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向来听闻项羽骄纵,尤其几番大胜之后,更是盛气凌人,此前二人虽然也曾在战场上遥遥一晤,但真正面对面交谈却还是头一遭。
他原还忧心项羽因项梁之死见罪,现下见项羽如此和颜悦色、礼贤下士,一颗心旋即安安稳稳的停在了肚子里,再无疑虑,躬身行礼,声泪俱下。
“始皇帝陛下驾崩之后,赵高、胡亥假传天子之令赐死长公子与蒙恬,胡亥继位为二世皇帝,又以赵高为丞相。二世皇帝无意政务,耽于享乐,朝政皆被赵高把持,诸皇子公主悉数被害,忠良蒙难……”
对方听得默默,良久之后,终于长叹一声:“小儿愚钝,奸臣误国,谁又能想得到,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所缔造的帝国,竟毁在这二人手中?”
他作为旁观之人尚且如此唏嘘感慨,更不要说章邯这个见证过大秦荣光,又目睹神话坍塌的秦朝故臣了。
章邯心下黯淡,怆然泪下,回首去往咸阳城所在,伤怀不已:“我今日率军投降楚王,并非只为茍全性命,也是为了保全一众部将,若来日楚王入主咸阳,还请宽抚百姓,不要再造杀业,勿要惊扰陛下亡灵……这天下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对方一一应了,末了,微露笑意:“你既有意降我,希望保全咸阳百姓也便罢了,怎么还一口一个陛下称呼始皇帝?”
章邯眉头微皱,却正色起来,面有敬慕,感慨而惭愧的道:“始皇帝陛下这样的人,前无古人,后边大抵也不会有来者了吧。胡亥、赵高负我,我自可求生,然而始皇帝不曾有负章邯,来日到了地下,怕也要以发复面,无颜去见陛下的……”
刘盈无意义的“唔”了一声,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长久的沉默起来。
空间里,自从六国起兵反秦之后,嬴政便寻了一处僻静角落静坐不语,刘彻先前挨了一通打,再不敢作妖,狗狗祟祟的龟缩在离他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养伤。
眼见自己亲手缔造起的帝国走向末路,其中滋味,绝非寻常人所能体会,嬴政选择放空自己,不听,不看,也不想。
直到方才。
夜色渐起,章邯的面庞在晚风中忽隐忽现,他的眸子里有茫然而惶惶的东西在闪烁,然而又很快振作起来,下颌的胡须大抵已经很久不曾刮了,尤且带着三两风霜,七分峥嵘。
他的确是尽力了。
东奔西走救火的是他,奋勇冲锋、希望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也是他。
可帝国这座大厦实在太高太重了,在时代的巨力之下猛地砸了下去,又岂是一个人的肩膀所能承担的起的?
刘盈不语,嬴政同样默默,良久之后,他笑了一下。
嬴政说:“不怪他。”
……
章邯看着面前很久没有作声的项羽,心头迟疑暗生。
他知道项羽是楚国贵族之后,也知道项羽的祖父项燕死于秦灭楚那一战,更知道项氏家族在灭楚之战中几乎被秦国连根拔起,而项羽本人正是一个心高气傲、睚眦必报之人……
正因为章邯知道这些,才更加忧虑于项羽的态度,逐渐加重的夜色里,他眉头蹙起一点,正待开口,却听对方忽然道:“不怪你。”
章邯怔了一下,不明所以:“什么?”
紧接着他便听对方道:“始皇帝说,不怪你。”
章邯心头猛颤,可是紧接着,内心深处便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滑稽与荒唐感来——你这几乎被始皇帝灭族的项氏子居然替始皇帝转达他对我的看法?
还是说你觉得这样的玩笑足够诙谐,可以拿来取乐?
章邯眉头皱的更紧,定定看向对方,却见项羽神情从容而平和,殊无玩笑之色,好像方才说的那句话并非取笑,竟像是真真切切的替始皇帝陛下传了一句话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章邯忽然间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而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臣,臣愧见陛下啊!”
章邯七尺男儿,此时却是泣不成声,语带哽咽,难以为继:“章邯不是圣人,也并非救世能臣,章邯他,他贪生畏死,是个彻头彻底的懦夫啊!”
刘盈理解的拍着他的肩,宽慰道:“哭吧哭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哭出来,会好一点的!”
夜风轻柔拂过,远方的凛冽与战火瞬间远离了这方天地,也给予人心中短暂的安宁。
良久之后,章邯逐渐控制了情绪,再擡眼看项羽时,神情复杂,隐有动容:“楚王,与传闻中不甚相同。”
对方道:“那在将军看来,这不同是好是坏?”
章邯轻轻道:“是好的。”
叙过私情之后,二人再论公事,对方开门见山道:“将军既欲降我,不可无功,楚军内部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我希望将军助我将驻扎在河对岸的人尽数拔除,以此作为投名状,来我身边,为我效命!”
