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收到好友验证申请,是在她洗漱完,靠到床头的时刻,微信突兀地跳出来新消息。
反应了两秒,她猛地从床头坐起,再次去翻自己的包。
果然无果。
她果然是被酒烧昏了头,拿钱时又急又促,只想赶快下车,什么也没管的掉下了这么多的牵扯。
纪筝坐回去,冷静下来,点了同意。
加上之后,空白的聊天框顶部只有他那一句问句,看起来像是再正常不过的聊天。
纪筝给他改备注,打出周司惟三个字的时候,恍惚间回忆起当年打下Z单个字母时,那种隐秘又兴奋的欣喜。
她垂睫,点进他的朋友圈看。
一如既往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背景图是一张风景照,湛蓝天空左下角隐隐露出半棵梧桐树的影子。
她还没细看,顶部显示周司惟给她发了一张图片。切回聊天框,纪筝发现对方发来的正是她的身份证照片。
戒指可以不要,身份证的确不能不要。
斟酌之下,纪筝编辑了一条客客气气的回复:【麻烦你放在公司前台,我明天去拿可以吗?】
点击发送,短信像一片淡凉的风,滑入对话框中。
那头隔了几秒后,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好”字。
纪筝关上手机丢到一边,仰躺在柔软的床头,浅浅吐出一口郁结的气。
她很累,但是并不想睡觉,只是静静地躺着,眼前是天花板,已经有些微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从半斑驳的玻璃上透出来,让她想到那枚戒指。
被她小心翼翼地戴了六年,落入周司惟手中,不知他是无兴趣地扫一眼,还是压根懒得看就叫秘书打电话来。
纪筝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再如何维持那点微薄的自尊,戒指还是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心思。
不像他,从头到尾找不出半分与过去相似的影子。
她躺了大约有一小时,纪辰上来敲门,叫她下楼吃饭。
纪辰今年已经二十了,读大三,和她走时一样的年纪,一米八多的大男孩,阳光开朗,眉眼间又隐隐有沉稳之色。
纪筝下楼时,才发现林清川也在。
林清川公司近几年都处在上升期,很忙,自纪筝回国以来,这还是第二次见到他。
“小筝,”他将眼镜摘下来,揉了揉鼻骨:“过来我旁边坐。”
纪筝坐过去,见他眉宇间有重重疲色,关心道:“清川哥,你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陈姨端来碗筷,纪辰坐到对面:“姐,你明天开始上班吗?”
林清川宽和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她的头:“安心上班,公司的事不用你操心,有纪辰和你爸呢。”
纪筝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帮不上忙。
当时在电话中纪辰说得模棱两可,纪筝回来后才知道自家公司的资金链已经勉力支撑一年多,补补漏漏,直到今年一笔期货单子商品市价突然上涨三倍,巨额保证金直接将公司压垮,濒临破产。
纪城誉叶梅一直瞒着她,纪辰打电话和她简短提了几句,被叶梅骂了个狗血淋头。
纪筝那时候才恍然,她觉得自己这些年独自在异国伶仃,其实仍旧是被保护在乌托邦中。
吃过饭,陈姨沏了一壶茶,林清川坐在后花园中,和纪筝聊天。
雨滴如瀑,像从房檐坠下来的一道不甚透明的挡帘,模糊了在风雨中飘零的各色花叶。
林清川给她沏茶,像她出国前那样:“一直没腾出时间问问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纪筝细细的眉在茶雾中轻弯:“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林清川静静看了她几秒,忽然开口说:“我很担心你。”
纪筝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刚出国的第一年,林清川经常飞过来看她,后来流感爆发,出国困难加之他事业忙碌,便找不到机会再来。
“我真的很好,”她咬字:“清川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不用担心我。”
林清川猝然叹了一口气:“小筝,我现在不知道当初送你出国是对还是错。”
纪筝喝了一口热茶,擡眸望雨色:“不管对还是错,都是我自己选的。”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笑了下,口气轻松问他:“哥,你今年32了吧,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啊?”
林清川眸色微动,看了她一眼,擡手端杯,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你今年该过27岁生日了吧。”
纪筝拉下脸:“是啊。我都这么老了。”
林清川语气玩笑:“不老,正适合结婚。”
一杯茶喝尽,他将外套搭在袖间,起身点点她额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纪筝在伦敦时所从事的翻译工作与经济相关,回国之后托上司的介绍信进了一家外企媒体经济时报部门。
公司的同事都很友善,纪筝报道第一天,就感受到了与在国外不同的氛围。虽说是外企,但人员到底都是中国人,大体上还是风格热络。
她在工位安定下来,旁边妆容精致的女生探过头来和她打招呼:“hello,我叫林疏云。”
纪筝回笑:“你好,我叫纪筝。”
又聊了几句,林疏云一直盯着她看,终于忍不住凑过来羡慕道:“宝贝,你的皮肤也太好了吧,伦敦水土这么养人的吗?”
