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轻快的钢琴声响起来,许诺坐在琴凳脊背笔挺,头颈微垂,弧度优美,间或往我这边看一眼,目光中充满挑衅。
郑易的妈妈坐过来,完全不像刚才吃饭时表现的大度和宽容,她狐疑的说:“周小姐难道不会弹钢琴吗?你家里长辈既然受过良好的教育,又热爱艺术收集艺术品,周小姐肯定也才情过人吧?”
“这还用问吗?”我那个妈不赞同的看了郑易妈一眼,笑着说:“周小姐肯定已经在想弹哪首曲子能让诺诺甘拜下风了。”
她对我说:“你要手下留情啊,给我们诺诺点面子。”
这两个人左右把我围在中间,皮笑肉不笑的极尽虚情假意之能,大概是看不顺眼我总跟郑易一起出现,更不信我是一个有教养有身份的大家闺秀,眼里俱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鄙夷,以及拆穿我真面目的期待。
钢琴这种东西,我显然是不会的。
它对于许诺、郑皓这样的人家来讲,大概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是从出生起就要学会的生活技能之一,是标配。对我,尤其是小时候家里不富裕的我,却是从来没有摸过的、更买不起的一件遥远的贵重物件。
但是我不能说出来。
许敬亭坐在沙发另一边,正拿着手机打字,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们对话。郑皓倒是听见了,随口说了一句:“我也才情过人啊,一会儿给你们弹个李斯特那种变态难的。”
他妈立刻说:“有周小姐在,你还好意思瞎显摆。”
无形中,又把对我的琴技要求往上抬了不知多少个台阶。
夏青笑而不语的看着我,等待我下不来台。
我其实很想说一句:“你一个出生在G市山村里的人,难道就会弹钢琴了么?”然后看着她脸上虚伪的笑容裂成渣渣。
但这并不是我的初衷。
我吸了口气,感受到眼泪蓄满眼眶的那种酸涩,确定此刻眼圈应该红了后,抿了抿唇轻声说:“说起来,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教我弹钢琴,后来父母早亡,我就很少再碰琴了,触景总容易伤情。”
眼前的两个中年妇女,同时露出复杂的神色,大有一种“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是我们并不信,可又没办法戳穿你”的遗憾和不甘。
郑皓听见我声音变了,惊讶的扔开手机,“哎呦哎呦你怎么说哭就哭了,妈你们真是的,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别人的伤心事呢!”
“我哪有……”郑易的妈想解释,却又无法掩盖为难我的事实。
我赶紧抹了抹眼睛说:“没事的,不怪阿姨们,是我今天见到许阿姨,有些敏感了。”
他们几个神色一愣。
我掐着自己手心保持泪眼朦胧的姿态看着夏青,激动的说:“您跟我妈妈很像,和蔼又亲切,看着您,尤其是您说起钢琴的时候,我就想起以前妈妈弹琴给我听的情景,许阿姨,我这样说可能有些冒昧,您愿意弹首曲子给我听吗?”
许诺妈妈本来疑惑的面容瞬间就僵住了。
郑易妈妈看看我又看看许诺妈,“这……”
我连忙说:“不用很复杂的曲子,能弹个《小星星》或者《虫儿飞》我就知足了。”
郑皓在旁边说:“啊?这么简单的曲子啊,许阿姨,那您不如勉强实现一下她的愿望。”
我期待的看着我那个妈,“可以吗,许阿姨?”
“我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许阿姨终于开口,话都有些不利索。
我等着她说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就在这时,许诺的演奏结束了,她走过来有些奇怪的问:“你们怎么了?我弹得不好听吗?”
“没有,我们在聊天。”夏青很快回过神来,然后充满歉意的对我笑了笑,“我已经很久不碰琴了,恐怕弹得不如你母亲流畅,还是不破坏你母亲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了。”
我只好遗憾的说:“是我强人所难了,许阿姨不要自责。”
她一定不知道,她早就已经破坏了我心目中母亲的形象。
郑皓接替许诺去弹李斯特的曲子,我起身绕过餐厅,去洗手间整理一下自己演技爆发后的仪容。
餐厅的对面是几个房间,穿过餐厅后是洗手间,去时耳边都是郑皓猛烈如暴风雨的琴声,回来时我路过一个房间门口时,却听到了一声钝响,是有人拍桌子的声音。
我脚下一顿,看到房间门虚掩着,没有关好。
这个房间是刚才饭后郑易和他爸进去的书房。
里面传来郑易爸爸带着怒气的声音:“你有能耐永远别回这个家!”
