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拿到了-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毕业文凭。两人有了《明镜台》这份刊物,倒也并不急于寻找工作,但学校里决定聘燕寅儿做助教,寅儿接受了聘书。家霆则进了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在记者组做了机动记者。两人又都应邀为一些报刊写些通讯特写和文章,所以也都很忙。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是胜利的八月!对在重庆的人来说,是一个激奋人心的终生难忘的八月!
童家霆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这个酷热而不平凡的八月中,记下了下面这些天的日记:
八月四日,星期六
四月里,罗斯福突然病故,杜鲁门继任美国总统,他曾悲哀地说:战胜日本还遥遥无期。那大约是从美军在太平洋上进攻塞斑岛和进行琉球之战的艰苦性来判断的吧?塞斑岛日军全部-玉碎”,战死到一个不剩,连家属也都自杀了。美军伤亡很大。琉球之战八十二天,美军第十军军长巴克Z-级上将以下四万六千余人阵亡,日军伤亡达十一万余人。如果按这种情况,要打到日本本土,促使日本投降,确实还有艰苦遥远的路途。但从七月中旬开始,斯大林、杜鲁门和邱吉尔在波茨坦开会,发出宣言要求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宣告日本本土必须占领,战争罪犯必须审判,否则日本即将毁灭。从这开始,我感到日本帝国主义败亡的日子确实临近了。再打一年,和平总会降临大地了吧?啊!这场残酷惨烈而漫长的由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发动的战争哟!只要回想起来,就使人对战争厌恶而痛恨了。好的是,正义终于得到伸张,邪恶终于败退!墨索里尼先被吊死在意大利米兰,希特勒五月自杀于柏林。现在,日本帝国主义也必然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今天上午同爸爸谈论时局,爸爸认为:苏联对日宣战之日,当是日本投降之时。我认为这看法颇有见地。今天下午编《明镜台》第二期时,我对燕寅儿说:我想多采访些有识之士,写一篇有材料有论据的论文,题为《日本何时投降预测》,一定能吸引读者注意。她拍手赞成。后来,我把爸爸的看法告诉寅儿,她认为对。但她更乐观,认为没有苏联参战,有美国在太平洋上的进攻,加上中国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反攻,也能很快打败日军。我说:“你的看法也有道理,但曰本有一百万关东军在中国东北,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她说:“苏联出兵当然解决问题!但日本本土如果被进攻,士气也就垮了!”最后,我认为今年内,日本要投降,她则认为今年日本还不可能投降,但明年一定会投降。我们开玩笑地打赌。她提出:她赢了,我送一样她最喜欢的东西给她;我赢了,她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什么东西,大家现在都别说,到时候再说!我说:“行!”她最喜欢的是什么呢?我最喜欢的又是什么呢?有趣!
八月八日,星期三
今天报上二版头条登了两条新闻,引起人们关注:
美国对日使用瓤武器原子弹首次炸广岛
【中央社根据闻处华盛顿六日电】白宫今天宣布:杜鲁门总统所谓人类理想中最有威力武器的新式原子炸弹,已对日使用。这项具有宇宙间基本力量的新式武器,具有大于二万吨的威力,比英国十一吨-地震式-炸弹的爆炸力还多二千倍。在最近B一29式机五日攻击日本海军基地广岛时,已首次使用。【中央社据美新闻处讯】东京广播,今天承认少数-敌-B一29式机昨天在广岛所投原子炸弹,引起极大损害。日帝国大本营的公报说:“敌-8一29式机昨日袭击广岛时,地面受创颇剧,敌方于袭击中,似已应用一新型炸弹,然损失详情当在调查中。原子弹是一种什么样的炸弹呢?这种秘密武器威力有多大呢?
八月九日,星期四
八月七日,行政院长宋子文偕外长王世杰同到莫斯科继续与斯大林、莫洛托夫会谈,听说是协商中苏缔结同盟条约及苏联出兵进攻日本的问题。昨天我对爸爸说:“你所估计的事可能快出现了。”我对燕寅儿说:“我敢说,我们打的赌,你是非输不可了!”她-咯咯-地笑。后来,我们又一起谈了那种丢在广岛的新式原子炸弹的问题。报载那原子弹扔下去不到一分钟,出现了比太阳还要亮的闪光,一朵四万五千英尺高的紫色蘑菇云腾空而起,广岛大半已遭毁灭。杀人武器已经发展到了这样高的水平,有了这样杀人如麻的武器是能制止战争、消灭战争,还是能更残酷地制造战争、进行战争呢?我不禁思索着。
好消息纷至沓来。上午,报纸随报附送了-增张”,刊登的是中央社伦敦八日路透电,标题是:
为缩短战争时间减少人民牺牲
苏联今日对日宣战
一莫洛托夫昨天正式发表声明苏联已参加中关英三国宣言胜利的战讯急转直下!原子弹炸广岛和苏联出兵对日宣
战,成了家家户户最关心的事。大家面上都有喜色,人人在谈论时局。在谈原子炸弹时,不少在重庆大轰炸时受过罪有过亲人死伤的人,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也有人觉得日本的和平居民不分青红皂白都作了炸弹下的牺牲品,心中不安。
时局的迅速演变,使我那篇《日本何时投降预测》无法定稿了。同姗姗大姐和寅儿商量后,决定撤去此稿,换题为《假如日本投降以后》,就此提出一些预测,主要是从国家政局出发,提醒中国人民必须注意制止内战危险,并希望国家走向民主团结。又加了一篇《投在广岛的巨型炸弹》的资料,实际是根据外电编撰的一篇有关资料,目的不外是吸引读者。
真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重大新闻?八月十日,星期五。深夜
早上读到报纸,美国继续使用恐怖武器原子弹,第二颗于九日中午投在九州的长崎。广岛死伤总数在十万人以上,长崎该又是这样了吧?长崎被炸,使我想到了欧阳素心的母亲。她母亲是长崎人,去世后葬在长崎。她的坟墓会怎样?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辛酸的感觉。
傍晚太阳西斜时,就有人收到东京电讯,传说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接着城里上清寺、牛角沱等处纷纷响起了炒豆子般的爆竹声。
接着,卖号外的报童,流着汗狂喜地大声叫喊着-号外!号外!”奔跑在街上。号外竟涨到一百元一张!我买到一张号外,看到-日本投降,战争结束-八个大字的黑体标题时,既出意外也在意中,我心上充满了喜悦和安慰,也充满了激动与伤感。
一我飞一般地跑回家来。回到家里,就一把紧紧抱住了爸爸。我说:“爸爸,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然后,我的泪水-哗-地淌了下来!我看到爸爸也掏出手帕来拭泪。
街上,到处都是锣鼓、鞭炮、自发游行的人群,也到处有流着高兴而伤感的眼泪的人。
啊!一个世界似乎要被毁灭的年代得到了拯救!
