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2月——1944年4月)
战争给人以灾难。
当人面对灾难时,必须坚强。”经不起不幸乃不幸之最。”这是说:莫向不幸屈服,人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无畏地向不幸挑战,改变灾难,消除灾难!
一
人生有许多事真像做奇异的梦,想也想不出料也料不到。童霜威如今与军委会委员长汉中行营主任李宗仁及他的驻渝办事处长杨忆祖一同坐着小轿车,由重庆到达成都游览,就有这种感觉。童霜威早向往天府之国锦绣蓉城了。这座有两千多年悠久历史的文化古城,汉时,蜀郡蚕桑发展,织锦工艺发达,官府统一管理大量官奴从事织锦,在南门外设立锦官城,流经城南的府河被称为锦江。所以锦官城名闻遐迩。秦汉以后,成都一直是西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抗战以后,这里华西坝集中了许多大学,从下江来的文人政客也都在此居住。城市繁华,生活似比重庆要胜上一筹。最令童霜威向往的是名胜古迹:浣花溪旁的杜甫草堂,松柏掩映的诸葛武侯祠,东郊濒临锦江的望江楼,百花潭北岸的古老道观青羊宫……历代文人留下的诗文极多。唐朝大诗人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有将近四年时问定居在成都。流传至今的一千四百余首杜诗中,有八百多首是在四川写的,其中许多名篇都写于成都。童霜威素来喜爱杜诗,也同情杜甫的遭遇。多么想看看-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杜甫草堂遗址!多么想看看杜甫诗中吟诵过的-蜀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武侯祠!又多么想体味一下春雨时节-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啊!
那天晚上,杨忆祖突然陪同由汉中乘小飞机到重庆参加军事会议的李宗仁到余家巷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正独自在家研墨写《三朝三帝论》,对李宗仁的热情来到,心里不免感动。李宗仁还特地带了汉中产的两包黑木耳、天麻馈赠。
李宗仁同童霜威的交情其实并不深,只是在民国十九年春天,李宗仁站在冯玉祥和阎锡山一边,同蒋介石进行了中原大战,任-中华民国陆军-第一方面军总司令,并进军武汉。7月,被蒋击败,到民国二十年五月,李宗仁又联合粤系陈济棠反蒋,任第四集团军总司令。到十二月,李宗仁和胡汉民、陈济棠等在广州发出通电,要蒋下野,蒋介石被迫辞去本兼各职。李宗仁到南京参加了国民党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当他在南京时,童霜威同他有过些来往。他看望过童霜威,童霜威也看望过他。他那反蒋及主张抗日的态度,虽使童霜威当时认为炙手,但反蒋及抗日都有道理。李宗仁曾有一篇《焦土抗战论》的文章,在民国二十二年发表在报上,许多报纸都转载了,焦土的立论虽不免偏颇,抗日的决心是坚定的。”一?二八-后,童霜威到广西游览桂林,见抵制日货十分彻底,当时李宗仁盛情招待,童霜威曾向新闻记者发表谈话,赞誉不让劣货销售的做法,赞美了李宗仁。李宗仁这人表面给人一种朴实、诚恳、虚心的印象,又有礼贤下士之风,为人确也比较忠厚,像个长者。身为军人,从来不殴打辱骂下级和士兵,都给了童霜威好印象。所以《历代刑法论》出书后,童霜威给李宗仁和杨忆祖都寄了书。
