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夫人抵达寿州之前,黎江月便令人为母亲准备了居住府邸,她一向心思谨慎,自然也知道以母亲的身份来说,自辟一府居住才最合宜。
只是现下她临产在即,那府邸又不曾打理布置,刘彻便出面挽留,请郁夫人留在府上,直到黎江月生产之后再行离去便是。
郁夫人本就有意陪伴女儿生产,闻言自无不应。
黎江雪挨了三十杖家法,真真是命都没了半条,当时便晕死过去,直到第二日方才在疼痛之中醒来。
仆婢守在边上,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掉,见她睁开眼了,忙道:“夫人醒了?您先喝点水吧,瞧您嘴唇干的,都起皮了……”
黎江雪浑浑噩噩的趴在塌上,脑海中会想着的却是父亲那封浸透了无情与冷漠的书信以及丝毫没有怜爱之情的表哥,她埋脸在手臂之间,小声抽泣着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堂堂岭南黎家的嫡长女,怎么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韦夫人晕倒之后,黎东山拂袖而去,她身边仆婢匆忙请了大夫,扎了几针之后,方才幽幽转醒,却是独自躺在塌上落泪,眼神空洞。
她身边陪房吓坏了,赶忙遣人送信往韦家去,请韦老夫人过府来瞧瞧自己女儿,真遇上什么大事了,韦家出面与黎家协商,总比自家夫人硬扛要好。
黎东山听闻不过冷笑一声:“想请谁就请谁,随她去!养出这等鲜廉寡耻的女儿,还一味纵容她——当黎家是什么地方?韦家若真是心疼女儿和外孙女,那便一并带回他们家去,一封休书我还是给得起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半分遮掩的意思都没有,韦老夫人刚登门,听底下人原原本本的讲了,当即便觉眼前一黑,想要晕死过去。
“你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韦老夫人杀到韦夫人房里,脸上每一道皱纹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愤怒:“那个孽障既自寻死路,你又何必再管她?当日她执意嫁出去做妾,难道你丢的脸还不够?女儿是你亲生,儿子便不是了吗?!为着此事,你把家里边姨娘和没出嫁的女孩全都得罪了,连你自己的亲儿媳妇都生了怨气——你要真是被休回家,你的儿子还有脸见人吗?!”
她手掌颤抖的几乎捏不住拐杖,半是央求、半是恼怒:“算我老婆子求求夫人了,咱们韦家好歹养你一场,你别祸害韦家姑娘们的声誉了,成吗?真被休回去了,你哥哥嘴上不说什么,你嫂嫂不得生撕了你?!”
韦夫人听得锥心刺骨,合上眼去,直着嗓子喊了一声:“娘!”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娘啊,她连我也骗了啊!我是真以为她要自杀,所以才劝老爷点头的,我没想到她……”
韦老夫人见状,也是老泪纵横,拽着她的脖领子把人拉起来,说:“你就当那孽障死了,以后再也别去想了!你还有儿子,下半辈子还长,别全都拴在她身上!”
韦夫人爱女之情比海还深,此前也是一心一意为女儿筹谋,却不曾想打一开始女儿就在欺骗自己。
黎东山的拳拳父爱遭到了欺骗,尚且惊怒如此,韦夫人几乎把心肝都掏给女儿了,现下得知掩藏在虚假之下的真相,更觉痛不欲生。
接连几次打击,她身体本就有些不好,现下再遭逢重创,夜里甚至还呕了血。
黎东山顶着偌大压力成为建康最大的笑话,最后却得知这不过是一场骗局,便将那母女俩看成一丘之貉,一眼都没去探望过。
长女通过欺瞒,踩着他和黎家声望如愿以偿,却害了二女儿,这会儿真相被解开,黎东山难免心生歉疚,加之董姨娘资历甚老,仅在韦夫人之下,故而他很快便以韦夫人病重、无力管家为由,将一干家务诸事交付到董姨娘手里。
这消息传过去的当晚,韦夫人又吐了一次血。
建康这边的消息还没传到寿州,黎江月便发动了。
她是头一胎,难免生的艰难,只是到底身为主母,又有亲娘在旁边盯着,折腾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为刘彻生下了这一世的长子。
郁夫人就在产房里陪着女儿,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孩子离开产道的刹那,听见产婆笑吟吟的说“是位小公子”,她立时便松一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黎江月也觉释然,满头汗珠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另有人出门去给刘彻报信。
刘彻听得一怔,下意识又问了一遍:“是儿子?”
“大人没听错,”产婆喜笑颜开:“是位小公子!”
“好,”刘彻当即大喜:“好好好!”
刚出生的孩子还没睁眼,浑身上下都透着红,哭声却很响亮。
郁夫人看那新生的小儿两腿不停地蹬着,笑着说:“这孩子腿脚真有劲儿,像他父亲。”
黎江月虚弱的躺在塌上,微微含笑。
关晟凑头过去看了眼,兴奋道:“大哥,你还没给他起名字呢!”
