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同心(〇八)
次日一早打发池镜出门后,玉漏在那边暖阁里坐着吃茶,见翡儿在跟前晃来晃去,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借故支开了丁香,问她什么事。
翡儿咽了咽喉头,坐到榻上来,“那日我嫂子和我说,哥哥不久前在曲中看见三爷打一户行院里出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着应当告诉奶奶一声。”
玉漏不觉意外,默了须臾,反笑起来,“你哥哥就没近前去给三爷请个安?”
翡儿的兄嫂皆在池府当差,哥哥只在外头跑些杂事,偶然撞见池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没答话,可见是没有,大约她哥哥也是怀着替玉漏“捉奸”的心,因此没好给池镜看见。
这倒不必要,玉漏澹然道:“也没什么稀奇的,男人嚜,免不了的事。”
翡儿眼皮一夹,窥着她的脸色,又道:“那户人家姓秦,姑娘叫秦莺,哥哥去打听了,说是从前曲中没有这么号人物,是后来打镇江府搬来的,到了南京,一向是给人包着,从不做旁人的生意。”
想必包她的人就是池镜了,玉漏笑了笑,“包她一月要多少银子啊?”
“这个不清楚,不过我哥哥打听得清楚,包她的人,是咱们家兆大爷。”
玉漏敛了笑意拧起眉头,“大爷?那三爷这头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兆林托池镜到秦家去替他取送什么东西?没得扯淡,他手底下又不是没有使唤的小厮。或者是有什么秘事托池镜去办?这就更是胡扯了,他们兄弟就是在家碰着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兆林怎会托他?
翡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哥哥说,行院里的姑娘好些都是这样,一面拿着包银,一面又背着包她的人私底下迎待别的客人,就为了多赚些银两。想来这个秦莺姑娘也是这样,恐怕有些本事,能做咱们家两位爷的生意,就是不知道兆大爷和咱们三爷知不知道这事。”
这女人倒会一箭双雕,玉漏冷笑着没出声,越想越有些生气,风月场中那么些女人,和谁混不好,偏要和兆林争,传出去两兄弟给一个女人愚弄,简直好笑!
她想着下晌池镜回来,该要和他理论理论这事,可真等到下晌,人还没归家,她就变了个主意。要直接了当说他给人骗了,他也许会疑心她是因为吃醋诋毁别的女人。或者他根本就是心甘情愿给人骗,他这么聪明,会看不出来?反倒弄得自己难堪,从前翠华劝兆林那些话,兆林不是也没一句听进去的?人家反看她可怜好笑。
她才不要又落下多余的笑话给人笑,因此呆坐在卧房榻上想,先去会会这个女人,若她果然是瞒着他们兄弟二人吃两头,拆穿了她,再来和池镜理论。
就是这样!她打定了主意,一面又告诉自己,都是为了钱。
趁池镜没回来,又叫来翡儿商议,“你去和你哥哥说,等我回头抽个空子,在酒楼里摆一席,请那秦莺姑娘来见一见。”
翡儿答应下来,自出去和她哥哥商量不题。
只见人刚出去,池镜便打外头进来,回头看了翡儿的背影的两眼,一面踅进暖阁和玉漏笑,“那丫头怎么了,走路也不看人,险些撞到我身上来。你骂她了?”
“无端端的我骂她做什么?”玉漏立起身,欲往外去。
池镜在后头抱怨,“嗳,我才回来,你又到哪里去?”
