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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中 山在虚无缥缈间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二

所属书籍: 战争和人

    童霜威回到汉口路仁安里方家后,成了一个半瘫痪,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偶尔由家霆扶着在沙发上坐坐,脸上痴呆木讷,反应迟钝。他这种狼狈落魄的模样,引起了方家各个人各种各样的反应。

    厨房间里,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嘁嘁喳喳,有同情也有惊讶,更像散播新闻似的在弄堂里将童霜威的病况告诉了张家,又告诉李家。

    “小娘娘”方丽明是个不多管闲事不爱多说话的人,也被姐夫的模样吓呆了。她有点同情姐夫和家霆,但她在方家无足轻重,只好更加沉默寡言。

    “老虎头”现在带着孩子又搬回仁安里二十一号楼下客堂间隔壁的厢房里住了。由于方立荪的死,她一直哭哭啼啼,叹自己命苦。现在看到童霜威半瘫痪了,想起平时盛气凌人,傲气十足的方丽清也没落得什么好遭遇,心里反倒想开了一些,变得不那么伤心了。

    童霜威躺在二楼那间过去与方丽清同住的卧室里。如今,方丽清叫家霆来陪他爸爸睡,古古怪怪地说:“你们亲爷亲儿子生来亲热,老娘让给你们睡!”她单独搬到三楼去住了。家霆只好将自己放在三楼房里的物件全部搬到二楼来。但他突然发现自己那只小皮箱被人翻抄过了。检查物件,除了放在空雪茄烟盒子里的妈妈柳苇的照片和小叔军威那块用血写了“一死报国”四字的手帷外,一切都在。家霆找遍各处,都无影无踪。他心里冒火。猜测一定是方丽清干的!方丽清就是这样一种人,她能狭隘得锱铢必较:她能下毒手毁掉一切她认为应该毁掉的东西而无所顾忌。依家霆的性格,真想当面去质问她。但想到爸爸病伤严重,现在刚回仁安里来,怎么能闹?再说,万一方丽清不承认,徒然被动,只好吃哑巴亏,将怒气吞在肚里,闷声不吭。可是两件珍贵的纪念物被毁去了,家霆怎么能想得开、忘得掉呢?家霆气愤又依恋,只好偷偷拭眼泪。

    童霜威的突然归来,完全出乎方丽清的意外。那天,方丽清正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地仍在打麻将,忽然听说童霜威由家霆扶着被用小汽车送回来了。她先是有三分高兴,待等看到的是回来了一个半瘫痪的带点痴呆的老头子时,她“哇”的一声哭了。不是哭童霜威,是哭自己。她一直在嘀嘀咕咕、哭哭啼啼:“你看他呀,胡子头发这么长!额头上包了纱布,脸上涂了红药水,龌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人看也不敢看!真丢面子!”“真是活见鬼!他路也不能自己走了!吃饭上厕所也要人服侍,人是三分明白七分糊涂!今后怎么办呀?”“我这一向,不是左眼跳,就是右眼跳。我晓得,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现在是破财和灾难一道来!我的命怎么这样苦?”“他这样活着回来,倒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

    方老太太心疼女儿,见童霜威回来像个“铁拐李”,心里也又气又恼。自从方立荪死后,由于方立荪平日为人精明,怕“露财”,财产的事守秘密,做假账,在“宏济善堂”的股子和存款等等都被人吞没了。方雨荪去找过盛老三,盛老三回答了三个字:“弄不清。”方立荪的财产有多少,在哪里,更没人知道。方立荪靠做鸦片发的横财,像做了场投机生意突然破产了,钞票都飞得无影无踪。原来他经手的全家生意,也成了一笔糊涂账,像一场春梦醒来,方家只剩下一爿方老头子传下来的绸缎庄生意可以继续撑点门面。办了丧事,卖了西爱咸斯路的房子,巧云像坐“特别快车”似的跟一个从前在舞厅里结识的做热水瓶胆生意的旧相好做姨太太去了。方老太太将传宝领了回来,交给“老虎头”带。方老太太的心里本来难受,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童霜威又半瘫痪着回来了!方老太太真是吃不消。她这一年老了许多,额上多了皱纹,松弛的两颊上长了许多老人斑。她当着女儿和儿子方雨荪的面拭眼泪:“唉,我真像只无脚蟹团团了!叫我哪能办?”“我作了什么孽呀?死了个儿子已经塌了天,现在女儿又碰到这种倒霉事!请神容易送神难!怎么办?”“我真恨不得去跳黄浦江,眼一闭倒还清净点!”

