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机场洗手间人来人往。
光亮如镜的洗手台面上不知何时跌倒了一杯咖啡,深褐色液体顺着台面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入地面。
“你好?”一个穿着百褶裙的女学生试探性地靠近,“姐姐,你需要湿巾吗?”
叶蓁擡头,环形灯带镜面照出她眼周不正常的红色,她对眼前的女孩子温柔一笑,轻声说:“不用,谢谢你。”
女学生眸中划过一丝惊艳,随即指指她衣服小声说:“可是姐姐,你衣服上都是咖啡。”
黑色针织裙与白色大衣无一幸免,最惨烈的是前襟,一大片斑驳黏腻的褐色。
叶蓁手里握着深绿色咖啡杯。
杯身被捏变形,液体从杯口溢出,浸了她满手满身,还飘着咖啡豆与牛奶混合的香气。
她缓缓松手,指骨发白,抽了张纸巾蘸水随手擦拭几下,脸上还是笑着:“没关系。”
女学生见她如此,只好作罢。
咖啡一口没喝。
叶蓁向保洁说了抱歉,撑开包中随身备着的伞走出机场,不远处临时停车位上有人在等她,走近,副驾驶门自动打开,里面的人看到她,不禁皱了皱眉。
“怎么搞的?”车驶离机场,钟云森递上一包湿巾,“有人拿着咖啡撞到你了吗?”
“是我自己不小心没拿稳。”叶蓁抽出湿巾擦拭大衣,奈何咖啡渍顽固,她尝试几下便作罢,放弃清理那片污渍。
钟云森开车间隙侧眸看她,女人闭着眼,眉宇间倦意明显。
“很累吗?”
“有点,昨晚没睡好。”叶蓁靠座椅后背,“工厂打样如何?”
钟云森是公司设计部总监,三年前程锦亲自挖来的人,他留学归来,对家具设计有自己的理念,风格现代,正好逢上媒体流量大爆发的几年,用优雅且并不小众的风格打响了公司的口碑。
他这几天在北城,是来亲自盯着工厂选品打样。
“有些瑕疵,让他们改了。”钟云森并未多讲,转而说,“送你去酒店先休息一会儿,要不然明天再见零和置业的许总。”
叶蓁摇摇头:“今天必须见到他,不然不知道明天他又躲哪儿去了。”
“那我开车送你,陪你一起。”
叶蓁没有拒绝。
酒店是助理定的,丽维十三楼,这些年秦氏旗下酒店业务一直在扩张,从中端高端到豪华,全国遍地开满,隐隐有垄断之势。
丽维属商务高端线,助理给她订这个,再正常不过。
房卡刷开门,叶蓁弯腰脱下脚上的高跟短靴,包随手丢入沙发,随后就把自己扔进了床上。
房内光线不明亮,是令人沉心安眠的淡黄色,丽维各方面设计处处用心雕琢,空气内飘着独特的琥珀调安息香。
很熟悉,熟悉到她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他们也是在丽维。
那时窗外下着雨,他们心里眼里都只有对方,秦既南说他和桑宁没有关系,他不会和她结婚。
而现在他手上戴着戒指。
叶蓁睁着眼看天花板。
咖啡店里去拿咖啡的那只手,和她记忆中一般清晰修长,更硬朗也更成熟,中指上那枚素戒的银色闪光几乎要刺痛人的眼。
如此简单低调的款式,不是他的风格,摒弃奢华与昂贵珠宝,能代表的,只有他的真心。
他秦既南的真心。
新闻上铺天盖地,眼花缭乱地猜测着他是否会和桑宁联姻,抑或是别家千金,婚期几何,该是多盛大的婚礼。
他们在国外被拍到过同行,就连回国那日的航班,都是同一班。
人说青梅竹马,多年陪伴,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叶蓁闭上眼。
她都快忘了,他们分开多少年了,也许是五年,又好像是六年,时间变得模糊,她只是他过去微不足道的一个前女友,凭什么留下波澜。
放不下的只有她自己-
衣服都没换,叶蓁就这么睡到了下午两点,醒来时窗外雨停了,午后浓郁的阳光在天边映出一道彩虹。
掀开卷在身上的被子,她起身去洗了个澡,换掉被咖啡弄脏的衣服,随后给钟云森打电话。
和零和置业的许总约见的时间是三点半,三点一刻,二人到零和公司大楼下,说明来意,前台很客气地将叶蓁和钟云森请到接待室,送上了热水,说许总还在开会。
叶蓁微笑说笑笑,随后耐心等待。
他们就这么被晾在接待室,杯中热水凉得没有一点热气,夕阳逐渐拉长,钟云森耐心不佳,等了一小时后,他烦躁地扯扯领带:“他们公司的人怎么回事,等了这么久也没有回信,这就是待客之道吗?”
