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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中 山在虚无缥缈间 第七卷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 一

所属书籍: 战争和人

    (1942年6月一1942年8月)

    天灾与人祸常常结伴而来。

    战争,应该算是最大的“人祸”,它不但用自己本身带来的伤害与毁灭力量肆意摧残人们的和平生活,而且由于它的降临,天灾来到后,人民同天灾抗争的力量变小了。人类的渣滓会更有机会利用战争攫取利益,草菅人命。

    在写战争时,我希望从更广阔的视野来探求战争和人的关系。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傍晚,火车“轰隆轰隆”“嘁喀嘁喀”地沿着京沪路由上海向南京驶行。

    这是慢车,小站都停车,停车也没个准时。拥挤、嘈杂、空气混浊的三等车厢里,柳忠华和童霜威紧紧挨坐在一起。童家霆独自在车厢的另一头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时而看看不远处的爸爸和舅舅,时而凝神杂乱地想着一些事情。火车的窗户被拉下了百叶扇,有的没有百叶扇的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旅客在火车上不许开窗张望窗外。窗外,是苦难中的江南水乡。“清乡”正在继续。窗户外不让人张望,至少不是一种“皇道乐土”的气氛吧?

    六月天,已经闷热得难耐。窗户被遮盖着,像闷罐车似的,使车厢里的氧气稀薄,车厢内的温度也更高,人都在出汗。高声闲谈的很少,默默吸烟的很多。三等车厢里的人,多数是离开上海被疏散回乡的穷人,或是跑单帮的小商贩。回乡的人,携老带小的不少。有个婴儿老是在哇哇哭闹,干可能是妈妈奶水不足。有个白发老头儿在咳嗽吐痰,咳得叫人嗓眼儿里发痒。还有个年轻人在唱电影明星陈云裳在《木兰从军》影片中的插曲:“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厢?……”唱得五音不全,既不成腔,又不成调。

    家霆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又好像有阳光在上面跳跃了。他有一种飞鸟逃出囚笼、鱼儿逃出网眼的欢乐激奋心情。爸爸和舅舅一定也是这种心情。生活中常有风霜雨雪,常有乌云压顶,但一切都挡不住阳光普照。一旦乌云和风雨被阳光驱走,一切都又将变得美好起来。

    他不能不再想起欧阳素心画的那幅神奇的油画来了。画上的意境老是萦绕在他心头。欧阳素心对和平、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何其缥缈悠远!但美好的一切难道不能依靠百折不挠的努力去攫取吗?那不应当是缥缈悠远的东西,应当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关键只在你是否能不失望、不悲观、不怕牺牲,倔强地去进取。他遗憾不能把这想法同欧阳素心说说,这使他心里感到难受。

    看着爸爸坐在那里戴了一顶舅舅早给准备下的旧巴拿马草帽,架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的是一套商人的那种挺俗气的半旧纺绸大褂,花白的长胡子已经剃得精光,花白的长发也早剪成了平顶头,想起上午十点钟到十一点钟之间的事,家霆就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怕。

    十点钟时,按照约定,家霆陪童霜威在仁济医院看病,突然陪爸爸坐三轮车到了“东方旅馆”,在三楼上的345号房间里见到了柳忠华。

    是间大套间,铺着蓝色地毯,大床上叠着绸缎面子的被褥,五斗橱上安着屏风式的镜子,摆设着讲究的桌椅。房里香烟的烟气缭绕。外问一桌麻将,四个男人麻将打得起劲,嘻嘻哈哈的。童霜威和家霆到后,进了房,打牌的人好像只顾专心打麻将,不闻不问也不理睬。柳忠华把童霜威和家霆领进里边一间房中,说:“外边都是自己人,掩护我们的,你们放心。”接着对童霜威说:“火车中午十二点在北站开,我们早一个钟头去就行!现在,给你动动‘手术’。”

    他和童霜威进了盥洗室,让家霆在外边房里坐在沙发上看小报。一会儿,童霜威出来了,留蓄的长胡子已经剃光,长长的花白头发改成了平顶头。家霆笑了,说:“哈哈,一点也不像了!”照照镜子,童霜威自己也笑了,对柳忠华说:“哈哈,你真行!”

    柳忠华笑笑说:“当年在苏州监狱里,学会了理发,这本事想不到今天还有用。”他拿一副平光眼镜给童霜威戴上,又将早已准备下的衣服拿给童霜威换上,说:“这样,真的不好认了!”