郑易轻笑了一声,“十五岁那年,我妈死了之后,我就没有家了。”
我:“…………”
那么客厅里坐着的那个……郑易妈妈,是谁?
郑易爸爸顿了片刻,语气低沉中带着无奈,“我身体越来越不好,郑氏现在需要你。”
“所以今天把我叫回来吃饭?”郑易嘲讽道,“怪不得郑夫人今天这么殷勤,你说我带粗野庸俗的女人回来,影响郑家名声,就感受不到郑家这十几年的乌烟瘴气么?都是拜你那位郑夫人所赐。”
“你住口!”郑父怒道。
粗野庸俗的我:“……”
我本来觉得听人墙角很不对,何况无意中还听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豪门秘辛,然而听到自己也是个议论对象时,脚下又止住了动作。
郑父咳了几声,严厉的说:“你跟许诺的婚事,是当着许敬亭夫妇的面定下来的,两家人都是要脸的,没有你反对的余地,你给我尽早跟许诺结婚,回来接受郑氏。”
“婚事?你在医院床上躺着的时候,我不开口忤逆你,就算我答应了?”郑易漫不经心的说,“你再年轻十岁的时候,我想做什么你也拦不住,如今你老了,再拿以前吓唬小孩的面孔对着我,我就会答应你了?”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感情,“让我接管郑氏,是想拿你那一屋子的美女秘书恶心我么?我说过不要,就永远不会再去碰它,你还是把你祖传的家族企业,留给你那个宝贝小儿子吧。”
“你……”郑父被这番话气得猛烈地咳了起来。
里面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赶紧转身往客厅走,没走几步,后面开门声一响,接着又是一道关门声。
“站住。”郑易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身,心虚又尴尬的看他,“我……就是来上个厕所。”
郑易目光沉沉的看着我,看的我几乎承受不住他的审视,要给他跪下。
旋即,他叹了一声,走到我跟前,拍了我头顶一下,说:“走吧。”
郑易面沉如水的带着我往外走,经过客厅时,郑易的妈妈……不对,郑皓的妈妈站起来,笑着问郑易:“和你爸谈完事情了?”
郑易看了她一眼,在他们诧异的目光和郑皓戛然而止的琴声中,带着我离开了郑家。
*
西山别墅离我们住的小区比较远,郑易在环线高架上保持了他一贯的老司机风格,车子几乎快的要飞上天去。
而我,因为心中有愧,只能紧紧抓住把手,并不敢多说一句话。
郑易率先打破了沉默,“听到了多少?”
我立刻说:“只听到了四个字,粗野庸俗,剩下的都没听见。”
郑易侧头看我,脸上似乎写着“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只好挠了挠后脑勺,实话实说:“从‘你有能耐永远别回这个家’开始。”
他没有说话。
“我真是不小心听到的,本来要走的,结果又听到你爸说我粗野庸俗,我就……谁知道后面也没有再提到我了。是我太爱找存在感了,对不起。”
我想了想又说:“我不知道现在的郑夫人不是你妈妈,之前又说错话的地方,不好意思啊。”
去他家的路上,我还提了好几句“你爸妈”什么什么的话,刚才听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挺不喜欢郑皓妈的,听着我一直那样称呼,他应该心里很不舒服。
郑易神色却松动了一些,他翘着唇角,不甚在意的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好怪你的。”
我点点头,“就是嘛,我毕竟是无意的。”
郑易:“……”
我说:“我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以前在学校里,总是会有同学聊天的时候说我爸爸妈妈怎么怎么样,你爸爸妈妈怎么样的,虽然我听到心里会泛起点小涟漪,但是不知者不罪,他们是无心的。”
郑易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你倒是也挺不容易。”
“这年头,谁还没点凄惨的人生咋地。”我叹了口气,“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一个富三代也这么有故事,第一次见到郑皓的妈妈,我还羡慕你有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妈,没想到……”
郑易将车开下了环线高架,辅路边上是一片人工湖,他把车停在路边,“下来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