“我们不是客。”叶蓁这些年和这些人打交道惯了,对此习以为常,看看手表,“再等等。”
她平静,钟云森只好强压下心里的那口气,坐下来勉强喝了口凉水。
谁知一等三小时,等到窗外亮起霓虹,前台敲门说他们要下班了。
“许总不方便吗?”叶蓁和颜悦色问道。
前台面露为难:“抱歉,我并不清楚许总的安排。”
她一看便知只是过来传个话,叶蓁也不为难她,拎着包离开,走出公司大楼,钟云森被气笑了:“他们玩这一套是吧,欠钱的反倒成了大爷。”
叶蓁走到一旁,拨通许建成的电话。
第一次被挂,她不气馁,拨了第二次,那边终于接起电话,许建成上来就先发制人:“小叶啊,我今天等了你这么久,怎么没过来呢?”
“许总。”叶蓁淡笑,“是我的问题,我记错成和您约在公司了,白白在公司耽误三小时,您在哪儿,我现在过去找您。”
她一番话,许建成噎住,随后哈哈笑两声:“你瞧我这脑子,是我记错了,真是对不住你,只是现在都这么晚了——”
“我请您吃个饭。”
“小叶啊……”
“许总。”叶蓁声音还是温和,“能在餐厅里解决的事,我想就不必到法庭了吧。”
电话那头有两三秒的沉默。
许建成微妙地“呵呵”两声,随后说:“好,那就麻烦叶总再过来一趟了。”
说完,他挂掉电话,微信上发来一个地址。
一家主打商务宴请的餐厅,叶蓁只瞟了一眼,就转头把地址传给钟云森。
“去这里?”钟云森诧异。
她点点头:“很近,你把我送过去可以先走。”
钟云森皱皱眉:“来都来了,我还是和你一起吧。”
北城晚高峰堵车严重,不过十分钟路程的距离,二人在路上耽搁了半小时才到。
到了地方,叶蓁给许建成打电话,对方有些不耐烦,让她在大厅里等一会儿。
大厅左侧等待区有沙发,叶蓁坐过去,低头在微信上和程锦说这里的情况。
期间钟云森出去了一趟,她没在意,思索着待会儿该怎么办。
许建成已经拖欠了订单尾款近半年,她和程锦一直不想走法律程序,一来是业内合作许久的甲方大公司,二来走法律程序更加漫长,临近年底,她们的资金周转也快撑不下去。
低头沉思间,钟云森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打包了一份寿司递到她面前:“先吃点东西。”
“谢谢。”叶蓁下意识接过来,擡头微顿,“你不用陪我等,这边不知道要多久。”
钟云森摇摇头,在她旁边坐下:“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好歹我也是静音的设计总监,我们是一个团队。”
叶蓁没说话,打开寿司盒子看了一眼,放到一旁。
“不喜欢吗?”他察觉她这个小动作。
“我海鲜过敏。”她笑笑。
其实也不是完全过敏,只是有时吃海鲜会不舒服,分不清过敏源具体是哪一类,后来她索性就不吃了。
钟云森起身:“那我重新去给你买别的。”
“不用。”叶蓁叫住他,“我不饿。”
“真的吗?”
“真的。”
她不想麻烦,事情没解决,并没有心思吃东西。
钟云森略有些犹豫地坐下,叶蓁重新陷入思索状态,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点,她的手漂亮,又细又长,干干净净,只有手腕上戴了串银手镯。
她很平静,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恼意,认识三年,钟云森记忆中就没见过眼前人生气的模样。
就连程锦都经常拍桌子骂人,她却永远是翻着公司报表,冷静思索对策。
钟云森刚毕业时就已经小有名气,那时他入职一家大公司,设计完全没有自主权,所以程锦从他同学那里联系上他时,他毫不犹豫地跳槽过来。
知道公司实际经营者是两个女人时,他有一刹那的后悔,但见到叶蓁后,他决定留下来。
比起钱和前途,灵感缪斯显然更为罕见。
“叶蓁。”
“嗯?”