    早些日子,家霆曾同舅舅柳忠华约定在善钟路附近的三友浴室见面。柳忠华定好了一个房间。家霆来,两人假作洗澡,商定了走的步骤:路线是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去芜湖转往合肥。在合肥过封锁线。随身要带的衣物等,由柳忠华去采购存放。一些零碎的东西,由家霆秘密从仁安里转移出来。又约定了行期和见面的地点。

    现在,看到舅舅给爸爸化了装,家霆非常高兴,问:“舅舅,一切都安排好了?”

    柳忠华点头,说:“万事俱备了。”却去桌子抽屉里拿出信纸、信封来,说:“不是打算写封信玩弄一下障眼法吗?快写吧。”

    家霆笑了,接过信纸,摸出笔来,胸有成竹地将同爸爸一再商量过的意思改换笔迹写在纸上,一挥而就后将信递给柳忠华说:“舅舅,您看看!”

    柳忠华接过信来一看,写的是:

    童府宝眷台鉴:

    童氏父子已被请来暂住,并加优待。见字后请台端于本月二十四日晚六点送新法币①现钞十五万元至霞飞路盖世宫咖啡馆见面洽谈。过时不候,不许报警,否则童氏父子生命安全将不再保证,顺颂

    台安名不具

    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①新法币:即伪中储券,当时汪伪发行伪钞,规定法币与伪币的收兑比率为二兑一。

    柳忠华看后,笑了,将信递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看了,苦笑笑,叹口气点头说:“唉,不得已而为之!对付坏人不用坏办法又怎么办?”叮嘱家霆说:“就这样发掉吧。”问柳忠华:“二十四日,如果顺利,我们已经过封锁线了吧?”

    柳忠华点头说:“该已过了。”又说:“这样一来,至少是起了缓兵之计的作用。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今天午后已经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了。”

    柳忠华自己早化了装,穿上了蓝布长衫戴了眼镜。他让家霆也改装,拿出一只患眼疾戴的单眼罩来,叫家霆蒙住右眼,又让家霆穿上一条蓝布西裤和一件白衬衫,说:“我们三人的身分:姐夫是开旧书店的老板,我算是姐夫旧书店的账房。旧书店倒闭了,回老家合肥去的。家霆就说是高中学生,因为生活困难,有肝脏病,回家乡合肥的。”他说着,从身边摸出三张身分证和三张临时通行证来,说:“都是朋友帮忙弄的。上面职业,姐夫和我都填的‘商’,家霆填的是‘学’。姐夫这张照片还是前些年拍的,家霆交给我时,我觉得不太像,但现在姐夫胡子一剃、头发一剪,同照片还是有点像的。注意!上火车和到合肥东乡大安集之前,我同姐夫一伙,家霆单独一伙,但我们互相照顾着,不要离远。”

    他想得周到、细致,使童霜威惊服、放心。看到他备下了身分证和临时通行证,童霜威更佩服他神通广大。

    童霜威近半年来,度日如年,天天想离开上海,却一个月接一个月地失望。他一直在关注着世界局势和国内战况。国际上,德苏战争继续在大规模进行,德军在莫斯科附近遭到失败,苏军似乎逐渐在强大起来。在北非,德国同英国正在沙漠上激战拉锯。太平洋上,日本海军的攻势发展到了顶点,但盟国在太平洋上的退却停止了,相持阶段已经到来。在国内,一月间,日军进攻长沙,遭到挫败。二月里,美国贷给重庆五亿美元,英国也给了五千万镑借款。美国派了史迪威做蒋介石的参谋长。中国派了远征军人缅配合英军作战。三月份,敌伪报载:“渝蒋密令各战区以党政军全力进剿八路军、新四军。”消息虽未必完全可靠,但他感觉到国共磨擦确实存在而且愈演愈烈,这使他极为担忧。从年初开始,日寇在华北、冀东、晋东南大扫荡,矛头指向八路军。日寇和汪伪在苏北扫荡,苏南和浙江嘉兴、嘉善地区的清乡也在开展,锋芒是指向新四军的。《新申报》和《中华日报》上常常刊登大批国民党将领投敌参加和运的消息:二月里是骑兵第一军第一师赵瑞及第五师杨诚部在晋西投敌;四月里,山东省政府主席、三十九集团军副总司令孙良诚在鲁西南率六十九军暂三旅、特务旅全部及一批将领投敌,敌伪报纸上大吹大擂宣传了一通。但老百姓更感兴趣的是四月十八日美机轰炸了东京,“让日本人也尝尝炸弹落在本土的滋味吧!”人们暗中传告着这个消息,在愁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童霜威想去重庆的愿望更加强烈。只是,离开上海十分困难。起初,是柳忠华联系不到走的机会。好不容易,到了五月里,一天,柳忠华突然同家霆在外滩公园见面,告诉家霆:“好了!我已经作了安排,我们一起由浙赣路走,到大后方。”

    家霆喜出望外,但十分惊讶,问:“舅舅,怎么?您也走?”