现在,童霜威正在失意之中,余家巷的住房简陋狭小,汽车只能停在上边陕西街口路边,来客要拾级上下。李宗仁亲自来看望,实是出于意外。自然有一种虽未表达却蕴藏心中的知遇之情。谁知,李宗仁不仅是来看望,也不仅是表示了感谢赠书,他对《历代刑法论》颇多赞扬,还邀童霜威一起到成都游览,说:“啸天兄,我特来约你明日同去蓉城小游。久闻成都物华天宝,风景秀丽,总无机会。如今我在汉中,名义上虽然负责指挥第一、第五、第十三战区,事实上日常待决的事务极少,与在老河口管第五战区的忙碌生活迥然不同。日长无事,简直有髀肉复生之叹,趁来渝开会之便,成都有个熟人邀去住几日。我就想到请你同去,不知有此雅兴否?”童霜威历来爱游山玩水。这一向,有一件差强人意的事,就是复兴大学校长张友山专诚送来了聘书,聘童霜威为法学院教授,开《历代刑法论》选修课,并为历史系讲-评史论古-选修课,让寒假结束开学后每周去北碚夏坝讲课两次,每次两节课。这事先是磋商过的,校方本要请童霜威为中文系讲《唐诗宋词》选修课,但童霜威提出开设-评史论古-课,校方同意了。这样,就是每周连续讲课四小时。答应了复兴大学的聘请后,童霜威决定辞去赈济委员会的那个空头委员,也辞去杜月笙那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设计委员的职务。他写了一封信给赈济委员会,又写了一封信给杜月笙请胡叙五转交,表示了感谢之意。他内心对杜月笙怀着感谢,但觉得自己有自己的身分,同杜这样的人还是不亲不疏最好,靠杜月笙施舍终是可悲。辞去了这个职务,不拿杜给的-车马费-了,心里坦然得多。童霜威这一度因冯村的事仍在苦闷之中。冯村的病脱离危险后渐渐痊愈,陈玛荔也设法给家霆代转送过几次食品、衣物及零用钱,只是事情仍旧拖着。如今,快过农历年了,也还难以看出很快就会释放的迹象。所以他想:与李宗仁同去成都一游,散散心,何乐不为?好在去的时间很短,家霆独自在家,上课、吃饭,一切正常,无须挂念。而且,童霜威心里还有一件事,听家霆从谢乐山处得悉:谢元嵩已经由美国回来,监察院有人抓他在上海附逆的辫子,他自己识相,就去成都做寓公了。听说成都一家大学聘他作了教授。他的住址是永安街三十五号,与画家徐悲鸿的住处不远。童霜威对谢元嵩恨之入骨,早先听说谢元嵩由美回来后,仍要飞黄腾达,愤愤不平。现在知道谢元嵩并未到监察院任职,也没有新的任命,比较欣慰。想到自己在上海被他害得好苦,后来又被他出卖,对谢元嵩的那份仇恨总是无法发泄。真恨不得见了面咬他两口。现在,有了去成都之便,就想抽个时问前去当面痛骂他一场,出出心中之气。
因此,当李宗仁当面邀约去成都时,童霜威对李宗仁说:“德邻先生厚爱,自当从命。我对芙蓉城也早心向往之了!晋人左思在《蜀都赋》中说:-既丽且崇,实号成都-,南宋陆游曾写诗说:-老天白首欲忘归-,能去一游,真是幸事!”
这样,李宗仁戎装佩三星上将衔,披了黑斗篷,杨忆祖穿二星中将军装,穿黄呢军大衣,与穿西装外加黑呢大衣戴礼帽的童霜威一同坐小轿车,沿重庆到成都的公路,经青木关、璧山、永川、隆昌、内江、资中、资阳、简阳而到成都。有了杨忆祖和司机同去小游,李宗仁副官也未带。
招待李宗仁的,是抗战开始前两年被蒋介石以-剿共不力-的罪名撤职罢官的川军师长饶颂天。他瘦黑矮小,光头高颧骨,除了两只鹰隼似的,看不出是军人。虽然息影成都,仍是各方权威袍哥拥护的-总舵把子”,是-仁-字堂的-坐堂大爷”,所以依然威风赫赫,带着几个姨太太过着骄奢的退隐生活。公馆在桂王桥东街,是那种中西合璧建造的庭园房屋,有洋房,有平房,有小巧玲珑的花园假山石。李宗仁来到,他对所有来客都暂停会见,把一幢洋房的二楼全部腾出,给李宗仁、童霜威、杨忆祖都安排了讲究的卧室,吃饭都安排了川菜风味的上等酒席,一般总是八个围碟、十个正菜、四个热吃、五道点心。饶颂天酒量大,谈风健,气管炎、肺气肿严重,还吸鸦片,也不忌烟酒。看那样子,不是长寿之人。他那身体不能陪同游览,只能在家应酬。这样反倒少些客套。来到成都的第二天上午,李宗仁、童霜威和杨忆祖就乘坐由重庆来的自备轿车由饶府派了一个青年管家导游。
李宗仁主张先玩武侯祠,征求意见说:“啸天兄,你看好不好?”童霜威笑着说:“德公是军事家、政治家,武侯也是军事家、政治家,今人拜古人,先谒武侯祠当然好。”
李宗仁哈哈笑了,那张高颧骨、阔嘴巴的脸上有三分得意,说:“啸天兄过奖了!过奖了!”
