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3月——1945年9月)
有句名言:“武力的本身虽值得称颂,不过当它高踞宝座的当儿,已经埋伏下埋葬它的基础了!”
现在,回忆当时那段历史,或前或后,这句名言,对穷兵黩武者确有思索和回味之处。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下午,在由北碚回重庆的公共汽车上,童霜威坐在中间的一个倚窗座位上,一路上头脑里仍萦绕着在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情景。车里很挤,站着的人满满的,人声嘈杂,每到一站,上车下车就造成全车混乱。尽管如此,并没有干扰他的思绪。
春雨霏霏,从半夜里就下开了。雨,挡不住童霜威要去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心意。
这心意在去年十月下旬知道卢婉秋离开人世时就有了。太多的哀悼使他不愿立即去看那凄凉的一坏黄土。他甚至是有意尽量回避思念。人到这种年岁了,还何必这样多情?何况,仅仅不过是同她两次见面,并无深交,更没有流露过深一层的感情。只是,乐锦涛送来的那幅空白卷轴以及卢婉秋的遗言,却使童霜威回味无穷。回味正像那幅空白洁净的屏条一样,让你加上想象可以任意驰骋,无穷无尽,无边无垠。为什么要送我这幅卷轴呢?为什么要题偈诗呢?她心中难道没有我吗?她为什么要那样折磨自己早早就离去人世了呢?如果她心中无我,是不会遗言要把这幅卷轴送作纪念的!她的思绪一定非常复杂、非常矛盾。也许她未向我吐露的正是我未向她吐露的。可是,一切都晚了!不,也许我当时吐露了我的感情,会使她更加困扰和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愿的。人世间在感情上的变化与进展,比秋天的云彩还要奇异,难以预测,也难以说清。每每事后惋惜,留下的只是绵绵长恨了。
冒着沁人肌肤的冰凉细雨,坐滑竿上山。然后,循着当初熟悉的路径,踩着碎步,飘飘逸逸到了她的墓前。她就葬在原先住处附近的一丛竹林边上。被洗净了的天幕和雨中的空气格外清新、芳香。一杯黄土的小坟,坟上已冒出稀疏的青草。坟前,竖着一块石碑,该是乐锦涛夫妇立的吧?石碑上写着-故抗日英烈章铭华师长夫人卢婉秋女士之墓”,一片肃穆寂寥气象。去年六月下旬,来看望卢婉秋时,她那种消沉,出乎童霜威意外,现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她在中国驻印军里当翻译的儿子去年三月间在缅北作战牺牲了,噩耗传来,可能是将她仅存不多的生机一下子完全从根砍断了吧?啊,这位美貌而又多才的女子,战争为什么要把一切灾难都降临到她的身上呢?
没有带鲜花来,也没有带纸钱来,只带来了伤逝眷怀之情和深深的悼念。往事历历,山野间有一种不知名的翠绿小鸟在雨中哀啼。霏霏的细雨,像落不尽的无边无际的苦泪,湿了头发,湿了衣裳。人去了,魂魄可在?能知道我今天在你的墓前悲痛凭吊么?我不能说这是一种爱情,可是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种爱情。奇妙的就在这里!对柳苇,我们因爱结合,因恨分手。但当她离开人世后,我对她只有爱没有恨,每当想起她时,就爱得更深。对方丽清,我欣赏过她的美貌,却厌恶她的心地丑恶,同她分手有一种甩掉重负的轻松感。对卢婉秋呢?我们没有谈到过结合,也没有形成爱情,却有一种钦慕。当她死去,留给我的却是深重的同情、遗憾和哀思,为什么?
其实,她如不是非常消极,仍是可以积极生活下去的,仍可以有幸福,仍可以有贡献,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来抗口为死去的丈夫、儿子报仇,为国家民族出力。可是,却让悲伤埋没了自己,让哀痛打倒了自己,她的心死了,被战争的残酷将生的意志销毁了。热情熄灭了,只能早早落下这一杯黄土!
