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漫地的鞭响将苏云落从梦中炸醒,她不知自己怎么会睡得这样沉。屋子黑暗而温暖,她的心头有点空,刚掀开锦衾,门叩响了几下,她又缩回了帷幔后。
须臾,八扇门扉齐齐而开,光亮与寒气一起涌入,很快又被地龙的暖热逼退。一行仆役有序的依次而入,很快又退出去,屋内再度安静如空。
正对着门扉的软毯上多了一扇纱屏,高足银灯立在屏后,如一轮明月相映,投下柔暖而恬淡的光。屏前有一方长案,置着热腾腾的一桌席,红泥火炉上温着酒。
幔帐掀开,左卿辞的微笑依然是那样完美,“今日冬至,云落再睡下去,可要错过了。”
她分不清笑容中藏着什么,他似乎变得遥远而陌生,他有难测的心思,无尽的聪明,她永远不懂。她觉得累,也失去了应对的心力。“不必了,我——”
左卿辞永远清楚该如何拿捏一个人,为她复上一袭软裘,轻巧的截断话语。“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布置妥了。”
她怔了一下,才发现天已经暗了,窗外却依然明亮,与平日有些不同。
随着他推开窗扉,一个绮丽流光的夜境映入了双眸。
白石碧叶,奇松异竹映衬的庭院中,多了无数莹亮的冰雕,如琉璃般纯净通透,在院落各处烁烁生辉。有的在树梢,有的在花间,飞鸟走兽千姿百态,亭台廊下无所不有。翠柏枝下悬着冰镌的云板,流转的云纹被蜜烛照亮,折射出炫目的光;亭角坠有冰铃,澄净明亮,薄得能随风而动,仿佛一个孩童最美又最离奇的想像。
她披着轻裘走到窗前,眼眸忽然有些酸楚,又有些潮热,分不出是什么滋味。幽深的眼瞳蒙一层薄薄的水色,映着绚丽的冰灯,极亮,也极孤独。
一双修长的手环上来,替她收紧了裘衣,温柔的笼住了她。
细雪飘落,淡化了硫磺硝火带来的烟气,满庭幽光中似轻絮般绵绵无尽,铺得阶下一片雪白,阶上却是暖意氤氲,酒香浮动。一种温暖轻恬的静好,让所有的悲苦辛劳烟消云散。
他在漫天的烟花爆响中软言漫语,眉梢眼角含笑,不动声色的撩拔心弦。
他的诱惑一直是这般不着痕迹,又多变难测,仿佛一剂甜美的毒药,明知后果,依然禁不住尝饮,交换一刻醉梦般的欢愉。想到醉,苏云落真的开始意识模糊,算来不过饮了半坛而已,她勉强撑着一线清明。“这是什么酒?”
左卿辞也似半醉,长眸斜掠,眼角带着一点飞红的醺色,说不出的好看。“春水冻,我师父亲手所酿,如何?”
酒鬼酿的酒,果然是滋味极好,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意识不受控制的飘荡,心神好像在云端,他好像问了什么,半晌才听清。
“云落,你已经有了七味药,各是怎样得到?”
怎样得到?漫无边际的旧忆涌上心头,她一样样开始追溯,“碧心兰是在东野,幽陀参是在菩提院的地宫,佛叩泉在极北的雪山中寻得,风锁竺黄是用东西换的,汉旌节是九函洞中盗出,鹤尾白来自试剑大会——”
“哪一样最难?代价最大?”他抿了一口酒,托盏的指节白皙分明,染着酒的薄唇分外动人,她越看越是心跳,几乎想上去啃一啃。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凑了上去,甚至揽住了他的腰,至于代价——她迟钝的想了一想,“碧心兰不算难,但它的消息是用随候珠换的,窃的时候被毒刺伤了腰肋;幽陀参要过三十六刀阵,差一点被斩断双腿;取佛叩泉最险,在一个万仞冰洞里,又黑又冷,费尽周折才攀出来——”
一样样数过,每一样都历尽艰辛,左卿辞静静的听,及到话终才接口,“风锁竺黄呢?既是用东西换的,该是极容易?”
她的脊背忽然僵了一下,被他按住一口酒哺过来,唇舌带着热意纠缠良久,意识再度涣散。
轻抚她绯红的脸颊,左卿辞拾起话题,“告诉我,你是如何换的?”
她的身子软软的趴在他怀里,呼吸绵乱,“玉莲花。”
“取的时候可有受伤?”
她摸了一下肩背,眉间无意识的蹙起,仿佛依然感觉到疼痛。“那时我很蠢,什么也不懂,好容易求人应了三月之期,怕时限一过别人反悔,又怕露了武功,季府将玉莲花换了藏匿,什么都忍了。”深楚的瞳眸变得朦胧,迷离而脆弱。“等我带着玉莲花如期而去,那个人——他想——想——”
她有一点颤抖起来,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我把他杀了——”
左卿辞抚摩她绷紧的背,“那是你第一次杀人?”
她慢慢松弛下来,点了点头,“得到每一种药都很难,我已经习惯了。”仿佛想到什么,她的唇角轻翘了一下,“你给我的锡兰星叶最容易,真好,我还以为要最后才——”
话语到尾声含糊不清,左卿辞半垂着睫,看她温软无力的依偎,吐息之间尽是甘甜的酒气,又道,“如果文思渊扣着药,索要一夕之欢,你会不会应?”
她醉意朦朦的在他胸口蹭了蹭头,“不会的,他要的只有宝物,胡姬的身子又不值钱。”
眉梢一挑,他勾起小巧的下颔,语气有点危险,“你肯让我亲近,也是因为这不值什么?”
她没听出来,懒懒的回答,“不是。”
左卿辞继续问下去,“那是为什么。”
长睫半睁半闭,她将睡未睡,已经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看着你,我会变的很奇怪。”
他调整姿势让她更放松的依偎,“怎样奇怪?”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欲望与破坏糁杂的冲动,迷糊了一会才道,“我想要你,想咬破你的嘴唇让你流血,撕开你的衣服把你吃掉。”模糊的话语到最后,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可是我不敢,你很可怕,明明很弱——为什么——”
未说完的话语消失了,雪夜中唯有灯花爆响的声音。
“吃掉我?”凝视着睡去的人,左卿辞的长眸深而危险,指尖轻描她眉间的弧度,“真有趣,原来我们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