既然得与龙女同行,怎能叫她住鸡毛屋呢?”她眼波在道人和少女之间乱飞,暗示。
其实这客店里,还多的是空屋子。
丁令威没有揭穿狐貍一家,只道:“可以。就你们说的上上房吧。”便背手凭空一捏,摊开掌,已经躺着一锭实沉的金元宝。
店主的眼睛放出绿光,赶紧伸出黑色的细爪。一拿,没拿动。
丁令威:“屋里需要多挂几道帘子。”
“好好好,我们有多少帘子挂多少!”狐貍店主忙应承,才拿住了金子,喜滋滋地嘱咐两个半大孩儿:“快去,把我们所有的干净帘子,都给天字甲等的上上房挂了!”
一直到进了店中,道人竟也举着伞,并不收起,就这样扶着少女上了楼,进了屋子。
屋里打伞,举止实在古怪,但有金子可拿,谁计较呢?
这家客店的所谓天字甲等的上房,也不过勉强称得上干净。被褥至少都是新换的。
此时,两只小狐貍已经挂满了一重又一重的帘子,显得房内黑漆漆的,只点着一些蜡烛。
李秀丽被丁令威扶着,坐在床上。
从进了这家店开始,她不断变换的神色渐渐缓了下来,及至此时,丁令威舌尖一吐,运用道家的运炁法门,喉中绽出惊雷般的一声。
少女似被当头一劈,霎时清明过来。
她此时将自己方才在郊野里的种种举止言行都记了起来,从床上跳了起来,霎时脸色就青了:“‘哕’,好恶心,好傻!我中邪了?”
丁令威略松了口气,道:“你的修为太低,即使有青伞抵挡,仍不知不觉,被幽世四面的炁给侵蚀了。”
“这就是为什么炼炁化神以下的低阶修士和凡人,不能踏入幽世的缘故。”
“幽世是诸表人间之炁的集中地,人类精神之映射,这里的一草一木,全是高浓度的炁的凝聚,行走、诞生着数不清的‘现象’。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炼炁化神以下,包括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和未曾修炼的凡人,无法运用自己的元炁,形成足够坚实之‘墙’,保护肉身,抵挡幽世从四面八方渗透来的高浓度的杂乱之炁。”
丁令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方才,被幽世的炁,即不知从哪个人间飘来的某段七情、念头,给侵蚀了自我。所以,不由自主地性情大变,举止迥异平常。”
“幸好,你毕竟是炼精化炁中阶以上了,又有青伞庇佑,侵蚀程度不深。你现在,身处幽世的某个客观‘现象’内部,可以再为你抵去一部分的侵蚀。”
李秀丽环顾左右,刚才她的脑袋好像是懵的,转着别人的思想,但所见所闻还是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一家客店。这算什么‘现象’?现象不应该是更高浓度的炁之聚集吗?怎么还能帮我抵御侵蚀了?”
“你应当还记得朱家的鬼怪临时溢出区‘孙翠兰’。”丁令威道:“幽世的现象也分好几种。譬如,纯粹因人类之精神的映射而形成的现象,它们完全是依附于人心而诞生,阳世里并无对应的客观存在,随时可能因阳世人类之情感思想的变化而变化,无常态,非常混乱;一种,是阳世之中客观存在,于幽世的映射显化的现象。它们较为恒定,只要阳世的本体存在,它们在幽世便也能以某种相对固定的形态,一直存在。”
他说:“这家店,和这家人,在阳世都有对应的存在。他们应当在阳世,也是开客店的。只是这家客店开的较为黑心,买卖并不公平。所以,行路人看他们是奸诈、奸商。而狐貍,人类自古以来,也多赋予‘奸诈’,‘狡猾’、‘迷惑欺骗’的印象和故事。”
“于是,这家人在幽世投影的客观现象,便是‘狐貍客店’。”
“而客观现象因其较为恒定的规则,现象内部的炁,也相对稳定,且会自发抵御外部混乱之炁。你住进客店,等于进了现象内部,得其规则相对庇佑,能够进一步减弱幽世之炁对你自我的侵蚀。”
丁令威为李秀丽解释了幽世的危险之一——高浓度的杂乱之炁侵蚀自我意识。
李秀丽听得一头冷汗,想起了以前自己想去幽世玩耍的作死想法:“如果误入幽世的凡人、低阶修士,被完全侵蚀,会怎么样?”