其实,我也何尝不可以消极?我因这场战争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死神面前徘徊,在难以忍受的折磨中呻吟。不过,我始终是在一种积极的状态下奋斗。我们这个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优秀之士在抗击外侮时都有一种强劲的爱国精神。战争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苦,战争总是使无数人流血丧生,对人们的精神和肉体造成极难愈合的创伤。但,人必须清楚认识不同性质的战争以及战争的复杂性。只看到战争的残酷、痛苦与伤害,而不去区别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笼统地一概否定战争,正像笼统地一概歌颂和平,都不可取。秋瑾有诗说:“世界和平赖武装!”①她绝非好战,她是说列强入侵,为了救亡图存,必须武装!国家强大了,帝国主义不敢侵略了,才有和平。我从我的人生经历中深深体会到这一点,靠祈求和祷告是得不到和平的。人如陷身战争,必须坚强地面对现实。所以,我虽曾在抗战之前担心战火的燃烧,却能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心直到如今。我虽知道和平的可贵,却鄙视汪伪汉奸揭橥的屈膝投降的-和平”。为这些信念,宁死而不悔。也正因如此,当现在日寇未败,眼见大后方狐鼠横行、贪污腐败溅却毅然舍弃个人得失与安危,为了国家民族,愿意走向进步。
可惜,我以前没有更多机会能把这些都好好同卢婉秋敞开深谈。可惜她也不让我有机会多多同她探讨。这是我对不住她的地方。她何以竞就因消极出世和悲观厌世类似自戕地离开了人世?还是忠华说得对,人生何时何事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命题。错误的选择使卢婉秋早早就长眠在这一坏黄土之下;正确的选择使我现在能依然保持着朝气。我虽然也在寒山寺里念过佛经,学过佛学,那是在抗御敌伪的威逼利诱中,作为消极对抗作为一种姿态来学的,是寓含着积极态度来学的。我没
①此句出自秋瑾诗《宝刀歌》。
有作消极出世的选择。倘若卢婉秋同我有一样的认识,她会怎么样?
啊!……童霜威是伤痛的,许多遗憾,想不完也说不尽。
一路上,不停地时断时续地想着。车窗外仍飘着牛毛雨,微微细细的雨丝,已经早将四外的房屋、田野、道路、树木和行人的雨伞淋得湿透了。此刻,缙云山上的一手不已萌生青草的黄土小坟该也湿淋淋的了。愿那雨不要扰乱她的安宁!……
童霜威到达余家巷家中时,已是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了。家霆正准备吃了晚饭后去上课,见爸爸回来了,十分高兴,说:“爸爸,今天怎么回来得迟?你看衣服都湿了。”
童霜威不想把凭吊卢婉秋的事说出来,这种说不清的情感难以表达也难以使儿子了解,随N说:“动身迟了。”就去里屋换衣。雨,仍在下,越下越大了。童霜威问:“这两天家里有事吗?”家霆说:“别的事倒没有,就是燕翘老伯要请您吃饭,我以为您今天早早就会回来,所以约定明天中午我陪您去吃饭。”
“有什么事吗?”
“说想同您谈谈。”家霆说,“晚上我同燕寅儿要上课,所以放在中午了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也参加。”他在给爸爸泡茶。
童霜威接过茶杯,说:“谈些什么呢?不过我倒是喜欢同他谈谈的,也喜欢听燕姗姗谈谈内幕新闻。”
家霆说:“我同燕寅儿打算筹办一个刊物,姗姗大姐说她可以去设法通过关系登记获准,不会有问题。我同燕寅儿还有三四个月就毕业了。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好,如果找不到,有一个刊物就可以当事业干。再说,刊物敲锣打鼓先办起来,可以壮壮胆、张张门面。如果办了,燕寅儿做女社长,我做总编辑,姗姗大姐说她算半个人尽义务做我们的特约编辑,帮我们掌舵。两个半人办一个刊物,很经济。地点么,牌子就挂在东山大哥的诊所里,实际稿子是在燕寅儿家里和我们这里编写。”
童霜威在椅上坐下,说:“打算非常好!资金呢?办个刊物也不简单。纸张费、排版费、印刷费、发行费……挺麻烦呢!”
家霆说:“姗姗大姐说,纸张她可以借到,集资她可以拉一部分,印刷她有熟人。当然,我在想,资金的事爸爸你也帮我找人筹措些。比如找找-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甚至褚之班这些有钱人,一人捐一点也就行了。”
童霜威沉吟着说:“我历来不喜欢麻烦人,这你知道。可是,你们要办刊物是好事,我当然尽力设法。不知你们这个刊物打算怎么办?叫什么名字?”
“刊名我倒想了一个,姗姗大姐和燕寅儿都说好,就是上次那空白卷轴上的偈诗中的-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上的-明镜台-三字。刊物名字叫《明镜台》,爸爸看如何?”
童霜威被触动心事,又想起了缙云山上雨中那一坏黄土的荒冢,点着头说:“《明镜台》,倒是可以。你们这刊物应当使读者感到是一台明镜,照出尘世的污浊,照亮行人的道路。”
“就是这意思。我们要办一个使人能沐浴着光明走向进步道路的刊物。燕寅儿主张不偏不倚,不党不派。我则说,主要是八个字:抗馘,团结,民主,进步。八个字她也拥护,办刊宗旨就有了。你觉得如何?”
童霜威念了一遍-抗战,团结,民主,进步”,说:“很好!”喝着茶又说:“主要对象是谁呢?”
