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租界上八个多月,童霜威深居简出。他深深思念南京,怀想战前在潇湘路一号那种舒适的生活,怀念南京的六朝烟水气和名胜风景。这一切都因战争消失了。怀恋并不现实,他只有不去多想。
他是个比较谨慎的人,停止对外写信。到上海后,没有向重庆寄过信,也没有向香港寄过信。重庆有他从前的许多熟人,那些在中央身居高位的要人们,他当然不写信;连他亲信的以前的秘书冯村,他也不写信。香港有他一些熟人,更有他那离了婚的前妻柳苇(家霆那个被枪杀在南京雨花台的生母)的弟弟柳忠华,他也不通信。
上海租界上,童霜威本有不少朋友,法界、政界、商界……都有。但他宁愿保持秘密,任何熟人都不去找。
他同两广监察使谢元嵩一起由香港来到了上海。谢元嵩的太太区琴芳带了儿子谢乐山在法租界辣斐德路住家。三个月前,谢元嵩到仁安里来过一次,纯粹是看望性质,说他又要回香港去。后来,家霆在街上遇到过谢乐山几次。谢乐山西装革履,十分神气。家霆在安徽、武汉、香港滞留耽搁了一段时日,比谢乐山学业上低了一年级。两人长大了不少,又不在一个学校,就不像在南京时那么要好了。听谢乐山说起他父亲一会儿在香港,一会儿又回了上海,很忙。童霜威也没有去回访过谢元嵩。
在南京“维新政府”做了汉奸的江怀南,到上海时,曾经两次到仁安里看望童霜威。这个战前做过吴江县长的能干人,找门路投奔在海上闻人丁啸林的门下,正要同丁啸林最喜爱的三姨太的女儿丁芝兰结婚。他也许是从方立荪那里得到了童霜威回沪的消息,所以上门看望。但童霜威早已叮嘱过:只要江怀南来,一定不见,就说人在香港没有回来。方丽清自从知道江怀南同丁啸林的女儿丁芝兰订婚的消息后,对过去自己同江怀南之间发生过的那段幕后关系不愿想也不愿提,见童霜威拒绝见江怀南,她也正好不愿见江怀南,也顺水推舟。江怀南白跑了两趟,吃了闭门羹,以后也没再来过。童霜威反倒心安了。
童霜威在一般情况下总是蹲在房里少出去,怕的是遇到熟人惹出麻烦。冬天倒还出去逛逛,戴上礼帽和围巾,加上一副眼镜,不易被人认出面目。不外是到棋盘街和四马路上的文具店、书局和旧书店里转转,买些书回来看看,买些笔墨纸张写字,也到法国花园去散散心。但到了夏天,只能坐牢似的关在家里不出去了。他又没有什么打牌一类的嗜好,寂寞无聊与愁闷常常一起袭来,身体似乎逐渐坏了,血压常有波动。这当然是同心情有关的。
童霜威回上海并非心甘情愿,也审度出上海成为“孤岛”后形势的日渐严峻。自认为在上海居住,越秘密越好,既不能贻人以口实,也不会使安全发生问题,要少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中日之间的战争,打了两年,似乎不会很快结束。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山东、河南、江苏等省大片土地丧失,战事已转入腹地江西、湖北进行。欧洲方面,三月间,德国希特勒又以闪电战吞并了捷克,正准备向东欧进攻波兰。欧洲大战似乎有爆发的可能。希特勒咄咄逼人,日本的态度也同样凶顽。去年年底,汪精卫公开卖国,离开重庆出国到了河内,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发表了响应日本首相近卫三原则的“艳”电。今年五月,他坐日本“北光号”轮船悄悄到了上海,带了一批“和平运动”的干部周佛海(①周佛海(1897-1948):抗日战争时期的大汉奸,先后任南京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委兼秘书长、政治委员会委员、军委会副委员长、伪国府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等职。一九四八年,因心脏病暴死于南京老虎桥监狱。)等到上海,正同日本人在秘密进行交易。童霜威感到汪精卫回上海对他是一种威胁。自己留在上海,无疑会蒙上一种“嫌疑”;自己留在上海,也容易被敌伪注目。经过选择,决定还是离开孤岛的好。偏偏方丽清坚决不同意,连哭带闹,经济上控制不放。最近发生的口角都是从此而来的,使童霜威心里更不痛快,心里不痛快,离开上海租界的心更急切了。
早上,睡到九点钟才起身。窗外,阳光倦慵。“小娘娘”送来了当天的《申报》和《新闻报》。童霜威和方丽清在房里吃着阿金送来的豆浆油条当早点,边吃边看报,报上登了昨夜文化街发生枪击的新闻。原来是一伙暴徒持械先袭击《中美日报》,因报馆门口的保镖匆匆拉上了铁门,歹徒们冲不进去,又一窝蜂跑到《时事新报》附设的《大晚报》大打出手,捣毁了排字房,打死了一个排字工人,还打伤了另一个排字工人。捕房巡捕赶到,歹徒开枪拒捕,结果,有几个歹徒被击伤、逮捕,将被移送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看着报,童霜威将报上的事讲给方丽清听了,说:“丽清!上海我是住不得了,还是让我走吧!”
