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咖啡店。
巨大的一整面落地窗外是宽阔翠绿的草地,经济论坛举办的场馆在郊区,于是周边咖啡馆的景致也好,秋日午后金灿灿的阳关一览无余照进室内,几盆绿植交错摆放着。
纪筝视线随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文件移动。
系着卡其色围裙的店员弯腰把白色的马克杯端到她面前,咖啡和奶油绵密的香气刺激着午后人慵懒的神经。
黎漾退后半步,待店员离开后,将手里的最后一份文件摆到她面前,而后恭声道:“周总,我出去等您。”
纪筝没有动,擡头疑惑看向对面的人:“这是什么?”
周司惟坐在咖啡店的墨绿色沙发中,透明的玻璃杯有一圈漆金,白衣黑裤,眸凉如水,风雅又冷情,淡淡道:“翻开看看。”
纪筝把飘着热气的咖啡挪到一边,翻开两页。
低马尾散了以后就没有扎起来,几缕碎发垂在她渐渐蹙起的秀眉上。
半晌,她再度擡头:“什么意思?”
面前的文件里,条理清晰写明了如何帮她父亲的公司起死回生,包括需要注入多少资金,货物的购买源头公司合同,清清楚楚列了出来。
周司惟半垂着睫,声音在暖洋洋的日光下仍然显得没有温度:“我可以帮你父亲。”
纪筝愣住,面上表情逐渐困惑。
她不是困惑周司惟为什么知道她家的事,以他的身份想要知道什么轻而易举,而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突兀地提出帮忙。
片刻,纪筝听到自己迟疑地问:“为什么?”
周司惟面前只有一杯冰水,杯壁渗出来的水珠沿着边缘滑落,他用指腹轻轻撚去一滴。
“交换条件只有一个,”他说:“和我结婚。”
纪筝所有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面上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搁在文件上的秀指攥紧页面,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周司惟忘记反应。
周司惟摩挲着杯壁的动作顿了一下,启唇:“你有三天时间考虑。”
“我能问为什么吗?”纪筝声音有几分虚浮。
“不为什么。”
纪筝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逐渐镇定下来,眼眶的酸涩让她清醒,她轻轻咬了一下舌尖,摇摇头冷静道:“不用了。”
周司惟的动作停住,指尖被冰水冰得发白,静静等待下文。
纪筝想起方才卫昔和他之间无形的亲昵,低下头,鼻头一酸,忍住喉咙间的苦涩说:“做人不能不负责任,更不能插足别人的感情。”
说完,她拎着包起身,从里面摸出一张钞票垫在咖啡杯下,而后犹豫了一下轻声对周司惟说:“多谢你今天救我。”
走过他身边时,发丝轻扬,百合奶香瞬间盖过咖啡浓醇的香气,又很快消散在高跟鞋的步伐声中。
阳光将杯中透明的水照出黄琉璃一般的质感,冷气浮浮沉沉,水面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黎漾从外面走进来,看了眼纪筝远处的身影,目光回到面前无声盯着冰水的男人,悄寂冷清的气息让她心悸。
“周总。”过了很久,黎漾才轻轻出声提醒。
周司惟侧眸看她,那一瞬眼尾冰凉,让黎漾回想起几年前某天他从伦敦回来出机场的样子。
她适时闭嘴。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归于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她的错觉,周司惟捞起一旁的西服起身,半分余光都没有再分给桌上的文件,撂下一句:“烧了。”
纪筝回到家,一天下来身心俱疲,她洗完澡一面揉着穿了一天高跟鞋而酸涩的小腿,一面用手机浏览着财经新闻。
自从几年前转调翻译司经济部门,这几乎成了她每晚睡前的习惯,与时俱进更新着自己的工作相关知识储备量。
今天论坛不少媒体都在场,相关报道还没出来,然而小道媒体的照片已经满天飞。
风行科技作为近些年声名赫奕的企业,眼看逐渐成为国内互联网市场龙头,创始人又如此年轻英俊,大众自然渴望看到相关的风流韵事。
所以论坛第一天刚结束,不少偷拍的照片已经满天飞。清隽冷漠的年轻男人和一旁优雅得体的美丽女子,让人感慨数十年如一日的郎才女貌。
几乎没有人觉得他们不是一对,这些年,但凡有周司惟出席的场所,身边必有卫昔的陪同,风行两位创始人的佳话,已经成为坊间无数人艳羡的谈资。
纪筝捏着自己小腿的力道收紧,垂眸像以前无数次一样飞快划过,浏览下一个网页。
页面切换的瞬间,她微微失神,想起白天周司惟说的话。
——跟我结婚。
清冷嗓音出口的一瞬间,她全身血液几乎都凝滞,听到胸腔里心脏如擂的跳动。
可是随之而来覆盖的是巨大的困惑和疑虑,既然他已经和卫昔感情甚笃,为什么又要说出那样的话呢?