啊!这漫长的八年的战争,虽然壮烈、伟大,实在也太使人痛苦了!现在,战争结束了,和平降临世界!现在,该是让日本军国主义者受到惩罚,让日本的好战分子进行反省的时候了!中国不仅是开辟反法西斯战场最早的国家,坚持到最后胜利的国家,又是在亚洲战场独当一面、蒙受战争的灾难最重、对这场战争作出了最大贡献的一个国家。中国的持久抗战,打败了日寇北进侵苏或与德军在西伯利亚会师的迷梦。同时也推迟了日寇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计划,给盟国战略以有力的配合。中国为此付出了伤亡两三千万人的代价。作为侵略者的日本帝国主义者,现在将把深重灾难的苦果带给日本百姓去吞食了。战胜日本,使我高兴。但想到无辜的反战的日本人,像上海开医院的那位冈田博士,也同样要受到苦难和屈辱,我不知该怎样才能正确表达我的感情。我不会说不要惩罚日本,但我愿宽恕这些无辜的善良、正直的日本人。
号外上说:日本外相东乡今日亲自访会苏联驻日大使马立克,表示日本政府已准备接受无条件投降。同时以照会一纸分致瑞士及瑞典政府,请其转致苏美中英四国,愿接受波茨坦劝降公告,惟一要求为保留天皇。
与此同时,百万苏联红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四路攻入东北,关东军正在崩溃中。
傍晚,有自发游行的队伍出现在山城街上,千千万万市民都涌到街头。连珠炮似的鞭炮,海涛似的欢呼,狂热的鼓掌声与欢呼声,振奋了整个山城。我同燕寅儿遇到几个同学,大家也一同上街游行,像发了疯似的喊口号,像发了狂似的跳跃。寅儿哭了,我也哭了。我发现高兴得哭了的人很多很多。在胜利的同时却又感到悲哀,是什么原因呢?街上一吉普车一吉普车的美国军人,翘起大拇指,用右手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做成V0字,在市民的欢呼声中,也发狂地欢呼。有入跑上去,拦住车同他们拥抱。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寒冷的一月里,在上海南京路上我见到的被日军用刺刀押着游行的美俘。共同的敌人打败了,胜利终于来到了!那
①v字:代表Vic十ory,胜利的意思。
些不幸的美俘那里去了?愿他们平安无事能返回家园!从七点半左右开始,街上更热闹了,人水泄不通。每一处高大的房屋窗口都在燃放爆竹。”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也有今天啊!”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在欢呼声中驶过街头,街头拥塞着人,卡车只能缓缓挪动。上清寺的十字路口,四面到处是人群。许多美国兵和群众一起合唱《义勇军进行
曲》,歌声与人群的欢笑声合成一片。美国兵有的用照相机给人群拍照,有的拉着中国的青年手挽手地大笑着叫喊:“顶好!顶好!”几个美国兵从一家酒店里出来,其中一个跌倒了,爬起来举着手里的酒瓶挥舞着大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眼泪却沿着脸腮流了下来。美国兵一定也都想家了!他们该可以回去了!
不认识的人也互相拥抱,一起呼喊口号。这八年,有多少伤心难过的事,又有多少人家因战争而失去了亲人!现在,一起从心里爆发出来了!是狂喜,也是狂悲。夜深了,我惦念着爸爸,将寅儿送到门口急着回去。但到家里,发现爸爸正独自在灯下喝酒。这样的事,过去从来没有过。我了解他的心情,劝他别喝了,给他泡了清茶,把街上的情况告诉他。他忽然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说:“杜甫的诗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写一得真好!没有切身体会,是写不出的!”后来,闲谈时,谈到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谈到应当组织联合政府,谈到法国大批审判法奸已快结束,中国的汉奸必须严惩!谈到决不能让内战爆发,更谈到许多往事和死去的人还有欧阳。……睡前,他说:“你小叔军威可以安息于九泉之下了!我们又可以回南京潇湘路了。回南京后,我要去雨花台看看你妈妈的那块墓碑!”他睡已是半夜,我在写这日记,但他突然哼起来,我叫醒了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寒山寺,听到了敲钟的声音。”我能理解爸爸。他这样说,使我心酸。抗战八年,我长大了!爸爸老得多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思想并不老,爱国使他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前进.外形虽老,精神却很年轻。
写完这些,已过子夜,外面爆竹声未断。上床后,因激动兴奋前思后想,恐怕是难以入睡了。
八月十一口。星期六
想念欧阳,每次追想,心就隐隐作痛。不愿多去回忆,可惜又不能忘尽前尘往事。要是人世真有一条忘川①,就好了!她曾送我那张纸条,写着-天涯海角毋相忘”,我怎么能忘得掉她?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我!此刻,她在上海怎么样了?她会徜徉在霞飞路上?她会到-白拉拉卡-再去坐一坐听听音乐?她会到法国公园去看看那棵苍翠美丽的雪松吗?雪松该又长大得多了吧?啊!环龙路上她家那幢布满爬山虎绿藤的房屋怎么样了?银娣怎么样了?
由于胜利,信件一定很快直接畅通了。我给银娣写了一封信,信仍寄环龙路原来欧阳家中。欧阳的父亲在日本投降的浪潮中,恐怕已逃跑躲藏起来了吧?愿银娣能收到这封信并且给我答复,告诉我一点欧阳的情况,也告诉我关于她自己的近况。往事不堪回首。欧阳曾说:“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于是,我们争辩了,谈论《战争与和平》时也辩论了。现在,抗战胜利了,今夜此刻她在哪里?她母亲的祖国因侵略而失败了,她父亲背叛了的祖国抗战胜利了!交夹在复杂处境中的她该是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她死去了的母亲坟墓一定已毁于原子弹。她那落了水的父亲欧阳筱月面对日本战败会怎样?从忠华舅舅的话里感到:后来欧阳筱月似乎同忠华舅舅他们之间是有些特殊关系的,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弄不清更想不清!抗战胜利了!欧阳和我的爱情,现在却无影无踪。虽然我的心曾承受过她给予我的最温存最关切的欢乐,却使我留下了更多的寂寞和痛楚。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却又变得更加浓烈的酸辛和爱情,这几天始终折磨着我。倘若在这胜利翩翩降临的日子里我能再见到她,倘若我能探测
①忘川:希腊神话巾的阴界河流,亡魂饮河水后,生前一切即遗忘净尽。
到她的-谜”,该多好!今夜,我是多么想能立即有机会回到上海去,在人海中寻觅她的倩影。啊!恐怕又要彻夜难眠了。我常微喟地默诵起那样几句诗。当年,我曾将这诗朗诵给欧阳听的:假如世上
所有欢乐都被带走
而只有爱情留下——
那也值得你为此而活着假如一切都那么实实在在而爱情犹如梦幻。
那我宁愿永远永远在睡梦中而不被叫醒今天上午,与爸爸同到歌乐山冯村舅舅坟前献了一束鲜花,爸爸和我都在坟前伤感地流泪了。坟上早已绿草萋萋,开着一种金黄色的雏菊。抗战胜利了,冯村舅舅什么也不知道了。
更想不到的是回来后,乐锦涛的太太派人来,说乐老伯前晚得知胜利消息后十分高兴,喝酒过于兴奋,突然脑溢血,送至医院,抢救无效昨上午去世。爸爸忙着去吊丧,回来后感伤不已。
八月二日,星期日
《新华日报》载:八月十日朱德总司令向所有解放区军队发布命令:限期解除当地目军武装。八月十一日,延安总部连发五道命令,令八路军挺进辽、吉、热、察、绥,各解放区抗日军积极向敌占之城市交通要道进兵,迫使敌伪投降。
《中央日报》载:蒋主席一日之间发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给所有部队-加紧进军-、-勿稍松懈-;第二道命令给沦陷区伪军-维持治安-、-趁机赎罪-;第三道命令给解放区抗日部队-就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两相对照,感到矛盾极大。无论如何,不让八路军、新四军行动,还让伪军维持治安,总是可笑的吧?敌后只有八路军、新四军,不让他们迫使敌伪投降,自己又不在那里,无力量却又要垄断,国共合作抗日如今却要独占胜利果实,局面岂不荒唐?内战会不会由此爆发呢?令人担忧。
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后,市场激烈波动,物价狂跌。黄金本来涨到将近二十万元一两了,猛跌到了十一万五千元一两。百货下跌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五金、西药等价格也急剧下泻。许多发国难财或做投机生意的商人要破产,正经的商人也都大亏损了。
原子弹轰炸广岛、长崎的事和苏军在东北与目军激战的事,仍是人们的谈论中心。下午,同燕寅儿一起去同班同学刘长久家玩。刘长久进了《时事新报》做记者,请了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摆龙门阵吃麻油面。大家谈论起原子弹来。有人认为投掷原子弹不人道,太残酷,不应将日本平民百姓炸死那么多。而且苏联如果出兵,日本败亡是必然的事,从军事上说,无须使用原子弹。长崎的第二颗原子弹纯粹是多余!有人则认为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全世界已经死了几千万人,投原子弹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看来似是残酷,实际并不残酷,它可以挽救大量美军进攻日本本土的牺牲,也可减少日本军民在本土被攻占时的大量伤亡。
我是大致同意前一种意见的,对这种大规模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性杀人武器感到太残酷。滥用这种武器屠杀妇女、儿童、老人和平民百姓,无论如何不可饶恕。何况,这样一来,掌握有这种大规模毁灭性杀人武器的美国,今后势必成了要凌驾于一切国家之上的太上皇!原子弹很容易成为强权政治的威慑力量!