    方雨荪一张脸也像老阴天,嘴上能挂油瓶,总是闷闷不说话。他觉得一切都不顺利,交了厄运。瑞士万利洋行的老板说上海生意不好做,形势又多变,突然决定收业回瑞士了。方雨荪的洋行买办当然也就完了。他庆幸,幸亏与江怀南一起,同原来大华贸易公司的老板柳明一起合组了一个兴茂贸易公司,生意做得比较发达。想起生意是靠汉奸欧阳筱月的牌头,而且江怀南也是个汉奸,心里本来总有点不大受用。但自慰的是贸易公司哪一方面的生意都做,将本求利,不管你国民党、共产党还是日本人,什么地区需要什么就做什么生意。这同方立荪做鸦片生意完全不同,是正正经经的经商,他就心里踏实了。但近一向来,家里大祸临头:兄弟立荪死后,“小翠红”偏偏在一月前又病倒了。“小翠红”好哭泣,多梦,眩晕之外伴以恐惧,面色苍白,精神倦怠,耳鸣肢麻,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老中医给她检查,诊脉浮弱无力,说她阴阳气血俱虚,说这是一种疑难病症,拿出《金匮要略》给方雨荪看,医书中说:“邪哭,使魂魄不安者,血气少也,血气少者属于心,心气虚者,其人则畏。合目欲眠,梦远行而精神离散,魂魄妄行。”老中医认为病不太好治,需慢慢服药调养。方雨荪又请了个英国医生卡尔逊来给“小翠红”治病。卡尔逊是个白发老头,出诊价很贵,一周来两次,也说病不好治,要慢慢来。“小翠红”一病倒,方雨荪觉得是个负担。自己在外边租了小房子有了新欢,心里也有点歉意,不免想:在沈镇海的事上可能我过于怀疑敏感了,又想想“小翠红”平日为人的好处,也有点悔意。心情本来不好,加上童霜威瘫痪着回来,他更是一肚子气,觉得方家过去的鸿运忽然都烟消云散了,心里懊丧得要命。看到母亲和妹妹怨气冲天六神无主的样子,他想:唉,怪来怪去,要是不打仗,没有这场战争,童霜威还在南京得意,立荪也不会去同日本人做什么鸦片生意!这些凄惨事都不会发生。如今一个霹雳接一个霹雳,叫人怎么吃得消?但他究竟是个在外面跑跑的人,有点算计,对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说:“事到如今,白布已经涂上黑墨了,有啥法子!只有算另外一笔账,快点给他医治。能治好,花点钞票也值得!不然,就是亏本生意做到底了!”

    方丽清嗡着鼻子:“治不好呢?”

    “还没有治,怎么知道治不好?我过去听人说过:用黄芪桂枝五物汤和补阳还五汤调理,有的瘫痪病人是治得好的。”方雨荪劝告妹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抓紧找医生治!不要放着河水不洗船!”