“当然是有知识的青年为主要对象!”家霆说,“我想只要有时代气息,办好了,上年岁的人也爱看的。我们要办得使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都爱看都想看!”
“谁给你们写文章呢?”
“我们自己当然要写。有一批老师和往昔毕业的校友都在新闻界、出版界。我们还可以扩大作者队伍,像爸爸,你就可以写。像燕老伯,他去年在参政会上的发言和提案精彩得很,当时如果发表,影响一定很大。”
“是份政治性的刊物?”
“综合性的!当然都离不开政治。我们从报道、通讯特写到评论,都可以有,形式不拘。反正要办得言之有物,新鲜些,多样化,丰富多彩,有特色,使人爱读。”
“好倒是好。”童霜威走过去-啪-地开了电灯,说,“只是我怕检查官的剪刀等着你们呢!”
“是呀!”家霆点头说,“这点也想到了。姗姗大姐是个自由主义者,说:-要办成民间的、中立的,不把-抗战、团结、民主、进步-八个字印在刊物上。”
侯嫂开饭来了。她的泡菜肉末和麻婆豆腐始终是童霜威和家霆最欣赏的。到四川的日子久了,吃惯了川味,觉得诱人食欲,反倒不常想江南那种清淡的菜肴了。父子俩边吃边谈。雨还在淅沥下着。不知为什么,童霜威听着雨声,虽在同儿子谈话,心里怎么也摆脱不了缙云山上凄凉寂寞的黄土小冢。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满头黑发梳着一个好看的发髻,素净大方,有一种傲气与悲戚笼罩脸上,肃雅而又矜持,在漫天飞舞的雨丝中,怕冷般抱着臂,淋着雨,无语地望着缭绕在缙云山顶的云雾……连带着,他又想起了荒凉的雨花台。那里埋葬着被枪杀了的可爱的柳苇。沦陷了的南京,今夜或许也在下雨?春寒料峭,柳苇她在地下冷吗?南京已常有飞机去空袭轰炸,她在地下安否?……童霜威从灯下家霆的脸上又仿佛寻觅到了柳苇那脱俗的气质和美丽的眼睛。这使他不禁心里酸楚而凄切。人生伤心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多呢?
窗外,是黑黝黝的雨夜。家霆早离开他去上课了。外面隐隐传来陈太太敲木鱼念经的声音。童霜威觉得:今晚将会失眠。他摆脱不了对许多往事的思念。
第二天中午,当家霆陪童霜威到达燕翘家吃中饭时,厅里桌上已经放好了筷碟汤匙和几只冷盘。燕翘正同儿子东山兴致勃勃地下围棋。东山已经败局,见童霜威来到,起立叫了一声:“童老伯!”说:“爸爸,棋差一着满盘输,我输了!和平吧。”
燕翘坐在推车上哈哈朗笑,说:“-人生好似一枰棋,局局赢来何足奇?-你输了就叫和平,这种假和平我是不要的!”转回身来对童霜威说:“啸天先生,好久没有见面畅谈了。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摆摆龙门阵。快请坐,请坐!”
家霆叫了一声:“燕老伯!”让童霜威在燕翘对面的沙发上坐了,陪侍在旁。一会儿,燕姗姗、燕寅儿都出来招呼童霜威,叫:“童老伯!”专门侍候燕翘的年轻人名叫李耀宗的上来敬茶。
童霜威说:“本该常来看望,只是在复兴大学兼了些课后,增加了负担。最近,国史馆也常开些无聊的会,我又在酝酿写点东西,脚就懒了。”说完,哈哈一笑。
燕寅儿活泼地说:“童老伯,今天姗姗大姐亲自动手为您做了一道名菜,您猜是什么?”
童霜威打趣道:“我猜这道名莱是-内幕新闻-!”
燕寅儿撒娇说:“不对!哪有什么名菜叫-内幕新闻-的!”
童霜威笑了:“名菜我固然爱吃,更爱听姗姗谈点时局,听点内幕新闻。所以我希望这只名菜叫-内幕新闻-!”
燕东山说:“姗姗的烹调手艺蹩脚得像汤恩伯打仗!她做不出什么名菜来的!今天精彩的是酒!我带了真正的泸州老窖来。”家霆笑着说:“东山大哥爱酒,可惜这里除你之外,缺少酒的知音!”
燕寅儿说:“童老伯还没有猜出姗姗大姐今天做的名菜是什么呢?”
燕姗姗只是笑。童霜威看着她说:“神仙葫芦里的药是猜不出的。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真高兴,使我感到自己也年轻了。怪不得翘老不老!”