章邯道:“那不都是楚王麾下的士卒吗?”
“不,”对方淡淡道:“那是诸侯们安插在我麾下的细作。”
章邯颔首应下,请他且待佳音。
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结束,也到了分别的时候,二人各自上马,互道珍重,章邯扬鞭西去,不多时,却忽的勒住缰绳,调转马头,疾驰去追。
对方听见动静,勒马停住:“将军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章邯安抚住身下暴躁不安的骏马,徐徐道:“章邯只是想说,常言讲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见到楚王,方才明白其中真意,得以与君相交,章邯很高兴!”
说完,他也不等对方回应,拱手示礼,扬鞭远去。
“嗯,”刘盈目送他与一众扈从走远,远目道:“你高兴的太早了!”
……
一个人的天堂,很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噩梦。
当北岸驻军遭受秦军突击、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之后,项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方才说,是谁干的?!”
下属:“章邯。”
项羽:“什么邯?!”
下属:“章邯。”
项羽:“章什么?!”
下属:“章邯。”
项羽头脑中空白了整整十秒钟,然而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我为大局计,甚至愿意宽恕他杀死叔父的大仇,他居然恩将仇报,自寻死路?!竖子不足与谋!”
项羽知道赵高在咸阳如何作妖,也知道章邯除了投奔他几乎找不到一条活路,所以在接到求和的讯息之后,他压根没怀疑过其中的真实性,连带着对于章邯部秦军的警惕心也降到了最低,哪成想……
哪成想!
一失足成千古恨!
项羽目眦尽裂,暴怒不已:“取我方天画戟来!我必将亲手斩下章邯人头,以祭奠我麾下将士九泉亡灵!”
……
章邯依从约定偷袭了北岸楚军,以有备而来对守卫松懈,大胜来的毫无疑虑。
因为“约定”的存在,他也同样降低了对于背后楚军的防范,游刃有余的传令下属收拾战场,等待项羽率众前来响应。
楚军的红底旗帜在风中烈烈飘扬,日头下异常显眼,很快便有人来报,道是有一支楚军部队正在急速接近己方。
章邯不曾多想,眼见对方来势汹汹,拉开阵仗,大有大干一场的意思,方才警惕起来,匆忙传令各部警戒,准备迎敌。
来者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骁将,浓眉利目,锐气逼人,手持方天画戟,杀气腾腾。
章邯心底暗赞一声,手持双刀,喝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方冷笑一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项籍是也!今日特来取你人头!”
项籍?
若我没见过项籍,兴许就被你小子给骗了!
八成是诸侯们察觉有异,遣人前来报复示威。
章邯冷笑的声音比他还大:“放屁!小王八羔子,骗到你爷爷头上了!”
项羽:“?????”
我艹尼玛,是我项籍提不动刀了,还是你章邯飘了?!
项羽额头青筋猛地抽搐一下,二话不说,冲上前去就干。
正当双方混战即将展开时,却另有一队军马自偏处杀出,来者是个银袍小将,相貌堂堂,锋芒毕露,眉宇间有种与项羽如出一辙的凛冽杀气。
“你终于来了!”
章邯见状心头猛松,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听对面发出一声厉喝:“刘盈小儿,你几时与章邯有了首尾?!”
章邯:“蛤????”
谁是刘盈?
刘盈神态自若,迆迆然道:“我与章将军一见如故,干卿何事?”
章邯:“蛤????”
你不是项羽?
项羽横遭背叛,难以置信的看向章邯,惊怒至极:“踏马的二五仔演我!!!”
章邯:“蛤????”
章邯茫然的坐在马上,不知如何,下一瞬,刘盈哈哈大笑,持枪冲锋,一声暴喝:“某来会一会西楚霸王!”
两名悍将战到一处,但见寒锋四闪,旗鼓相当,两两相争,不让分毫。
这是一场注定会记载于史册中的对战,项羽天生伟力,勇猛无双,而刘盈本就是一员悍将,又历经数世,更非易与之辈。
主帅不曾分出胜负,但他们统率的将士们可以。
刘盈麾下之人与章邯麾下将士合兵一处,共抗楚军,人多势众,楚军不能敌,项羽不得不忍着满心悲愤,率军败退。
自从这场对战开始,章邯便处于一种“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状态之中,浑浑噩噩,不知三魂七魄飞往何处。
“章将军,章将军?”
再回过神来,章邯便见面前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
刘盈关切的看着他,脸上是与昨晚相见时如出一辙的体贴与关怀:“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章邯嘴唇紧抿,深深的看着他。
刘盈理直气壮,心安理得的看着他。
终于,章邯擡手指了指刘盈心脏:“这里,真的不会痛吗?”
刘盈惊奇的低头看了看:“完全没有感觉呢!”
章邯:“……”
两滴清泪顺着眼角慢慢流出。
终究是,错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