方丽清那张酷肖电影皇后胡蝶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愣怔的表情,大惑不解地说:“文化街上开枪,同你有啥关系?你住在家里,天天鸡鱼鸭肉,早上豆浆油条,姆妈和阿哥也没有亏待你!为什么动不动就想远走高飞?”
童霜威摇头,心里苦笑,说:“再三同你说过了嘛!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形势。上海租界上形势不好,我住下去会有危险的!”
“我就不相信这么严重!”方丽清撇撇嘴,“人吓人,吓死人!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东洋人也不是个个牛头马面。立荪说,请他吃饭同他谈生意的东洋人,又握手,又鞠躬,一团和气,特别客气!”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忍不住问:“立荪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方丽清笑笑:“小阿哥不让我告诉你。反正,是发财的生意,蚀本生意他是不做的。”
童霜威有些生气,说:“他不让告诉,你就不告诉我了?”
方丽清将吃剩的半截油条扔在盘子里不吃了,慢吞吞喝着豆浆说:“他是我阿哥嘛,他的话我要听!他说告诉了你不好。”
童霜威更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说:“告诉我有什么不好的?我不说就是了。你倒说说,做的什么生意?”
方丽清见童霜威语气真诚,轻声说:“盛老三办了个‘宏济善堂’。去年冬天起,南市东洋人开了烟禁,到处都有燕子窝,听说有两百多家,运销鸦片烟的专卖权给了盛老三。‘宏济善堂’就是专做鸦片生意的。立荪说:人无横财不发!这种赚钱生意哪里去找?”
童霜威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险险将刚才吃的豆浆油条全气得呕吐出来,叹气一顿脚说:“哎呀,鸦片生意怎么做得呀?这是断子绝孙的罪恶生意呀!像个大漩涡,谁卷进去了,会彻底葬送的。赚钱能这样赚吗?日本想用鸦片毒化灭亡中国,使中国人亡国灭种的呀!能帮日本干这种事吗?这种事是汉奸做的呀!”
方丽清听着,涨红了脸冒火了,绷着脸说:“你不要说话不算话呀!你答应我告诉了你,你不说的呀!你哇啦哇啦,叫立荪知道了,我哪能交代?”说着,摸出塞在襟间的小手绢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童霜威心里懊糟,实在想不到自己的二舅老爷竟在干起伤天害理的肮脏勾当来了,长叹一声,说:“丽清,你哭什么呀?我不说就是了!”心里更鄙夷方立荪的为人,想赶快离开上海、离开方家的念头更坚定了,他又把话题回到正题上来,“丽清,让我走吧!去香港!你应当懂得,我是政界的人,立荪做这种事对我不利,倒不如让我快走,大家方便。”
方丽清闷不作声,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呜呜地哼哼唧唧,拭着泪,古怪的脾气又来了。
童霜威起身来回踱方步,从房间南头踱到北头,又从北头踱回来。听到方丽清哼哼唧唧的尖哭声,他觉得像住在香港湾仔时听到那种广式骑楼下满街响着的木屐声“踢踢啪啪”一样,刺激人的神经。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太太是够迁就的了。正因如此,常常拗不过她的任性,总是退避三舍。现在的心情,又是这样。
他刚敷衍而又带劝慰地说:“丽清,不要这样……”忽然,完全出乎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来人穿一件湖纺白长衫,手握折扇,风度翩翩,白净脸,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见到了童霜威,深深打了一躬,拱手恭敬地说:“秘书长,别来无恙!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南陵县拜别,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常深想念,思何可支?今日重见尊颜,真是欣慰之至!”
童霜威一惊,又一愣。
方丽清也停住哭泣,从椅上站了起来。
不是别人,是江怀南呀!江怀南依然是一表人材,满面春风。
童霜威觉得尴尬,感情十分复杂,既念旧日情谊,又惮于他已经做了汉奸,心里奇怪,不禁问:“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来的?”话刚出口心里立刻明白了:一定是从方立荪处知道我的情况由方立荪把他带来的呀!方立荪拜的老头子就是丁啸林──江怀南的岳丈呀!