杨忆祖也赔着笑,点着头。这是个对李宗仁忠心耿耿的办事处长,为人比较厚道,脸皮黑红,身材魁梧,军帽下剃着光头,挂着金闪闪的两颗星,威风凛凛。只是在李宗仁面前,由着李宗仁同童霜威谈,自己像个副官似的,不甚讲话,却时时处处照顾着李宗仁的一切。
车到武侯祠,三人下车,由饶府的青年管家带路跨入武侯祠。武侯祠坐北朝南,主要建筑落在一条中轴线上,经过大门、二门,先到刘备殿、过厅,再到诸葛殿。刘备殿的正殿有刘备的泥塑贴金坐像,东西偏殿是关羽、张飞塑像。殿前左右两廊有文臣武将彩色塑像共二十八尊。东廊文臣以庞统为首,西廊武将由赵云领先。诸葛亮殿正中为武侯贴金塑像,手执羽扇,栩栩如生,西侧是他的儿子诸葛瞻和孙子诸葛尚的塑像。三人在殿前殿里站了一会儿,童霜威特别喜欢赵藩写的一对匾联,不禁站着看了又看。那对联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①。
李宗仁见童霜威老是在吟阅这副匾联,也伫立看了两遍,忽地说:“不审势即宽严皆误,说得对啊!”忽又自言自语:“蒋先生不知来此看过这副对联没有?”
童霜威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佯作未听见,没有答理,心里却想:这副对联的寓意和哲理都很深,指的古人,说的今人。今天的人确是可以得些启发的。
三人在青年管家导游下,又经过桂荷池西,穿过绿竹掩映的红墙夹道去看刘备墓园。那墓封土有十多米高,周围达一百八十米,有-汉昭烈皇帝之陵-石碑在前。刘备于公元二二三年病逝在白帝城
①赵藩(1851一1928):云南人,白族,清末曾两任四川按察使,长于书法及题咏,后来赞助过辛亥革命。民国后做过云南省图书馆馆长。
永安宫后,五月运回成都,八月葬在这里。
童霜威说:“这种君臣合庙的情况真是少见!有意思的是明明是刘备墓,却被叫作武侯祠。千秋后世,臣反而压倒了君!可见世人对诸葛亮的崇敬,也说明一个人主要应是依他的功绩,对民众的贡献,他的人品、道德、文章来评价的。而不仅仅因为你是皇帝,百姓就尊奉你!”
李宗仁注意地听了,颔首笑道:“有见地!有见地!……”他似乎想借题发挥讲些什么,吞住了没有讲。稍停,却又笑着说:“刘备宽厚待人,从不忌才,所以他能有诸葛亮悉心辅佐。我们有的人,多疑而忌才,亲小人而远贤臣,最怕臣属功高震主,是不可能像诸葛亮这样得人敬重的!”见童霜威微笑点头,又说:“有件事很有趣,接替我任五战区司令长官的刘峙,是个胆小而屡战屡败的庸才,可是蒋先生说:“刘峙指挥作战是不行,但是哪个人有刘峙那样绝对服从!-哈哈,有趣不?”
童霜威听了,摇头说:“不仅有趣,而且可悲!”稍停又说:“从历史上看,凡是爱用奴才的人,每每是暴君或昏君。桀纣是暴君,阿斗是昏君。”
李宗仁咧开阔嘴笑笑,没有说话。只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开武侯祠,驱车到了西郊浣花溪畔的杜甫故居——草堂。这是杜甫在公元七五九年冬天,流寓成都时结庐而居的寓所,先后在这里住了近四年,写诗二百四十余首。五代前蜀时,写那首-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大诗人韦庄,寻到了草堂遗址,重结茅屋,使之得以保存。此后历代都有修葺扩建,可惜保护得不好,园林内虽清幽别致,竹林与树木茂盛,小溪蜿蜒,但颇有一种衰颓、寥落的凄凉景象。童霜威想起杜甫为避战乱在此地的落魄失意与贫寒闲散,想起了杜诗中的惊惶凄苦及勉强作出的悠闲疏放,不禁心上感慨,甚至觉得自己此时更能体会杜诗中的感情与抒发。