    “上次你不是告诉我了张洪池的事吗?这个阴险的家伙,已经找到我了。不过他看到我的情况,加上欧阳筱月的抵制,他们还不敢就贸然动手。他自己下了水,就不能肯定我同欧阳筱月混在一起到底是干什么。不过,总有危险,原来的事有别人干,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大后方,让他水中捞月去吧!”

    “你走了,银娣呢?”

    “她仍在欧阳家,有人会照顾她的。”

    谁知,商定了走的步骤,一切就绪,偏偏五月中旬开始,日寇沿浙赣路向金华、衢州进攻,《新申报》载,烟俊六集结了六个师团兵力发动了攻势,路断了,走的计划立刻搁浅。时运蹇滞,童霜威和家霆感到极大的失望。

    童霜威的日子太难过了。白昼装病,偶尔由家霆陪同去仁济医院治病,确确实实使人觉得他是个无用的废人了。方家本来势利,见他康复无望,对他更加冷淡。倘若不是有家霆同柳忠华暗中联系,给他打气,使他怀着希望,这种黯淡的日子,童霜威是过不下去的。见他像个废人,方丽清态度十分恶劣。有麻将打时,高高兴兴,去四马路香粉弄买胭脂水粉,到三马路小花园鞋店里挑选绣花鞋或者由江怀南陪着去逛公园、看申曲,也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劲头十足。可是见了童霜威和家霆,总是脸拉得一尺二寸长,古古怪怪嘀嘀咕咕。一会儿说:“你的病老是不好,物价现在涨得这样,金价跳到三千五百块一两了!样样都有黑市,你叫我坐吃山空寅吃卯粮怎么办?”“人家以前请你去做官,你不肯;现在你这副腔调,贴钞票人家也不要你了!你顾三不顾四害得我倒了大霉,叫我怎么办?”有一天,她干脆铁板着脸说:“你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是写意。告诉你,我是‘没有闲钱补笊篱’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有离婚──拉倒!”

    童霜威七窍生烟,忍耐住想:俗话说,禽有禽言,兽有兽语。我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只能装痴装聋、不声不响。只在半夜里起来活动时或夜深人静同儿子谈心时,会说:“哼!这个女人!目光浅,心术坏!好在我总是要走的。离开她,将来总得给她点教训。她一定要离婚,我就离!感情早就没有了!”

    上海公共租界上的情况越来变化越大,要走,问题也越来越多。

    那是在准备从浙赣路走的时期,有一天半夜,家霆同童霜威商量:“爸爸,敌伪要废除法币使用伪币了。我们动身,在沦陷区要用伪币,到了那边,又要用法币。到那时,法币已被伪币取代,市面上和手边都没有了,怎么办呢?”

    童霜威点头思索着说:“只有设法藏些法币下来,以备将来过封锁线后到那边可以应急。最重要的是要将金子首饰带过去,到那边可以兑换成钱钞用。同你舅舅商量商量,看这样办是否好?”

    五月初的一天,家霆同柳忠华在霞飞路一家小咖啡馆里见面。

    柳忠华说:“对,最重要的是将金子首饰带过去。至于法币,封锁线附近有专做兑换生意的人。现在藏一点留着带过去用当然可以。万一就是没有,到封锁线附近再兑换也行。”柳忠华又叹息地说:“敌伪的统治越来越严了!正在搞保甲制度、推行连坐法。苏浙皖三省的清乡区里颁发了良民证,无证者不许居住,还有所谓通行证,无证的不能放行。上海也要发市民证了。这种统治一环扣一环,再不走,怕是越来越困难了,我们必须快走!”

    谁也料不到,这次谈话后不多天,浙赣路忽因战争中断。一切准备都成了白费,童霜威和家霆愁得要命。

    家霆上的中学,由于不愿意接受敌伪控制,撤离慈淑大楼,由一些教师出面,到大沽路找到了一些房子,办了个“养正补习学校”。这校名是国文教员戴老师取的。家霆明白这就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意思。校舍太少,学校采取了上下午分班制,只上半天课。家霆和余伯良都是上午上课。家霆要到内地去,不能没有一张转学证,但又不能声张被人知道,为了怕爸爸出事,甚至连余伯良面前也只好一字不漏。一天夜晚,他去到戴老师家,告诉戴老师自己要冒险去大后方,希望戴老师保守秘密给他弄一张转学证。

    戴老师对那天在慈淑大楼上“最后一课”后请他题字的学生印象很好,一口答应说:“好!放心吧!不会被人知道的,我来办!”又鼓励家霆说:“有你这样爱国的学生,我高兴。我老了,战争也不知哪年才能结束。也许我们将来见不到面了。但我相信,中国人是不会做亡国奴的!抗战一定会胜利!你这样的学生,我喜欢!”