果然,江怀南满面笑容,尊敬有加地说:“秘书长,是立荪先生带我来的。我已来过两次。这第三次,是怕秘书长又挡驾,只好请立荪先生帮忙了。”说完,向方丽清鞠躬作揖,一脸讨好的神色说:“师母,我一直在南京、苏州忙于公务,未能常常来请安,请师母多多包涵。”
他同方丽清说的话,是打哑谜。童霜威不知道他们在过去有过一段暧昧,听了也不介意,心想:既然他已经来了,也不能驱之于门外呀,指着沙发皱眉说:“坐吧,坐吧。”
方丽清刚才哭红了双眼,此刻,忽见江怀南来到,一是心里对江怀南的薄幸有气,一是想去洗脸打扮一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情下,绷着脸也不朝江怀南看,只轻声说:“哪里哪里,你是贵人得意了,少来也好。”说完,站起身来,独自一扭身子走出房去了。
江怀南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童霜威却毫不明白,只以为方丽清心里不高兴,又犯古怪脾气了,也不去管她,只自琢磨着该怎么同江怀南谈谈,随口问:“令兄聚贤可好?他还在南陵?”话刚出口,觉得冒失,江聚贤也是汉奸,南陵被日军占领后,他当了维持会长的呀!提他干什么呢?
只听江怀南答:“托福!托福!家兄在南陵很好,很好。”
娘姨阿金端来了一杯盖碗茶,给江怀南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转身走了。
童霜威在江怀南对面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突然感到要抽支香烟了,从茶几上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自己点上了火,换个话题问:“你现在在干什么?”语气是有点生硬的。
江怀南摇着扇子,脸上更加谦恭,轻声细语地说:“去年三月,维新政府①在南京成立,我到行政院里当了参事,但清闲得很,离上海也远,今年春天,调到苏州任江苏省教育厅长。我喜欢苏州的宁静,现在市面还算不错,所以省府就放在苏州。秘书长在上海租界上住着要是烦闷,其实不妨到苏州游览一次,秘密去,秘密回,无人知道的。‘有事弟子服其劳’,秘书长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信任我的。”
①维新政府: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八日,日本侵略者在南京扶植汉奸、北洋政府旧官僚梁鸿志成立了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挂五色旗。
童霜威听他讲起苏州,不禁忆起了战前那个春天江怀南邀请他去游苏州的情景来了。他心里复杂,感慨起来。但心里总摆脱不了对江怀南做了汉奸的不快,摇摇头说:“怀南!你干不该万不该,不该自己毁了前程呀!说实话,我真为你可惜!你是怎么会到什么‘维新政府’里干起伪职来的呢?”说着,闷闷吐了一口浓烟。
江怀南毫无火气,满面堆笑说:“秘书长,战争可怕,和平可贵。中日两国,源远流长,我总是希望两国之间能化干戈为玉帛。更见沦陷区无数苍生被弃置落入无人管理的境地,再想到自己空有抱负却一直未得重用,经友人相邀,才决定到南京的。秘书长当可谅解。”
童霜威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柱子,摇摇头想:人要知耻!说:“战争是可怕,和平也可贵。但中日之战,是日本发动的。谁是谁非泾渭分明,受侵略的中国人只要有点骨气岂可去认贼作父?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懂得‘一失足会成千古恨’的道理?”