去年由沦陷区来到大后方,途经成都,行程匆匆,成都的名胜古迹一处都没有游赏。同柳忠华是在成都分别的。从那,就不知他的下落了。现在来到成都,在草堂想到了杜甫诗中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童霜威不禁牵动思念,心潮汹涌。
他记得当年在杜甫草堂前面有一株古楠,杜甫曾前后专为这株楠树写过三首诗。其中《枯楠》一首表露的是:楠木乃栋梁之材,却无良工赏识;那种贱材榆木,反被做成金露盘为朝廷重用。原诗已记不清,诗意却还在。想着这首诗,又想着自己的不得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寻找起那棵楠木来了。原来的古楠自然早该不在,但远处确有一棵楠树亭亭玉立。四川的土壤据云适合楠树生长。说不出为什么,看到有这么一株楠树葱茏苍翠挺立在那里,童霜威心中感到一种欣慰。
李宗仁逛草堂不像逛武侯祠那么有兴趣,只是说:“荒凉得很!有点破落了!”又告诉童霜威:“我在老河口前后住了五年。老河口附近酌武当山,据说明朝皇帝曾封之为五岳之王,我在炮火战争戎马倥偬中,偶发雅兴,曾数次去游玩武当山。层峦叠翠之中,宫阙如云,壮观美丽。前年初秋,我曾想邀你去游游武当,你未能去。可惜现在到了汉中,无法再邀你去同游武当了。武当风光,比这里要有个看头。”
草草看了草堂,汽车又开到青羊宫去。
青羊官即唐玄宗幸蜀时所居行宫,原是天宝中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所建使院。当时应是非常华丽的。唐玄宗去后,臣下不能再住,因此改为道观。在成都通惠门外南面百花潭北岸,是成都最大最古老的道观。现存殿宇建筑是清代重建,主要建筑有灵祖楼、八卦亭、三清殿、斗姥殿等。
三清殿里供三清贴金泥塑巨型坐像,左右有十二金仙坐像。殿内香案前有两只铜羊。其中一只单角铜羊,是清朝雍正元年铸造,形象古怪:虎爪、牛鼻、鼠耳、龙角、蛇尾、马嘴、兔背、羊胡、鸡眼、猴颈、狗腹、猪臂。另一双角铜羊,外形就是真羊,是清代道光九年所铸。
童霜威和李宗仁、杨忆祖一起看了两只铜羊,都夸那只单角铜羊怪异少见。青羊宫不大,兜了一圈,李宗仁已无兴趣。有卖腊梅的少女来兜售。童霜威不禁想起南宋时陆游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的参议官,只领俸禄,无事可做,与自己干那国史馆委员的闲差一样。那时,陆游总是骑了小马在青羊宫、浣花溪这一带饱看梅花,呆呆地若有所思。他晚年回到绍兴后,还常回忆成都看梅的情景,写诗道:“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童霜威掏钱向少女买了一束腊梅,腊梅幽香袭人。闻着梅香,心里忽有一种难以诉说的忧伤,也不知是伤往事,还是忧国家。
做向导的饶府青年管家介绍说:“青羊宫向来以花会出名。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日李老君生日,在这里举行庙会,又因传说这天是-花朝-,百花同时开放,所以称为花会。一千多年来相沿成俗。可惜长官来早了,要是迟些日子来,花会可有个看头了。”
李宗仁听了,笑着对童霜威说:“我到底是军人,在这抗战之中,头脑里放的总是军政大事。虽想风雅一下,花花草草还是吸引不起我多大兴趣。成都名胜古迹虽然不少,上午速战速决玩了三个地方,似乎已经兴趣索然了。不知啸天兄如何?”