叶蓁从沉思中回神,擡头。
钟云森掏出了一个方形盒子:“生日礼物,可能有点迟了。”
叶蓁生日刚过去,那天他在出差,所以今天补上。
盒子中躺着一支手表,墨绿色,设计很独特,看上去不过分名贵,叶蓁收下:“谢谢。”
她把表塞入随身手包中,顺便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八点十八分。
餐厅电梯上方挂着的钟表指向同样的时间,与此同时电梯门打开,斜对面沙发上的场景分毫不差地落入电梯内的人眼中。
几人从电梯内走出,有的人则压根没注意到,表情客气到近乎低下:“秦总,你看,这真是抱歉,我也没想到临时有事,这乙方不懂事,死皮赖脸找我签明年的订单……”
“无妨。”气质从容的年轻男人脚步停顿,微微一笑,“许总先忙。”
“那我们刚才谈的事……”许建成试探。
秦既南很淡地笑:“我会考虑。”
没有一口回绝就是有希望,许建成大喜,松了一口气,随即注意到秦既南的视线落在大厅内侧对着他们的二人身上,他有意讨好,笑说:“那就是今天非要见我的两个人,电话打一天了,不见还不行了。”
“这样。”秦既南说,“哪家公司。”
“南城程氏集团旗下的静音,做家具的,老程女儿管着,我看老程面子合作了一次,这还得寸进尺了。”
秦既南不说话。
她打开盒子,伸手轻抚手表,而后对身旁男人笑笑,小心地收进手包中。
乌发垂过侧脸,落在黑色针织裙上,精致内敛。
她以前几乎从不穿黑色。
许建成也看到了,啧一声调侃道:“这女人是静音事业部总监,够年轻漂亮吧,就是可惜了。”
秦既南微微偏头:“可惜什么。”
许建成哈哈大笑:“秦总说笑,这么漂亮的女人,您说可惜什么?”
“我还真有些不明白。”
许建成表情暧昧,一副男人都懂的戏谑口气:“明面上是她和老程女儿管着公司,实际上她能懂什么,静音这几年发展这么顺利,那不指定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见秦既南一直没搭话,转而换了话题:“不过肯定入不了秦总的眼就是了。”
秦既南神色未变,低眼抚了下戒指,口吻称得上温和:“我还有事,许总先去忙,别叫人家等久了。”
“好好好。”许建成给自己助理使了个眼色,“送送秦总,咱们项目的资料我叫人发过去,慢走。”
秦既南颔首,转身从另一侧门离开。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他叫人把车开到餐厅门口树影下。
没过多久,许建成从餐厅出来,坐着自己的车扬长而去。
落后他几步的人缓缓走到餐厅门口,她静静地站着,看上去有些疲惫,身旁的男人低头轻声安慰着她。
韩佑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转头低声汇报:“查清楚了,几个月前许建成老婆出轨,卷走公司公款带着孩子跑到国外,今年下半年许建成接连两笔大投资血本无归。如今年底,各路乙方找他要尾款,刚才的静音也是其中一家。”
秦既南手指撑着眉骨,视线落在前方车外。
韩佑接着说:“刚才文岚打来电话,说许建成病急乱投医,不止找了您,北城几家集团管理者他都找了个遍。”
“他们有意向?”
“不好说。”韩佑道,“许建成老婆卷款跑路的事瞒得很紧,知道的人不多,他这次又下了血本,在合同上让步很多,毕竟只要拿到投资,就能解他燃眉之急。”
秦既南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
“刚才他助理过来问我您的意思。”韩佑说着递上项目计划书,“说希望您能尽快敲定。”
秦既南随手翻了几页。
“不急。”他平静道,“先拖着。”
怎么能不给人希望。
韩佑点点头:“知道。”
“不过他公司的情况,倒是可以让别人也了解一下。否则还这么傻傻地要不存在的尾款,岂不是白费心思。”
韩佑愣住,擡头看,后座的男人伸手解开了两颗西装纽扣,语气稀松平常。
韩佑不明所以地应下。
秦既南把手里的文件丢到一边,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今天季度会上,是不是有人提出想把年代久远的酒店翻新?”
“是,蒋总提的,他想先以中端线七日为试点,统一打造新风格系列。”
秦既南“嗯”了一声:“让负责人来见我。”
韩佑记下,接着提醒:“董事长下午来了电话,要您晚上回老宅聊葬礼的安排。”
餐厅门口的两个人上了同一辆车。
北城十一月夜风凛冽,她弯腰时伸手捋了下长发,大衣被风扬起一角。
针织裙收着极细的腰,仿佛只有一掌宽。
瘦了。
车门关闭,尾灯汇入车流。
良久,秦既南闭上眼:“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