    方雨荪这样说,当然也多少是受点“小翠红”的影响。听不听在你们!他皱着眉就出外忙他的事去了。

    “小翠红”病在床上,听说童霜威和家霆回来了,先是一喜,后来又听说童霜威成了个半瘫痪,不由得产生同情,难过起来。

    方雨荪在外边忙碌,又租了小房子,“小翠红”虽病,方雨荪仍很少回仁安里住。“小翠红”全靠“小娘娘”方丽明送药送水和送饭照顾。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只是偶尔来看望一下或者虚情假意地来问问病情。戏迷方传经,名义上是“小翠红”的儿子,平时本来就不答理“小翠红”,“小翠红”病了,他更不来看望了。方传经整天在外边胡调,常常传来不少“闲说”。但方老太太在方立荪死后更疼爱长房长孙,认为方家今后传宗接代、荣宗耀祖全靠传经了。明知他在外边不干好事,也不准人讲。方传经对“小翠红”冷淡,方老太太认为是天经地义。方传经已经“过继”给方丽清当儿子了!童霜威和家霆都不知道。由于这关系,家霆回到仁安里方家以后,立刻感到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像掉进了冰窖似的,觉得难以容身。家霆明白:在方家,最关心同情我的只有大舅妈“小翠红”。

    当晚,饭后,家霆见方雨荪不在家,觑便就到大舅妈“小翠红”的房里看望她。

    家霆进了大舅妈亮着电灯的房间,见那只美丽的波斯种白猫在床边“喵喵”叫唤,露出一种十分寂寞孤独无主的样子。

    家霆绝未想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大舅妈,已经变成这般模样。她两眼大而失神,原来自皙细嫩的面孔现在苍白发青,颧骨高耸,头发蓬乱,一床刺绣软缎面子的被絮下,是一个十分瘦弱的身子。耳上两只碧绿的翡翠耳环也卸掉不戴了。过去她戴着这副漂亮的耳环,脸色自得滋润,眼珠也衬得黑亮,人都夸她可爱。

    家霆过去在方家,一直有那种呼吸不畅、人要萎黄的感觉。他觉得大舅妈过去也是这种感觉。现在,大舅妈真是被毁掉了!家霆几乎要哭出来,这里有他对大舅妈的感情和同情,也有他对自己的遭遇的悲哀。

    家霆克制住悲伤,说:“大舅妈,您病了?”

    “小翠红”勉强想对他笑,笑不出来,嘴角牵动,眼眶里反而涌出了眼泪,说:“家霆,你们回来了,我总算放心了!”说完,呜咽抽搐起来,泪水滴滴答答落在枕上,“谢谢你还记得大舅妈,还来看我!”

    “我在南京和虹口时也常念着您,但不知道您病了。”家霆为了要安慰大舅妈,转变话题,将在南京和被转移到虹口的经过简略讲了。

    “小翠红”听了,点头,家霆讲完,她突然问:“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灯影下,她脸上的表情凄凉,气息微细。

    “大舅妈!”家霆难过地说,“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您不会的!”

    “小翠红”伤感地摇摇头:“不,你记得我以前对你谈过的话吗?我对你,也就这么一个指望。”

    “记得!”

    “那么,一言为定!”她的眼光似乎将要被来临的死亡遮蔽住了。

    家霆落泪了,执拗地说:“不!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不会好的了!”大舅妈“小翠红”说,“其实,死的人不见得比活的人苦!我死了,也只是像一盆洗脚水给泼了就是了!他们方家不会可怜我的。”她面容痛苦,额上有冷汗。

    房里静得很,只有桌上的自鸣钟的滴答声在响,只有波斯猫偶尔在寂寞地叫,只有“小翠红”的啜泣声。

    家霆关切地问:“大舅妈,您生的什么病?”他望着“小翠红”苍白的脸和弥漫着阴霾的眼睛,觉得“小翠红”对生活存在的那点热望,全部都已化为冰水了。

    “小翠红”衰弱地摇摇头:“我是个苦命!过去算命的早说我是短寿,活不到老的。本来,我常想起你,希望我病了你能来!可怜人见到可怜人总是亲三分的。后来,我怕在我死之前你来不了,现在好了,你终于来了!死之前能见到你,太高兴了!”

