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突至,春末的雨很少像今天这样来得急骤猛烈。
纪筝把单薄的衬衫换掉,另穿一件奶绿色毛衣,出门时叶梅在客厅和纪城誉聊天,喊来司机送她。
“少吃一点,”叶梅嘱咐:“晚上吃多了要积食的。”
“知道了妈妈,”纪筝吐了吐舌头,和纪城誉打招呼:“爸爸再见。”
“姐!”纪辰从楼上房间跑出来,趴在扶梯上说:“我想吃鳗鱼饭,帮我打包一份带回来呗。”
纪城誉闻言擡头笑:“小辰怎么不和姐姐一起去?”
“可以吗爸?”纪辰眼睛发亮。
“他去干嘛,”叶梅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他明天还要上学,有作业要写的。”
纪筝耸耸肩,怜爱地看了一眼弟弟:“没问题,我给你带。”
轮胎碾入地上积起的雨水中,车速不快,急促的雨水在车窗上刮起一道蜿蜒下行的痕迹。
纪筝撑着脸看窗外,车在红灯面前停下,路边蓝色便利店的灯光在雨水中变得模糊。
她到齐木怀石料理时,刚好是六点半,进门处装饰的表盘分针被服务生拨到正下方。
“您请跟我来。”
纪筝颔首,跟着到包厢门口,门口跪着的和服女人让她有些不适,林清川从包厢中推开门,见她表情就了然,叫那些服务生先退下,不必再跪着服务。
松了一口气,纪筝小声吐槽:“日本这文化真让人无法茍同。”
虽然是春季,服务员仍然先上了松叶蟹,拆卸完整,铺在青绿之上,各色刺身泛着冰凉的气息,桃子酒装在青瓷小盅中。
纪筝先端着白子蒸蛋舀了一口,鲜嫩滑美。
林清川在斟茶,笑问了一句:“味道如何?”
“还不错。”纪筝放下勺子,瞄到他右手旁显眼的一份文件,随口问道:“你刚下班吗?”
“不是,”林清川拿起那叠薄薄的文件:“这不是公事。”
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了,纪筝无意窥探别人隐私,点点头没再问。
林清川反而抛出询问:“小筝想看看吗?”
纪筝刚抿完一口桃子酒,闻言一愣,不解:“我看干嘛?”
“是关于你的私事?”
“关于我的?”她更迷惑:“我能有什么私事。”
林清川起身俯腰把文件递到她面前,坐回去搓了一把茶叶丢进茶壶:“看看。”
纪筝满脑子摸不着七八,翻过第一页,入目让她一怔。
她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渐渐收紧,蹙起眉,一行一行看过去。
几分钟后,合上文件。
“看完了。”林清川把斟好的一杯茶端到她面前。
纪筝擡眼,视线落到他身上:“你为什么要调查周司惟的家庭?”
林清川没想到她第一反应是这个,顿了一顿,笑:“你既然说喜欢他,我肯定得查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好和纪叔叶姨交代。”
纪筝觉得难以置信:“所以呢?你就去调查人家的家庭,侵犯隐私,这是犯法的。”
林清川圈在茶杯上的手指收紧,擡眸看她:“我不是要跟你讨论这个,我是要你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
文件被不轻不重地放到桌面,纪筝手拍在上面:“就凭这?”
“这还不够清楚吗?”他面色淡然。
纪筝面上是匪夷所思的神情:“这能证明什么?”
林清川笑意敛起,皱眉:“小筝,别打马虎眼,这种家庭出来的,耳濡目染,能是什么好人?”
纪筝秀气的眉蹙起,没搭话。
他继续说:“他父亲吸-毒又贩-毒,难保他没有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否则十来岁父母双亡,众叛亲离,他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就算不说这些,小筝,你从小被保护的太好,不知道人心险恶,你怎么知道他接触你,不是贪图别的什么。这个社会想攀高枝的可大有人在,不能没有防备心。”
屋外,雨声淅沥,滴在后院竹林中,从罅隙砸到青石板,声声清脆。
竹帘相隔的两室,同样安静。
周司惟手覆在扶手上,骨节用力到发白,垂着眸,神色无波无澜。
空气中涌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头顶高悬的吊灯仿佛变成了达摩克里斯之剑,随时将他审判。
一帘之隔,他终于听到女孩子的声音打破沉默:“清川哥,我知道周司惟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林清川几不可察向竹帘后侧了一眼,不置可否的淡然语气:“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环境出来的人,惯会伪装……”
“清川哥!”纪筝瞳孔一缩,神色荒唐:“你怎么会这样想别人?”
