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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中 山在虚无缥缈间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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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两天,童家霆都没有接到欧阳素心打来的电话。

    他清醒地发现自己缺少不了她。难道这就是初恋吗?

    那晚的仓促离开,而且是在不太协调的气氛中分别,使他心里遗憾。他怕自己在说不清的一种心态中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一定是非常高傲的,甚而任性得有点无边无际。他回想,那天重逢后她是很喜欢他的。难道刚见面,只不过争论了几句不应造成气恼的话就会从此分手?他有些后悔由于自己的矜持,当晚的告别过于草率和生硬。应该想法弥补,他想:如果再等两天仍接不到电话,我一定打电话去,约她见面,或者径直在夜晚到环龙路她家那幢矮墙上有尖镞铁栅栏的洋房里去找她。

    下午五点多钟,从学校里回家后,他在后门口厨房里的桌上看到搁着他的一封信。厨师傅胖子阿福粗声粗气地说:“有你一封信。”

    这厨师傅有点势利。他接过信来,想:谁来的信呢?难道是欧阳素心?拆开信来,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华的信,他激动得几乎想叫起来。

    信很短,写的是“我已到沪,望即来看我。接信后三天内每日傍晚到沪西开纳路永康纱厂劳工夜校找杨秋水”,下面署名是“忠华”。

    家霆无论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声报》做记者的舅舅怎么突然又在上海出现。看了信,心里怦怦地跳,决定马上到沪西开纳路去一次。他上了二楼。方老太太房里仍是一桌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夹着谈笑声。他进自己的住房放好书包,见戏迷表哥方传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件鱼鳞甲戏衣穿在身上,脚上登着有大红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宝剑在房里学舞剑。见他回来了,传经逞能地说:“来来来,家霆,你来得正好!我们票房要彩排《霸王别姬》,你来看看,我这虞姬的扮相怎么样?”

    戏迷表哥长了两个朝外伸的门牙,唱青衣扮相难看。他刚找医生拔掉了门牙,还没安上假牙,一说话就露出两个血窟窿,看了恶心。也不等家霆回答,他已挤压着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也罢!愿借大王腰中宝剑,自刎于军前,喂呀──以报深恩!”说着,用宝剑要自刎。

    家霆心里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说:“马马虎虎,不过你的门牙得赶快装!”说着,赶快向对面童霜威的房里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家霆回来了,有几分高兴,说:“回来啦?”

    家霆将柳忠华的信递过去,轻轻地说:“爸爸,怪事,舅舅来信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取出信看,沉吟着说,“他来上海了?”显然也出意外,将信看完,说:“快!快秘密去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事。你到外边馆店里吃点东西直接去吧,他们一打牌,晚饭又不知要几点钟吃了。”

    家霆点点头,见童霜威忽又浩叹一声,说:“他一定是赞成我不在上海呆下去的。你这个继母呀!自从上次闹了以后,直到今天,对我还是冷冰冰。同她谈走的事,也不得要领。手脚全给她捆住了!我真恨哪!我现在决定:一面继续要说得她同意我立刻走,一面要找张洪池想想办法,让他帮助我走。只是张洪池鬼祟得很,无处找他。今天见到你舅舅,你不妨也对他说说我目前的处境,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走。万不得已,我可以带着你走了再说。一是要有笔钱,二是到香港得有个地方先落脚。”

    家霆点头,说:“好,爸爸,我走了。”

    出了门,步行走到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静安寺,又转车到开纳路,路上足足一个多钟点。

    沪西开纳路一带,有点冷冷清清。这里有些新开办的小型工厂:火柴厂、电灯泡厂、丝厂、小五金厂……家霆找些工人模样的路人打听,终于找到了永康纱厂的劳工夜校。夜校在一个小弄堂附近的几间平房里,挂着个木头牌子。摆饰简单陋旧。附近倒很安静。

    家霆上去,见门敞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女的:一个年岁大些,一个年轻,模样都像教员。家霆走到门边,问:“有没有一位名叫杨秋水的在这里?”

    那个三十七八岁光景年岁大些的女教员从一张桌子后面站起身来,说:“我是杨秋水,你姓什么?”她戴眼镜,挺清秀,有一张白得素净、端庄的脸,和和气气。

    家霆回答:“我姓童。”将信递了过去,说:“我找舅舅。”

    杨秋水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将信退还给了家霆。

    家霆失望,“咦”了一声,说:“奇怪!”见那戴眼镜的女教员盯着自己看,祈求地说:“我有要紧事要找他,他写这信叫我来的呀!”