    “您会渐渐好起来的!”家霆安慰她说,“不要相信算命的瞎说。”他说了一些劝解鼓励的话,但看着“小翠红”的病容,觉得大舅妈的病真是重了。

    “小翠红”反倒关切地问起童霜威的病来:“你爸爸半瘫了,我也不能起床去看他,你给我问问他好。菩萨保佑他!我真希望他能复原。他同我不一样,他是个能当官的人,又有学问又不肯做汉奸,是个好人。再说,大舅妈不放心的是你。你爸爸倒了霉,你就可怜了。大舅妈懂得这一点。这家姓方的,我早看穿了!”她头脑清楚,但面无血色。

    家霆给她一说,心酸了,说:“我就怕爸爸永远这样,我真是急死了!”

    “小翠红”点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她那双少了神采的眼瞳上有一层光亮的泪水迎着电灯射来的光线熠耀。她说:“是啊,我在床上胡思乱想,也为你这苦命的孩子担心。我是在想你该怎么办?我知道,如果你父亲万一有三长两短,你在方家是住不下去的。他们是容不下你的。你还没有自立,那时你就难办了。所以,我想过,我以前说的话是算数的。我可以帮助你。”

    家霆奇怪地看着大舅妈,不太明白她指的“帮助”是什么。但觉得大舅妈善良、心地好。这种善良使她在病重得这样的时候,仍闪耀出一种母性的美。

    “小翠红”喘息着说:“家霆,我有私房,主要是首饰,还有一笔钱,是很早就藏下的。没有别人知道的。我已经把它放在我身上了。我在想:如今是金钱世界,没有钱不行。我死了,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给。我不能让纨祷子弟拿我的血汗钱去玩女人抽鸦片上赌场。我把它趁早拿给你,全都给你。你拿去好好放着,只要用在正道上,怎么用都行。有了钱,方家对你不好,你就可以不在乎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说着,她从被窝里摸出一个缝得很精致的绿绸小包来。小包有拳头那么大。她说:“家霆,快拿着!”

    家霆不肯。钱,他确实是需要的。爸爸的钱全被方丽清掌握在手上,爸爸以前就是因为考虑到钱才没有去香港的。现在,爸爸需要治病,方丽清会不会又吝啬得不肯多掏钱呢?自己同爸爸住在方家,身边无钱,日子实在难过呀!但大舅妈的私房钱。怎么平平白白地可以拿呢?何况,她又病成了这样!家霆感动地说:“大舅妈,我不能拿!你放着,你的病很快会好的。”

    “不,钱是不能带到土里去的!”大舅妈凄然地摇头,“家霆,卖命钱来得可怜,但不是偷来抢来的。你是看不起我,认为我下贱,是吗?”

    “不!”家霆赶快辩白,“不是的!我觉得您对我的好,比钱更宝贵。您对我的关心,我早感激不尽了!我现在,不需要钱,您应当放着!”

    “那你先代我放着!我好了你再还我。”“小翠红”呻吟着说,“你接着!听话!”她说话吃力,十分衰弱。

    家霆仍在摇头,偏偏在这时,听到皮鞋声“橐橐”响了,有人上了楼好像是就要走进房来。这是大舅方雨荪那熟悉的皮鞋声,家霆瞬即警惕起来。

    “小翠红”将绿色小绸包连同消瘦的手臂一起缩藏进被窝里去。家霆站在那里看到,方雨荪阴沉着脸,陪着一个银丝头发微红皮肤的英国医生进房来了。

    家霆叫了一声:“大娘舅!”