林清川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再次被打断。
“就算你想通过这些来判定一个人,”她翻动资料:“你的调查也太过有失偏颇。”
“你只看到了周司惟的家庭如何如何,根本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从小到大,是多优秀努力,比同龄人强出多少辈。他拿到的数不清的奖,首屈一指的卓越能力。”
纪筝口气认真,看着林清川,打开手机,调出搜索软件:“他是南城市的高考理科状元,全国青年计算机科技比赛,编程组金奖,算法组金奖,团队组第一。”
“其他的,我就不一一念了,”她灭屏手机:“清川哥,我认识的是他这个人,接触的也是他这个人,你所列出来的这些所谓家庭因素,只能证明一件事——”
纪筝顿了顿,缓慢而又坚定地道:“就是他比我想象中更优秀。”
“即便身陷泥淖,也不向命运屈服。”
“不是他高攀我,是我配不上他,配不上这么好的周司惟。”
少女清悦温和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包厢内,窗外的瓢泼倾盆不知何时变成了细雨绵绵,万籁慢慢俱寂。
唯一清晰的,是周司惟听到自己胸膛中重新再次,徐缓跳动的热度。
他低首,摊开手,指腹和掌心被嵌入深深的印记,肤色冷白,食指上的戒指倒映出他半分眸色。
原来语言,也可以不是锋利的刃。
深渊中,也会有光的痕迹。
雨停了。
纪筝从前台拎上打包好的鳗鱼饭,出了日料店,爸爸的司机还在等她。
坐上车,司机惊讶:“吃好了吗小筝?”
“嗯,”纪筝心乱如麻,勉强扯出笑:“您久等了。”
“没有很久,”司机道:“雨倒是停了,只是还有点冷,把窗户关上吧,别冻到了。”
“没事,我透透气。”纪筝打开半截车窗,雨后的空气带着清新的潮湿,白天的灰尘被洗刷一清,连夜色都显得干净了几分。
她走之前,提起那份文件的一角,在烧烤炉中点燃,看火焰把白纸黑字一同吞噬。
在干燥炉热的火焰里,纪筝从小到大,第一次用那么冷漠疏离的语气和林清川说话:“清川哥,我已经不是十岁小孩子了,希望以后,你可以不要再干涉我的私事。”
说完,她头也不回离开。
雨后凉风灌进来,纪筝才觉得心里火气稍稍降下。
不止是因为林清川不管不顾地干涉,更多的是因为,他在评判起周司惟时,那一副理所当然轻蔑的神色。
好像他这个人所有的优秀和努力都是笑话,一句出身就能轻而易举地抹杀,否定一切现实,把他打入泥潭。
凭什么?
生于高山也未必是人杰,落入荆棘亦能俯视平庸。
古时尚不以出身论英雄,到今天,林清川反而能轻飘飘地说他肯定不是好人。
纪筝一肚子气又上来了,她从小觉得林清川性格再温和正直不过,因此今天听到那一番言论,更加觉得荒谬和不可思议。
她回到家,叶梅和纪城誉已经回卧室,纪筝“砰”一下推开纪辰的房门,把打包的鳗鱼饭丢他桌子上。
纪辰正在写作业,吓了一跳:“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纪筝脸色不好:“写你的作业。”
纪辰小心翼翼解开袋子,不敢惹他姐。
纪筝在他卧室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忽然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她点开和周司惟的对话框,盯着那个黑色的头像几秒,迟疑了一下,关上自己房间的门,选择给路子霖发信息:
【学长,在吗,想问一下周司惟在寝室吗?】
路子霖秒回:【他不在,下午出去了。】
纪筝:【他去哪了你知道吗?】
路子霖:【他没说,你找他怎么不直接打电话?】
纪筝犹豫着,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
路子霖:【奥……我懂了,你是要给他惊喜对不对,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他在哪?】
纪筝眼睛一亮:【谢谢学长!】
路子霖:【客气客气,等一会儿嗷。】
纪筝舒了一口气,靠着门站了一会儿。
两分钟后,路子霖发来回复:【周哥他在工作室,我把地址发你。】
纪筝:【好。】
“路子霖撤回了一条信息。”
就一恍神的功夫,纪筝甚至没看清他撤回的是什么。
纪筝:【怎么了学长?】
路子霖:【手滑手滑,天黑了你注意安全。[挤眼][挤眼]】
纪筝道过谢之后,轻手轻脚从家里离开,按着地址打车过去。
路子霖给的工作室在地址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座办公楼里面,已经是下班的点,办公楼里只有几盏加班的窗户还亮着。
她上到24楼,出电梯左转看到玻璃门上的工作室门牌。
白色地板和灯光在夜色中稍嫌冷淡:
风行科技。
纪筝站到门口,忽然生出退缩。
她来干嘛?见了周司惟要说什么?万一他在忙怎么办?