    见他十分真诚焦灼的模样,杨秋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见家霆点头,她起身出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打听打听。”

    家霆感激地谢了她,跟在她身后走,想:看来,她刚才是诓我的。他意会到舅舅这类人做事总是喜欢秘密的。

    杨秋水带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弯进一个又窄又破旧的弄堂里去。进了弄堂,对他笑笑,满怀感情地说:“啊,你就是家霆!都这么高大了!真是光阴似水啊!”又慨叹地说:“你的眉眼跟你妈妈真像啊!”

    家霆奇怪地看看杨秋水,想:看来,她也知道我!是舅舅告诉她的?她还认识妈妈呢!

    杨秋水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你不知道吧?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呢!你舅舅给过你爸爸一张你妈妈的遗像吧?照片是她生前赠我的。我保存了多年,直到见到了你舅舅才给了他的,他又转送你们了。”

    家霆心里升起一股敬意,说:“啊,是这样!阿姨,照片我现在保存着。”他真想谢谢这个戴眼镜的眉清目秀的女人。刚见到这女人时他不觉得可亲,但她一讲照片的事,他就觉得她十分亲切了。他想起了去年在香港时舅舅将照片带来送给爸爸的事。他问:“阿姨,我舅舅在干什么?”

    杨秋水手一指,说:“他暂时住在这里。”她手指处是一所破旧弄堂房子的后门灶披间。说话间,到了门前,门紧闭着。杨秋水“笃笃”敲了两声,又“笃笃”敲了两声。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舅舅柳忠华站在眼前。

    啊,生活中的事有时能比小说里写的还奇还巧。在上海租界上,能突然又见到舅舅柳忠华,真使家霆觉得神奇,觉得不可思议。

    夏秋之交,柳忠华穿了朴素的灰色旧西裤、白衬衫,显得非常精神,只是干燥、粗硬的黑发、开阔的前额、刚强下撇的嘴角和那执拗、深邃的眼睛,仍同在香港见到时毫无区别。

    家霆喜叫了一声:“舅舅!”热情地扑上去抱住了舅舅。他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好像有许许多多话要同舅舅讲。

    柳忠华笑了,拍着他肩膀说:“我知道你收到信立刻就会来的。怎么样?你好吗?”他嘴上浮着亲切的笑意。

    这个灶披间,阴暗、潮湿,现在放了一张简陋的小铁床,铺着席子,有两只板凳、一张破旧的方桌和一些热水瓶、锅碗勺等用具,还有一只熄了火的煤球炉,边上有一堆煤球。估计原来是个什么工人住的,墙角有些五金零件和扳子等工具。墙上糊着旧报纸和发了黄的《良友》画报的画页,还挂着一面破了的镜子。

    杨秋水关上了门,打趣地说:“刚才,一见面,他打听你,我说:不认识这个人!你没看到,他那失望的样子叫人有多动心!一看他那两只眼睛,我就想起了他妈妈。我就在心里说:没错,确实是柳苇的儿子!”

    柳忠华介绍说:“家霆,你妈妈生前是叫她秋妹的,你该叫杨阿姨。”

    杨秋水笑着说:“叫过了叫过了。”她又亲热地拍拍家霆肩膀,说:“我前边夜校还有事,你们谈吧。”说着,轻轻开门又关上门走了,一串脚步声窸窸远去。

    家霆坐下,急切地问:“舅舅,你怎么来上海了?”

    柳忠华笑笑:“说来,话就长了。你们来上海时,报馆正派我在重庆采访。我回到香港后,知道你们到了上海,心里很不是味。三个月前,报馆又派我回上海,要我写上海通讯,我就来了。我很想了解你爸爸带你回来后,这十个月来的情况,你谈谈好吗?”