纪筝想不明白,仰躺到床上,疲惫感袭满身。
回国以来,好像有根无形的线,在偌大的南城中将她和周司惟串联起来,每一次见面,都将她记忆深处的碎片揭开来,一遍遍凌迟。
她以为独立生活的这些年,身外圆罩已经足够坚硬,可每每见到他,还是会忍不住被冷漠刺痛,方寸大乱露出马脚来。
论坛一共举办了三天,好在后面两天,周司惟都没有再露面。
结束后回去上班,纪筝马不停蹄地被主编派下来新任务。
她不是专业的记者,采访周司惟的工作自然不能由她一个人做,主编派了林疏云和她一组。
疏云接到这个工作,两眼放光,在办公室激动了一上午,拉着纪筝叽里呱啦说着自己对周司惟的崇拜。
纪筝被她细数的桩桩件件打得头昏脑涨,借着上厕所的机会逃离,回来后途径主编办公室,敲响了门。
“小纪,”主编示意她进来,或许是卫昔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亲近,主编对她的态度也变得过于友善:“有什么事找我吗?”
纪筝坐下,斟酌道:“主编,我只是翻译,采访周司惟的现场,我可以不去吗?”
“为什么?”主编眉头拧起:“有什么必要原因吗?”
“我……”纪筝抿抿唇。
主编擡了擡眼镜:“小纪啊,周司惟的采访今年我们是业内第一家拿到的,这机会举重若轻,人家还点名要你去,你和卫总还是朋友,你说说,你有什么不方便的说出来。”
主编如此强硬,纪筝知道是没有希望了。
回到办公区,疏云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在找关于周司惟的各种资料,力求把采访做到完美。
过了没一会儿,她像蔫了半截的花一样坐在电脑前叹气。
纪筝听到她唉声叹气:“怎么了?”
“周司惟好难搞啊,”疏云把椅子转过来:“我刚问了几个采访过他的业内前辈,都说他采访几乎全程冷漠,不会不配合,但也不会回应你调剂氛围的笑话,全程像在跟一个机器人对话,需要全程高度集中注意力去理解他的话,回去听好几遍录音才能听懂。”
纪筝不意外,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
“话说回来,”疏云咬着一片水果干:“你跟主编去论坛,看见周司惟了吗?本人是不是比媒体上还帅。”
纪筝用指背轻轻按了按眉心,囫囵应道:“差不多。”
疏云没察觉到她的异常,吃了几片零食后振奋起精神继续查资料,发誓要搞定周司惟。
纪筝终于从满脑子的周司惟中解脱出来,集中精神处理手头的工作。
周五下午,到了约定好的采访时间。
纪筝和疏云提前半小时到达风行科技,生怕路上堵车迟到。
前台请她们在会客区稍坐,上了两杯茶,上次纪筝来会客区还是封闭的不透明玻璃,这次却变成了全透明的,敞亮了不少。
大约五分钟后,有一位踩着七厘米左右高跟鞋的女秘书从电梯里出来,视线随意扫过一眼:“就是她们?”
