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白日里端庄美丽,仪态高贵的江氏,此时狼狈地倒在地上,手中还紧攥着本应悬在门上的艾旗。
所有人目瞪口呆。
披着外衣匆匆赶到的朱员外,看见妻子也大吃一惊,立即驱赶呆若木鸡的的下人们,沉声:“都回房去,没有允许,不准出来,更不许随意嚼舌根。若被我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现场只留下了李秀丽等修行者,并朱夫人的几个贴身女仆、陪嫁丫鬟。
朱员外向李秀丽告饶:“道长,请您徒弟放开丹娘罢!”
清秀道童松了手,面无表情地站到一侧。
谁知,道童一松手,江氏扑棱而起,以不符合她形象的极快速度,奔向院外。
朱员外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将她紧锢怀中,他一个成年男子,竟然好险压不住她。忙叫江氏的陪房:“干看着?过来帮忙!”
三、四个人一起上,才将江氏勉强摁住。对比道童适才仅用一只手掌的随意,众人才知道连云真子的道童都很不简单。
江氏被压住,口中呜咽嘶欧,不似人声。眼睛睁着,无神。
朱员外叫了她数声,她毫无反应,神智已迷。
“丹娘这是怎么了?”见爱妻变成这样,朱员外焦急地询问女冠:“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秀丽说:“我怀疑拿走艾旗导致地羊鬼进屋的人,今晚还会再来。所以让我的道童埋伏在院子角落。谁知道,喏,抓到的是你夫人。”
“这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子,自小视若珍宝。他得病以来,她常日以泪洗面,忧心忡忡,不顾劳累,亲自守在床畔,一片慈母心肠道长您竟怀疑丹娘不成?”
“也可能她被邪术、鬼物操纵。”李秀丽说:“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人都不清醒。这段时间,你们家是管的很严。但还是有在内宅来去自如的人——除了你,就是这位夫人。”
一旁的枯松老僧说:“当务之急是唤醒女施主。”
他转动佛珠,口中呢喃一段少见流传的偏僻经文,忽张大口,喉中隆隆如有雷声,似猛兽吼声,蹦出一个金色的篆书“醒”字,朝江氏面上砸去。
“醒”字落入额头,江氏倏尔睁开了眼,眨了几下,神色渐渐清明。她从丈夫怀中起身,揉着额头:“我这是在哪?”
环顾四周,又低头一看,吓了一大跳,惶恐:“绯儿房上悬的艾旗,怎在我手里?”
枯松老僧问:“施主,可曾记得失去知觉前发生的事?”
“我记得,我今夜在房中抄经,为绯儿祈福。忽觉头疼欲裂。自从绯儿病后,我常觉头昏脑涨,也曾问过大夫,说是忧心过度落下的病根。只是这两次疼得特别厉害,头疾一作,人便失去知觉等我醒来时,又如常在屋子里。我就没有当回事。”
说着说着,江氏的表情变了。她不是蠢人,看着神色不自然的丈夫、陪房、以及到齐的大师们,再看手中的艾旗,浑身发颤,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今天,是我害了绯儿?”
“是我,把那东西放了进去?”
告诉一位慈母,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这极残忍。
但她也是被操纵的。
修行者们亦有些不忍。白鹤道士和枯松老僧正欲开口安慰。
却见贵妇人渐渐癫狂,凄苦茫然,又有阴狠:“是它是它它在操纵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它”
“丹娘!”朱员外忽厉声喝止:“你病糊涂了!我们凡人哪能与鬼神对抗?你也只是受了操纵,不要胡思乱想。”
江氏被他擡高的声调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修行者们,立即收了声。
朱员外放缓声音:“深更半夜,你又是病又是惊又是悲怒,太伤身子。来人,将夫人送回房,好好休息,你们在外间守着。诸位大师,且容丹娘休息一阵子,再来调查今晚的意外。”
就叫人将江氏扶回她的院子。
管事婆、大丫鬟刚动,就被一柄桃木剑拦住了。
白鹤道士挡在她们之前,拦住了去路。
其余二人一黄鼠狼,面朝朱员外,隐隐成围式。
“慢着。朱员外,刚刚夫人所说,我们尚未听懂。还请贤夫妇先解了惑。”
白鹤道士说:“为什么朱夫人一口咬定是地羊鬼操纵她?这世上的邪术千千万,也有可能是贵府有什么仇人,或者是府内的‘内鬼’,趁地羊鬼来袭之际,操纵了夫人。”
“更有,‘早知如此’,‘当年’。莫非二位善信,早知贵公子以及城内的怪病,都与地羊鬼相关。当年就清楚它的存在?”