    方雨荪似理非理似应非应,用一种冷冷的声调应酬般地哼了一声,侧脸对床上的“小翠红”说:“今天我不放心,又把卡尔逊请来了。”他用英文请西装笔挺提着一只牛皮药箱的英国医生坐。

    “小翠红”先是沉默,接着说:“不必再请医生了!我的病不会好的。”她闭上了眼,似乎想摆脱一切。

    家霆看到自己站在那里很尴尬,只好退出房去。走出房,恰好碰到方老太太,见家霆从“小翠红”房里出来,老太婆冷着脸,用两只精明的眼睛扫着家霆,关照说:“家霆,以后不要随便进去!你大舅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

    家霆明白方家的人有意冷落大舅妈,也明白方老太太嫌弃他,没有做声,迈步回到自己房里。

    他进房时,见灯光下,方丽清正坐在小沙发上,一脸古怪。童霜威仰面躺在床上,带点木讷。两人都不声不响,只听到对面人家二楼房间里的麻将声海潮般地传来。房里的气氛很不和谐,童霜威倒还平静,方丽清那张漂亮的脸上却有杀气。家霆进房以后,方丽清不言不语地站起身来,像阵青烟似的忽然走了。

    家霆走到爸爸床前,轻声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童霜威声调嘶哑,轻声吐了一个字:“钱!”

    家霆心里像有荆棘在戳刺,心里明白:方丽清的事多半同钱有关,一定是又为钱的事同爸爸在嘀嘀咕咕。不由得“唉”地叹了一口气,想:大舅妈“小翠红”要将私房钱全部给我,说“钱是不能带到土里去的”;方丽清却为钱的事老是斤斤计较。爸爸病伤成这样子,她还为钱的事喋喋不休折磨他,真是毫无心肝!想着这些,心里烦透了。

    对面方传经房里轻轻传来留声机的唱片声。方传经整天在外边“忙”,很少在家里露面。只要在家,留声机一定在放京戏唱片,对童霜威和家霆回来,他不管不问,似乎是方家惟一的一个不闻不问不表态的人。现在,戏迷表哥传经回来了,大声打着哈欠,又在关门放京戏唱片了。锣鼓胡琴响成一片,放的是露兰春唱的《天霸拜山》:

    镖客路遇马兰关,

    一见此马喜心间,

    无有大胆的英雄汉.

    不能到手也枉然。……

    家霆那时同戏迷表哥一房住的时候,听这张唱片听熟了。露兰春是有名的坤角,擅长演时装戏,唱黄天霸的武生戏人都叫绝。大流氓黄金荣开设共舞台,长期聘露兰春挂正牌,她遂被黄金荣用暴力霸占为妾。但露兰春厌恶黄金荣,千方百计下堂求去,离开黄金荣,宁可嫁给了一个不太出名的唱老生的安舒元走了。大舅妈“小翠红”对京戏是熟悉的,过去她就爱听露兰春的唱片,讲起露兰春的遭遇来也津津有味。现在,病倒在床上,听到这唱片,她会有什么感触?

    家霆忍不住把刚才去看大舅妈“小翠红”的事轻轻讲给童霜威听。他觉得死神已在敲响大舅妈的房门,讲着大舅妈的事,心里伤感起来。

    童霜威静静听着,脸上有同情的神色,只是什么也没有说,似乎疲劳了,闭上了眼,像老僧入定的模样。

    家霆心里很不踏实,头绪纷繁:他担心爸爸的病,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想念欧阳素心,渴望同她见一面;他记挂着学校的课业,自己脱课这么久了,复不复学?想到老朋友余伯良家里去一次,见见老朋友谈谈别后情况,问问学校情形;又想到大舅妈的病如此沉重,不知能不能痊愈?他感到像坐了一只小船,在大海洋上飘来荡去,四面望不到边,天际布满乌云,好像要来暴风雨,也不知会不会翻船。

    见爸爸闭眼睡了,家霆在灯下拿出纸来,写了一封非常深情的信给欧阳素心,告诉她情况,说希望同她约定时间见面好好谈谈。然后,他也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熄了电灯,在爸爸身边轻轻睡下了。