童霜威一上午匆匆跟李宗仁-速战速决”,忽然觉得同李宗仁一起游览,颇有点像《儒林外史》上马二先生的游山玩水,比走马观花还不如。不知为什么,有些疲乏了,说:“是啊,年轻时我酷爱游历于山水与名胜古迹之间,如今一是年岁大了些,二是与德公一样,也是满脑家国事,不胜苦闷情,所以玩兴也就小了。”说完,唏嘘一声。
李宗仁似乎注意到了,对杨忆祖说:“我们回饶公馆吃中饭吧。
下午休息休息,我想同啸天先生在家谈谈。”
回到饶公馆吃饭,饶颂天和三姨太、四姨太热情迎迓接待。三姨太原是唱四川扬琴的,四姨太是高中毕业学生。两人长得有点相像,三姨太老式打扮,四姨太新式打扮,都很会劝酒敬菜。摆的一桌酒席十分丰盛,最后是吃毛肚火锅。有水牛的毛肚、牛肝、牛腰、鸡鸭血、猪脑花、猪脊肉、鳝鱼片、莲花白等盘碟,用麻油加调散的鸡蛋清在火锅里烫了蘸食。大家都听健谈的饶颂天摆龙门阵,一会儿说成都正在赶建大飞机场,风雨无问,限期赶成;一会儿又谈起军政部在成都成立教导团集中训练四川各地参加远征军的知识青年,打算送去缅甸作战。……李宗仁食量极大,吃了火锅毛肚,居然又打了四个生鸡蛋在火锅里烫熟,都大口吃了,真是颇有军人风度。
童霜威饭后午睡片刻,起身后洗了脸,见杨忆祖来了说:“德公也醒了,想请先生去谈谈天。”
童霜威去到隔壁李宗仁房里,见李宗仁神采奕奕地在看报纸,觉得他精神真好。先一会儿,童霜威睡午觉时,李宗仁还在隔壁同杨忆祖聊天,现在童霜威小睡醒来,他却早已醒来在看报了,笑着说:“德邻先生,怪不得你在台儿庄打仗调度有方,连时间的运用也一环扣一环,紧凑不凡。”
李宗仁起身谦和地给童霜威斟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请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说:“啸天兄,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可以倾心交谈。上午我听你说-满脑家国事,不胜苦闷情-,不知为什么事,我可以帮助的吗?”他的态度朴实、关切。
童霜威见他忠厚诚恳,忍不住把冯村的事讲了,最后说:“特务为非作歹,权势过人。国家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李宗仁听了,问:“这个冯村,肯定不是共产党吗?”
童霜威明白李宗仁历来反共,所以说:“他做过我秘书,是个我信得过的人。”
李宗仁点头,说:“无论如何,我来托人办一办。当然,未必一定立刻见效。但多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好的。”又说:“不择手段,豢养特务,这种暴政,罄竹难书,是由来已久的了。但现在确是更厉害了!一人当国,耍权术,排除异己,当然要靠特务来做爪牙,真叫人为中国担忧。”他这指的谁,童霜威一听就明白。
童霜威说:“去年十一月,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申明东北、台湾、澎湖群岛等都应在战后归还中国。接着罗、邱、斯德黑兰会议,宣言一致要给德国以最后打击。德日的失败是必然的了。中国的抗战使蒋先生地位越来越高,也使人越发担心他一人独裁。他独裁,国家不可能统一富强,百姓也不能有安居乐业的的子过。”李宗仁点头,说:“蒋先生的为人,我是深知的。国家在大兵之后,疮痍满目,哀鸿遍野,当国者如再以国事逞私欲,事情更办不好。”说到这里,他似乎想改换话题了,说:“抗战胜利终究只是时间问题,我最担心的是胜利后,苏俄和中共将变成我们最头痛的难题,不知你是否这样看?”
董霜威听得出李宗仁话中的反共气息,心想:我们虽都看到了战争胜利后问题可能更多,看法却明显不同。你反共,我却觉得国民党腐烂得太厉害,共产党正在大发展,反共解决不了中国的实际问题。我同你何必在这问题上深谈?就敷衍着说:“很想听听德公高见!”
李宗仁大口呷着茶说:“我在重庆时,曾与英国大使和邱吉尔驻华军事代表卫阿特将军讨论过,我认为:西方国家与苏联,由于政治制度不同,战前已成水火,战时才暂时携手。一旦大敌消灭,必定又会针锋相对。为减少战后的困难,第二战场千万不要过早开辟,应让苏德拼死纠缠,最后德国投降,苏联也元气耗尽。这样,二次大战后的世界便要单纯多了。”
童霜威大吃一惊:为了反共竟会有这样奇特的想法,心中不以为然,脸上没有表露,只说:“不过,这样一来,战争旷日持久,欧洲各国百姓固然受罪,亚洲战局也要拖延时日,对中国抗战,恐怕也不利。德国如早败亡,苏联回身对付日本,对中国也有利。”
李宗仁右手握着拳摇头:“不不不,中国首先应当看到的是一个共产党的问题。从历史上看,战胜一场战争并不难,难的是处理战后问题。战后中国存在的国共问题,这种困难将甚于战时百倍。如果把苏联削弱,对我们将来处理中共问题绝对有利。而且,盟国千万不必要求苏联对日参战,免得将来苏联出了兵,进入我国东北在日本问题上分一杯羹,也会使中共问题引起中苏纠纷。”他说话时十分自信。
童霜威发现李宗仁主见很强,谈的话都从反苏反共考虑,并不是从抗战及反法西斯战争考虑,怀疑李宗仁的这些想法,可能如今中枢最上层的军人从蒋介石开始都一样。也猜测李宗仁这次从汉中来重庆开军事会议说不定发表过这种论点,不禁为抗战的可能继续拖延时日以及即使胜利以后战局必然更为棘手而忧虑了。见李宗仁望着他似乎等待他的评语,只好似是而非地说:“德公确有独蓟见解,独到见解!”