前世刘彻盼儿子盼的眼睛发绿,结果前几个却都是女儿,现下黎江月一举得男,他欢喜之余,又有几分身处幻境之中的虚幻感。
长子刘据出生的时候,他那样欢喜,同世间任何一个喜得爱子的父亲都没有什么两样,温柔的抱起那个新生的小生命,发誓会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予他。
可是后来……
刘彻眼底陡然生出一抹伤感,弯下腰去、动作娴熟的将那大哭不止的小儿抱起,有心想说给他取名为“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个“据”字不好,从前叫这个名字的孩子没有一生顺遂,也没有如他所想那样据有天下。
现在怀里抱着的是个截然不同的新生命,还是另外选一个字吧。
“我这一代从弘,下一代从元,”刘彻低头在这小儿红彤彤的腮帮子上轻轻亲了一口,神情中透露出希冀与盼望:“继往开来,从头开始,这孩子就取名叫元新吧。”
……
寿州都督宴弘光嫡子降世,难免会在府中设宴,洗三那日,丝竹之声响了一日,在院中养伤的黎江雪也难免听闻。
她趴在塌上,木然转过头去,问:“外边是怎么了?都闹腾一天了。”
仆婢神情迟疑,不敢作声。
黎江雪不解的蹙起眉,几瞬之后,忽的反应过来:“黎江月生了是不是?!男孩还是女孩?!”
仆婢低声道:“是位小公子。”
小公子……
是表哥的嫡长子啊!
黎江雪声音喑哑,终于在这一刻捶床大哭。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明明前世表哥在登基之前都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的,为什么她重生了,表哥反倒却有了妻室,还有了嫡长子?!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要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让我重生,为什么还要让我和表哥相爱?
还要表哥,他明明就是喜欢我,承诺要娶我的,只是因为黎江月那个贱人横刀夺爱,竟叫我一步步的落到了深渊里,永世不得翻身!
上天何其不公!
也是在这时候,来自建康的信使带着她兄长的书信来到了黎江雪门前。
对,爹不管我没关系,我还有娘,还有哥哥!
黎江雪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迫不及待的将书信拆开,却见内里只有寥寥数字,将黎家内部局势简单阐述一边,最后冷漠的告知于她,以后就不要再写信回去了,无论是爹娘还是他这个哥哥,从今以后都当自己妹妹死了,不会再对她伸出任何援手。
信纸自她指间滑落,徐徐落到了地上,黎江雪自己也宛如一片单薄的信纸,随之跌在了床榻之上。
来自黎家的信使除了给黎江雪带来了那封绝情的书信,还为黎江月以及刚出生的外孙带来了大笔厚礼。
董姨娘的儿子亲自往寿州祝贺,同时又呈上黎东山的亲笔书信,恭敬道:“父亲原本是想亲自来见一见外孙的,奈何公务繁忙,实在不得脱身,便叫我代为致意,将礼物给妹妹和外甥带来。”
他半个字都没提黎江雪。
事实上,对于黎家来说,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甚至说比死人还不如,起码死人真就是死了,不会作妖。
刘彻与他心照不宣。
……
这年冬春之交,沉寂了两年之久的北朝再次联军南攻,声势浩荡,不减从前,朝廷当即下诏加寿州都督宴弘光为正三品镇北将军,节制北部六州,统军出征。
前几次出军之时,刘彻皆是偏将,此次却是第一次作为主帅出征,自然分外谨慎,携一众心腹亲信北上迎敌,同时还不忘将关朴带上。
和平环境下养不出长平侯,唯有金戈铁马才行。
关朴艺高人胆大,率领一支轻骑便敢深入敌军,小有威名,逐渐开始崭露头角。
刘彻看着自己精心栽培的小树苗繁叶茂,笑的心满意足。
北朝全线溃败之时,刘彻接到了寿州家中传信,卢氏顺利为他诞下了这一世的长女。
刘彻端坐马上,细细将那封书信看了几遍,难得的显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温柔:“女儿啊,也好,这下子真就是儿女双全了。”
正值傍晚,云霞满天,他思忖几瞬,忽的想起按日子推算,女儿是正月初一的生日。
“倒真是赶得巧了。”刘彻握着马鞭思量一会儿,失笑道:“本来家中只有儿子才从元的,偏她生的这么巧,便也从儿子排行吧,名字就叫……元霞吧。”
南征大胜,镇北将军宴弘光一时风头无二,大有碾压当世名将之态,而手握北方重军,一方霸主之态尽显。
过了二月,刘彻班师返回寿州,黎江月跟府里管事们对完账目,回房进门之前,就听儿子“啊啊呀呀”的叫声传来,似乎是被哄得高兴了。
她心头微动,旁边仆婢则低声回禀:“主君在里边呢。”
黎江月轻轻颔首,放轻脚步走进去,便见丈夫躺在床上,两手夹住那小儿腋下,用自己腮上胡子扎他肉呼呼的小脚,爷俩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她心绪微柔,随之微笑起来,那小儿被父亲举着,视线也高,看见母亲过来了,兴奋的“啊啊”出声。
黎江月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胎发,低声道:“我弟弟刚从书院里出来,有心想找些事情做,只是年纪太小,又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前些日子写信给我,说想来寿州投奔你,夫君若是觉得不妥……”
刘彻看了她一眼,笑吟吟说:“这有什么不妥的?那不也是咱们元新嫡亲的舅舅吗?”