燕翘说:“还是我来打破这个哑谜吧!今天姗姗做的名菜是-轰炸东尿-“
童霜威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这道名菜闻名已久,还不曾吃过。今天欣赏一下,真叫人高兴。”
原来,自从民国三十一年四月日、美机首次袭击日本东京后,日本大为震惊,当时怀疑轰炸机是从浙江衢县机场起飞的,日寇打算破坏美国空军在浙江的航空基地,遂在五月发动了浙赣战役。那时童霜威父子正在上海打算到大后方来,曾因浙赣路发生战事路途中断,而延迟到六月才启程由南京绕道安徽过封锁线。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轰炸东京是起了极大鼓舞人心的作用的。会做生意的重庆大馆店里,立刻创制了一道既有抗战意义又激励人心的名菜,名叫-轰炸东京”。实际这同-锅巴三鲜-类似,端来一大盘脆生生的油炸锅巴,有的馆店甚至在锅巴上加点酒精,然后用一锅沸滚的烩好的腰花、蹄筋、鸡片-哗啦-倒在油炸锅巴上,顿时如同轰炸似的,“嗤啦-一声,锅巴遇热炸裂,酒精还会发出蓝火燃烧,颇有遭到轰炸的象征意义。食客十分欢迎,宴席上有这一道菜增加不少热闹气氛。从去年六月起,美机轰炸日本本土的次数多起来了。今年二月中旬,千架以上美机,包括大批B一29重轰炸机,连续轰炸东京、横滨、八幡、长崎、名古屋,馆店里这只名菜就更吃香,怪不得姗姗要做这道菜招待客人了!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姗姗招呼说:“童老伯,请入席吧。不过,不是酒席,是便饭!”
燕翘也说:“主要是谈谈,谈谈。”
大家一起入座。姗姗和李耀宗又端了好几只菜上来。燕东山马上打开了酒瓶,一股酒香立刻扑鼻而来。
燕翘提醒儿子,说:“东山,少喝一点!”
燕东山笑了,说:“还没喝,就先打预防针了!”他替童霜威斟酒,童霜威只肯要一点点,别人谁也不要,都让酒杯空着。
燕寅儿打趣说:“别人没兴趣,酒成了你的专利品,太便宜你了!这顿喝了还想喝!”
童霜威欣赏这家人家的和谐欢乐气氛,举杯说:“翘老,我祝你健康长寿!祝合府兴旺康乐!”
燕翘举举空酒杯,说:“愿我们都老当益壮!愿我们两家都兴旺康乐!”
燕东山干了个满杯,笑着说:“为这些好话我不能不先干一杯!”
大家都笑,然后一起吃菜、闲谈。
燕翘转脸说:“啸天先生,我今天请你来,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下月将公布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名单了。按参政会去年九月修正公布的组织条例,我找了人与我一同向国防最高委员会提出你为候选人,并提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定。这事本来似已认可,但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将你的大作《历代刑法论》及你去年九月在那次会议上的讲话向上头打了小报告,在遴选时竞被上边删去了名字,使我十分生气。本想不告诉你,觉得不告诉你不好。告诉亍你,你可以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而且我很想知道这是谁打的小报告,这个人你也许猜得出。”
童霜威吃着凉拌菜,坦率地带笑说:“多蒙翘老盛情高谊,要推荐我为参政员。李白在《梁甫吟》中说:-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我虽忧国忧民,但觉得做点实事,像教教书、写点文章,必要时参加些活动说说心里话,比干什么都好。删去我的名字,看来是怕我将来会像翘老你一样在参政会上放炮。但说话不一定非做参政员才能说,只要说得有道理、应当说的,今后我仍然要说,要写文章!”说毕,哈哈笑了。他感到自己现在比从前颇有不同。放在从前,听到这样的事,确实会生气。现在,并不生气,名利之心淡薄了,对国民党是看透了,才如此的吧?与此同时,眼面前却浮起了叶秋萍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孔,那双冷冷的眼镜下有肃杀之气的蛇眼。他敏感地觉得小报告很可能是叶秋萍打的。《历代刑法论》送过叶秋萍,冯村的事找过叶秋萍,自己的一些活动,也未必全逃过叶秋萍手下那些特务的眼睛,却忍住没有说。
燕翘听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只是我们这个国家,如果捐弃贤者、埋没人才,总是祸不是福啊!你不气,我为这事却气了几天。”
燕姗姗端菜来了,说:“来来来,-轰炸东京-了!”她一手放下一盘油炸锅巴,一手举起滚烫的烩三鲜往锅巴上浇,锅巴马上发出清脆悦耳的炸裂声,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燕寅儿带点天真地笑叫:“好啦!东京挨炸啦!”用筷子马上去扑灭锅巴上的火焰,有些锅巴已经焦了,她说:“但愿那些反战的日本人不要中炸弹!”