黄鼠狼更是低声嘀咕:“这女的,不会就是溢出区被幽世之炁所裹挟,然后变化的‘地羊鬼’吧之前,甲鬼不是拼命护着朱公子吗亲娘护孩子,也是正常”
李秀丽否定了它的猜测:“不可能。她如果是地羊鬼,根本就没有办法触碰艾旗。一进入艾旗笼罩的范围,就会显出地羊鬼的真身。”
但深夜,气氛凝重,院子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俩的“小声”嘀咕,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江氏先是慌张,听到黄鼠狼的话,脸青了,看了朱员外一眼,仍闭口不言。
朱员外脸色阴沉:“诸位大师请勿妄加揣测。我朱家世代生长于厮,都是凡夫。从未有过那等驱使鬼神,招揽恶鬼的手段,更不曾与鬼物共谋去祸害乡里。有违此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终!诸位都是真修行、真法力,应有办法鉴别我的言论是真是假。”
枯松老僧沉吟片刻,解下佛珠,递给朱员外:“此宝常年浸染佛寺香火,应我佛门戒律。其中有一条,不得诳语。请施主握珠发誓。”
朱员外也是狠人,根本不问握着佛珠的时候打了诳语有什么下场,直接握住珠子,一字不差重复一遍。
佛珠没有任何异像。
枯松老僧点点头:“朱施主并未诳语。朱家确实不曾招揽鬼物,以此谋害凡众。”
朱员外当即解下佛珠,抵还老僧:“抱歉,那么,容我先送丹娘回房,稍后再来与各位商议今晚之事。她脸色实在不佳。”
如今深冬冷夜,江氏本就病着,又受了惊吓,穿一身单薄衣裳,沾满尘土,已摇摇欲坠,脸白如纸。
又向众人一礼:“请各位先照看绯儿,我去去就来。”
朱员外毕竟是主人家,又是一地的豪族之主,大士绅,身有功名。他的名字,估计幽官都登
记在案。
他已经发了毒誓,,面对怀疑也以礼相待。众人虽然仍然心有疑虑,也不便再多言。
朱家夫妇离开,江氏贴身婢仆随之离去。
李秀丽把艾旗挂回原位,依然让刘丑守着。
乍一看,刘丑只是个面冷性僻寡言一点的正常人。
随着她修为提升,她已经能通过意识神念,向刘丑下达更多的命令。一些简单机械的命令,刘丑能自动完成。比如,捉住除她之外触碰艾旗的人。
黄鼠狼摇晃尾巴:“你们相信他刚刚说的话吗?”
枯松老僧道:“朱施主不曾撒谎。佛珠不曾示警。”
白鹤接道:“但那位善信说的,也不是全然的实话。他确实不曾与鬼神合谋戕害凡人,也不曾驱使地羊鬼。但他既没有明确地说出,他们是否早就知道地羊鬼的存在。也没有说地羊鬼的出现与朱家无关。他发誓的,仅仅是,不曾驱使地羊鬼去害人,罢了。”
“那还是按原计划!”李秀丽说:“等一下他来了,我们明面上装作答应他,去巡逻捉拿鬼物,但说不知道暗里还有没有潜伏的捣乱者,让他把大部分家丁调回来,守着朱绯要紧。出门后,我和黄道友就甩脱跟着的人,悄悄折返回来,我有一些幻术,可以混进女眷里。黄道友体型小,穿屋过道不易被发现,还有一些迷魂术,正好摸摸情况。道长和法师是出家人,又一向有名望,去向百姓打听调查。”
朱员外不多时就回来了,请他们去客厅说话。
他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超出修行者们的预期,反复只是恳请他们保护好朱绯,尽早铲除恶鬼,又说自家奉公守法,从未行过弄鬼装神的事。
李秀丽提出了他们商量好的方案。
事关儿子的安危,经历过这一遭,朱员外再不敢因为有了艾旗悬挂,就轻忽院子的守卫。果然答应撤回精壮家丁,看守院外。只点了几个老弱病残跟着李秀丽等人。
这几个走路哆嗦的家伙,甩起来方便极了。
朱员外又请求“云真子”:“道长,但他们也是凡夫俗子。可否再请您的徒儿一起看护绯儿?”