    柳忠华当然不会告诉家霆他所担负的任务。他到上海,是需要把大量来自敌伪方面的情况,来自各界人士的动态、反映、情绪和问题,都及时收集汇报上去。他也负责协助建立一条从上海到皖南和淮南、苏北解放区的交通线,来保证上海和解放区的人员、物资交通顺畅的任务。为了这,他通过关系参加了“上海民众赴新四军慰问团”,从上海已经到皖南新四军里去过一次。那路线是从上海装作去内地探亲,坐船到浙江温州。到温州后,去安徽太平。国民党虽然阻止慰问团去皖南,但太平有新四军办事处。取得联系后,新四军派出部队迎接,国民党第三战区就不能不同意慰问团去了。慰问团将一面“变敌人后方为前线”的锦旗献给了新四军军长叶挺和副军长项英,将医药等慰问品送到了皖南,回来还不久。

    家霆看着脸上有风尘之色的舅舅,扼要但是完整地把跟爸爸回上海后直到现在的全部情况都讲了。不但把方立荪的事告诉了舅舅,也特别把谢元嵩、张洪池、江怀南的事都谈了。对李士群的威吓也如实说了。

    柳忠华认真听完,又问了些问题,最后去床上席下拿出一张报纸,说:“我给你看一张报纸,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家霆拿过来一看,是一张《新申报》,说:“这是日本人操纵着由汉奸办的报纸呀!是吗?”他知道《新申报》在租界上不大见到,只是在租界以外的敌占区里发售摊派。

    柳忠华指着报上的一大片名单,说:“你看!八月二十八日,汪精卫那伙汉奸的‘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演了!听说这个会将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要把所谓‘和平反共救国’写入汪记国民党的章程,对三民主义作出符合日本侵略者要求的解释;二是要把国民党的‘总裁’改成‘主席’,由汪逆来担任‘主席’,然后集合南北的大汉奸,举行‘中央政治会议’,以便搭起‘国民政府’的架子,使汪伪傀儡政权正式粉墨登场。你看,这是所谓中央委员会名单!中委中赫赫写着你爸爸的名字呢!”

    家霆看着,果然在名单中有“童霜威”的名字。再看名单,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高宗武、陶希圣、要梅思平、罗君强、丁默村……都是知道的。谢元嵩的名字也在,同那些臭名昭着的老牌汉奸温宗尧、陈群、任援道、卢英等并列在一起。家霆心里激动,脸刷地一下子红了,生气地说:“呀!怎么将爸爸也列上了呢?”

    前面的堂屋同柳忠华住的灶披间是隔断的。那边堂屋里有了人声,也传来了一股白水煮青菜的淡淡的清香。

    柳忠华沉思着轻声问家霆:“会不会他有什么事瞒着你了?”

    “不会的!”家霆摇头思索着答,“确实不会的。再说……”他看着报纸说:“这个汉奸们的会是八月二十八号开的。那天和以后的日子,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来找过他!”

    “那就怪了!”柳忠华继续思索着,突然好像又有所解悟,“也许汪逆他们是盗用了他的名义。我听说‘七十六号’正在拼命拉人下水,不仅大批吸收特工人员,还用利诱威胁等手段,把社会各阶层人士拉人所谓‘和平运动’,为汪逆扩大汉奸队伍。所谓参加‘和平运动’,手续非常简单,填一张宣誓书表示忠于汪精卫,可以每月领取津贴。日本正从正金银行拨大批活动经费给汪精卫。但他的威胁利诱并不都生效,他们达不到目的,对你父亲这样的有声望的人物,谢元嵩牵线,李士群出面请吃了饭,他们就盗用了名义。一方面扩大声势,一方面造成既成事实,倒是十分可能的!”

    家霆着急了,问:“舅舅,怎么办呢?”他觉得问题非常严重,太严重了!严重得使他透不过气来。

    柳忠华坚定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立刻离开上海,走!敌人这一手很厉害啊!实际是釜底抽薪!在汉奸名单上添上了你爸爸的名字,使他去不得重庆,只能俯首就范了!你要告诉你爸爸:一定要赶快离开上海,立刻去香港!这张报纸给你。”他突然掏出钢笔来,在那张汉奸报纸顶端空白处写下了十个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将报纸递给家霆,说:“你带回去给他看看。你说,我主张他快逃离上海,切莫犹豫!”

    家霆坦率地说:“但是他走不了,没有钱!方丽清不给他钱走!需要很多钱!他要带我走,到香港后,吃、住等等都要花很多钱。要是再去重庆,花钱更多。”他忍不住将方丽清的事粗粗细细都讲了,也将来时爸爸让他对舅舅说的话讲了。

    柳忠华听罢,摇摇头又叹息一声,说:“人是会变的。早年,你爸爸参加讨袁世凯时,在上海,险险被密探抓去。为了逃命,他身边不名一文就溜上了日本轮船去到了日本。那时,他的顾虑哪有现在这么多。现在,养尊处优惯了,干什么事都要讲条件,办事就特别困难了。要是换了一个普通人,只要需要,哪顾得讲什么条件。你们走,船票我可以想办法,但坐头、二、三等舱太贵了,是不是我给你们准备两张四等舱的船票。美国邮船四等舱是满不错的。到香港后,暂时先在你黄祁老师那里落落脚,住的条件差些,但何必计较这些呢,你说是不是?”