李宗仁听了,高兴地咧开宽嘴,笑笑说:“我是在汉中空闲无事,才有工夫对今后中外大局的演变作一番冷静的思考。”忽问:“啸天兄,你早年留日,对日本熟悉,有个问题倒想请教:我认为德国一旦投降,日本不久也必然屈膝。但美国人却认为日本民族性强悍,德国败后日本还会打下去,直到最后。不知你以为哪种看法正确?”
童霜威说:“日本民族笃信武士道,是事实。现在他困兽犹斗,军事上给中国的压力仍很大。到他真正失败时,进攻日本三岛或进攻东北,按常理估计,自然要付出高昂代价。但历来无论中外,-兵败如山倒-是军家常例,主帅丧失斗志,将士就会解.甲。如果德国战败,日本势必气馁,即使不想投降,最后恐怕也由不得它自己做主了!所以,早点打败德国,还是必要的。”
李宗仁好像未注意到童霜威这最后一句话的真实用意,说:“在战争史上,未有攻不破的要塞。日本侵华企图征服中国,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补救的错误-兵凶战危-,古有明,日本的大政方针出发点已错,玩火自焚是理所当然的。”说到这里,他又起立给童霜威斟茶,忽然说:“啸天兄,你久负才名,我对你的文章与见解,早就钦佩。有件事早想向你提出,又不知你是否能俯允,所以未曾冒昧。这次同游成都,在途中交谈了不少,颇为投契,双方了解更多。你在重庆赋闲,我深为不平,想请你到汉中去。行营建制上有秘书长一职,现尚空缺,大驾如去屈就,好经常面聆教益,不知尊意如何?”
童霜威感谢李宗仁的好意,但心中暗想:汉中行营实际是个虚设机构,无实际职权,让李宗仁干这差使,目的是把他明升暗降调离有实权的五战区。你李宗仁在汉中坐冷板凳,我何必去陪坐?而且,此人虽然待人比较忠厚诚恳,看来不无野心。他的礼贤下士,未始不是想今后有所作为。可是他对自己过于自信,又坚决反共,看不到时代发展的趋势,看不到人心的变化,却又未必肯听人劝导。与他谈心,终不如与冯玉祥、程涛声那样亲近。保持一个情谊似比去做他的幕僚为好。且我现在已经不愁生计,离开重庆去到偏僻的汉中,也是得不偿失。因此,婉谢说:“感谢德公厚爱,只是我目前已经接聘复兴大学,出尔反尔不好。且正在写《三朝三帝论》,需在重庆查阅资料。小儿又在上学,将他一人丢下也不放心。是否请俟诸异日,再供驰驱?”