爸爸同意我的意见。寅儿却另有一种乐天而新颖的想法,说:“恐怕这以后,战争将变成陈迹了!战争将掌握在科学家手里了!”又说:“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战争了。有了这样厉害的毁灭性杀人武器,谁还敢胡乱发动战争呢?除非人类想毁灭世界,而这是傻子才会-y-的事!所以说,不会再有战争了!”说这话时,她是笑着讲的。可是我说:“傻子还是有的!疯子也有!如果美国发动战争呢?谁不服从,就用原子弹来轰炸你,怎么办?”寅儿笑容就收敛了。
爸爸听我讲了寅儿的话后,发表感想说:“依我看,这么大个世界,有不同的社会制度,有不同的思想指导,有不同的认识,战争是不可能完全没有的。只不过我们不应当悲观,应当争取为和平奋斗!原子弹确实可怕,但要炸光一个国家要扔多少?拿中国来说,这场抗战,锦绣河山半成焦土,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杀,比投原子弹还厉害,在重庆的大轰炸,也差不多等于投了个原子弹。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要抗战,不是坚持打了八年吗?靠一两个、三五个原子弹,也许能摧毁军国主义者崇拜武力的迷信,却是摧毁不了反侵略的正义之士的精神的!”
爸爸说得真好!特记在此处。
八月十三日。星期一
报载:昨日美、英、中、苏四国对日本的乞降照会提出答复,拒绝了日本保留天皇的要求,指出:“自投降之时起,日本天皇及日本政府统治国家的权力,即须听从盟国最高统帅的命令。最高统帅行使认为适当的权力,实施投降条款-且看日本如何答复?反正,无条件投降是一定要实现的事了。
报载:麦克阿瑟以远东盟军总司令名义,对日本政府和中国战区日军下令,只能向中央政府部队投降,不得向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缴械。这是美国的支持行动。不禁使我想到掌握有原子弹和大批现代武器和海陆空军的美国,今后势必要摆布中国的政事了!我们反对日本侵略抗战了八年,难道又要受美国控制指挥吗?
新闻界传言:军委会委任大汉奸汪伪行政院副院长周佛海、伪司法行政部部长罗君强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司令,并委任伪军庞炳勋为第一路军总司令,伪军孙良诚为第二路军总司令等等。,我把这告诉爸爸,他很生气,说:“完全可能!杜月笙和戴笠到浙江淳安不就是去干勾搭的事吗?”由此,他想到了管仲辉,说:“不知他怎么样了?”又说:“沦陷区人民日夜盼望胜利,结果,骑在头上的仍是汉奸,岂不可悲?”
日来,爸爸出外看望燕翘老伯等一些友人,爸爸的友人来家谈抗战胜利及时局种种的也不少。大家对抗战胜利被日本侵占五十年的台湾也回归祖国感到欣慰。大家回顾往事,怀念着一些有不幸遭遇的亲友。在战争中饱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的下江人,都想早点回去。人的思想不同。爸爸的来客中,有的是坚决反共的,有的是狂热崇拜最高当局的,有的是进步的,只是对再打内战都不感兴趣,想早早回去过点和平日子是大家的心愿。但也都明白:战争结束之后,岁月艰难。何时能够回去?怎么回去?回去后可能庐舍早成废墟,住在哪里?又如何维生?今晚有件怪事:爸爸展开那幅无字也无画的卷轴挂了起来,
在桌前点了一支线香,也不明白他是在祷念还是在做什么?但我感到他的表情似在默哀。
八月十四日,星期:二
一个人,必须学会对自己负责。生命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但人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及所作所为来赋予生命意义。无用的生命只是早早的死亡而已。
我写这样一些话的原因,是今天突然知道:褚之班自杀了!当我陪同爸爸去到他在枣子岚垭的新居时,他已在一具薄皮棺材中入殓。我看了看他在棺内的面容,忽然想到了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中魏连殳入殓时的情景。褚之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下巴的黑痣上的几根黑毛纹风不动。当然,褚之班同魏连殳是不同类型的人,但他也是个-孤独者-了!那个在哭泣着的年轻烫发女人,是他的临时-抗战太太”,边哭泣边在骂他不该自杀。褚之班的新居,房子讲究,但已经属于债主了。天热,尸体得赶快下葬。丧事简单,许多债主还在为讨债争辩吵嚷。褚之班曾因为做投机生意变得相当有钱,但胜利的消息来到,他的黄金投机生意做得太大,一大笔西药生意也大跌价,使他一下子变成了大量欠债无法偿还的人,于是他自杀了。
他遗书说:后悔成了商人,但这是生活无奈做此下策的。说他饱尝战乱流离之苦,本来抗战胜利理应可以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可是命运不济,生意亏蚀,无力还债,也无面目见人,只好以死解脱。信末注明:死后草草埋葬即可,但希望通知一下老友童霜威先生。他说,对爸爸有负疚之感,通知一下并无所求,仅是表示一点自杀前的感激与歉意而已。
抗战初褚之班在安庆同爸爸见面时的情景,他在河南界首接待我们时的情景,他从河南狼狈来到重庆投奔我们的情景,再加上他忽然成了富商忽而现在又成了光蛋自杀的情景,都在我脑际跑马灯似的出现。
悼丧回来,爸爸似乎有些伤感,我问:“褚的遗书上说对你负疚是什么意思?”爸爸说:“谁知道呢?他死都死了,但也许战前在南京时那次撒我传单的就是他吧?”
我又问:“他遗书上说后悔成了商人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他本来是个法官,结果成了惟利是图的商人,利用战争发国难财,吃喝嫖赌,灵魂其实早已死了。人之将死,他后悔的也许是这一点吧?”
是呀,我想:人,在你有生之年,干你能胜任的对众人有益的工作并尽量干得完美,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无自知之明,或随波逐流去干不好的事,那就免不了失败。谁能想到:抗战胜利了,褚之班却自杀了!不过,这两天,听说生意人自杀的并不是很少。房东陈太太的男人,听说经商大蚀其本自杀未遂。陈太太虽是遭他遗弃的女人,却每天都为他叩头烧香求菩萨保佑。
傍晚,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信一封,内附请柬,是明晚胜利大厦舞会的。信上说:“久不见面了,《明镜台》我早看到!想找个好点的工作吗?很想同你谈谈。附请柬一张,是庆祝抗战胜利舞会,明晚来庆祝庆祝吧!”