    家霆认为舅舅说得有理,连连点头,不禁想起在香港时给自己补习功课的黄祁先生来了,也想起自己同爸爸一起离港来上海时,黄祁送行的情况。黄祁那戴着眼镜有点书呆子气的面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问:“黄祁先生好吗?”

    柳忠华点点头:“他仍在办他的补习学校。你们去,短期住在他那里落落脚是没问题的。你回去同爸爸谈谈,这样安排,行不行?”

    家霆应承:“好,我回去就跟他说。”他见了舅舅,感到特别亲切,心里有无数的话要同舅舅说。他十七岁了!懂得人同人之间有些感情和感觉,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比如舅舅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无须多问就似乎很清楚。他懂得共产党干事是十分秘密的。有些事不宜问他也不问,反正他相信舅舅,知道舅舅是抗日的,爱国的!感到舅舅对于他做的一切属于抗日爱国的事都是会支持的。他忍不住用一种带点炫耀的语气和态度说:“舅舅,你想不到吧?我和两个要好的同学,程心如和余伯良,常写抗日传单出去散发。……”撒传单的事他从未向爸爸说过,因为怕爸爸责怪和禁止,但对舅舅,他觉得是可以老老实实讲出来的。

    外边,天色暗将下来,柳忠华“啪”的开亮了电灯。一只昏黄的十五支光灯泡,金灿灿的光辉披洒下来,虽不明亮,却像阳光让人舒适。他看着家霆,关切地说:“抗日是对的,撒传单可要特别小心,不能出事。以后,孤岛的形势将越来越坏,你们可以把仇恨放在心里,努力读书,努力上进,倒也不一定要常干这种事,因为你们都还小,不成熟。自发地干,危险,效果也不会很好。”

    家霆把同心如、伯良组织了“爱国党”的事讲了。

    “爱国党?”柳忠华听后咧嘴笑了,拍拍家霆的脑袋,说,“真是小孩子气!这是个什么党呀?你懂得什么是政党吗?署这个党的名义散发传单还不如不署的好,民众不一定喜欢这个什么‘爱国党’呢!”他笑得很高兴。

    舅舅问的问题,家霆觉得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反正,几个人凑在一起,志同道合,为爱国来抗日,就算个政党了吧?舅舅的话,是笑他们幼稚,但对于撒传单抗日,舅舅还是肯定的,这使他欣慰。于是,他又把去吊唁朱惺公送赙金和挽联的事也讲了,并且把挽联背诵给舅舅听。

    楼上人家不知碰倒了凳子还是什么,“砰”的楼板一响,天花板上落下些灰尘来。

    听了挽联,柳忠华动容了,说:“写得好!”他被外甥表达的爱国热情感动了。外甥处在方家那样一个环境里,他不放心。现在,同外甥接触以后,他放心了。、一个孩子的成长,起作用的不仅仅是家庭,社会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从家霆身上,他看到童霜威是有爱国思想的,有一股民族正气,显然是给了家霆好影响的。他心里欣悦,爱抚地看着家霆说:“家霆,你又长大得多了!舅舅看到你健康成长,爱国,有正义感,舅舅高兴。你所处的家庭环境不好,舅舅本来极不放心,怕你在恶劣环境里会成为一棵歪歪斜斜不成材的小树。但今天同你接触后,舅舅放心了!舅舅非常高兴。”

    家霆听舅舅这么说,心里兴奋,忍不住问:“舅舅,为什么汪精卫这么拼命反共?听说他们要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上加个黄布条,上写‘和平、反共、建国’。朱惺公收到的‘七十六号’恐吓信署名是‘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朱惺公反汪抗日,他们就说朱是共产党,杀了他。但我听人说,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朱惺公不是共产党人!”柳忠华轻轻地告诉家霆,“他只不过表达了中国人反抗侵略反对卖国的一种正气。正由于共产党人历来反对帝国主义,历来主张抗日反侵略,历来反对卖国!所以日本人和汪精卫反共是必然的。你应当知道,国共两党在历史上曾经很好地合作过,但后来在反帝反封建上,国民党叛变了,就大杀起共产党来了。你妈妈也是在十年屠杀的白色恐怖中牺牲的。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在抗日的旗帜下,又开始了合作,但国民党里的右派、堕落成为汉奸了的汪精卫之流投靠了日寇,他们自然又要高举反共的旗帜。迁都重庆的国民党里的右派,对抗战总是动摇,他们也害怕共产党的力量扩展,怕共产党得人心,就总要同共产党闹磨擦。所以共产党现在提出:妥协与分裂是中国当前的两个最大危险!号召全国同胞起来,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反对投降、分裂、倒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敌后抗战,战果辉煌,但处境艰苦。在‘孤岛’上的共产党人,也是一样。孤岛情况复杂,共产党人的抗日活动,不但要受日本、汉奸的明枪,还要防国民党右派的暗箭。我这么说一说,可能太简单了。你懂吗?”