李宗仁缓缓点头,遗憾地说:“那好,那好。我所以犹豫的,是汉中虽然民俗淳朴,确实闭塞,怕贻误大驾蹉跎年华。既然如此,只有以后借重。我想,以后总是会有机会合作的。”
谈到这里,杨忆祖进来了,拿来了崭新的大笔、砚台、墨锭和大张的宣纸,说:“饶公馆没有大笔,这是特地去买来的。不知合用否?德公想请童先生留一幅墨宝作为游成都的纪念。”
童霜威听了,心里高兴,说:“好好好,我马上就写。”
杨忆祖在桌上放好笔砚,铺好宣纸,舀水替童霜威磨墨。
童霜威饱蘸墨汁,思索了一下,在宣纸上满怀激情和才气,如洪峰奔泻地写着:
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鹚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随游锦官城录杜部《奉侍严大夫①》七律呈德邻先生雅正。
童霜威
民国三十三年二月
李宗仁与杨忆祖在一边看着童霜威挥毫写字,一边看一边赞好。写完,李宗仁咧开大嘴哈哈笑了,说:“兄弟是军人,不懂得诗。不过了这诗里的有些含意还是懂得的。哈哈,很好,谢谢。”
童霜威注解似的说:“严武当年,史书载其善于治军,-虏亦不敢接近。德邻先生抗战初期大
①严大夫:指严武(726-765),华阴人,初为拾遗,后以军功封郑国公。
捷于台儿庄,在五战区期间也是战绩辉煌。我这是借杜甫的诗献给你,聊表对抗日名将的仰慕及知己之情,字是写得不好的,做个纪念罢了。”
后来,饶颂天来了,走路轻飘飘。他鸦片瘾大,此时,大约吸足了鸦片来的,显得精神抖擞,谈风更健。但谈的不外是关于成都的吃喝、成都的典故、当年川军将领间发生的一些纠纷,并且建议明天该到望江楼和宝光寺去看看。童霜威听得无味,见李宗仁也听得无味,幸好不久就亮灯开晚饭了。饶颂天请大家下楼去吃饭,照例又是摆了酒席,大吃大喝一场。
只是在吃酒席时,忽然送来一个急电。杨忆祖看了,立即在席上将电报送给李宗仁看了,说:“重庆办事处来的,说军委会请德公立即回去,还有重要事要商议。”
灯光映得李宗仁那张酷似农夫的脸明晃晃的,灯光也映得他军装领口的三颗金星亮闪闪的。李宗仁看了电报,笑笑说:“嗬,盯得真紧!……”想说什么却没说,吃着盘中由饶颂天三姨太夹了敬来的怪昧鸡,对杨忆祖说:“晚饭后就启程吧!”说着,歉意地对童霜威说:“啸天兄,抱歉之至。本想邀你来悠闲几天好好谈谈的,没想到戎马倥偬,才来却又要走。这样吧,我建议你就在此再住住玩玩。”他转向饶颂天说:“请你代我招待招待了!”
饶颂天放下酒杯,连忙说:“自然,自然!童委员来到,寒舍生光。一定请再多住住。我这里有车有人,可以陪你游览。可以将成都没游过的地方都看一看,还该去都江堰、青城山一游!倘若想去乐山、峨眉,也极方便。”
童霜威正吃着樟茶鸭子,心想:也好!来此一趟不易,我还未见到谢元嵩。望江楼也早想能游一游。就在这里留上一二天吧!因此点头说:“德公军务在身,颂天兄又这样盛情,我就再留一二日,看看望江楼并访问一下熟友就回去。”
晚饭后,李宗仁雷厉风行,收拾了东西就同杨忆祖上车返回重庆。临别,童霜威送他上汽车。他紧握着童霜威的手,模样十分朴实诚恳,说:“成都之游,虽然时间短促,很尽兴。承赐墨宝,我会裱好挂起来的。我说过,以后要借重。我没有别的优点,但历来能对人推心置腹,重才如渴。希望以后勿断联系。冯秘书的事,我不会忘,回重庆当即去办。”
童霜威见他这番话情深意长,不禁感动。同李宗仁握别后,又同杨忆祖握别,看到那辆轿车驰远了,才同饶颂天等一起进屋。第二天上午,是个阴天,饶公馆派小汽车送童霜威去东门外游锦江河畔的望江楼,并让昨日伴游的青年管家陪同导游,童霜威婉谢了。他宁可独自一人前去,可以更自由自在些。
他把望江楼想得很美,可能是由于那里有唐代女诗瓜薛涛遗迹造成的印象吧?那里有一口薛涛留下的古井。薛涛一生爱竹,在诗中称赞竹-虚心能自持-、-苍苍劲节奇”。后人为纪念薛涛,在-薛涛井,,望江楼畔种了许许多多竹子。薛涛早岁住在万里桥西百花潭,中年移居浣花溪旁,晚年住在碧鸡坊。相传薛涛生前在浣花溪、碧鸡坊兴建有浣笺亭和吟诗楼,早已圮废。这口古井,传是薛涛汲水制诗笺用的。薛涛,字洪度,原籍长安,随父宦居蜀中,自幼才智出众。她能诗善文,谙练音律,时称女校书,与她同时的名诗人元稹、白居易、杜牧等对她都很推崇,写诗与她唱和。在《全唐诗》里有《洪度集》一卷八十九首,说明她的诗作大部散失。这更使来寻幽访古的童霜威有一种悼失之情了。