“明日芦笙回门,我去和大奶奶商议家宴的事。”
这有什么可商议的?池镜直觉她有些不高兴,故意避开他似的,却不容他深问,她已走t得没影了。他坐在墙下,两手攥了攥椅子的扶头,又讪讪地微笑着拍了两下。反正一个家里,她跑不远,到底是要回来的。他仍闲散地和丫头要凉茶吃。
玉漏一半是怕忍不住和他吵,近来的自制力仿佛差了些,前头就三番五次想问他那女人的事,如今晓得他在外头做了冤桶,给人家讹钱,愈发有些捺不住脾气了。另一半是借故来向翠华打听打听那秦莺的事,她能知道些也未可知。
这厢进门,见翠华懒懒地在榻上吃一晚冰镇绿豆牛乳,想是刚午睡起来的样子,不大精神,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眼睛只管扭着望窗户那头,场院中那一地炙热的金光射得人眼昏花,也没看见玉漏进来。
玉漏喊声“大奶奶”,微笑着在榻那头坐下,翠华方回过头来,还有些发怔,少顷才想起来笑一笑,“难得,你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
“明日五妹妹回门,不是照例要预备家宴嚜,我来和大奶奶商议商议。”
翠华正有点为难之处,从前家宴分大小,像小姐回门或生日这样的日子,虽不必有多大的热闹,二府四府里的堂兄弟妯娌们总是要打发人去请一请的。可遇见是芦笙的事,就有点不好办了,老太太待她们母女的态度太难琢磨。
玉漏道:“我看关起门来咱们自家摆一席就罢了,不必惊动二府四府的人。”
既然玉漏出了主意,翠华自然听她的,谁叫她最能揣摩老太太的心,就是揣摩得不对,也不干她的事。她笑笑,“那就听三奶奶的,我正想着要不要打发人去请,这倒清静了。”
玉漏也笑笑,向卧房那碧纱橱上窥一眼,“大爷又不在家?”
“这不是寻常事嚜,你几时在家看见他,那才叫稀奇。”
玉漏假装闲话,“我们屋里那翡儿的哥哥,说前几日看见大爷在曲中,打一户姓秦的人家出来。”
翠华搅弄那汤匙叮叮当当直响,以为她是当拿着了什么新闻来奚落自己,便很没所谓擡额笑睇她一眼,“你这都是旧闻了,我知道,那姑娘叫秦莺嚜,他老早就和我说过了。”她也想着讥讽她两句,“大爷还和我玩笑呢,说那姑娘和你长得有几分像。”
玉漏心下恨了恨,面上没带出来,“还有这么巧的事?”
都当是随口的话,翠华瘪着嘴一笑,“谁知道,我又没见过,都是大爷在说。”
“这秦莺姑娘比从前那位萼儿姑娘好不好呢?”
“风月场上的女人,不都一个样?无非是弹弹唱唱的哄男人高兴罢了。”翠华懒得计较,横竖兆林也不问她拿钱了。
“听说大爷拿月银包着她?要我说大奶奶就是心宽,换做是我,可没这么大方。不过大爷有朝廷的俸禄拿,手头自然宽裕些。”
“你当朝廷放的那几两银子够在那销金窟逍遥啊?这种女人开销大得要死,今日要穿金,明日要戴银,到底不是自家的钱,花起来不晓得心疼。我说句难听的,你我这样的侯门奶奶,没准还没人家的衣裳头面多呢。亏得三弟不爱在外头和这些女人混,不然你就什么叫花钱如流水。”
玉漏暗暗一算,池镜近来也并没添多大的开销,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过他近来也有来钱的路子了,老太太差他外头给金铃办东西,自然大笔大笔地在官中支钱。难道他连在里头赚了钱的事也不告诉她?如此一想,益发要弄清池镜到底在这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待次日迎待了芦笙回门,又隔一日,趁着池镜往史家去的功夫,回过老太太要往四府里去一趟,便特地换了衣裳,领着翡儿与金宝两个,由翡儿哥哥领着,套了马上往外头去。
特地拣了家曲中附近的大酒楼,包下个房间治了一席酒菜,打发翡儿哥哥去那秦家院内请人。并嘱咐,“看看大爷在不在,要是大爷在,就算了。”
那翡儿哥哥掐算好时辰,估摸着这会兆林早往衙门去了,巷内果然不见兆林的车马,方上前扣门。
那秦家妈见是张生面孔,没放人进去,把着门问:“你找谁?”
翡儿哥哥按玉漏的话回,“是我们三爷打发我来请姑娘到外头一会。”
“你家三爷是谁?”
“池三爷啊,妈妈就忘了?”