一连三问,纪筝给自己越问越迟疑。
不管了,她心一横,来都来了,就当问清昨天没问出口的话吧。
工作室应该还未投入使用,里面桌椅都整齐,透着新装修的气味,灯开着,没有人,冷清和静谧的氛围让温度都降了几分。
纪筝环视一圈,轻轻喊了句“周司惟”。
没有应答声。
她抿抿唇,掏出手机正想打个电话问问,突然,一室鸦雀无声中,传来一下玻璃瓶滚落地板的清脆声。
纪筝脚步一顿,顺着声音往里走,推开最里面一间办公室的门。
灯光和外面同色,冷白的,没有温度的灯。
装修也是白色主调,不是温柔的暖白,而是冷冰冰的,仿佛冒着凉气一样的白。
刚才的声音是一个酒瓶掉落,咕噜咕噜滚到纪筝脚下。
靠在椅子上一身黑的青年,听到声音,半掀眼皮,冷漠而凌厉的目光直直看过来。
她被那目光冻在原地。
然而半秒后,目光中的霜雪融化,汇成轻柔的春风,他双眼皮很薄,眼尾勾起一个上扬的轮廓,启唇说:
“落落,你来了。”
口气……不意外,反而像——
一件发生过很多次的事情,再次重复。
空寂的房间和灯光,方形窗户割裂着对面街道上的霓虹,因为楼层过高,总有种临危欲坠之感。
纪筝手抓着毛衣的袖子,站立不安。
黑衣青年稍稍直起了身,右手胳膊拄到桌面上,支着脸,目光温柔地又不解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过来?”
纪筝愣了一下,对上他略略疑惑的神色,挪动了一下脚,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周司惟?”
“嗯?”他应,语调微微上扬。
她吞了一下口水,擡脚又走了两步,闻到酒气:“你是喝醉了吗?”
“嗯?”他又用那样模棱两可的嗓音吐出一个字,在纪筝靠近停步时忽然擡手攥上她的手腕,往前拉了一下。
她猝不及防,脚步一踉,向前跌去,被他抱坐在怀里。
周司惟扣着她的腕骨摩挲,食指上的金属微咯,原本拄在桌面上的手垫在她后背和桌角之间。
纪筝僵直了身体,整个人坐在他腿上,被圈在怀里,他身上冰凉的酒气一簇一簇环绕住她。
“周……司惟,”她结结巴巴:“你怎么了?”
周司惟歪头,盯着她,搁在后背的手翻过来,掌心隔着毛衣拊在她蝴蝶骨处,把她往前按。
纪筝心跳忽上忽下,耳根温度攀升,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不知该作何反应。
下一秒,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周司惟冰凉薄厉的唇,毫无防备印在她的额间。
不是……怎么会这样……
她混混沌沌,眼前模糊着只剩下他脖子上轻滚的喉结。
他捏着她细嫩的五指,唇从额间下移,碰到秀致的眉毛,乌黑的睫,小巧的鼻梁。
明明是凉的唇,所过之处,却仿佛在草地上放了一把火。
错开鼻尖,周司惟移到她脸颊,在她唇角,停了下来。
鼻尖厮磨着,他眸色沉沉,嗓音像从碎冰里淬过一遭,有一分怔然:“落落,今天为什么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