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八月十五日,星期三
宋子文在莫斯科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要点是:此约的签订在求中苏两国共同对日作战,直到完全战胜为止,并防止日本再度侵略。本约有效期为三十年。苏联向中国提供道义的、军事的和其它物质援助,尊重中国对东三省的完全主权的承认,中国对该地区领土和行政的完整。在外蒙举行公民投票,如民意赞成独立则中国承认外蒙独立等等。熟人中,有人说这个条约没什么重大意义,因苏联已经出兵;有的说,这条约苏联得了不少利益,很不值得;有的说,是拉拢讨好苏联对付中共的。
今天,日本天皇广播《停战诏书》,发布敕令。依我看来,虽宣布了无条件投降,但字里行间未承认日本所发动的侵略战争是一个不正义的战争,也不承认日本业已战败这一事实,而诿日本失败之过在于盟军的新炸弹与苏联的出兵。并在号召-建国-的背后埋下再图报复的用心。我认为对侵略战争采取不认账和不承认的态度,是危险的。日本人民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日本天皇诏书广播后,中美英苏四国正式宣布接受日本无条件投降。
从傍晚开始,陪都山城又陷入大游行的狂欢。想去约寅儿一同游行,但路上人太多,挤去很困难,我就独自进入了陌生的游行人海中。人潮滚滚,锣鼓冬锵,鞭炮阵阵,口号声此起彼落。美、苏、英、法大使馆的汽车驶过街头,车头上插的各国国旗,受到群众夹道欢呼。美国兵也大批在街上,有的被群众围着拉手拍肩膀,有的手拿酒瓶递给中国人喝酒。美国人和中国人都用手指做出字庆祝胜利。
游行回来,已是深夜,十分疲劳,十分兴奋,浑身汗湿,嗓子沙哑。洗澡换衣后,去看爸爸。爸爸说:他曾到陕西街看了一会儿游行,但血压高,心脏不适,早早就回来睡下了。
外边鞭炮声终夜响起,类似除夕,衬得家里分外寂寥。
八月十六日,星期四
《中央日报》今天刊登八月十四日的一封电报全文如下:万急,延安毛泽东先生勋鉴: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幸勿吝驾,临电不胜迫切恳盼之至。
蒋中正未寒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
这邀请是真是假?《新华日报》宣称:中共已拥有一百二十万军队和二百二十万民兵,十九个解放区,拥有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要用将毛泽东诓骗到重庆的办法,像囚禁张学良似的囚禁他?还是要暗杀他?抑是估计他不会来重庆谈判,却假戏真做、制造空气、制造对自己有利的舆论?
今天,下午在家里同燕寅儿一起为《明镜台》下一期筹划稿件时,我笑着说:“-猫-!记得我们打赌的事吗?日本正式投降了,你算是输了吧?”
寅儿笑得开心,说:“是的,确实输了!说明你比我高明。”-还记得我们赌的是什么吗?”
她摇着扇子说:“忘了!”-我记得,你可赖不了!”
她哈哈地笑起来:“好像我说过,我赢了,你得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
“对呀!可是你没这资格了,你输了!我说的也是:我赢了,你得送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
她用扇子遮住嘴:“可是,我没办法把你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欧阳。可是,我怎么能把她找来送给你呢?况且,她已属于别人,我想你不会……再说,她是军统的人,你难道认为这无关紧要?”
她的话出我意外,突然使我难过。而我忽然感到她也黯然神伤。我倒懊悔不该谈打赌的事了。我打岔地说:“别开玩笑,我赌的是东西,可不是人!”
她严肃地说:“家霆,不是开玩笑!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说:“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你的感情。”
我感到尴尬。说实话,我不能不觉得她可爱。她确实是一个既美丽又可爱的女孩子。可是,我的心已经属于欧阳,我不能也不应该背叛欧阳,我更不应该给寅儿的感情造成损害和创伤。因此,我坦率地说:“我这个人没那么好!我的感情对你不会意味着幸福!”
她摇摇头,开朗快乐而美丽的脸上笼罩着一点忧郁,说:“不!你好!从你对欧阳,我就觉得你好。正因为你好,我才愿意需要你的感情!”
我哑口无言了,只能叹着气摇着头,说:“-猫-,原谅我!我觉得你是一位非常好非常好的姑娘!但请理解我并且原谅我。抗战胜利了,回下江去的日子不远了。如果能到上海,我一定要找到欧阳的。我希望我们像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朋友,有最好的友谊。一位哲人说过:-欲望与感情是人性的发条,理性是统驭调节它们的制动机-我现在就是用理性在控制自己。我希望你幸福。正是这样,我更需要理智!”
她放下扇子说:“但是,我感到不幸福!”
我没有再说什么。临别前,我说:“我要送你一首小诗。”也不知为什么,我将陈玛荔放在针线包里的那首英文诗写下来给了她。这首诗,当初我看了两遍就背熟了。我很难确切说出这首诗的含义是什么,却又觉得它能表达一些我难以表达的意思。也许,这就是诗的奇妙之处?为什么这样做?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觉得寅儿当时看了诗脸微微红了,似有触动,又有感慨和向往。
八月十七日。星期五
胜利掀起的狂欢热潮过去了,引起冷静思索的沉重感随着时局的进展来临了。人们警惕到直面于中国人民面前的还是多么艰苦的前途,如何能使胜利果实成为真正人民的胜利还得多么努力!