    家霆点头,他不能说全懂,但也还是大致明白的。看到外边天色已经漆黑,他虽心里还有许许多多话要说要问,又记挂着要早点回去,可以将《新申报》连同舅舅的话带给爸爸。因此,他说:“舅舅,我想回去了!”见柳忠华点头说好,他问:“舅舅,我以后怎么找您?”

    柳忠华含着感情地说:“你告诉我电话号码,我可以随时同你联系。”听家霆讲了电话号码,他将电话号码复诵了一遍,似乎就记熟了,说:“我如果打电话给你,就说是你的同学好了。这地方,我最近要离开的。今后,行踪也还没有一定,你是无法找到我的。由我同你联系就是。”又说:“你住在方家,环境不好,自己要多注意。我想,如果你爸爸被盗用了名义而他又不肯落水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灾祸降身的。比如说,‘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已经派人监视他的行动了呢?会不会绑架或暗杀他呢?这些都要想到。这样吧,你回去同他谈后,如果我提的方案可行,我明天晚上七点打电话给你,你就告诉我,我好立刻给他准备去香港的船票,然后合计秘密脱身的办法。你看好不好?”

    家霆见舅舅设想得周到,当然说好。他决定走了,忽然想到杨秋水。虽是初次见面,由于杨秋水告诉了他关于她同他母亲交往和保存照片的事,使他心里感觉特别可亲,他不禁问:“舅舅,刚才带我来的杨阿姨,我以后可以找她吗?”

    柳忠华亲切地看着他,摇头说:“不要找她!”他这样说,家霆有些失望。

    家霆明白,像舅舅这些做秘密工作的人总是尽量谨慎的,看来,杨秋水阿姨也是他们一伙的人!他虽失望,又想通了:是呀,连我同程心如、余伯良撒点传单都必须秘密小心,何况他们呢!

    家霆请求说:“那,我去向杨阿姨告个别。也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了她,特别想起了妈妈!”

    柳忠华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她确实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她对你也当然有感情。”他摸出一只旧怀表来看了一下,说:“好吧,现在离她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一定在。我陪你去,告个别!”说着,陪家霆出了灶披间,轻声带上了门。

    弄堂里一盏路灯的灯泡坏了。两人走在黝黑、窄小、破旧的弄堂里,住户的门户大都闭着,亮着灯的人家不少。有一家人家在打小孩;另一家夫妻在吵架,有清脆的摔碗声,男的吼,女的哭……走的是来时的路,绕到了刚才家霆到过的劳工夜校附近,远远看到夜校金灿灿的灯光,也看到里边有人的身影在晃动。杨阿姨的屋里好像有两个人。

    柳忠华在路边街灯旁墙影里伫立着,让家霆前去,说:“你去找她,告个别。我等你,快去快来!”

    家霆轻盈地走向劳工夜校,走到亮着灯的平房门口朝里一望,惊奇地“呀”了一声,站在那里愣住了。

    杨秋水正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谈话。姑娘剪的清汤挂面头,穿的月白色短褂、黑裤子,身材不高,乌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酷肖死去的金娣,也有点像欧阳素心。她正坐在杨秋水身边,亲热地同杨秋水在说什么。啊!不是银娣吗?正是银娣呀!

    家霆几乎要叫起来。银娣那天怒冲冲表露出来的仇视心理,和高傲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他当时问她地址,她不肯说。今天,怎么会碰巧在此地见到了呢?他在又惊讶又奇怪的感情中跨步进屋,叫了一声:“杨阿姨!”

    杨秋水见他来了,笑着和蔼地说:“啊,家霆,坐一下。”

    家霆朝银娣看看,说:“银娣,是你?”

