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那驿丞家中有个同宝珠年岁相当的女儿,那这还可以说是巧合,可若是那女儿生的同已逝的吴王妃极为相似,其中内情恐怕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白氏心里边的猜测落了地,长出一口气之余,心脏旋即又给提起来了,王氏也是面有骇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嬷嬷一路回来,渴的不行,告罪一声,往外间仆婢值夜的地方倒了杯粗茶,咕嘟嘟一口气儿喝下去,这才一抹嘴,重新回到内室去道:“那家人姓李,祖上几代皆是驿馆小吏,在那儿接收官文、招待往来客商,因着前朝暴政,地方上收不上来银子,那些个驿馆便逐渐被裁撤掉了,李家人无力谋生,过了年关又遇上旱灾,这才举家往外省去投亲。”
“这就对上了。”
白氏道:“两家都有个女儿,年岁相当,相貌有异,且当初大嫂生产之时,那家人便在驿馆之中,其中不定有什么蹊跷呢。”
王氏低声道:“我方才听嫂嫂说宝珠胎里边带着病,家里也是耗了好些人力物力才治好的,若她实为驿丞家中之女,也难怪他们会动这歪心思。”
白氏附和的点点头,又问那嬷嬷:“说说那姑娘的事儿。”
“是,”嬷嬷应了一声,毕恭毕敬道:“奴婢当日惊觉她相貌与吴王妃相似,着实吓了一跳,心想着别是凑的巧了,在那附近暂时落脚仔细观望,便见着了那姑娘爹娘,其父相貌不甚出挑,且腿上有疾,其母倒是个美人胚子,杏眼桃腮,饶是风霜侵染上了岁数,也仍有几分颜色。”
白氏与王氏听她说“杏眼桃腮”四个字,眉头便不约而同的跳了一下,却没做声,只继续凝神静听。
“奴婢发觉那妇人同宝珠小姐有些相像,心里边隐约便猜到了几分,没敢惊动他们,着人悄悄去打探那夫妻俩底细。”
嬷嬷说的累了,略顿了顿,方才继续道:“那妇人姓唐,年华老去尚且有三分颜色,年轻时候更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美人儿,只是命不好,爹是个穷书生,感染风寒之后匆匆去了,留下她娘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后来她哥哥要娶亲,家里没钱,就把她嫁给李家儿子了。那时候李老头还在驿馆里当驿丞,虽是不入流的小吏,咱们这样的人家看不上,但平头百姓眼里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了,李大郎是个瘸子,相貌又不甚好,唐家要了整整一百二十两的彩礼,这才把女儿嫁过去。”
多年前的一百二十两银子,对于一个低阶小吏家庭来说,可真不算是少了。
白氏与王氏都是管过家的,此时不禁听得咋舌,嬷嬷也有些惊叹,感慨一句之后,又说:“唐氏肚子也争气,进门三年就给李大郎生下了一儿一女,那姑娘是唐氏第三个孩子,郡王妃一行人途径那驿馆时,她刚刚才生产完没两天,郡王妃发动之后,附近找不到产婆,也是她说自己曾帮人接生过,自告奋勇上去帮忙的。”
事情听到这儿,事情基本明朗起来,白氏心中疑惑消去大半,忖度着那姑娘八成是马家骨肉,当下正襟危坐,肃然道:“那姑娘呢?你可请回来了?”