    戴老师悄悄给家霆办好了转学证。家霆每天虽照常去上课,但心早飞到大后方去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躁。

    听说浙赣路中断不能启行的第二天中午,仁安里看弄堂的阿三来了。他是被指定的甲长,来通知方老太太说:“童家霆和方传经都是适龄男子,有担任自警团团员的义务。凡自警团团员,每天要到马路上轮值站岗两小时,让他俩今晚开始,每晚六点到八点到汉口路自警亭里站岗!”

    方传经平时早出晚归,不大照面。他本来热恋共舞台唱连台本戏的一个跳“四脱舞”出名的花旦筱艳红,在外边负债累累,常向方雨荪讨钱,钱到手就光。方老太太常拿私房贴他,方丽清也给他钱用,都不够他挥霍的。他竟悄悄将客堂间里供着的一尊鎏金观音和方雨荪房里一只玉碗以及“小翠红”生前戴的一只瑞士金手表都偷出去卖了。前一向,又一直闹着要同筱艳红结婚。方雨荪不准,父子闹了好几次。一晚,在外边租了小房子同舞女居住的方雨荪早上回来,父子打闹起来。方雨荪说:“你不孝、忤逆!你不要脸,是个败家子!”方传经回嘴:“你呢?‘老猫溜房檐,辈辈往下传’!我是学你的!”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上来劝。最后,方雨荪算是勉强迁就,刚表示一半儿反对一半儿肯,想不到筱艳红突然去给伪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副经理当了三姨太。方传经失了恋,起初一些日子,像发神经似的在家里摔东西,哭闹。除了吸白面外,不吃饭,像是绝食似的。这些日子,又出去看京戏、捧坤角了,扬言:“一定要娶个比筱艳红更漂亮的。”

    听说要方传经和童家霆站岗,方老太太摸出一点钞票来塞给阿三,说:“阿三,帮帮忙吧!‘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们家传经是大学生,还有一个也是高中生,哪会站什么岗呀!你就派别人去站吧。”

    阿三嫌钱少,说:“老太太,外明不知里暗,我这甲长难做呀!你家两个少爷一定不想站岗,倒也可以。我替你代雇两个人站一站。但这点钞票太少。现在物价早晚不同,你拿得出手我还开不出口。你老太太就大方点吧!”

    方老太太为了方传经,只好加钱,把阿三打发走。事后,家霆听到方丽清在同她娘嘀咕:“……以后站岗,让小赤佬自己去站,你出这笔冤枉钱干什么?他的事你我都不要管!”

    家霆听了,心里难过。但也像童霜威一样,把希望寄托到去内地上,一切也就都忍受下来了。

    家霆住在方家,觉得这家人家简直像一个坟场。毫无生气,使人心灵寂寞,而且容易使人产生那么多的噩梦似的感受和印象。可怜的“小娘娘”方丽明,正在筹办婚事,婚礼定在八月中秋。家霆看见“小娘娘”常常默默地在绣结婚用的枕套、拖鞋,满面愁容,有时还暗暗哭泣。听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在厨房里说:郑金山是罗店人,家里过去死了的老婆常常挨他拳打脚踢,别看他脸上笑眯眯,脾气臭得要命。……听到这些议论,又看到“小娘娘”办喜事有点好像在办丧事似的伤心,见她那种哀怨的逆来顺受的模样,家霆心里非常同情,只是不知怎样才能帮助她,只好闭住嘴什么也不说。

    生活黯淡无光,家霆特别思念欧阳素心。满腔的愤怒与压抑,多么希望有欧阳素心在身边可以倾诉。身陷漆黑无光的环境中,又希望欧阳素心能用爱情和友谊之光给他照亮四周。欧阳素心恰似他生命中的阳光,不可缺少。香港被日军占领以后,前些时听说已经通邮,他从银娣那里,知道欧阳家里给香港去过信,只是渺无音讯。家霆有时独自到外滩江边孤独地散步,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静静遐想;也曾到杨秋水舅妈的坟前凭吊,看着墓碑上那两句意义深长的诗一般的镌语思索着人的生死,心事浩茫,忽然有一种解悟:一个人回忆过去可以帮助他了解人生,但一个人要度过人生却需要他向前展望。他觉得没有理由消极悲观,更没有理由颓丧彷徨。