前台恭敬地笑:“对的音姐,这两位就是中新来采访周总的记者。”
那位被叫做音姐的女人打量了她们两眼,口气傲慢:“跟我来吧。”
疏云撇嘴,悄悄扯纪筝的袖子:“这谁呀这么狂。”
纪筝摇摇头,周司惟身边跟着的总助她只见过黎漾,这个可能也是总助,不然前台的态度不会这么小心。
郑音把她们带到了十二楼一间正式的会客室,举止之间都透露着隐隐不屑:“你们在这等着吧,周总在开会,半小时之后过来。”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了。
疏云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忍不住吐槽道:“什么人啊这是,风行这么能侮辱人呢,我采访过这么多业界大佬也没遇到过这待遇,我真想直接掀桌子走人。”
“可能她脾气不太好。”纪筝安抚她:“我们重点在采访到人。”
疏云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她硬生生忍下一口气,臭着脸冷哼了一声:“招这种女的当助理,我看周司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起码瞎了几百年了。”
纪筝叹了口气,魂不守舍地坐着。
十月下旬,秋意正浓,温度不冷不热,从窗边看下去,路边环卫工人正在把枯黄的落叶一捧捧扫走。
她从玻璃上隐约看到自己的倒影,今天穿着青果领的杏色衬衫,白色风衣下是及脚踝的西装长裤。然而或许是会客室冷气打得过于足,让她小腿处的肌肤从底下密密麻麻爬上一层叫人坐立不安的寒意。
纪筝抠了抠自己的指腹,努力让自己忽略总是若有若无浮上来的敏感情绪。
大约二十分钟后,会客室门被推开,她和疏云下意识站起来,先进来的黎漾,她礼貌客气地笑笑:“抱歉纪小姐,让两位久等了,周总稍后就到。”
“也没有等很久。”纪筝客气回应。
黎漾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子,轻轻蹙眉:“我们招待不周,两位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果汁?”
这般亲切的态度和郑音形成天壤之别,纪筝和疏云对视一眼,一同说:“纯净水就好,麻烦您了。”
“两位客气。”黎漾颔首。
她走后,疏云的好奇心被勾发起来:“这谁啊,她怎么认识你啊?”
纪筝不知道怎么答,含糊道:“周司惟的秘书,见过一两次。”
“他的秘书你怎么会——”疏云的话说到一半停住,目光移到门口突然打开的门上。
“久等。”清清淡淡的嗓音,混合着男人颀长的身影,一同拉去二人的注意力。
从窗边投落进来的阳关刚好止于他脚下,一明一暗,仿佛将周司惟和她们割裂成对立的两个世界。
疏云咽了下口水,尽力掩下激动:“周总您好,我是中新的记者林疏云。”
周司惟擡脚,将斜方的阳光踩得细碎,微微颔首:“你好。”
纪筝手指轻颤,擡头面色平稳:“您好,我是中新财经的纪筝。”
曾经亲密无间,如今站在人前,仿若初见的陌生人。
周司惟平平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后收回视线,落座到她们对面。
这样彻骨的冷漠和漠视像一把冰刃,刺得人骨头都发寒。
纪筝微微垂首,眼眶发涩。
与此同时,黎漾端着两杯温水进来,放到二人面前。疏云感念她的细心,轻声道谢。
疏云拿出录音笔,征询了周司惟的意见后开启,清了清嗓子:“周总,那我们现在开始了?”
周司惟抿了一口清茶,半分余光都未分给坐在稍后的纪筝,“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疏云的采访问题是做足了专业准备的,纪筝低头掏出本子开始记回答的关键点方便她后期整理翻译稿。
周司惟的语气平淡,回答的逻辑性却很强,针砭时弊一环扣一环。疏云一开始还能分两分心神欣赏他优越的长相,到后来全神集中都感觉不够用。
纪筝的笔速也在逐渐加快,逐渐顾不得别的东西,一场采访下来,手心都微微冒汗。
听到结束的声音,她舒了一口气,伸手去端面前的玻璃杯,喝掉半杯水。
疏云显然比她更累,像刚跑完八百米一样,眉头皱成一团又缓缓松开。
周司惟仍然表情平和,仿佛刚刚的一个多小时,他是监考官,而她们两个是高度紧张的学生一样。
秋日夕阳逐渐下移,淡淡洒在他半张侧脸上,柔化了过分清冷的弧度,长长的睫毛镀光,眸中仍然没有什么情绪。
他猝不及防擡眸,撞上纪筝的视线。
纪筝心头一紧,像被抓到作弊的学生,迅速低头,把笔和记录本收进包里。
椅子摩擦光滑地面的细微声响后,周司惟的脚步声响起,随后是黎漾进来:“我送两位下去吧。”
她恍恍惚惚擡头,已经不见周司惟的身影。
从风行科技出来,天边暮色秾酽,秋日的晚霞浓郁像一副油画铺在天际。
疏云神经松乏下来,伸了个懒腰:“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纪筝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进街边一家餐厅。
奶油浓汤上来,疏云喝了一口,舒服地依偎在椅子里感慨:“周司惟名不虚传,简直帅到人心尖都发颤,我都不敢直视他。”
纪筝默默咬着吸管,低垂着睫。
“哎宝贝,你说像这样又年轻又帅又有钱的男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努力。”
纪筝顿了一下,对上疏云兴奋的神色:“他,他不是有女友吗?”