今天《新华日报》登载了中国民主同盟在渝发表《在抗战胜利声中的紧急呼吁》,提出-民主统一,和平建国-的十项主张。将报纸给爸爸看了,他认为对,但说:“政治复杂,要实现恐怕路还长也不平坦。现在令人不安的倒是在受降和接收中,得到美国大力支持的国军很可能会同共军发生冲突。”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十天之内,八月十四日、二十日、二十三日,三次电邀,昨天并由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长张治中飞赴延安迎接。看来,毛泽东来渝是必然的了。
《新华日报》今天头条刊登了中共中央八月二十五日《对目前时局的宣言》,提出当前主要任务是巩固团结,保证和平,实现民主,改善民生,要求国民党政府承认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撤退包围与进攻解放区的军队,召开各党派与无党派代表的会议,成立举国一致的民主的政府,以避免内战,奠定和平建国的基础。
爸爸仔细研究了这篇宣言,认为意见都对,但国共双方的政见距离太远,恐怕很难取得一致。我与燕寅儿准备在《明镜台》上.以中立客观态度将这宣言作为报道介绍,不加评论。
寅儿兼了助教,又办刊物;我做了记者,又办刊物,两人都忙,但忙得充实、高兴。
今天,毛泽东下午到达重庆,姗姗大姐约我坐她的吉普同去九龙坡机场采访,将有一番紧张忙碌。我很兴奋。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昨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觉得这次采访虽然我还稚嫩,却是成功而且终身难忘的,是一次历史性的采访。感谢姗姗大姐给我这样好的机会。为了我去,寅儿作了牺牲。我要用笔记下详细的见闻,作为替《明镜台》写稿时的素材。
中午,烈日当空,重庆这个大火炉,热得叫人汗流浃背。姗姗大姐报馆的吉普车坐了好几个记者。我是硬塞进去的。到达西郊九龙坡机场时,机场上已经很热闹了。走进候机室,看了一看,外国记者比中国记者要多得多,摄影记者特别多。机场上警戒严密,美国宪兵之外,维持秩序的警卫极多。
看到了矮矮个子白发戴眼镜穿长衫拿手杖的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和他的夫人、剪齐耳短发穿黑旗袍的傅学文,高大个子高颧骨头发稀少的副秘书长雷震。也看到了民主同盟主席、留着灰白长须、戴顶黑色瓜皮小帽穿长衫拿手杖的张澜,还有-七君子-之一的身材瘦小留须的沈钧儒,高高胖胖的黄炎培,新从苏联归来的宽额潇洒的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姗姗大姐又指给我看了周至柔、章伯钧、左舜生、谭平山、陶行知等人,我也看到了程涛声老伯。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和《新华日报》工作人员也都来了。姗姗大姐开始了采访,她很老练,认识的人也多。她让我同她一起采访邵力子,请邵谈谈观感。邵力子笑而不语。访问张澜时,他表示希望双方开诚布公地谈判。访问了黄炎培,黄说:“双方直接谈判很好,希望能谈得有成效。”
大家都在不断打听延安来的专机何时到达,机杨负责人说专机在十一点半起飞,大约三点钟可以到达重庆。机场上常有飞机起落,但却不是赫尔利大使的专机。过了三点三十分,两架飞机飞来,其中一架是草绿色的三引擎巨型机,机身上有美国的五角星标志,在低空盘旋后降落在机场上。我同姗姗大姐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机场上足足有好几百人,外国摄影记者冲锋似的冲近前去抢拍镜头。
机门开了!机场上响起一片掌声。第一个出现在飞机门口的周恩来,穿的是他习惯穿的那套退了色的合身的浅蓝布中山服。但他瞬即去到后面让五十二岁身材高大的毛泽东主席出现在机舱门口。于是,我看到了毛泽东!他穿一套新的灰蓝色中山服,衣服宽大,头发较长,精神饱满,健康愉快,手里举着一顶考克帽,挥动着向机场上欢迎的人群招呼。照相机的镁光灯连连闪动,赫尔利陪着他下飞机。接着是张治中和周恩来、王若飞等。机场上洋溢着欢笑和掌声。
摄影记者包围着拍照、拍电影记录片。中外记者一拥而上。欢迎的人们也包围拢来。我被人群挤得同姗姗大姐分开了。只见张治中给毛泽东介绍了周至柔,周恩来给毛泽东一个个介绍了不少人。毛泽东都微笑着一个个同他们热烈握手。记者们拥上去,我也拥上去递了名片,并且抢握到了毛泽东的手。我注意到,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是焦黄的。他一定吸烟很厉害。我听到他握手时用稳重的湖南口音对欢迎者一一在说:“很感谢!”我庆幸自己有了握手的机会,却又很懊悔当时自己太紧张,没能抓住时机提出一个简短重要的问题问一问,却看见姗姗大姐不知向他问了一句什么。姗姗大姐采访上到底比我老练成熟。
人墙围得太紧密了,记者们将欢迎者都排挤在一边了。忽然,周恩来在一边高声招手说:“新闻界的朋友们!请到这边来吧!毛泽东主席有书面谈话在这里!”他手里高高扬着一个大纸包,记者们马上一窝蜂地拥到他身边了。他微笑着散发中英文的书面谈话。我也马上拿到了一张。这是油印的,原文不长,主要说: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实施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立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
有的外国记者拿到了书面谈话,抢到了新闻,马上跳上吉普车飞也似的回去发报了。我将这份书面谈话放进袋里,看到毛泽东同许多各界来的欢迎人士握手后,同张治中、赫尔利、周恩来一起坐上了一列美国大使馆的小汽车,说是去曾家岩五十号张治中官邸桂园休息并进食。我看看手表这时正是四点整。听说晚上赴宴后,住化龙桥十八集团军办事处。
在回来的路上,我轻声M姗姗大姐:“你向毛泽东提了个什红问题?”她轻声答:“我M他在重庆打算住多少日子?他说:不能预料!”
姗姗大姐及时写了一篇《九龙坡机场迎接毛先生》的特写,拟发表在报上。她写得飞快,一千多字花了不到三刻钟。我给她补充了一些细节,她夸我记性好,眼光敏捷。
我将毛泽东的书面谈话带回家给爸爸看,并谈了机场的情况。他看了书面谈话,说:“谈得比较原则,但也只能如此。一个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我们等待得太久,也太向往了!”
我和爸爸有同感。
童霜威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忽然有了出山做官的机会。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李宗仁的重庆办事处长杨忆祖突然笑容满面地来到余家巷看望。久不见面,大家表现得都很热情。杨忆祖忽然开口说:“霜老,我今天来,是奉德公之命请你出山的!”童霜威事出意外,问:“忆祖兄,怎么回事?”
杨忆祖笑道:“德公已被任命为军委会委员长北平行营主任。行营直辖第十一、十二战区,包括河北、山东、察哈尔、绥远、热河五省及北平、天津、青岛三市,兼管军事、政治,建制上设有秘书长一职,德公认为汉中行营幕僚中尚无适当人选,只有霜老最是理想。想请霜老屈就此职,希望应允,等着我回电向他报告。”
事先毫无准备,童霜威心中对李宗仁的好意深为感谢,但觉得自己这三年来做个学者,颇为自在,尤其现在自己已决定走另一条路,再去投入桂系怀抱,政治主张势必格格不入,就犹豫了,说:“承蒙德邻先生厚爱,十分感激,只是德疏才浅,怕担当不了这一重任。请忆祖兄代为陈述,我婉谢了!”
杨忆祖说:“霜老,德公的决定是慎重的,遴选也是诚恳的。请勿过于推辞!”
童霜威又推辞了一番,杨忆祖仍旧纠缠。童霜威想:唉,这真是难以拒绝了!既然如此,就应承了吧!好在有这一职务,也并不能影响我的政见。我行我素,初衷不变。有此地位,说话做事更有影响和力量,也许可以更有些建树,如征求程涛声或忠华的意见,他们也会同意的。万一将来与李宗仁志不同道不合,辞去官职也很方便。因此,说:“既如此,烦请转告德公,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只是我本想将来回南京,这一来,又得去华北了!”
杨忆祖大喜,说:“我回去后立即电告德公。不过,行营秘书长一职尚须报请军委会审定,俟德公报请审定后,我当再来奉告。据估计,九月底应当前去履新,届时我当为霜老送行。”
杨忆祖走后,童霜威心情不禁激动,这种飞来的事做梦也想不到。家霆出外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说:“爸爸,这官不小,但您干不干似乎先同程涛声老伯商量一下的好,您说呢?”
童霜威点头,说:“我想他会同意的。我往泥潭里跳,他会反对;我人污泥而不染,而且仍不变初衷且可以有更大作为,我想他是会支持的。不过,你说得好,我应当去找他,说一说,谈一谈。”他说干就干,马上去找程涛声。却也巧,这次,程涛声在家。谈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程涛声说:“啸天兄,你去,我赞成!”
童霜威是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回来的。家霆看到爸爸时,感到他心情很好。他理解爸爸。
从这次李宗仁的借重中,童霜威又体会到了自己的分量,体会到了自己在当前这种时局中,理应继续有所作为,挺起胸来,昂起头来,而不应过于藏首露尾了。
事也凑巧,一周之内,童霜威料不到自己竟有机会两次见到了由延安来重庆的毛泽东。
那是八月三十一日,上午突然收到了中苏文化协会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并举行-苏联各民族生活图片展览会-而举行的鸡尾酒会的请柬。
是谁让发这请柬的呢?