    对面打牌的那家人家的灯光,雪亮地照耀过来,虽熄了灯,房里仍明亮得可以看清人的面目,看清床、橱、椅、沙发。睡到半夜,家霆正熟睡着忽然被爸爸用手推醒了。

    家霆醒来,睁开了眼,借着对面人家照耀来的灯光,看见童霜威睁着两只大眼正瞅着他。听见蝈蝈叫:“口瞿口瞿口瞿!”那是欧阳素心送爸爸解除寂寞的蝈蝈葫芦放在爸爸枕边。蝈蝈正在欢叫。家霆看着爸爸的眼睛。真奇怪!爸爸两只眼很精神,与那天摔伤前不一样,与摔伤后更完全不同。他清晰地听到爸爸的声音,亲切而机警地说:“家霆!醒醒!到我这头来睡,我们谈谈。”

    家霆一唿噜坐了起来,压着嗓门惊奇地说:“爸爸,怎么?”

    对面人家打通宵麻将,搓牌的声音像海潮喧嚣激荡。

    童霜威神秘地把食指朝嘴上一放,示意家霆禁声,说:“儿子,告诉你!我那一跤是故意跌的!”

    “这我猜到了!爸爸。”家霆不禁把冈田说的话也讲了。

    “我摔得不轻,但并没有伤到脑子,只是外边皮肉有点硬伤。我也没有瘫痪,也能顺畅地讲话。你放心吧!不要着急!”说这些话时,童霜威脸上的痴呆、木讷全不存在了。

    “那您?”

    “我是假装的!不然怎么能回来呢?你,还是要继续装作着急,懂吗?千万别露马脚!西洋镜拆穿不得了!”

    “啊!──”家霆完全明白了,真是又喜又惊呀,说:“爸爸,我真太高兴了!”但,不禁又问:“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在他面前原来笼罩在头上的乌云忽然消散,露出了阳光。

    “是呀!事不宜迟,我们应当逃!赶快坐海船去香港!”

    爸爸提起了海船,提起了去香港,家霆眼面前仿佛出现了碧蓝碧蓝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仿佛看到发怒咆哮的大海,撞击、跳跃、激荡、摇晃,几万吨的邮船,在海中显得特别微小,费力地在狂乱的海浪中挣扎前进。

    “怎么走呢?”家霆有点迟疑了,他想起了钱的问题,“严重的是现在没有钱呀!”

    本来,方丽清将首饰藏在一只皮箱中的首饰盒子里的。童霜威曾想配把钥匙把首饰取点放在手里。可是方丽清早把首饰存到银行保险箱里去了。她是只“铁公鸡”,一根毛也拔不下来的。

    “你大舅妈如果再把她的私房钱和首饰给你,你就收下,告诉她:算是我借她的,将来一定加倍奉还。她是个善心人。当然,走的事和我假病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她,但可以告诉她,我们需要钱用,比如治病。而且,可以对她说,你想一个人到内地去,到大后方去读书,要她帮助,叫她别对人说。”童霜威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家霆默默点头,觉得可行,说:“但,要走,不简单,许多事都要张罗,也不能给他们姓方的人知道。”

    “当然不能!包括你的继母!她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只知钱钱钱。昨天一回来,别的不说,除了埋怨我,就是哭穷,说什么金价两千多一两了,大米黑市价两百块一石了,要问她拿钱是一文也拿不到的!让他们把我看作废人吧!从明天起,你先去学校复学上课,课余的时间侍候我,多给人家一点假象。每隔几天陪我去医院找一次医生。将来,我们走的时候,就利用看病来脱逃。”

    家霆心里几乎要叫绝了,说:“啊,爸爸,太好了!”又说:“我就不复学了吧!许多事都要办,我在家里照顾你,我们可以尽快走!”

    “不,正因为要走,你必须去复学,懂吗?给人一个你我绝不会走的印象才行呀!”