“啊?”疏云呛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谁啊?”
纪筝愣了一下,卫昔和他的事难道不是人人皆知吗?
疏云抽一张纸擦嘴,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说的该不会是风行那个卫昔吧。”
“难道不是吗?”
“那些小道媒体的绯闻看看就得了,都是炒作博眼球,也就是风行懒得管他们。”疏云嗤笑一声:“圈里谁不心知肚明他俩是清白的。”
纪筝懵住,擡眼看她。
疏云扑哧一笑,捏了下她的脸:“宝贝你傻傻的样子真可爱,在国外待久了看那种新闻也信。你也不想想,如果周司惟和卫昔真的有意思,何至于这么多年了都没在一起结婚。何况他俩那个感觉,一看就是朋友而已,半点恋人之间旖旎的感觉都没有。”
“周司惟这人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疏云比划了一下:“狂蜂浪蝶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没一个近得了他身的。你说他会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啊,比如不喜欢女的之类的?”
她一句接一句不停,句句轰隆隆打在纪筝发晕的头上。
难道……是她想错了吗?
纪筝一时觉得头昏脑涨,擡手止住疏云叽里呱啦越来越离谱的猜测:“疏云,会不会人家已经在一起了,只是不想让大众知道而已。”
“怎么可能,”疏云不以为然:“前段时间卫昔参加一个慈善拍卖,还亲口说自己单身来着。而且风行马上要上市,隐瞒婚姻得不偿失,如果他真的结婚了,公布出来才会让人心安好不好。”
她意犹未尽地说完,发现纪筝在发愣,擡手晃了晃:“宝贝,你怎么了?是不是也对周司惟起了心思?”
“啊?”纪筝回神,脸上浮现一丝无措,很快又压下去:“我好饿,我们先吃饭吧疏云。”
疏云疑惑地看了她两眼不对劲的神色,但她向来尊重别人隐私,也就没多问。
吃完饭已华灯初上,疏云和纪筝道别,先开着自己的小车回了家。
纪筝等纪辰来接她,就在街边散步消食,南城一接近冬天,路边的小酒馆就会支起卖热红酒的摊子,苹果和各色香料混在一起煮,味道奇怪又上头。
她在伦敦的时候,也尝试过自己煮,却总煮不出那种味道。
叶璃说,那叫家乡风味,味道里融了情怀的,异国他乡如何比拟。
纪筝随意推开街边一家酒馆沉重的木门,深黑色门头,牌匾发光,里面暖黄色的装修。
她运气好,进去的时候刚新鲜出炉一锅煮好的热红酒,肉桂暖洋洋的香气聚满整个屋子。
老板用不锈钢的杯子给每个等待的下班人都盛了一杯,纪筝找到门边靠窗的位置坐下。
木门沉重地“咯吱”一声,凉风从门缝灌进来,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听到一声敞亮的,熟悉的男声:“老板,还有吗?”
“没了哥们儿,得等下一锅了,二十分钟。”
男人低低骂了自己一声,擡起头随即和坐在门边的纪筝大眼瞪小眼。
纪筝率先反应过来,擡擡手:“好巧。”
路子霖愣住。
热红酒得等,路子霖换了个朗姆酒,握着玻璃杯坐下来。
“上次见面仓促,”他说:“也没来得及跟你好好聊聊,这几年过得还行吗?”