燕东山独自品着酒,说,“炸弹不长眼的!东京的医生有事干啦。”
大家动筷子吃-轰炸东京”。
童霜威不禁感叹地说:“唉,当年在东京时,日本的同学和朋友不少,现在也都该是些双鬓斑白的老人了。轰炸东京,的确振奋人心,也使蒙受侵略的中国人得到一种报复的痛快,却使我不能不想到那些无辜的口本人。他们有的反对日本侵华,有的对中国人友好,只是无能为力。炸弹下去,不分青红皂白,谁知要死多少人。”燕翘吃着锅巴点头:“是啊,啸天先生,你这是仁者的胸襟,军事家是不会这样想的。”
燕寅儿对家霆说:陕趁热吃!你去年秋天吃过-火烧桂林-,今天尝尝这-轰炸东京-的滋味如何!”
家霆不禁笑了,见燕姗姗一直进进出出忙着,这时从厨房里解掉围裙来入座了,说:“姗姗大姐,快来吃吧。今天忙坏你了!”舀了一匙鸡片和锅巴到燕姗姗面前的碟子里,说:“你自己快吃点-轰炸东京-吧!吃了你的这道名菜爸爸正等着你的-内幕新闻-呢!”燕东山又干了一杯酒,说:“姗姗,你就说点内幕新闻给我下,燕姗姗忙着给大家盛饭、端饭,寅儿也去帮忙。燕姗姗说:“希特勒的末日可能今年就要来临!太平洋上进展很快。美军已占领菲律宾、硫磺岛和冲绳。日本国内经济崩溃、政治危机严重。滇湎路、中印公路最近完全打通。这大家都看到报了。在敌后战场,华北、中原、山东、苏北都在局部反攻,听说新四军在杭州、嘉兴、湖州地区活动频繁,苏浙皖一带都巩固了抗日根据地。传说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要拟定中国战区总反攻计划了。”
燕东山脸红红地带着醉意摇头:“这些谁都知道,没听头,下不了酒!要听的是内幕新闻!”
燕翘见儿子有点酒意了,说:“东山!别再喝了!-猫-,给他把酒瓶拿掉!”
燕寅儿照父亲的话做了,说:“大哥,你不爱听,我们爱听,你别打岔行吗?”
燕姗姗笑了,说:“好吧好吧,讲点内幕,也不太多。可不是讲给辞兔听的,是讲给童老伯听的!”
童霜威笑道:“我洗耳恭听。”
燕姗姗有条有理地说:“上月,在苏联克里米亚半岛召开的雅尔塔会议,参加的是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没有我们号称四强之一的委员长。据说斯大林不肯同他见面,他很不高兴。虽然公报中说,会}义讨论的是从东西南北四面击败德国与帮助欧洲被解放国家建立民主政府等计划,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会是必然要讨论打败日本的问题的。不让中国参加这个会,实际是不尊重中国的主权,也无视中国的作用。新闻界听说,他们还以中国-保不住密-为借口,连会议情况也不及时通报中国!”
燕翘气愤:“从历史上看,远东方面战后问题的焦点很可能是中国的东北。我估计苏联最后必然要出兵打日本,打了日本,必然要提出分战利品。倘若雅尔塔会议上背着中国有这方面的默契,那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美国现在摆出盟主的样子,强权政治的色.彩很浓。我历来对这些列强,都是有保留看法的”
童霜威陷入思索,说:“当前最重要的事从表面上看,自然是打败德国和日本。战争旷日持久,人心渴望胜利与和平。大敌当前,团结一致来夺取胜利是大家的心愿。但战后的问题怎么办?中国应怎样才能真正跻身四强?现在都提到日程上来了。目前自己不争气,许多迹象都很不好啊!”
燕姗姗笑着说:“我只管客观报道,不管评论。我再讲第二件:国共谈判,毫无结果。这个月初,蒋在宪政实施协进会上发表演说,以召开国民大会的主张来对抗组织联合政府并召开党派会议的要求,还说政府准备组织一个三人委员会来管理整编共产党军队为国军的一切事宜。三个委员中,一位代表政府,一位代表中共,一位是美国军官。延安公开驳称:蒋介石如果不是疯了就该组织一个人民的委员会来管理与整编蒋介石所统率的军队。蒋介石指挥无能,应予撤职查办,应给抗日有成绩的八路军与新四军以褒奖,禾必请出外国人来压迫异己,对于召开国大,老百姓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童霜威笑了,自嘲地说:“我是国大代表,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
大家都笑着吃菜,李耀宗将一沙锅蹄髓汤端上来。童家霆说:“姗姗大姐,继续讲吧。”
燕姗姗说:“我是个不偏不倚中问路线的记者,只能知道什么说什么。有个内幕消息:盛传最近美国大使赫尔利少将可能会发表一个声明,宣称美国只同蒋介石合作,不同中共合作。倘若这一来,就怕国共问题更加复杂,团结合作更谈不到了!”