黎江月笑:“夫君说的是。”
宴元新逐渐大了,能翻身、能坐起来,也能自己在床上爬一会儿了,卢氏有时候抱着女儿过去,羡慕的不得了,半是宠溺、半是抱怨的说:“我们姐儿就是个懒虫,整天都不想动,就爱睡觉。”
黎江月听得忍俊不禁:“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别忘了,元新到底比元霞大好几个月呢。”
卢氏将怀里女儿交给保母,又低声道:“夫人听说了没有?那边可算有了精神,这几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呢。”
“随她去吧,”黎江月淡淡一笑,说:“只要她别起什么坏心,衣食用度都别亏待了,就当是养个闲人好了。”
然而黎江雪想当的却不只是一个闲人,而是皇后。
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爹娘都不管她了,黎家其余人更加不会理会她,曾经光芒万丈的所谓黎家嫡女,现在连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不如,她只能依靠自己。
可是她又有什么能让自己依靠呢?
黎江雪终于想明白色衰爱弛的道理,有精神梳妆打扮,捯饬一下自己了。
好在她还年轻,底子也好,前段时间在床上瘫了那么久,人都躺的瘦了,冷不丁一瞧,倒真有几分杨柳婀娜之态。
可只是这样还不够。
对于表哥来说,美貌的女人到处都是,至于旧情,黎江月同卢氏便与他没有旧情吗?
她必须得拿出别人拿不出的好处才行。
当天将将过去,春意初至,万物复苏的时候,刘彻在花园里邂逅了身着素衣、艳如桃李的黎江雪,四目相对,她盈盈一拜,双眸含泪,轻轻唤了一声:“表哥。”
刘彻:“……”
“哇,这些女人为什么都喜欢在花园堵我!”
他跟几个老伙计吐槽,说:“同样的把戏一次两次觉得新鲜,次数多了就烂大街了好吗?!”
李世民百无聊赖待:“废话,舞台就这么点,她们心能有多大?”
黎江雪的确美貌,刘彻看着也有那么点心动,只是他跟黎家的合作都已经成了过去式,还真不缺这么一个女人。
他眉头微蹙,转身想走,黎江雪却在此时跪下身去,抱住了他的腿:“表哥,求你听我说完!”
她神情自责,颤声道:“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是怎么了,一时鬼迷心窍,居然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情……江月是我的亲妹妹,她腹中怀的也是你的孩子,我做出这种事情,如何还有颜面再活于世?我原本是想自我了断,向表哥谢罪的,人已经挂到了梁上,半生半死之间,魂魄却飘进了地府……”
刘彻:“……”
嚯,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啊!
他心里吐槽,却饶有兴趣的停下脚步,满脸紧张与关切,追问道:“果真吗?然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黎江雪哀哀的看着他,哭泣道:“阎君说,我本是天上仙娥,表哥却该是人间帝王,天君派我下凡来辅佐表哥成就大业,不想我一时鬼迷心窍,竟险些铸成大错,现下召我进入地府,点名前事,另我专心辅佐表哥,勿再生乱……”
刘彻:“……”
刘彻问:“阎君没说别的吗?”
黎江雪微微一怔,不解道:“别的什么?”
刘彻嘿然不语。
朱元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们这么偷跑出来,好像是挺不地道的哈。”
高祖道:“要是被逮回去的话……”
李世民默默的接了下去:“一定会被愤怒的阎君砍成薯片!”
黎江雪总觉得好像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小心的舔了舔嘴唇,低声道:“表哥?”
刘彻温柔了神情,说:“江雪,你说的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我很想相信你,但是……”
“我有办法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黎江雪两圈捏紧,坚定道:“表哥,阎君曾经让我翻阅一卷天书,我知道以后你还要打那些硬仗,我能帮到你很多的!”
“真的吗?”
刘彻眼底狐疑之色未曾散去,语气却柔和了下来,解下身上披风披到她肩头,叹气道:“算了,江雪,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过得不好,但是别用这种小儿把戏来糊弄我。”
他叹一口气,神情无奈:“我又何尝想那么对你?只是当日人证物证俱在,我想庇护你都没法子。别再说这种胡话了,也不必这样委曲求全,我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