    银娣朝家霆看看,似是遗忘了又想起了,说:“啊,是你!”她的表情特别,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杨秋水坐在灯旁,近视眼镜的镜片闪烁着灯光,说:“怎么?你们认识?”

    家霆点点头,但来不及讲什么了,只问了一句:“她在永康纱厂?”

    杨秋水点点头,说:“是呀!她同她娘都在永康。她在上我们的夜校。”忽然,明白了似的说:“对了!难道她的姐姐金娣过去就是卖给你继母家的?……”

    家霆脸上发烫,脸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方丽清曾残酷虐待金娣,金娣早已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了。方家又势利、蛮横地对待过金娣娘和银娣。

    这一切都非常丑恶,使他感到耻辱。此刻,见到了银娣,他虽心里有一种感触和同情,却既无法表达这种感情,也拿不出什么银娣母女俩切实能接受的帮助来。他能说些什么呢?一时心上的伤痕被触动了,又想起了在广东坪石站埋葬金娣时的情景来了。他只好懊恼地点点头,心里只想早点离开,说:“杨阿姨,我是来向您告别的!不多坐了,舅舅在等着我,我走了!”

    杨秋水凝望着他,点点头,站起来,亲切但又带着一种严峻,叮嘱说:“再见了,家霆。”她走到家霆身旁,轻声说:“以后,也不一定能常见到你!但要记着,你是住在坏人家里。你要上进,要常常记住你的妈妈!像她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近视眼镜下两只眼睛射出光芒,是一种关切、带着期望的光芒。她又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似是鼓励,又是爱抚。

    家霆激动得眼圈发红,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离别了杨秋水,他回身出来,又走到黑暗中,在舅舅等着的街灯旁边的墙影里见到了柳忠华。

    柳忠华敏锐地见他忽然情绪沮丧,问:“怎么了,家霆?”

    他把刚才见到银娣的事讲了,又把金娣的死和那天银娣陪娘到方家寻找金娣的事讲了。带着感情,讲得动人。

    柳忠华听着,慢慢地陪家霆走到电车站去。银色的夜在街上浮动,沿街有些店家的灯光较亮,看得到路边一些工人模样的行路者脸色阴沉,有饥饿的神情。到这种贫苦工人较集中的地区,家霆好像看到了大上海的又一个侧面。

    柳忠华听家霆讲完,谆谆地说:“家霆,要对贫穷的劳苦大众有同情心,也要认识到他们比那些有钱的坏人像方立荪之流高贵。归根结底,一个人如果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为自己当官捞钱以及享乐活着,是渺小的;一个人如果能为广大贫苦劳动大众活着,替他们谋利益,才是伟大的。我们现在抗日,说到底还是为了中华民族、为了广大的人民群众的生存!汉奸之所以可耻,是因为他们只要为了私欲就不惜出卖一切。”稍停,他又说:“你学过历史了吧?石敬塘将燕云十六州出卖、做儿皇帝的事,同汪精卫像不像?可惜我实在太忙了。我一直想写一本书,考证一下从古到今的大汉奸,给每个大汉奸都立一个遗臭万年的传!这是在苏州监狱里时就有过的想法呢。”

    舅舅谈金娣、银娣的事,并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兜开去讲,仿佛是为了叫家霆放大眼界,开阔思路。

    今天,舅舅讲了不少大道理,但是家霆爱听,并没有听够。人生在世,不懂道理怎么行?年轻人正是特别需要多听听道理的时候。家霆想:要是天天有一个像舅舅这样知识渊博、有阅历的人,把许许多多世上的大道理都能讲一讲,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柳忠华送家霆上了电车。临上电车,家霆突然想到了在重庆的冯村,他问:“舅舅,你知道冯村舅舅的情况吗?”

    “他仍在做新闻记者。”柳忠华说,“最近情况就不知道了。”

    家霆问了柳忠华冯村在重庆的地址,然后上了电车。家霆在电车驶行后,挤在人丛中,看到舅舅的背影在路边隐去,摸摸袋里那张有汉奸中委名单的《新申报》,心里有一种空落落沉甸甸的纷繁的情绪。

    他到噪音掩盖、车辆交汇、人流打着涡儿的静安寺,估计回家已经开过饭了,找了一家小馆店吃了一碗排骨面。然后,才转车回家。转车时,突然很想转车到环龙路去看望一下欧阳素心,但时候已经不早,又急于回去把报纸给爸爸看,决定不去了,心里想:明天!我一定去看看她!一定要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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