童霜威说:“抗战要大家抗!中共抗日到今天已有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军队,想一口吞掉人家,太不实际,也办不到。何况中国的事,被弄得如此之糟。我们国民党腐烂的病症已入骨髓,仍要孤家寡人什么事都一个人说了算,那怎么行?”
燕翘说:“我并不欣赏共产党!但大敌当前兄弟阋墙,实在糟糕。我是希望国共两党捐弃前嫌的。现在,我这种老家伙不值钱了!说话不如放屁!对国民党,我领教得够了!物必自腐然后人侮之。国民党现在自己不争气,又不思上进,非垮不可!我是老国民党人,我的子女我管不了太多,也不想管,你们自己选择!走中间路线也好,左倾也好,要用脑子定,不要老子来定。但我自己,这一辈子是做定国民党人了!我不愿做打倒国民党的事,骂国民党我是要它好而不是为了要推翻它。死了碑上给我写上-同盟会会员燕翘之墓-是我的心愿,不必写我是国民党员!蒋先生抗日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可是这大后方与前线的种种丑恶腐败,病根子说穿了就是在他身上,偏偏却又死顽固以为自己最正确,不肯廓清政治,也无容人的气度与让贤纳贤的居心,饭只想一个人独吃,把中国当作他的私产,连话都不让人讲。我去年在参政会放了一炮后,就有人奉命来劝我别那样!这个国家靠他是治不好的。拜倒在美国佬脚下想靠美国人治国平天下,我看也是妄想。”
燕东山带着酒意大声嚷嚷:“别谈这些了!一谈这些我就更想喝酒!”他又想去拿刚才被寅儿拿了放到茶几上的酒瓶。
燕姗姗拦阻,说:“我也谈完了!你也别再喝酒了!努力加餐吧。”
大家虽然都并不愉快,但用一种解脱不快的态度笑了,一起继续吃饭、喝汤。
饭后,燕东山怕诊所有事,急着先走了。家霆和姗姗、寅儿三个一起谈论筹办《明镜台》的事,谈得兴高采烈。燕翘和童霜威两人一起去促膝谈心。谈话声音很轻。谈到两点多钟,童霜威招呼家霆,说:“你燕老伯要午睡了,我们回去吧。”
父子两人同燕翘一家亲切告别,走出来到了街上,决定步行回去。
童霜威忽然对家霆说:“你知道今天翘老请我吃饭是为了什么事吗?”
“是告诉您关于参政员被上边删掉名字的事?”
“不!”童霜威摇头,“是为了你和寅儿的事。他提出做个亲家。看来,对你印象很好。寅儿是他的掌上明珠!”
家霆脸红了,问:“您怎么说的?”
童霜威叹息一声:“我很矛盾,我也喜欢寅儿,这家人家我也喜欢。但是,我不能忘记素心。我也知道你不能舍弃她的。只能如实把事情告诉了翘老。”
“他听了怎么说?”
“通情达理!认为我们父子很有道德,说:-好在他们还年轻,就看事情的发展顺乎自然吧!-“
家霆点头,说:“爸爸,您如实告诉了燕老伯,很好。我同寅儿是有感情,但主要是同学的友谊。对欧阳,我怎么也不会舍弃她的。真不知她现在怎么了?我真想念她啊!”说到这里,他略略沉默,又说:“我真希望抗战赶快胜利。胜利了,能回到江南,我也许能追踪找到她的!”
父子俩继续往前走。午后阳光和煦,街边走路的人来往挤碰。家霆并排同爸爸走着,问:“爸爸,您说,是谁打了您的小报告又把《历代刑法论》送上去的?”
童霜威哼了一声说:“也许是叶秋萍吧?这种人,于的是这种事!许久以来,我有意不同政界红人来往,更不同干这种血腥勾当的人来往。送他书是因为怕得罪他,也是为了冯村,想不到仍惹了麻烦。我内心只想同那些为了抗战、为了国家民族前途呕心沥血夙夜匪懈的人来往。但很可能就更得罪了叶秋萍这种人。世道人心太坏了!”
两人正走着,没想到迎面驶来的一辆黑色小汽车,忽然靠边-暾-的一声停了下来。童霜威和家霆都一愣,只见车门开了,出来的是穿一套黑色中山装手拿-司的克-的叶秋萍!
