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天,我从东摇西晃颠簸了一路的拖拉机上下来,头晕目眩的看着眼前连台阶都没有的小土坡上泥砖盖得几间破烂平房,恨不能立刻掉头回去打死郑皓。
这跟他哭天抢地,撒泼打滚的让我来支教两个月时,描述的完全不!一!样!他说那山村里屋舍俨然、有梁田美池,既可以感受宁静幽美的山村生活,又能体验世外桃源般的淳朴民俗,更有帅哥同事跟我朝夕相处,养眼养神。
而我,目光所过之处,只有一间间的破砖烂瓦和亟需休整的满地荒草,偶尔看见一两个拔草锄地的,朴素的精神面貌都很符合国情,无一例外。
土坡上,远远有个中年男人冲我挥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从坡上三两步蹚着土出溜下来,身后带起一团飞扬的尘土,十分有动漫特效。
我绝望的心想,难道这就是帅哥同事?
“老师好!老师好!”那男人穿的虽然很乡村,但是很整齐,除了藏蓝裤子和布鞋上蒙了一层刚刚带起的灰尘,“俺是这村的村长,郑皓联系俺说要来个英语老师,真是太好咧!要不是郑皓,娃们这学期的英语课就要耽误咧!”
我咧着嘴也勉强笑了笑,心里只期待郑皓说的,村里原来那个遭遇难产的英语老师能尽早养好身体,两个月后成全我的日本之行。
村长热情的坚持帮我拎行李箱,示意我跟着他学,一步一个坑的踩着无数人踏出的天然台阶,往土坡上去。
土坡上倒是很宽敞,在泥砖平房后,挖平了好大一片空地,此刻已经拔起一座两层高的水泥建筑,盖房民工们正热火朝天的干活。
村长兴奋地指给我看:“这是俺们村新建的希望小学,都是郑皓帮俺们拉来的捐款,再用不了多久,娃娃们就能到楼里上学咧!郑皓就是俺们这一带的福星!”
“挺好的挺好的!”我跟着笑眯眯的点头,心想郑皓拉来的全是我的捐款!此刻你们的福星就在眼前!
村长带我往那几间破败的平房里走去,边走边介绍哪间房子是几年级的,这附近几个山头村子里的小孩都是在这一个学校里上学,教室虽少,学生却很多,一二年级的学生都是挤在一间教室里上学。
有间教室正在上语文课,整齐划一的朗朗童声正在念诗:
“《游山西村》,陆游。莫笑农家腊酒浑……”
村长上前去教室门口叫人,我听着这些充满求知欲的清脆读书声,竟然隐隐地生出一股对教学的期待来,小时候无数次描绘的教师理想,没想到不用考资格证就能提前实现了。
教室里走出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村长在他身边指着我说了几句话,他穿着件牛仔外套,抬头看见我时,露出粲然一笑。
耳边童音还在继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郑皓这个二百五,十句话里,好歹有一句是靠谱了,这个同事确实很有点养眼养神的意思。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这个人只能凭着一张脸勉强养养眼,为人并不能养神!
村长一走,他上下瞟了我两眼,抄着兜拽里拽气的说:“大姐,来支教穿件GUCCI的logoT,不太接地气吧?”
我:“……”
我收起碎了一地的期待,面无表情的瞥了他脚上一眼:“你这双3850的小白鞋,难道就接地气了?”
他装了一脸的逼顿时就尴尬了:“我这么低调的牌子你也知道?还知道价格!”
“因为我有一个低调又骚气的前男友。”他脚上这双鞋,我跟郑易曾经在逛街的时候买过一双一模一样的。
他顿时一幅的“哦我知道了”的表情,搓着手说:“原来是个单身的小姐姐,我就说嘛,郑皓不可能这么对不起兄弟,知道我在这穷乡僻壤寂寞久了……”
我一头黑线的说:“你到底是在这学校里为人师表的,还是误人子弟的?怎么看都像是个土匪头子。”
他哈哈哈的笑起来:“逗你玩的。”
我:“……”
这个神经病同事自我介绍叫单宇,跟郑皓一样是个纨绔,后来不知怎么被郑皓拐到山沟里来住了一段时间,就迷上了这里的迷之气息,至今已经在这里做了一年,语文、数学、英语每门课都负责。
“还有两个本地的老师,我们这些外地支教的,都是住学校里。”单宇带我往教师两侧的小耳房里走,正是课间,小学生们绕着小操场撒欢,看见单宇都十分热情的喊单老师好,单宇则完全没有了刚才吊儿郎当的模样,一一回应此起彼伏的问候。
教师住宿的地方比教室还要低矮阴暗,仍旧是泥砖垒起来的,单宇看我默默无言的跟他对视,他伸手敲了敲糊了一层报纸的墙:“知足吧,听说是个女人过来,我还特意抽空帮你贴了一层壁纸呢!”