家霆说:“可能是李宗仁要借重你的事传出去了,所以引起了重视,也不排除中苏文协会长孙科和副会长邵力子的邀请。他们都认识您。但也可能是程涛声他们?或是忠华舅舅他们通过什么关系提出了你的名字!”
童霜威沉吟不语,虽然认为儿子猜测的有点道理。
“这次会哪些人参加呢?”童霜威自言自语地说,“毛泽东会不会参加?”
后来,下午家霆从姗姗大姐那儿了解到:报上虽未发消息,举办方面也保守秘密,但新闻界都知道毛泽东要参加这个鸡尾酒会。姗姗大姐也应邀参加这个会。据说,会的规模不小,发了三百多张力请柬,估计人都会去。时间是九月一日下午七点。但姗姗大姐说:“还是早点到的好!”
中苏文协在黄家垭口一带,那儿离观音岩纯阳洞不远。中苏文协是在一条巷子里。童霜威到达的时候,才六点二十分。汽车喇叭声、人声,响成一片。只见街巷里已经挤了很多人。街巷这边是中苏文协,对面是《中央日报》社,《中央日报》社门口也拥满人看。许多小汽车、吉普车都拥挤在带斜的坡道上,有的停在纯阳洞一带的街上。许多绿军衣带白底红字袖章戴钢盔的宪兵和交通警察忙着维护秩序,安排汽车停驶。
夜里,下过一场雨,天不很热了。这时,又下起霏霏细雨来了,地上是湿的,可是街边上仍旧挤满了观看的人。一家叫作-文风书店-的屋檐下,有几个姑娘捧着些鲜花,引人注目,那很可能是想向毛泽东献花的。
童霜威凭请柬进了中苏文协,中苏文协楼房是木造结构,木头加竹篱笆糊的灰墙。走A-楼正厅,见二楼上已经人挤得很多了。房屋也有点震动,但充满了欢笑声和谈话声。正厅中央,挂着中苏两国的国旗,还有花篮和鲜花,显得喜气洋洋。一些房间里,墙上布满展览图片。
童霜威发现,熟人不少。陪都的党政军要人,知名之士,文化、新闻、艺术界名流似乎都来了。他开始握手,有的简单地问一声好,有的则握一下手就过去了。苏联大使彼得罗夫、武官罗申都不认识,但都在门口握了手。他看到些熟人,有孙科、覃振、贺耀祖、吴铁城、王世杰、陈立夫……然后又看到了冯玉祥、陈诚、沈钧儒、郭沫若,还有孙夫人。他不想多招摇,拿过侍者托盘中的一杯鸡尾酒,独自走到一角靠窗口的地方作冷眼旁观者。
他忽然看到了程涛声。程涛声正同一个秃顶穿西装的人在谈话,他没有走上前去。
史良当年在上海时,曾以后辈学生的身分认识他,上来同他寒暄,然后走去同沈钧儒谈话了。他独自品尝了一口鸡尾酒。这酒该是用杜松子酒加上清水糖浆、柠檬汁和苏打水调制的吧?分层的色调绚丽好看,带甜味,爽口。
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初到重庆时,随叶秋萍一同参加-林园-小礼堂那次鸡尾酒会的情况来了。宦海沉浮,曾几何时,叶秋萍已经成了一条被遗弃的走狗,失去了踪影。他对叶秋萍毫不同情,甚至还厌恶仇恨,却感到叶秋萍这种-小鬼-背后的-阎王-更加可怕!
燕姗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上来碰杯,亲热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然后,又忙着去找人谈话了。
人,陆续在来到。芬芳的酒气与人们的笑脸显得和谐,使人开心,大家都满面春风。
七点钟刚过,楼下一片哄动。”哗哗-的掌声响了。是张治中和邵力子陪同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来了。大家都拥上去握手。童霜威也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他看到毛泽东的脸上欢喜而感动,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这张脸,在童霜威的记忆中还有印象。只不过那时年轻瘦削,颧骨高,现在丰满了。那是民国十三年,毛泽东在广州参加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国民党中执委候补委员后,由广州回到上海。当时他有中共中央的工作,双重党籍,又担任国民党中央上海执行部委员兼文书科主任和组织部秘书。童霜威那时在上海办报、做律师,颇有名望,同毛泽东有一次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见过面,虽仅仅是一面之缘,却留有印象。等到一九二七年-清党-以后,接着是对共产党的十年围剿,从未想到会再见面。而今天,却在这里有了见面的机会,人生岂不奇妙?他不禁想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诗句了。
他看到司法院副院长覃振紧握住毛泽东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了。大约是想起了民国十三年时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代-时的旧事?覃振并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恐怕不想再看到国共相残又来-剿共-吧?他看到冯玉祥两手握住了毛泽东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拿过一杯侍者敬上的鸡尾酒,说:“你来了!中苏友好条约缔结了!来来,让我们为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干杯!”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家都听得清。
他俩碰杯。毛泽东举杯一饮而尽。冯玉祥忽然也悄悄摸出手帕来拭泪了,是忧国忧民之泪啊!
许多人都在同毛泽东握手、碰杯。
童霜威也上去握手、碰杯。毛泽东一样是点头微笑和握手。他发觉毛泽东已记不得他了!他也不愿在这种场合作自我介绍,握过手、碰过杯就走到了一边,心里想:多少人在期待着中国的和平、团结和民主啊!但愿中国能够前进,能够兴旺,能够富强!他看到周恩来陪伴着毛泽东。这个能干的风度翩翩给人印象非常好的中共领导人,在毛泽东身边表现得格外谦虚尊重和忠心耿耿。苏联大使彼得罗夫同毛泽东碰杯并且干杯,说了些什么,从笑容着说的必然是一种庆祝和祝贺的好话。向毛泽东敬酒的人很多。毛泽东的酒量很大,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态度从容地边观看展览边同人谈话。
冯玉祥上去说:“不能再喝了!今天你喝得太多了!”
毛泽东亲切地微笑着,似是回报他的好意。人太多,楼房质量不佳,楼板常常颤动。
人越来越挤,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谁在宣布,说:“晚间八时,毛泽东先生还要赴吴铁城秘书长的宴会……”
童霜威看到毛泽东开始向大家告辞了,由周恩来、吴铁城同警卫人员等陪同着,挤着走向楼梯口。又是许多人拥上前去一一握手,又有不少人正从楼梯拥上来。握手的人说些什么听不清,反正总是一些亲切的告别语吧。周恩来等好不容易才挤开一条出路,毛泽东被引到楼后侧门边一条深长的胡同口,估计从那里可以下去上汽车。有些人一直送到门口,童霜威却没有送。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看看表,七点四十分。小雨似乎还在微微飘洒。但外面街上等待着看一看毛泽东的人仍旧挤着、等着,可以听得到毛泽东下楼出门后,街上情绪沸腾的人潮里响起渐次模糊而遥远的掌声和人声。
那晚回家,家霆问:“爸爸,您对毛泽东的印象怎样?”
童霜威说:“印象不错!他是个懂政治懂历史的人。敢来重庆谈判,就是大智大勇,也是有谋有略。中共今天已成中国第二大党,又有那么多军队和地盘。他来,是为国家统一、民族独立,抱着化干戈为玉帛之心来的。如果不来,有人就可以把发动内战、破坏团结等等罪名都往中共身上推了!可是他来了,打出和平、民主、团结的大旗,雍容自如,稳重和蔼,豁然大度,面带微笑而胸有城府,确有领袖才能。他能争取到人心,就一定能成功。”
家霆问:“爸爸同他握了手吗?谈了话没有?”