    家霆点头,体味领会爸爸的心计,明白了,问:“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

    在对面打牌人家那一百支光大灯泡的照耀下,童霜威两眼发亮,兴奋地压低了声音说:“所以,我急着今夜要同你谈呀!你必须赶快设法了解到你舅舅柳忠华的真实情况,我看他做生意要认识欧阳筱月,是有他的某种抗日的目的的。那么,你就告诉他:我决定走,请他帮助我们。你把全部情况都可以告诉他,我对他是有了解的,我相信他!把我们逃离‘孤岛’托付给他,就有了依靠,懂吗?”

    家霆点头,冲动地说:“我发现楼下电话机旁方雨荪贴着的一张表上,有个兴茂贸易公司的电话号码,后边写着‘柳明’的名字,电话号码是97342。一定是舅舅同他们合办的公司现在改名叫兴茂贸易公司了。我明天就打电话找舅舅!”但又忧心忡忡,“总要等到你额上和面部的伤好了才能走吧?不然,一认就会被人认出来的。”

    童霜威思索着眨动眼睛,点头说:“对,你的想法很好。这样吧,定在十二月十号光景,我们走,你看好不好?那时,我额上、面上的伤一定都痊愈了。带把剃刀去看病,预先在小旅馆里开个房间。到小旅馆里,剃去胡子长发,换上衣服,戴上眼镜,化了装就上船。神不知鬼不觉!让你舅舅照这时间安排我们走。神仙也想不到的!”

    家霆尽量想把困难和问题想足,说:“如果看病不回来了,方家不是立刻就知道了吗?”

    童霜威笑笑,说:“我也想过了。预先写好一封信寄发给你继母,佯作是绑票的人的口气,要她筹款十万元到沪西静安寺赎票,让他们当作我像方立荪一样遭到了绑票,就万事大吉了!一布迷魂阵,包括‘七十六号’在内,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要外国轮船出了吴淞口,又过了厦门鼓浪屿,我们就自由了。等从香港去重庆时,再写信同他们打招呼。”他说着,话声里有十分得意。

    家霆一切都出乎意外,爸爸把一切都想得非常熨帖了。今夜从睡梦中被叫醒,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奇遇。他真像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刻,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赞叹地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爸爸,我这些天来,从没有现在这样高兴过。”说着,也不知为什么,一边笑,一边眼眶酸涩地流下泪来。终于在枕上抱着头啜泣起来。

    童霜威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不要哭!不要哭!我们现在还处于危险中,既不能哭泣,也不能高兴。你明天赶快找你舅舅。最重要的是听听他的意见,一切都想得周到些,就会走得更顺利些。唉!”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人生的事,难以逆料。抗战爆发,我何尝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坎坷艰险?现在,我老是想着两句诗:‘万里飞腾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①。锋镝牢囚都经历过了,胆子反倒似乎变大了!”

    ①这是明末抗清爱国志士夏完淳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这一夜,父子俩都非常兴奋,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黎明,家霆刚睡熟不久,忽然感到童霜威又用手在摇动他,将他摇醒,轻轻对他说:“家霆,你听!”

    家霆侧耳听时,隔壁大舅妈房里有人声,门外边楼梯口也有人声嗡嗡,似乎发生了什么紧张的事情。

    家霆脑里火花一闪,觉得有事,不放心大舅妈“小翠红”了:难道她病情恶化了?掀被起床,穿衣趿鞋,说:“爸爸,我去看看!”