他对刘丑单手就制住四五个人都摁不住的江氏,印象深刻。
李秀丽答应了。
次日,李秀丽、黄鼠狼轻松摆脱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几个家丁,悄然从一角落翻墙,摸进了朱家后宅。
“我们先去他家的账房摸一圈,再去朱夫人那里装作丫鬟,套套话。”李秀丽说:“你的迷魂术真的靠谱吧?”
黄鼠狼用爪爪直拍肚肚:“那肯定靠谱!我靠这招摸鸡,很少被抓!”
“那就是被抓过喽。”
“偶尔,一次。一次,不算被抓”
两个大摇大摆地走在后宅,迎面遇到一个婢女,问:“账房怎么走?”
婢女惊疑不定:“你是前院老爷请的女冠?怎么在”
话音未落,鼻子里钻进一股极臭又有一丝异香的黄色气体,登时两眼一直,迷迷糊糊:“账房,左转,直走五十米,过垂花门,再右转”
“谢了。把外套脱给我。你自己回屋去重新换套。”
婢女依言而行。
过了一会,冷风一吹,她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屋前,醒过神来,摸了摸胳膊:“啊呀,我怎么没穿外衣就出来了?冷得慌。”进去翻箱倒柜,没翻到衣服,只好换了一套。
走出老远,李秀丽还想哕:“不就是放屁?还美曰其名‘迷魂术’哕,好臭!去,不许蹲在我肩上,熏到我了!”
黄鼠狼愤愤地从她肩头跳下:“没见识的人类!这是我们种族肉身自带的腺体天赋,凡兽就可迷魂,入道之后还能小幅度修改人的记忆和印象,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账房挂着锁,李秀丽不耐烦找钥匙开锁——想也知道,肯定在朱员外那。
她用两根手指,把铁锁捏瘪,揉开,打开门溜达进去。
账房里放着大量账本。
黄鼠狼用鼻子仔细嗅着每本账册。
如果他们所料是对的。做高利贷的账本上,或许会有地羊鬼的臭味。
但嗅遍了,也只有油墨的气息。
直到嗅到某处书架,它忽然说:“把这面墙摁一下。”
李秀丽摁上墙,墙壁上弹出一个暗格。里面单独放着厚厚的几大本。
一股腐败的臭味冲入黄鼠狼的鼻子,它说:“就是这些!”
李秀丽兴冲冲地翻开其中一本,一看,天书:“哇,好多人名。”她倒过来又看:“除了人名外,这些数怎么看?”
黄鼠狼闻言被噎住了,不敢置信:“你一个道士,整日读经,又入了道,这都看不懂?”
李秀丽现代的数学一般,但古代的账本自有格式和计算方式,她确实没怎么看懂,理直气壮:“难道你就会?”
“我只是一只黄鼠狼!!”
李秀丽端空了暗格:“算了,带回去给道长、老和尚看。”
两个端着几大本,复原了暗格,门是锁不回去了。李秀丽像模像样地按照原样,捏橡皮泥似的,还原了锁的大致外形。至于能不能开,那就不关她的事了哈。
溜到转弯处,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躲到柱子后,是江氏的贴身女仆,带着几个丫鬟,往女主人的卧室走,唉声叹气:“我们夫人出身显贵之家,下嫁到这里,本以为是享福的。哪里知道,人到中年,却差点面临丧子之痛?”
一个大丫鬟说:“唉,少爷是多好的一个人。虽然内向胆小了些,但从不随便打骂人,也不随意生气,温和有礼怎么去了一趟京城,回来竟然遇到这样的倒霉事。”
另一个丫鬟说的隐蔽,却听得出不平:“谁说不是呢?那边的人,整日里只知道向夫人、老爷要钱。夫人带着少爷回了一趟娘家,回来之后似乎被气坏了,郁闷在心,身子就开始不好。我看京城的‘风水’不好。”
“唉。好了。那也是我们以前的主家。不要再议论了。”
黄鼠狼和李秀丽对视一眼,悄然尾随她们之后,跟进了江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