童霜威笑了,但不是愉快的笑,说:“手是握了!可是,二十年前也只见过一面。后来他成了举世瞩目的人,我才记得他。至于我,他早不会记得了。在那个会上,显要太多,我的脾气你该知道,围着他的人很多,我何必瞎凑数。我一直在一边站着作壁上观。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也并不太少。”
家霆听得出爸爸心中的不快。爸爸既清高正直又摆脱不了名誉地位的束缚。有时触景生情就会处在这种不得已的矛盾心情中,笑着排遣说:“爸爸,你又发牢骚了!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多为国家民族考虑,少为自己个人打算的吗?”
童霜威似乎被提醒了,又似乎是自我的醒悟,哈哈地说:“对对对,对对对!”
第二天,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东京湾内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第三天,九月三日,重庆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大约有五六万人参加游行。山城沸腾,街道堵塞,爆竹、锣鼓声响彻云霄连续不断。国共和谈正在继续进行。童霜威父子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与对国家和平与进步的期望之中。每天,都关心着阅读报上的新闻,而且都是从《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外加《大公报》等几份报纸的比较阅读上来取得信息,进行判断和估计。
复兴大学九月初开学,九月五日,童霜威去北碚上课,九月六日回到重庆家里。九月七日下午,他忽然想到上清寺康庄二号冯玉祥那里坐坐谈谈,了解了解和谈的进程。他不想在冯玉祥处吃晚饭,给人添麻烦。可又觉得去的时间最好是在吃饭时间。这时间主人多数在家,而且晚上长谈最好,于是叫家霆让侯嫂做碗面吃了当晚饭,就远远赶到上清寺来了。
到时,已是薄暮时分。冯玉祥见到他来,在客厅门口迎接,显得很高兴。请他坐下后,说:“啸天先生,有什么事吗?”
童霜威说:“为抗战胜利高兴,为国家和谈关心,到你这里,是想听你谈谈的。”
一冯玉祥仍旧坐着他那把可能是特制的大藤椅,说:“好呀好呀!你的高兴正是我的高兴!你的关心也正是我的关心。”忽然爽朗地说:“这样吧!今晚你在我这里便饭。有客人来,我们就一同谈谈。”
童霜威这时才感到自己疏忽了。刚才,进门时,副官的态度有点犹豫。进客厅时,冯玉祥问了-有什么事吗?”,冯玉祥的个儿高大,挡住了圆桌,故一时没有注意。今天,这客厅里有点异样,摆了鲜花,而且那只圆桌上已经摆了筷碟,是宴客的模样,自己怎么能这么不礼貌不识相呢?
童霜威看看手表,马上站起身来,说:“啊啊啊,今天冯先生宴客,我来得不是时候了,我是吃过晚饭来的。这样吧,.我们改日再谈!”说完,起身就要走。
但,冯玉祥上来,用大手一把拽住,诚恳朴实地说:“哈哈,你就别走了!我一讲,你就不会走的。今天,我请了毛润芝和周恩来,作陪的是张治中。这下你来了,连李德全我们就六个人,正好谈谈。而且,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同毛润芝也是认识的吧?”
童霜威还是想走,说:“二十年前在上海仅仅不过是一面之交。今天,你们应当好好谈谈。我还是改天再来吧!”说完,仍旧坚决要走。
但,冯玉祥是真心诚意地留客,说:“不走不走!一定留下!”这时,李德全也出来了。这位个儿高大戴着眼镜态度亲切热情的冯夫人,同童霜威握手,也热情挽留说:“童先生,请一定别走!”
见他夫妇十分诚恳,而且,这时,外边有汽车声,要走也迟了,只见一个副官进客厅通报,说:“毛先生他们到了!”
冯玉祥拉着李德全,也对童霜威说:“走走走,去欢迎他们!”童霜威也只好跟着同去。冯玉祥兴奋得满面生辉,同李德全、童霜威一道,跨下台阶。他在前面忙不迭地冲向大门。在大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在前,后边是一辆中型吉普,上边坐着些负责警卫的宪兵。黑色轿车里下来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张治中。冯玉祥和李德全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迎进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应邀作陪的张治中。童霜威也点头招呼表示欢迎,心里觉得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
大家握手。冯玉祥和李德全当先陪毛泽东和周恩来跨上台阶进了客厅。张治中是认识童霜威的,同童霜威一起跨步跟进,对童霜威说:“童先生好!听说你在复兴大学很受学生崇拜?”
童霜威摇头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在嘀咕:我何必留下吃这顿饭呢!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冯焕章要请我作陪了,暗自决定找个机会要说明一下。
大家在客厅里坐定。李德全忙着与副官一同敬茶,冯玉祥特地又给童霜威向毛泽东和周恩来介绍,说:“童霜威先生,法界名人,复兴大学教授,忧国忧民之士。我们是很谈得来的老朋友了!刚才他来看望我,我就硬留他下来作陪了。毛先生,说起可能你还记得吧?你们二十年前在上海曾经见过的。”
童霜威连忙补充一句:“民国十三年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毛泽东也许是记起了,也许是没有记起,但点头含笑说:“真是,老朋友二十年不见了!过得真快哟!”
这口湖南话说得很亲切,使童霜威听了受用,说:“是啊,是啊!”心里不禁感慨起来:这二十年,国共两党由合而分,由分而重合,然后是似合似分,如今又在和谈。人事沧桑,多少鲜血,多少教训,怎么说得尽又怎么说得清啊!
张治中似是要造成一种祥和融洽的气氛,忽然像发现秘密似的朝酒席桌上看,近视眼镜下的两眼泛着笑意,他那带有安徽巢县尾音的国语很好听,说:“酒!居然有酒!这可是一件新闻了!”他向毛泽东和周恩来说:“我与焕公是安徽同乡,又都是巢县人,又在一起相处多年。他家里摆酒请客,今天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毛泽东听了,笑着表示感谢。
童霜威看到放在圆桌上的是贵州茅台酒。
冯玉祥挥着大手,笑着说:“我这是破例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毛先生是初次来重庆,周先生是以豪饮闻名于山城的。不备酒岂非太不恭敬了!”
大家都笑。
毛泽东掏出烟来,十分风趣地笑着对冯玉祥说:“我听说冯先生向来反对人抽烟,也不用烟待客。可是今天我要违反先生的纪律了!”他要擦火柴点烟。
冯玉祥说:“你是贵客,请随便吧!今天我烟也备好了!”大家又笑。冯玉祥拿起香烟,又劝让在座的人进烟,但却没有人吸。冯夫人李德全来请大家入座。她忙着亲自照顾菜肴,也是有意让冯先生和客人多谈谈,自己将大家请入座位后,又去后面忙碌。
主客分别就座。冯玉祥命副官打开酒瓶的瓶塞,顿时,茅台酒香从瓶口飞溢出来。冯玉祥亲自给客人一一斟满酒杯,却空着自己的杯子不斟,说:“喝酒的事吗,我主张各尽其能,能者多劳。不能喝的,就不勉强!”
周恩来风趣地说:“这当然客随主便哕!”大家都笑。
童霜威笑着说:“我只能象征性地举杯敬客!喝酒我不行,我赞成冯先生这提议。”
冯玉祥举起酒杯来,说:“毛先生毅然飞抵重庆,参加国共谈判,若不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大德大智之士,决不会有此壮举!我冯玉祥十分钦佩!这第一杯酒,先让我敬毛先生!”