正是-谈到曹操,曹操就到-!童霜威和家霆心里都一愣。
谁知,叶秋萍一反平的的阴阳怪气,满面微笑,亲热地拱手说:“啊呀,啸天兄,久不见面了!一直非常想念。今天路遇,太好了!请上车吧,到舍间好好叙叙!”他见到家霆,又说:“公子也一起去吧。”
童霜威同他握手时,心里就想起冯村,看到叶秋萍就不能忘记冯村的死。听着他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对他近视眼镜下那双蛇眼心里反感。但无法用冷淡来对付他的笑脸,见他热情地用手拉着往汽车上去,心里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今天这种态度。下午好在闲着无事,童霜威对家霆说:“你回去吧!我去谈谈就回来。”家霆站在那里,心里忐忑,酌量了一下,觉得不可能是陷害,点头同叶秋萍打个招呼,就回身走了。再回头时,见童霜威已上了黑色小轿车,车子向前疾驶而去,背后扬起一阵灰尘。
在车上,童霜威问:“近来可好?”
计秋萍呵呵一笑,说:“啸天兄,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月已被免下的手令是十个宇:-免去本兼各职,永不录用!-已办了交接手续。现在是归去来兮超然于物外的闲人了。这辆小汽车,再过几天我也不坐了!”说罢,苦笑。
弄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看表情,像是真的,童霜威简直弄糊涂了,问:“怎么回事?”
“哈哈,“叶秋萍脸上又阴阳怪气了,说,“等一会JLN舍下,我陪你喝一盅,好好谈谈,一起都告诉你。我现在很怀旧,老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做邻居时的事。唉,古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其实,飞鸟越来越多,我这把弓并不破旧,鸟未尽而弓藏,可笑!”说完,有一种无声的叹息。
童霜威知道他当着司机有些话不便说,闭上了嘴。车子开到了国府路七十八号,这里是叶秋萍的公馆。
秋萍请童霜威下车到家里坐,说:“我也快搬离这儿了。房子已经找到,远远的在歌乐山附近,打算过一下隐居生活,好好休息休息。”
走进一幢两层楼的灰砖洋房,叶秋萍带童霜威进了客厅,马上有一个高身材的中年女佣送了茶来。童霜威看看客厅的布置,同叶秋萍战前公馆里相仿。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仍旧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挂的仍是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仍是蒋介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和他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墙上雪白,衬着青沙发套,依然有一种肃杀、寒冷、阴森的感觉。
叶秋萍对女佣说:“吩咐厨房弄几只下酒菜,找太太把客人送的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拿来。”
女佣应声走后,叶秋萍说:“啸天兄,我难得这么清闲。自古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啊!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一个筋斗从天上栽下来,真叫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你为人忠厚,我同你谈谈抒抒胸中苦闷也不要紧。我这次倒霉,本来并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却又很明白是为什么!”
童霜威感到他反常,往日的阴沉和胸有城府似乎都丧失了,问:“是为什么?”
叶秋萍笑笑,笑得难看,说:“军统捣我的鬼告我的状,这是一!我也失去了老头子的宠爱,这是二!有人说我贪财爱色,其实戴笠他才是贪财爱色,却平安无事。可见主要是老头子觉得我这把手枪不称心,想换支新手枪用用了!”
女佣和厨师的手脚麻利。一会儿,女佣走来请到隔壁吃饭问里喝酒。
童霜威本不会喝酒。叶秋萍热心邀请,他又想听听叶秋萍谈些什么,就随着进了吃饭问。见一张小圆桌上已放着好几个冷盘和筷、碟、匙、酒杯,两人坐下对酌起来。
叶秋萍同童霜威碰杯说:“我们这社会弱肉强食。你在台上时,吹捧你、巴结你的人拼命鼓掌。你下了台,喝倒彩的、不理你的、踩你脸的人或许就是当年鼓掌为你喝彩叫好的人!朋友像酒,越陈越好。远亲不如近邻!你啸天兄,是局外人,又是做学问的正人君子。我喜欢你这种朋友!”说完,把酒喝干,自己又添满一杯。童霜威只是举杯轻轻一舔,便又放下。
叶秋萍说:“前年,为捕人的问题,上头认为我们行动粗鲁,不讲究策略,造成了不好影响,面斥过我。其实,我明白,是军统告的状。军统找了美国人做娘,早想独揽这种大权。去年,中央党部内突然发现一条标语,这就不得了啦!严令我们彻查。我为这事动了不少脑筋,一无所获,这就糟啦!认为我-有失职守-!”
童霜威不禁问:“什么标语?”
叶秋萍笑笑,取出手帕擤鼻涕,又把一杯鲜血似的红葡萄酒喝净,说:“八个大字:-总裁独裁,中正不正-!你说厉害不厉害?”他又将酒杯斟满,叹口气说:“难办哪!谁知是谁干的?去年的一次会报年,询问河北、山东敌后共区的情况。我事先未准备,戴笠他早有准备,说了一大套,就认为我不行。还有那张可恶的《新华日报》,让我们监视、封锁,又不许放手干。《新华日报》不仅在重庆发行广,送到成都、贵阳等地的时间也比《中央日报》早!诸如此类的事,我在上头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何况还得罪过不少人!军统同我们早就势如水火,偏偏我那在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缅国境线上做了点进口物资买卖,军统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报告,就免了我的职。其实,军统干的这种事最多,有什么理可讲?”童霜威听他这样说,丝毫不同情,不由得笑着说:“秋萍兄,说起打小报告的事,我倒想问一问:是否有人也打过我的小报告?把我写的《历代刑法论》送到上边去,还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会上的讲话也打了小报告?”