    五月底的一天,跑马厅由敌伪操纵举行了“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正养补习学校接到通知必须去参加,师生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的。学校里为了应付,早一天出了一个通知:“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在跑马厅举行‘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该日不上课,望全校师生参加大会,早晨七时,在校门口集合整队出发。”那意思是:届时没人前去,怪不得学校。这种会,三月间,日本人和汪伪在上海跑马厅举行过一次,名日“东亚民族大会”。当时,大汉奸陈公博、丁默村等都从南京赶来出席。会上,给日本歌功颂德,说日本“解放东亚,保卫东亚,战功彪炳,所向无敌”,又把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受西方殖民主义者欺负、压迫的历史用来煽动中国人反对英美。英美固然是侵略者,但说日本是中国的好朋友,爱国的中国人一听,就是强盗在骂别人是土匪了。这次的“扑灭英美人侵略大会”,当然也是换汤不换药。上午,家霆没有去学校上课,却去跑马厅附近张望,看看他们玩些什么鬼把戏。

    家霆逛到国际饭店和大光明电影院之间,在人丛中徜徉,不料背后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一扭头,见是舅舅柳忠华。家霆心里高兴,见舅舅匆匆朝前走了,立刻跟上去,到了卡尔登电影院附近。

    柳忠华转过身来,说:“巧极了,正要找你!”

    家霆见舅舅满脸喜色,问:“舅舅,走的事有门路了?”

    柳忠华点头,说:“做好准备吧!随时就走!这次的路,是去南京转往安徽芜湖到合肥。由合肥过封锁线,步行从六安、金家寨经过颖上、阜阳到界首入河南。通过周家口、漯河、偃城、临汝到洛阳,沿陇海路入陕到西安,由宝鸡入四川。回去告诉爸爸,可以找地图看看这条路线。目前,只有这条路比较通畅、安全了。”

    “具体怎么走法呢?”

    “到时候再说。合肥东南乡大安集有我一个好朋友的家。我们去,可以住。他们会送我们过封锁线的。我们就说是合肥东南乡大安集的人,回乡去的。到时候,我给准备好身分证和通行证。”

    家霆高兴得想拥抱舅舅,说:“大概什么时候走?”

    柳忠华笑笑:“反正快了,通行证等办好就走。最要紧的是机密。”说完,拍拍家霆肩膀,说:“我走了!”又叮嘱道:“你是想看看猴子耍把戏吧?现在不太平,经常不定点地恐怖演习,无事尽量少外出。”

    这次同舅舅见面后,又过了二十天。现在,家霆终于同爸爸和舅舅上了火车,像飞鸟似的逃出牢笼了。

    火车“轰隆轰隆”“嘁喀嘁喀”,车厢里一片轻轻的叽叽喳喳说话声,聊山海经的,剥花生的,吸香烟的,喂婴儿奶和抱着小孩就地撒尿的……汇成一股热腾腾、闹哄哄的气氛。苏州、无锡、常州都过了,正在向镇江去南京方向驶去。想起南京,家霆不禁带着一种深厚的感情想起了同欧阳素心到雨花台寻找妈妈墓碑那天的情景来了。光阴荏苒,那是去年夏天的事,瞬忽快一年了呢。啊,妈妈,亲爱的妈妈,您被屠杀在雨花台,如果死而有知,您现在又在敌人的铁蹄和汉奸的统治下长眠,您一定怨怒冲天,死不瞑目。想起南京,家霆眼前又出现了变得不会笑的尹二和少了一只眼睑上带着刀疤的尹嫂。想起了南京,家霆又想起了死守南京如今尸骨不知在何处的小叔军威以及死在潇湘路的“老寿星”刘三保。因此,不能不连带想起早已被日机炸死在广东坪石的金娣。啊,往事远去,梦已荒芜,如果人有灵魂,是否也会消散?岁月在呼喊,谁又能遗忘历史和不朽?

    家霆心情悲壮,人间世事难以预测,但现在,他是随同爸爸和舅舅在向一个新的天地去冲刺。爸爸,一个不满国民党的国民党员;舅舅,一个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的共产党人,他们竟在此时此地,一同结伴同行,逃离沦陷区,去到大后方。他们的道路和信仰不同,在抗日这点上,却是一致的。这就使得他们成了同行的伴侣。家霆看到爸爸在打盹,舅舅却似在深思。舅舅,在想些什么呢?

    火车“轰隆轰隆”“嘁喀嘁喀”在前进。家霆怀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想:如果顺利,明天这时候,该到合肥了。生命真是奇妙啊,它是不那么容易被命运摧毁的!对坚强的人,对坚强的国家,对坚强的民族,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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