毛泽东笑着举杯欠欠身子,谦逊地说:“不不不,冯先生!不敢当!这第一杯酒,让我们大家一起庆祝抗战胜利吧!”
他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席主客的赞同,大家起立端起酒杯,频频点头碰杯。张治中却忽然说:“焕公!你那酒杯可是空的!就是象征性,也该有点酒嘛!”
冯玉祥笑了,点头说:“对对对!我当然要喝!”他回头对副官招手说:“来,给我斟酒!”
副官将一只斟满的酒杯递给冯玉祥。他高高兴兴地先同毛泽东、周恩来碰杯,又同张治中、童霜威碰杯,举起杯来,出人意外地仰面一饮而尽。
张治中带头拍起了手掌,说:“好!好!难得!难得!”童霜威只微微饮了一口。茅台真香,但他不敢多喝。为抗战胜利干了第一杯后,接着,冯玉祥又提议为欢迎毛先生
和周先生光临干第二杯。周恩来更热情地提议:“和为贵!”预祝国共两党谈判顺利成功干第三杯。副官一直为冯玉祥斟酒:冯玉祥又亲自为大家斟酒。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和谐、热烈了。
童霜威坐在周恩来和冯玉祥之问,每次干杯,他都只饮一小口,这时周恩来找话同他说:“童先生不能喝酒?”
童霜威故意风趣地说:“是的,一喝脸就红,再喝就要醉。”
周恩来笑了,忽然亲切地说:“同童先生虽少见面,但早听人谈起过你。你在上海坚决不做汉奸冒险来到大后方,我也是久仰的了!大作《历代刑法论》,我虽未能拜读,但听读过的人说,写得极好!”他浓眉下眼神十分真诚。
童霜威万万料想不到,周恩来会讲这样一番话,心中感动,不禁想:怪不得他们能日渐成功,他们的工作做得真好!忍不住轻声说:“周先生,毛先生来谈判是身入虎穴,我一直担心,总想起鸿门宴的故事。你们从容自若,真是不胜敬佩之至!”
周恩来也轻声说:“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虎子-就是和平!中国今天只有一条路,就是和,其他的一切打算都是错的!”
一这时,冯玉祥在问毛泽东:“这几天谈得不错吧?”
毛泽东仍旧是含着笑,说:“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今后应是和平发展、和平建国的新时代,必须团结统一,坚决避免内战。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他没有具体回答谈得怎样,却揭橥出了在谈判的一种指导思想。大家听了,都点头说对。童霜威觉得他和周恩来说的话要言不烦,说得都中肯、诚恳。
周恩来补充说:“我们是为和平、民主、团结在奋斗,希望实现统一富强的新中国。毛主席来后,同蒋先生已经见面并直接谈过三次了。我们是有诚意的。今天谈判休会,整个下午,毛主席先同英、法大使谈了话,又参加了加拿大大使欧德伦的招待茶会才来的。”
童霜威琢磨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话,心里想:讲话都很有分寸,但也都能耐人寻味。毛泽东说的:“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显然指的是要发动内战,用打的办法解决的方针。周恩来说的:“我们是有诚意的。”显然指的是另一方并没有诚意。
毛泽东谈笑风生,举杯为冯玉祥祝酒,说:“同冯先生还是这次到重庆才第一次见面的,但就像是老朋友一样亲切。冯先生抗日上的贡献很了不起。愿冯先生继续为国共两党的合作而努力!”说着时,他也同童霜威碰杯,那意思是:这话同样是对童霜威说的。大家闲谈起来。从中国的过去谈到现在,从现在谈到将来,气氛欢快。
冯玉祥举杯对着张治中说:“文白,从前我没请你喝过酒,今天请你开怀畅饮!希望你为和谈好好尽力,给人民做件大好事。我敬你三杯!”
张治中笑着说:“焕公赐酒,我怎敢不喝!只是,焕公你……”-我可以奉陪!”冯玉祥对副官招手,“不但敬你一杯,还要干三杯!”
大家虽笑,都很吃惊。冯玉祥平日滴酒不饮,想不到他有如此海量。副官斟酒,他果然举杯连饮三杯。
张治中干了三杯,脸和脖子都红了,摇头说:“焕公总说不会喝酒,其实用大斗来喝你也不怕,我是甘拜下风了!”
大家都笑。童霜威也很吃惊,看看冯玉祥,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大将风度,又在给毛泽东和周恩来敬酒了。
边吃边谈,大家又谈了些重庆的天气和名胜等等闲话。后来,冯夫人李德全来上席陪同吃饭了。
周恩来说:“今天把你忙坏了!”
毛泽东也含笑说:“菜的味道很好啊!”
一个副官盛了饭端来递给毛泽东时,毛泽东侧身接过来,平易地看看副官,问:“你好大了?”他这是找着话在说,不摆架子。
副官回答完毕后:冯玉祥介绍说:“他叫郑继栋,是我早年的老友郑金声的儿子。郑金声北伐时在一九二七年十月九口,亲率第八方面军五万余人向鲁军进击时,不幸被人出卖,军阀张宗昌劝降不从,杀害了他,我就把他儿子留在了身边。”
毛泽东望望冯玉祥,点点头,又望望在座的人,两眼炯炯有神,伸出左手像数着指头似的先屈起大拇指,又屈起食指,说:“清王朝杀了多少革命党人,结果它垮台了;各路军阀杀了多少革命志士,结果也一个个身败名裂了!革命的火是扑不灭的!革命的人也是杀不绝的!”他右手一挥,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穷兵黩武者要磨刀杀人,但革命者是不怕那一套的!”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使人难忘的笑容来了,但话语的严肃,震动听者的心。大家都懂得他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童霜威不禁想:一个人总该向前走,选择正确的路向前走。即使走错了路,赶快回过来再往正确的路上跑也不为迟。能这样,就不会落伍;能这样,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拿冯玉祥来说,他走过曲折的路,就拿同共产党的关系来说吧,北伐之前,西北军中就有共产党人,正因为有共产党人,西北军的精神面貌很好,打了不少胜仗。可是,后来,蒋冯合作,驱走了共产党人,西北军从此就一蹶不振。冯玉祥今天会不会想起这段经历?不过,从共产党人的态度看,他们还在创业,他们正在拼命团结更多的人,他们似乎是不应也不会记住前嫌的。冯焕章性格鲜明,是个怪杰。他爱国、爱百姓!他选择了自己所走的道路。依我看,他选择得是对的!后来,席散了。毛泽东、周恩来与张治中一同先辞去了。童霜威让他们先走,接着,最后也要走了。后晦走,同冯玉祥握手时,说:“看你毫无酒意。今天,我也领教到你的酒量了!”
谁知,冯玉祥哈哈笑了,说:“你可别误会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喝的跟他们的不一样!我喝的是——白开水!”
晚上,从冯玉祥家里回来,家霆告诉童霜威:“杨忆祖来过,等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一张条子。去北平行营的事不成了!”童霜威看杨忆祖的留条是:
霜老赐鉴:
前谈之事,经报送当局,未获核准,德公深感遗憾与歉疚,故特奉闻,诸请谅宥是幸。顺颂
大安
忆祖敬留
即日
童霜威看完杨忆祖的留条,一笑置之,说:“看来,我已成了他们注目的人!这倒也好,我走自己的路的决心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