嬷嬷一听白氏用的是“请”字,便知道这事儿八成是妥了,忙道:“事关重大,奴婢不敢声张,持了郡王妃手令去县衙里边儿去安排几句,便趁夜将李家人带上,一路往淮州来,这会儿人已经被收进府里,着人仔细盯着了。”
稍稍停顿几瞬,又补充说:“奴婢心知此事关系到吴王血脉,不敢松懈,一路上偷眼打量李大郎与唐氏神色,便见这二人眉宇间颇有不安,几次三番想去同那姑娘说话,只是奴婢怕事有意外,安排那姑娘与奴婢乘坐一辆马车,又吩咐人看顾好了,他们这才未能如愿。”
这显然是怕那夫妻俩发现事情泄露,狗急跳墙,临了了再生出什么风波来。
白氏赞许颔首:“嬷嬷考虑的很周全。此去辛苦,我必然不会亏待于你。”
王氏则道:“既是已经将人带回来了,便领来叫我们俩瞧瞧,也看看那姑娘模样是不是同你说的一样。”
嬷嬷应了声,后退几步往门外去,忽的想起什么来,又转回来,说:“还有一事须得告知二位郡王妃知晓。奴婢寻到李家人时,他们已经给那姑娘定了门亲事……”
白氏吃了一惊:“她不是与宝珠同岁吗,怎么这么早便定了亲事?”
那嬷嬷解释说:“李家从前略有资财,举家投奔他方之后却是大不如前,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李大郎与唐氏的长子娶妻在即,却拿不出彩礼,家里边也没钱置办婚事,便与另一户有妹子的人家换亲,那边儿把妹子嫁给唐氏长子,唐家也把那姑娘嫁给那家儿子……”
这原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世家大族因为如此会颠倒名位称呼,极少为之,在民间却极为风行。
原因无他,穷的人太多了。
白氏听得眉头紧锁,王氏亦是皱眉:“唐氏不是生了三个孩子吗?我记着那姑娘前边,仿佛还有个女孩儿?”
“是,这便是奴婢觉得蹊跷的地方了,”嬷嬷说:“本来那家人想换的是李家大姑娘,毕竟她要年长两岁,能早些嫁过去,哪知道唐氏说大姑娘身体不好,怕嫁过去有个什么恶了亲家,坚持要用小女儿换,要是怕李家毁约的话,他们可以早两年把小女儿送过去,就当是童养媳,对方碍不过去,到底是答应了。”
白氏与王氏听到这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什么大姑娘身体不好怕有个三长两短恶了亲家,唐氏打的是好算盘,不舍得叫亲生女儿吃苦,打算将别人家孩子李代桃僵呢!
难为她半点心肝都没有,先叫小女儿顶替马家女儿富贵荣华,再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帮儿子娶亲,也帮大女儿挡灾。
什么东西!
白氏冷笑一声,眼底迅速闪过一抹怒色,抚着腕上玉镯转了两转,吩咐说:“我知道了,先将那姑娘带过来,叫我跟弟妹好好瞧瞧——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嬷嬷说:“叫惠儿。恩惠的惠。”
白氏又是一声冷笑。
……
李惠儿在计划一场逃跑。
她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家里了。
就像她不想再继续听娘说你姐姐身体不好、你要多让着她,家里拿不出钱、只能用你去换亲一样。
为什么总是她呢?
凭什么!
在她悄悄开始勘测路线、寻找母亲的藏钱罐时,一场意外发生了。
李家低矮的茅草房里边来了一群贵人,身着制式衣袍的侍从将院落周围把守的严严实实,马车声辘辘传来,门帘一掀,从上边走下来一位年约四十、略有些富态的中年妇人。
全家人都被控制住,堵住嘴带上了马车,唯有她被那个婆婆拉着手端详半天后,又被几个穿着青色裙子的好看姐姐簇拥着上了另一辆马车。
对于十一岁的李惠儿来说,这是一场通往未知目的地的神奇冒险。
没有人堵她的嘴,但是也没有人跟她解释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那婆婆很和气,问她饿不饿、渴不渴,拿了点心给她吃,待她忐忑不安的心脏略微平稳下去,又问她这些年以来的经历,以及生活是否如意。
不如意,当然不如意。
父亲体弱多病,母亲偏爱兄姐,爷爷满眼都是孙儿,根本不会在意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孙女。
全家节衣缩食,拼命供应哥哥读书,然而天下大乱,科举都停了,哥哥只能去街头摆摊卖字,聊以为生。
但还是没有攒下钱,要用自己的妹妹去做交换,才能成家立业,有一个妻子。
李惠儿很委屈,也很难过。
明明上边还有姐姐在,为什么是她呢?