秦家妈未及多想,忙笑起来,“看你面生,从前没见跟着三爷来过。进来坐会吧,我去告诉姑娘。”
“跟我们三爷的人原有很多,妈妈没见过我也不奇怪。”
那秦家妈上楼告诉玉娇,玉娇也奇,怎么池镜忽然约他到外头相见?秦家妈道:“近来不是为那陆家的事,三爷常来问嚜,估摸着这会怕撞见大爷在这里,没敢来,约你外头去见。”
玉娇虽有些疑惑,也没去深思,换了衣裳下来,翡儿哥哥早雇了顶软轿候着,带上个丫头,跟着往那酒楼里去。
这头玉漏还在想这秦莺该长得什么样子,想必行院人家的姑娘,姿容差不了,只是不知性格怎样。万一她奚落她没本事,一个正头奶奶,在家拢不住自己丈夫的心,便到外头来寻一个弱女子的不是。或是笑她是个醋坛子,连丈夫在外头一点风流韵事也要管。
她单是想一想就开始难堪,后悔不该冲动,反要给人笑话了。就有些坐不住,和翡儿说:“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好了,你留下等你哥哥,和他说我有事就不见了,叫他替我款待那位姑娘。”
金宝将她摁在椅上,“来已来了,又走什么?我倒要看看,三爷从不在外胡混的人,能给个女人迷住,这女人到底有些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玉漏一听人家有不寻常的手段,益发有点自慌,“就怕给人知道我在这里请个粉头吃饭,要笑话。”
“这里门关得死死的,谁会知道?我的奶奶,你怎么怕起事来了?”
玉漏嘀咕道:“就怕人家长得貌若天仙,往那里一站就叫人自惭形秽,我这不是给自己找脸来丢嚜。”
说话就急着要逃,不想到那门前,还未伸手,便给人从外头推开,翡儿哥哥站在门旁让了位衣衫华丽的姑娘进来,和玉漏迎面一看,相互都瞪圆了眼睛。
翡儿哥哥道:“对不住了秦莺姑娘,先时和你扯了个谎,原不是我家三爷请你,是我们三奶奶有请。不过即来则安,姑娘快里边请吧。”说着轻轻推了一下,将玉娇推进门内,把门拉来带上了。
玉漏始料未及,稍刻回神,怕丫头们看出来,赶忙将她追出去,“我和姑娘有话要说,你们到外头候着去。”
待人一出去,玉漏忙拉着玉娇坐下,一双眼盯着她看了又看,“不是我眼花,你是玉娇不是?”
玉娇也回过神来,盯着她瞧,瞧着瞧着笑起来,眼睛弯着,有些欣赏的神色,“你比从前光鲜多了,到底是给你混了出来。我心里早想着你是这样,果然见着了,还是吃惊。”
听这口气,仿佛对她的情形知道一些,玉漏心想,想必连家里一干人的动向她都知道,单把自己隐匿起来,看着他们。可能是沦落风尘,没脸见人?
她鼻子一酸,却向她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和那个小夏裁缝私奔了嚜,怎么没做夏奶奶,又成了什么‘秦莺’?”
玉娇笑着乜眼,“我就知道你见了我,肯定少不了要讥讽我几句。果然给你说中了,我跟着小夏跑出去,吃了他好大的亏,你称心了?”
玉漏恨了恨,朝那边别开脸,“你当我当初说的那些话,是故意咒你啊?谁叫你不听我的,脑子坏掉了!”隔了会,又转来,气恼地推搡她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小夏人呢?!”
玉娇身子一晃,心内一软,倒笑起来,望着她半日不说话,渐渐泪润了眼眶。那太阳从窗户里斜照进来,两张脸相对在阳光里,楼底下喧嚣不断,仿佛是汹汹的人流中,她们又阴差阳错地碰了头。不论前因后果是如何,总归玉娇又平平安安地坐在眼前,这就叫人足够安慰的了。玉漏也跟着掉下泪来,不过嘴巴给常年封住,说不出什么体贴的话,只是一眼接一眼地恨她。
哭过一阵,玉娇方徐徐说起和小夏事,反正因由种种,都和玉漏当初料想的不差。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会狠心至此,将她卖入风尘。
玉漏听到后来只是恨,捶着桌子道:“等我着人找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t”
没想到玉娇复坐回来,从容得像是说笑,“谁还等你?他早就没命了,还是你们三爷帮的忙。”
玉漏怔了怔,“什么意思?”
玉娇又将如何认得池镜,如何和他达成同谋的事说给她听。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玉漏脑子一团乱。想不到池镜竟瞒了她这许多事,别的还一时还惊诧得顾不上,不过单是把玉娇的事瞒着,就够她怄得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