纪筝摸摸自己的脸,其实一点也不,伦敦的风冷厉肆虐,尝尝刮得人皮肤干涩,她第一年被冻出冻疮后就学乖了,出门将自己老老实实裹成木乃伊。
她看着疏云无可挑剔的妆容和皮肤,实话实说:“其实你的皮肤也特别好。”
疏云眉开眼笑,大方将自己桌子上的养生茶包分纪筝一盒:“我常喝这个调理,一个博主推荐的,特别不错,你可以试试。”
纪筝接受她的好意,中午吃饭时请她喝了一杯咖啡。
女生的友谊建立起来就是这么简单,下班时,疏云热络问她去哪,她有车,如果顺路可以送纪筝一程。
纪筝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只能婉拒。
她还要去风行科技拿她的身份证。
风行科技的办公楼在南城最好的地段,高窗明亮,暮色四合时分仍旧灯火通明,像市中心最耀眼的一颗充满科技感的明珠。
纪筝深吸一口气,捏紧包的肩带,走进去。
大厅的灯光明亮,装修白灰两色,设计得过分严谨冷肃。前台穿着职业装,背脊和笑容够笔直而一丝不茍。
她有一丝恍惚,想起当年那个不大的工作室,那一群吃住都随意的伙伴。
“您好?”前台清甜礼貌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小姐,请问您找谁?有预约吗?”
“我不找人,”纪筝浮上一缕笑容:“我来拿我的身份证。周……你们周总应该叫人放在这里了吧。我姓纪。”
前台眸色闪过一丝微妙,不自然地向她背后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
纪筝有些疑惑,也回头看了一眼,大厅里除了下班来往的人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有墙边的会客室看着像亮着灯,但因为不透明的玻璃,并不能看到里面的人。
她就要收回目光,电梯处忽然传来“叮”地一声,随后此起彼伏响起“路总好”。
电梯门像两道薄薄的铡刀打开,纪筝睫毛跟着一颤,视线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子霖穿着并不正经的西装,敞着怀,衬衫扣子解开顶端一端,松松抄兜。
纪筝下意识看向他后面,并没有看到周司惟的身影。
她垂下睫,刻意忽略自己那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松口气的心情。
路子霖眯了眯眼,远远确认两秒后,迟疑喊她:“纪筝?”
纪筝从前台手里拿到身份证,转身对他扬起笑容:“好久不见啊学长。”
这一声学长,差点叫人误以为回到过去,路子霖不可置信地看她,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慢慢变得诡异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几天了。”
纪筝也在打量他,心底有几分感慨,曾经和童然分手时在宿舍楼下放狠话的青年,如今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
时光是流水,冲洗岩石上的伤痕累累,变得光滑如初。
“那你来这是?”路子霖问。
纪筝顿了一下,只简单说:“我身份证丢周司惟车上了,过来拿一下。”
这句话的信息量过大,路子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什么,又放弃,最后说:“我送你回家吧。”
“不麻烦了。”纪筝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处处冷洁的细节都让她想到周司惟:“我先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路子霖倚在前台边,摸出一根烟叼在嘴边,刚想点燃打火机,前台在后面弱弱提醒:“路总,公司公共场所禁烟……”
窜起的火焰瞬间湮灭,路子霖低骂了声周司惟,摘下烟看着渐渐走远的女子身影,转头突兀问:“周总几点走的?”
他怎么这么不相信,周司惟在明知纪筝会来的情况下,竟然不露面。
前台沉默一秒,擡手颤颤巍巍指指封闭的会客室:“周总没走,在那里。”
路子霖愣了下,几步走过去拉开推拉门,果然见周司惟坐在里面。
桌上半杯清茶热气殆尽,安静无声,他在明亮的冷光中,视线落在办公楼玻璃外。
今日白天是晴天,被昨夜的雨水洗刷过,连夜晚都显得澄澈许多,城市夜景灯火辉煌。
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走出门外后,停了下来,转身仰头看了办公大楼几眼,眼底有感慨,似乎还带着一丝难过。
长发和风衣一角在夜风中扬起,明艳姣丽的面庞印入他眸中。
会客室原本是透明玻璃墙,今天上午,周司惟大动干戈叫人换成了单面玻璃,里面可看见外头,外面的人窥不见室内。
路子霖现在可算是想通了。
他坐下来:“我说你闲的没事去参加婚礼,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不是我说周哥,”路子霖想不通:“你都把人拐车上了,怎么现在还不敢出去见一面啊?”
周司惟淡淡看了他一眼,端起桌上冷掉的茶慢慢喝了半杯。
路子霖夺去他的杯子:“周哥,人都回来了你就别折腾这些了。依我看她那样子也未必没有惦念。”
周司惟没答,擦干净指尖被溅上的茶水,问起另一个话题:“纪家公司怎么回事?”
路子霖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鼎成主营重金属,业务跟咱们沾不上边,听说是供应商跑路,商品价格又翻倍才撑不下去的。”
“你要出手帮也容易,”路子霖想了想:“无非是出一笔资金把保证金填上,再补足货就行了。”
周司惟起身,目光从窗外光彩陆离的车水马龙上掠过,定格在街边一对年轻情侣身上。
男孩打开一个盒子,将里面的礼物戴到女孩脖子上。
女孩开心地抱住他,眼里有碎碎的光。
他摊开手心,垂睫,看着静静躺着的银色女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