“挺好的。”纪筝抱着杯子,喝了一口,猝不及防的辛辣让她咳了一下。
路子霖递一张纸巾:“看出来你是挺好的了。”
这话听起来像还有后话,纪筝默默擦拭嘴角酒珠等待。
果然,路子霖瞥她一眼,语气带有讽刺:“不是人人都像你过得这么好。”
她动作一顿,一口酒停在喉咙间,刺激得人想流泪。
路子霖继续凉凉道:“不问问他?”
这个他指谁,二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纪筝沉默几秒:“我见过他了。”
路子霖冷冷地嗤笑一声:“你见过什么了?是见过当年你走之后他差点把自己搞死,还是见过他这些年神经衰弱失眠,不得不在办公室燃那宁神静气的破沉香?”
“纪筝,”他语气冰凉:“你有心吗?”
酒馆内一声响动,伴随老板的吆喝声,新一锅热红酒出炉,热气氤氲开来。
半晌,纪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喉咙里发出晦涩的音节:“我……我以为,以为他和卫昔……”
路子霖掀眉:“我倒情愿是那样。”
一句话止住了所有妄断的臆测,带着厉风扇到她脸上,胃里也火辣辣地疼。
路子霖仰头喝完杯中的酒,稍稍平复怒气:“这些话,也就我和你说,周司惟那个性子,死也不会跟你说,知道了可能还会怪我。”
“但是,纪筝,”他看她,一字一句:“他有多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些年,他去了伦敦多少次?你来风行拿身份证那天,他提前连夜让人把会客区换成单向玻璃,他就在里面。知道你爸公司的事,几乎是立刻就出手帮忙。”
纪筝张了张嘴,大眼睛中拓进茫然夜色,手从酒杯上重重脱下。
路子霖深深呼出一口气:“纪筝,我原来觉得,你如果真的不爱周司惟,就干脆利落放过他吧。后来我不那么想了,他就只会爱你,时间越推移,他看起来平静无波,其实日复一日愈发折磨自己。”
“我不知道……”她无力,睫毛处渗出一圈红。
路子霖平静下来,撂下酒杯,起身就要走。
木质的高脚椅在地板上拖出“刺啦”一声尖刻的声音,他回头:“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怎么做取决于你自己。”
片刻,路子霖顿了顿,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和……”
店内,有女歌手撩开帘子从后面走出来,抱着吉他随意拉过凳子坐下,开始弹唱,和弦响起的音乐声打断了路子霖将要说的话。
他猝然止住,猛然闭了闭眼,像是想放弃这个问题。
纪筝手指动了动,回过神来,擡头突兀出声:“没有。”
他一怔。
纪筝摇摇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和童然没有联系,我手机在六年前刚到机场就丢了,国外补办不了。”
路子霖神情慢慢浮上自嘲,撩开帘子大步走出去。
穿着红色棉布裙的女歌手慢慢开腔,冷清缠绵的嗓音遍布酒馆,引来微醺客人如痴如醉的赞赏。
“仍多么需要你,
如今天失去了,
怎么退怎么进。”
——如今天失去,
怎么退,
怎么进。
纪筝坐着,慢慢垂下睫毛,女歌手的声音如在耳膜敲击。
她六年来难舍惦念的人,山前不相见,山后便难相逢。
女歌手换了一首歌,不再用那样悲凉的语调,酒馆的气氛渐渐缱绻悱恻起来。
纪筝忍住喉间翻涌上来的辛辣,在满室酒意浸泡的氛围里,掏出手机,手指颤抖,对着他的微信名片按下那个号码。
秋夜的凉风拍打玻璃,她执拗在酒馆里,不想出去让冷风清醒纷乱的思绪。
“嘟-嘟-嘟”
三声等待音后,电话被接起。
纪筝把手机贴到耳边,那头寂静无声,仿佛空旷辽原。
她的指甲在细嫩的指腹上重重划出一道痕迹,吞了下口水,听到自己轻颤的声音像蝶翅般跌进手机另一端的冰原之中:
“周司惟,”她说:“那天谈的事,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