丁令威道:“会变成幽世之中最常见,也是非常危险的怪物——‘荒怪’。”
李秀丽还想问荒怪是什么,却听门被笃笃敲响,屋内黑,门外亮,一只人立而行的狐貍的影子,照在窗纸上。
狐貍道:“贵客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吧?我们家每天都提供午食,包含在住店费用里的,所有客人都会在大堂用餐。请客人尽快下楼,莫要错过午食。”
李秀丽现在正是受惊吓之时,本想说不吃,打发它走。丁令威却摆摆手,阻止了她,微微提高声音:“多谢店家提醒。我们稍后就下楼用午食。”
等狐貍走了,丁令威解释:“我们现在现象内部,就像在一些洞天之中,你要遵守现象的规则和思路,起码不能违背,才能得其庇佑。这是一家客店,它刚刚特意说,我们是‘风尘仆仆’之客,你行路这么久,难道不饿?不饿反而是违背常理的。又说,所有客人都会在大堂用餐。言下之意,就是拒绝午食,是违背‘狐貍客店’这个现象的规则的。”
“违背了会怎么样?”李秀丽问。
“你若是实力足够强大,‘狐貍客店’这种现象的规则,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丁令威道:“但会引来其他更多的现象。比如‘老虎衙役’,或者大周朝廷的幽官。幽世可是幽官直接管辖治理的范围。我们只需悄然进入大周,不必在幽世就引起对方的注意。”
狐貍又上来催了一回。
二人不再交谈,推门而出,下楼准备吃“午食”。
下楼时,李秀丽果然闻到食物的香气,压低声音:“可是,幽世的食物,能吃吗?”
丁令威道:“放心。等一下看我怎么‘吃’,你照做即可。”
一楼的大堂,果然此时很热闹。
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
有系着鼻环,愁眉苦脸的老牛,腰上系着块布,拉着个光光的,瘦得只有一层皮的小牛犊,在门口讨吃的。却被狐貍店主驱赶。
有头上癞皮,浑身褶子,但穿着得体的老狗,坐在大堂里,正细嚼慢咽骨头。
除了动物模样,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一根担子,长出眼睛和嘴巴,埋头碗里在扒饭。
再比如,有个人模样的,但脑袋前和脑袋后,居然各长了一张脸,一张傲慢,一张谦恭。傲慢的脸正对着狐貍老板娘大叫:“快给爷上好饭菜来!”
诸如此类,千奇百怪,牛鬼蛇神,眼睛都差点看不过来。
李秀丽、丁令威下楼时,这些古古怪怪的幽世居民——或者说“微小型现象”,无论是一双眼,两双眼,还是三只眼,全都“看”了过来。
大部分一看到李秀丽脸上的龙鳞,便露出敬畏之色,连忙撇开了脸,专心吃自己的。那个双面人干脆直接转到了谦卑的那张脸,对着少女连连媚笑。
李秀丽眼睛扫过,在这群千奇百怪的存在里,只看到了两个相对正常的人。
一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脸茫然,是个行脚商打扮。居然是个肉身凡胎的凡人。热闹的大堂里,他的位置周边压根没有其他“人”敢靠近,愣生生空出了一大圈。
一个是个炼精化炁初阶的修士,坐在靠门的东边,正在一壶接一壶的喝酒,一会傻笑,一会怒容,一会哀容。
他周边同样无“人”敢靠近。
李秀丽二人随便挑了一桌空着的坐下,狐貍一家殷勤地凑上来,问他们要吃什么。
李秀丽随便点了鸡肉、炒菜、豆腐几样。
这时,门口又有动静,走进来一个完全人模样的童子。
狐貍正想招呼他,童子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餐,也不住店。只环顾一圈,忽然看见李秀丽,眼睛一亮,急忙上前,一拜:“恩人!可还记得我?”
李秀丽一看,在记忆里搜了一番,“啊”了一声:“是你!鹊仙镇的那个!”
童子十岁左右,扎双髻,褐发,穿赤衣,履乌鞋,赫然是当时鹊仙镇上,引着李秀丽去救人的狐貍所化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