因为姐姐身体不好,从小到大她都要让着姐姐,小小年纪就要去河边帮人浣洗衣服,家里的零活也大半是她在做,为什么最后了,她还要让着姐姐?
可是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儿时的经验告诉她,哭闹不仅没用,而且还会挨打。
只是一次,便足以让她记住那个教训。
就像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她天生就知道趋利避害。
现在忽然间被人带走,同其余人分离开,坐在宽敞而舒适的马车上,李惠儿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前方有光辉灿烂的东西正在朝她招手,并且离她越来越近。
这种明悟在发现家里其余人都挤在一辆马车上,吃喝拉撒都有人盯着,而她却可以享用刚出锅的美味食物、舒舒服服的泡热水澡、购置崭新的衣服时进一步加强了。
这行队伍里所有人都听那个婆婆的话,但是婆婆待她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敬重,饭食送过来之后,会叫她先吃,有时候还会看着她流眼泪。
李惠儿问:“婆婆,你怎么哭了?”
婆婆说:“我就是高兴,姑娘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位贵人。”
李惠儿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一点都没懂。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数日之后,他们一行人进入淮州地界,李惠儿敏感的察觉到婆婆似乎是松了口气,连身边照顾她的两个姐姐,脸上笑容都跟着多了。
大概是到目的地了。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她掀开车帘往外瞧,便见街道上车水马龙,分外热闹,四下里都是庄严华丽的府邸,同李家低矮的茅草屋有天壤之别。
马车停了下来,婆婆帮她戴上帷帽,领着她走进了不远处那座府邸,李惠儿心有所感,回头去看,便见李家人也被押下马车,嘴巴仍被堵着,侍从们喝令着往里走。
风吹起帷帽上的轻纱,这时候她正好对上了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有难掩的慌乱与畏惧,母亲似乎是急切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后边人推了一下,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李惠儿知道,如果自己帮她说句话,那些侍卫们应该会对母亲客气些。
可是她不想。
李惠儿转过身,跟在婆婆后边,亦步亦趋的走进了这座府宅。
婆婆似乎有事情要做,领着她进了一间富丽堂皇、香喷喷的屋子,吩咐人帮她洗漱更衣,便匆忙离去。
一路上照顾她的两个姐姐帮她打了水来,刷牙漱口、洗手净面,秋兰取了些香膏,用掌心的温度把它化开,温柔的涂抹在她脸上,秋月则帮她散开头发,重新梳笼整齐。
香膏的味道在她鼻尖绽放,是月季花的香味儿。
真好闻。
李惠儿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场梦一定要慢点醒才好,这时候秋兰姐姐弯下腰去,小声说:“姑娘,路上教的礼节还记得吗?待会儿您要去见两位贵人,千万不能失礼。”
李惠儿在李家的泥潭里挣扎的太久了,她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脱离那种环境的办法。
视野所限,她尚且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应该牢牢地抓住没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比如眼前。
“我记住了,秋兰姐姐。”李惠儿说。
秋兰十分怜惜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孩儿,这时候便多叮嘱了她一句:“贵人喜欢稳重懂事的女孩儿,若是问话,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懂的便不要说,知道吗?”
李惠儿听得很认真:“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秋兰笑:“你怎么能管我叫姐姐呢。”
李惠儿的心忽然间跳了一下。
在这儿等待了两刻钟工夫,婆婆便回来了,领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和曲折道路,走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外,在外边回禀一声,就见衣着不俗的仆婢们依次将门帘打开,迎着她们走了进去。
屋里边坐着两位贵妇人,二十来岁的模样,一个是鹅蛋脸,另一个是圆脸,瞧见她来了,神情中都有些愕然,好似是吃了一惊的样子。
李惠儿按照嬷嬷教的,一板一眼的行了个礼:“惠儿问二位夫人好。”
白氏向来同婆母亲近,接触的也多,现下见了李惠儿面容,着实惊诧,当下湿了眼眶,喃喃道:“是像,是像!”