出东门口约四华里,到了望江楼。翠竹夹道,岸柳石栏,亭阁相映,极有诗情画意。童霜威独自看了那儿有清朝康熙六年成都知府翼应熊手书-薛涛井-三字的古井,用手摩娑井栏,不胜怀古之幽总。看了清人石刻的薛涛画像,薛涛很美。不知怎么的,使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妻子柳苇。柳苇的才华,如果向诗文方向发展,肯定也是个在诗文上有造诣的才女呢!据说薛涛死后葬在这一带附近,坟墓早已湮没不知去向。柳苇死在雨花台,柳忠华给她在死难处立十——V碑,但尸骨也早不知湮没在何处了!想起这些,心里发酸,意兴阑珊。忽又想起在缙云山上带发修行的卢婉秋,更加游兴扫尽。
游客不多,他却感到清静宜人。他走到那座高大的矗立在锦江岸边的木质结构的-崇丽阁-里来了。这该是清朝建立的吧?鎏金宝顶,回廊环绕,因为可以望江睹景,民间称之为-望江楼”,反倒把原名压倒了。他望一下锦江的江水,江水很小,岸边有挖掘的痕迹,也胡乱散放着些大石块和石鼓模样的东西。早听说:政府听人举报,说锦江里有张献忠当年兵败时埋下的金银财宝,所以调了抽水机来抽水挖宝,只是劳而无功,看样子,现在已放弃不挖了。他又慢慢踱到了-濯锦楼-畔。楼阁枕江而立,四面均有门窗,
像船形,周围花木扶疏。再走到旁边,是吟诗楼,大约是依据薛涛生前的吟诗楼修建的吧?四面敞轩的吟诗楼,在竹影树阴之中,别有一番雅趣。在这里,想起了薛涛的名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不禁又忆起了柳苇。
他刚踏上回廊,迎面有一个游客走来,定睛一看,实在喜出望外,高叫一声:“啊!振亚先生!是你啊!”
遇到的正是程涛声。他也是独自在此游览,高兴地说:“啸天兄,你怎么独自也在成都呢?”
两人一同走到江边。四边无人,水声潺潺,翠竹摇晃。童霜威如实将李宗仁邀来小游的经过讲了,也说了李宗仁要邀去汉中行营任职自己婉辞的经过,更说了自己日内就回重庆,将到复兴大学任教的事。
程涛声听了,高兴地说:“我来这里,是来开民主宪政促进会的!其实,你不是国大代表吗?你也参加一个吧!”
童霜威问:“民主宪政促进会?”
程涛声做着手势说:“是呀,上月我们在重庆江家巷迁川工厂联合会大礼堂开了宪政问题座谈会。各界名流有六十多人参加。这是通过座谈时事联系和团结一些上层人士和各界名流,从事民主宪政运动,敦促当局实现民主政治,早日实施宪政,来争取抗战形势好转。现在,成都要成立民主宪政促进会了。邀我来,我也就独自来了!下午开会,上午偷得片刻闲,我特来拜访薛涛来了!”他把-薛涛-念成-学童”。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上次北碚别后,我在重庆,曾到你住处去了两次,都没碰到。你夫人说,你是游方和尚,四处云游,连她也不知你在何处。”
程涛声哈哈笑了:“我确爱走走游游,但也是跟盯梢的特务开开玩笑,让他们捉摸不定。他们盯我,我不见了;不盯我,我就出来了!”说毕,又哈哈捧腹,却突然问:“啸天兄,听说你以前那位秘书被秘密逮捕了?”
童霜威气愤之至地讲了冯村的事,叹息一声说:“洪秀全有诗说:-擒尽妖邪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往昔读时,只觉得过于愤激直露,近来却觉得恰如其分!不是有这种深切感受,他也不会寻求救国真理在广西桂平金田村起事了!”
程涛声注意地听着,说:“是啊,你去找那位司法院长居正出力营救你的秘书,必然一点用也没有。你可能不知道,上个月他在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演讲宪政问题,我决定去听听他的高见。你知道他怎么说?他竟说:-讲一句老实不客气的话,现在宪政的基础需要建筑在国民党身上,说得清楚一点,就是建筑在总裁身上-哈哈,你说,这是什么话?他真是-老实-得可笑,也老实得愚蠢!”两人都耻笑了一番,也不想再游览了,决定回去。童霜威用汽车送程涛声到住处。程涛声住在春熙饭店。那在成都和-沙利文-、-静安别墅-、-成都饭店-等都算是着名的旅馆,设备还算讲究,服务也较周到。两人约定下午一同去参加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成立大会,才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