    他急匆匆跑出房去看望,只见方丽清、“老虎头”都起来了,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脸上严肃、紧张,站在“小翠红”房门口嘁嘁喳喳。戏迷表哥方传经打着哈欠,扣着长衫衣钮,走出房来去盥洗间漱洗,姨娘阿金和“小娘娘”,也在楼梯口死气沉沉地站着。大舅方雨荪正从楼下上来。那只不识相的波斯种白猫正巧“喵喵”叫着走过来想往方雨荪腿上擦身子,没料到方雨荪凶狠厌烦地甩起一脚将白猫骨碌碌踢下楼去。白猫“喵!”的一声惨叫,跌到楼下去了。

    方雨荪恨恨地说:“晦气猫!送掉它!不养了!”他阴沉着脸,满面黑气,说:“给殡仪馆打了电话了!”看样子,是打完电话从楼下上来的。

    家霆惊呆了。悲伤猛烈地震撼着他:难道大舅妈真的死了?真的就这样去了?真是不愿信不能信又不能不信!何曾想到回来就遇到这样不幸的事?心里难过,想进房去看看,见方老太太从房里出来堵在门口,当然不能进去,只好犹犹豫豫站在那里。这时才发现:方雨荪手里攥着个绿色小绸包。家霆心里一怔:不是大舅妈贮藏私房首饰和钱钞的那个小包吗?昨天晚上大舅妈诚心诚意要交给他,他没有接。现在,落在方雨荪手里了!估计,大舅妈昨晚是预感到自己病入膏肓了,所以急于要将绿色小绸包交出来的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大舅妈不在了!绿色小绸包也落在方雨荪手里了!说不定方雨荪会把这些首饰送给他在外面租了小房子宠爱着的女人呢!大舅妈“小翠红”死后能瞑目吗?看来,绿色小绸包里的首饰什么的,大多不是她嫁给方雨荪后方家给的,很可能是她从前私藏了带来的。因此昨晚大舅妈说:“你是看不起我,是吗?”昨天没有收大舅妈的绿色小绸包,结果,反倒伤了她的心了,真太不应该呀!现在,为了去香港,正需钱用。原来计划想今天收下来,作为向大舅妈借用以后由爸爸加倍归还的,现在也成泡影了。人世间的事为什么每每总有盈缺,总有蹊跷,总有遗憾?总是常常只差那么一小步?家霆心里懊丧极了,站在一边,丧魂落魄。

    听到方雨荪气呼呼地在对方丽清和“老虎头”们说:“贱货!自己作死!我花了这么多钞票请了英国医生,卡尔逊开的药她都没有吃!你们进去看看,药,她全藏在枕头里!她等于是自杀!有心叫我火烧眉毛破财死人触霉头!”

    方老太太刚才从房里站到门口来,此刻又转身进房捧出一堆进口货的药瓶、药盒和药片,摇着头,嘴唇发抖。看样子,她是去给死了的大舅妈搜身的,骂着说:“看看吧,这个死人!作不作孽?这么多外国药白白浪费掉,一颗也不吃!真是白虎星!”看见“小娘娘”方丽明在楼梯口站着,又喝骂“小娘娘”:“你,你瞎了眼吗?叫你服侍她,她不吃药你怎么不知道?”

    “小娘娘”吓得脸孔发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小手绢拭眼泪。

    家霆叹气,不能在大舅妈死去后到她房里见她一面,实在抱歉。他心上流着泪,决定回爸爸房里去,心里也说不出滋味有多复杂。大舅妈这种自杀方法也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自杀呢?看来,死亡虽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大舅妈一定觉得她过的生活比死亡更难受,她就不想活了。她缺少的是什么呢?她难受的是什么呢?爸爸的假自杀是因为陷身在敌人手中需要自由。大舅妈呢?她生活在方家这样一个大家庭中,没有她需要的东西,却有使她不想活下去的东西。于是,这个美丽、善良有过悲惨身世的纤弱女人,永远地走了,选择了一条永远长眠的路,像一阵轻风似的逝去了。

    想着这些,家霆心里酸酸的,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提步走回房去。

    这时,他看见童霜威不声不响,又像痴痴呆呆地躺在那里了。他就也警惕起来,提醒自己:小心!决不能露出破绽来!人世复杂,布满斗争。要生存,就不能单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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