他说完又冲我挤挤眼:“反正你也住不长,凑合俩月得了。”
“你怎么知道?也许我住完俩月,又想住俩月呢!”这屋子虽然破败,收拾的却干净,我已经比刚到时淡定多了,低头收拾东西,随口跟他闲聊。
单宇笑了笑说:“一看你就不是常待的人,拎着个巴掌大的箱子,过几天降温哭死你……哎,你这是失恋了来散心吧?”
“……”我不以为然的转头打量他,“你又为什么跑这里来待一年多?难道是失恋了一年,还没调整好心态?”
单宇脸上笑意一僵,啧了一声:“郑皓还说你有趣,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说完,转身上课去了。
单宇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但拜一年多的乡村生活所赐,各项生活技能简直满分,既能在周末时去山间河里精准的叉到游鱼,又能在砖垒的灶台上烧火炒一锅鲜香的野菜。
由于这里没有外卖,我不得不开始动手学习怎样生火做饭,第一次生火,我无论如何也点不着火,单宇闲着两只手在旁边口头指导,我按他说的去做,凑近灶口往里吹气,火星轰然燎起,烧着了满灶野草,以及我耳边飘出去的缕头发。
我在一股糊味里,冷着脸看单宇并几个围观的小学生哈哈大笑。
学校里的小学生们虽然时常嘲笑我不会从井里往上压水,不会在下雨天教室漏雨的时候迅速判断漏雨处,调整好大家的座位,但是会亲切的开口闭口喊我周老师,我做的饭不好吃时,他们还会争先恐后的让我吃他们的。
支教生活每天都过的鸡飞狗跳,而身后的平地上,一座充满众人期盼的希望小学逐渐成型。
十月底,小学正式装修完毕,墙壁洁白,黑板净绿,桌椅崭新,既有小型图书馆,又有多媒体教室,学校门前还修了一片平整的操场,学生们再也不用呼吸着尘土奔跑打闹了。
我们在一个周四全体搬进了新的教学楼,村长兼校长将我们集中在空荡荡的旗杆下给大家开会。
他激动的热泪盈眶,说:“娃娃们,咱们终于有足够的教室让你们好好学习咧!”
单宇带头鼓掌。
学生们实诚又认真的将自己手拍到通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之情。
村长接着说:“咱们这个星期先不升国旗,俺跟青基会的干部沟通咧,下个周一,咱们会请捐助咱们学校的大善人过来,让他亲眼看着咱们的娃娃,把国旗升起来!”
我巴掌拍到一半,总觉得有点奇怪——我不就是这个大善人吗?怎么没见有人通知我?难道要给我个惊喜?
单宇拿胳膊肘怼我:“想什么呢,你穿着几千块的T恤不知道捐款,眼下坐享其成的时候了,还不卖点力?”
我难以置信的瞪他:“你穿几千块的鞋子,你捐了?”
单宇登时跟鸡毛卡了嗓子一样干咳两声:“我一个啃老富二代,哪捐的起款……哎哎你这是啥态度,鞋子是我妈给我买的!我跟郑皓不是没想过捐款,是后来郑皓说认识了一个人傻钱多的大款爸爸,一口气拿出了建校修路的钱,我们这不就省下了……所以你没看我鼓掌鼓的起劲?哪像你!”
我气定神闲的抻了抻衣服:“不好意思,我就是你们那个人傻钱多的大款爸爸。”
单宇:“……”
单宇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半晌又思索着合上,纳闷的说:“不对啊……难道老村长嘴里说的,周一围观升国旗的是你?那怎么不干脆今天就升?”
我跟他面面相觑,同样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