叶秋萍喝着酒,夹冷盘里的腊肉吃,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啊!”忽又笑着说:“啸天兄,你的小报告,我们是从来不打的。我这人很讲友情:你为冯村事写了信给我,我不就让他们释放了吗?你刚才说的事,如果有,我看是军统干的!他们的网密得很!人员差不多有五万名!五万名哪!”
也听不出叶秋萍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把这事从自己身上推得干干净净。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闷着头吃碟子里的香肠。对叶秋萍的事不感兴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够多了!倒霉也活该!掉转话题问:“管仲辉不知现在怎么了?有消息吗?”-是啊!”叶秋萍点头,“我们三家战前都住潇湘路。邻里之情嘛!管仲辉这个老滑头,听说他在那边既有官又有钱,吃喝嫖赌得意得很。当时,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其实这小子我了解。他脚踏两条船:这边胜了他是派去做假汉奸的;那边胜了他就是真汉奸了!去年,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干脆甩开了我。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这些事儿了!”
听叶秋萍骂管仲辉,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西安事变发生时,在南京潇湘路上管叶之问的那场暗斗,心里感慨很多。
叶秋萍劝童霜威喝酒,突然说:“啸天兄,听说你现在思想左起来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惊,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说:“秋萍兄,听谁说的?”
叶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声擤着鼻涕,说:“不必瞒我。我当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边找出路,并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说:“照秋萍兄的说法,你也要到左边找出路哕?哈哈!”
叶秋萍也笑,喝着酒摇头,说:“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经质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阴阳怪气地说:“我双手都有共产党的血!他们不会要我!我也不会找他们!”
童霜威身上悚然发冷,心头涌起恶感,很想马上离开。
叶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们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谢元嵩吧,你知道不?经商得意发了不少财,由成都搬来重庆住了。居然要组织政党,还将他在成都办的报纸《老实话》搬到重庆来。看来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价而沽了!”
童霜威想起谢元嵩,心里就作呕,说:“我同谢元嵩哪是什么好朋友”
“他亲口对我说的!”
“此人不可交!我早同他不来往了。”
叶秋萍继续说:“他有野心,可能你也知道。法国大革命时,在巴黎旺多姆广场,有人用绳子套在国王铜像的脖子上拉倒它。结果铜像倒下来把拉的人压死了!我是说:谁想拉倒铜像,就有这种可能!……”
童霜威厌恶这个下了台的可怕人物嘴中的威胁气味,忍不住说:“你是指谢元嵩吧?不过,唉,你是忠心耿耿保护铜像不让人去损坏它的,结果却……”
叶秋萍带着酒意叹着气说:“是呀,所以我现在深深感到虽然战略反攻算已开始,抗战胜利也无问题,但这国家将来非乱不可!乱就乱吧,越乱越好!人心不平啊!我这样的人,一片愚忠,居然还要被谤免职,落得下场可悲,这世道还不该乱么?”他目光锐利,有些残忍,语气里带着嘲弄。
干尽坏事的人,老想把自己说得十分圣洁。倒了霉的坏人,也希望别人倒霉。童霜威感到无言对答。
叶秋萍忽然笑笑,带着酒意又自嘲起来了:“其实,我也该满意了!武则天时代的周兴和来俊臣二人都曾出过死力支持武则天执政,声势赫赫,名相狄仁杰都怕他们。最后,来俊臣奉武氏之命杀了周兴,来俊臣本人也为武氏杀了。武氏最后之所以要杀周兴和来俊臣,是因为他俩知道她的隐私太多了。我做调查工作多年,只仅仅是被免职,我应该很庆幸,也很满意了!”说完,神经质地哈哈笑将起来。
这段历史,童霜威熟悉,《三朝三帝论》里写到这一段。但,童霜威不想听他再扯什么了,说:“秋萍兄,我看你有点醉了,休息一下吧。我要回去了!”心里想:这个虚情假意阴险毒辣的可怕人物,从此就像泥沙一样沉底了吧?
叶秋萍并不醉,关照用汽车送童霜威,临别时说:“啸天兄,-过时的凤凰不如鸡-!以后,一时难能见面了!我搬到歌乐山后,打算闭门不出,读读书。但愿抗战早日胜利,我们将来在南京潇湘路能够见面重温当年比邻而居之乐。”
说这话时,他那阴阳怪气又倒霉泄气的脸,真比鬼怪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