王氏亦附和道:“果真跟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好孩子,别怕,”白氏见了真人,仅有的那点子疑虑便消了,擦了眼泪,吩咐人挪了绣凳过来,叫李惠儿在面前坐了,又细细问:“你几岁了,家里还有什么人,读过书吗?”
李惠儿定了心,落落大方的回答说:“我十一岁了,家里还有爷爷、爹娘,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略顿了顿,又说:“我没读过书。”
白氏倒不意外,只是愈发觉得怜惜,拉着她的手又问了几句,便同王氏道:“没错儿了。”
王氏亦颔首道:“待拿了唐氏供词,便万无一失了。”
李惠儿听得“唐氏”二字,眼底霎时间闪过一抹惊诧,看看白氏,再看看王氏,心中微有不安。
白氏看着面前女孩儿,便不禁回想起辞世的婆母来,当下泪珠滚滚,怜惜不已:“这可怜的孩子,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可恨被唐氏害了,在外边受了那么多苦,手上满是冻疮茧子,一块好地儿都没有。”
王氏也不禁垂泪起来。
李惠儿听得愕然,好半晌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腹腔里的那颗心脏就像是忽然间活过来了似的,咚咚咚跳的厉害。
她声音艰涩:“我,我,夫人您说……”
“傻孩子,还叫什么夫人?”
白氏爱怜的抚了抚她面颊,柔声道:“你是这家的孩子,我们俩都是你的婶娘。我是你二婶,那是你三婶。”
李惠儿完全愣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过,等待自己的竟会是这样的好运。
她是这家的孩子吗?
她是这家的孩子!
难怪母亲总是一味的偏向哥哥姐姐!
难怪母亲能毫不犹豫的让她代替姐姐换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惠儿颤声道:“那,那我怎么会……怎么会姓李,怎么会在李家长大?”
“这就要问那个丧了心肝的唐氏了!”
白氏面笼阴云,猛地拍案:“当年你母亲早产,将你生在了驿馆之中,那时候李家人正做驿丞,唐氏生的女儿体弱多病,难以医治,她便借为你母亲接生之际,将你和她的女儿替换掉了!”
王氏新添了个女儿,爱女之情大盛,此时也不禁拉过李惠儿手,恨声道:“唐氏暗中替换掉了两个孩子,害你流落在外十余年,吃尽了苦头,她自己生的孽种倒是在马家享尽荣华富贵,岂不可恨?若她尚有天良,便该好好待你,竟还让你替她女儿换亲,帮她儿子娶妻,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李惠儿呆呆的拉着王氏的手,心想两位婶娘的手可真软,身上的气味儿也好闻,看她的眼神也温柔,我娘也是这样的吗?
原来我有个那么好的亲娘,那么富贵的出身,那么和蔼可亲的家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人夺走,换给了她的女儿?
李惠儿喃喃道:“她识字吗,读过书吗?”
王氏会意错了,又不欲在孩子面前说她母亲的坏话,暗暗庆幸谭氏还有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口中则温柔道:“你母亲未出嫁前,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能写一手柳体,也会写诗。”
原来她的亲娘这么好。
李惠儿喉咙发酸,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去,却摇头说:“我不是问我亲娘……”
王氏还未反应过来,白氏却懂了,心中暗叹,说:“她读过书,也识字,马家的女儿都有先生。”
李惠儿忽然间哭了出来:“她也挨打吗?也会被哥哥姐姐欺负吗?会被送出去换亲吗?!”
即便不是亲娘,王氏都觉得心里难受,一把搂住她,哄着说:“好孩子,好孩子,都过去了,婶娘疼你,你爹娘也疼你,别哭了……”
李惠儿搂住王氏嚎啕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