江怀南叩头虫似的勾脑袋,却又摆出一种谈吐隽逸的姿态,说:“秘书长,其实我也爱国,但爱国和救国,方法不同。现在,汪先生也率领大批人马浩浩荡荡来了。他追随中山先生多年,是创建国民党的人物,是我党的副总裁,是我素来敬仰的中枢要人。周佛海,一直是蒋委员长的亲信,中央委员、中宣部代理部长,他那畅销全国的名着《三民主义之理论的体系》与《三民主义的基础问题》,我都熟读过,不胜钦佩的。他们都来了,说明我想的与做的都还正确。我今天来,目的是向秘书长说说心里话,也是想聆听秘书长的教诲。秘书长该骂我就骂,该说我就说。反正,我总是您的学生,也总是愿为您尽犬马之劳供您驱使的心腹。您过去对我的恩德,我是永志不忘的。”他额上淌汗,说得非常诚恳,话音里带着深厚的感情。
童霜威心软,给江怀南一说,反倒碍于面子,又动了点感情,不好再板着脸说什么。心里又想:我现在身处孤岛,他是做了汉奸的人,我不宜同他来往,也不宜得罪,得罪了他,谁知会多惹出些什么麻烦来。我现在整日面对四壁关在家里,对外界情况太不了解,倒不如通过他了解些情况。因此脸上严峻的表情和缓了下来,说:“怀南,现在外边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你倒谈谈你们的情况,也谈谈你的体会,我倒想听一听。”
江怀南点点头,端起盖碗茶来喝了一口,用手帕拭汗,说:“维新政府是没有前途的。从梁鸿志①开始,不少都是北洋军阀时代的旧官僚,挂的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这我看了也不顺眼。我误随了他,极感遗憾。现在,汪先生他们从重庆来了,我估计汪先生是会代替维新的。正是因为看到了这种发展趋势,特来向秘书长讨教。”
①梁鸿志:北洋时代老官僚。日寇侵华期间,在日寇卵翼下组织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任“行政院长”,以后又任汪伪国民政府监察院长,成为当时沦陷区内巨奸之一
童霜威不禁问:“听说前年十二月陷落时整个南京变成尸山血海。南京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是有心把话题岔开去。
江怀南明白童霜威的心意。童霜威那幢漂亮的公馆洋房在南京,能不挂心吗?为了不愿提南京屠城时的惨景,他说:“南京现在不错。夫子庙、新街口都有市面。我曾去潇湘路看过,公馆的洋房依旧,现在是日本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但以秘书长的身分地位,找找门路,把公馆收回来还是容易办到的。”
童霜威明白他说的“找找门路”是什么意思,不想答理,问:“我那两个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两家的房子怎么了?”说这话时,他脑际不禁又浮现出战前的情景来了。那时,管仲辉是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叶秋萍是中央党部党务处处长。靠近玄武湖的潇湘路上,就这三家公馆。管仲辉后来参加防守南京。南京失陷后,他下了台做生意,在香港见过面。叶秋萍干那种秘密工作,越来越红,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负责人。现在这两个邻居近况不知如何了?
江怀南摇着扇子回答:“他们的房子也都完整,也是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着。据说,日本人调查得很清楚,哪幢洋房是哪个人的都知道。这些公馆的房子实际还是保护着的。但不知管主任和叶处长现在在哪里?”
童霜威简单将管、叶的情况讲了,问江怀南道:“汪精卫他们目前的情况你了解吗?”
江怀南得意地点头:“听说日本方面决定要请汪先生这样一个中国第一流的政治家来统一建立一个中央政府,以便尽早结束战争。汪先生本来住在靠近江湾东体育会路附近的重光堂。后来,又搬到外白渡桥北首百老汇大厦住。接着,日方将沪西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王伯群①的住宅拨给他做了公馆,那条弄堂的住户一律迁走了,周佛海等都住在那里。日本沪西宪兵队在那里保护,‘七十六号’也有警卫大队负责安全。”
①王伯群:原蒋介石政府交通部长。
“听说汪精卫秘密到过日本?”童霜威问,“有这事吗?”
“当然有!”江怀南点头,“听说是乘日本海军飞机秘密去的,日方决定以汪精卫建立新中央政府为根本方针。这消息传出,维新政府当然恐慌。这两个月来,汪精卫坐飞机到过北平与临时政府的王克敏他们及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会谈;又在上海与梁鸿志他们会谈,并到南京会见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听说,汪先生对日方讲:他出面主持和运,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国民党员会投奔到他的旗帜之下,他在军队中至少可以拉过来二十个师以上的队伍。”
童霜威揿熄烟蒂,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想:痴心妄想!人为什么总是欠缺自知之明呢?
只听江怀南继续说:“听说汪对日方说:一定要成立个政府,没有政府就没有号召力。必须组织一个全国性的中央政府,这个政府名称仍然是国民政府,主席仍旧拥戴林森来干,首都仍是南京,旗子也仍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所以这个政府是还都南京,不是另起炉灶。这样就拆了蒋介石的台,能吸引更多的人参加和运。我估计,日方会信任他的!”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你准备如何打算呢?汉奸这顶帽子太难听了!你跟梁鸿志已经走了错道。现在,汪精卫干的这些,还是汉奸勾当,你是不是又想投靠他了?”
江怀南正要说话,却见一个穿浅灰格子纺中式衫裤的胖子走进房来,光着脑袋,挺着肚子,原来是方立荪。方立荪是有意这时候来的。他在丁啸林处见到江怀南,约定今天上午由他安排江怀南来见童霜威。他先不露面,怕的是童霜威脾气有时耿直,江怀南的出现会惹得童霜威发火。倘若那样,他就干脆暂不露面了。但现在,见两人见面话滔滔不绝,似乎颇为融洽,他就决定进房来了。他双手提着江怀南带来送给童霜威的许多礼品,乐呵呵地进来,说:“妹夫,江厅长带了好些礼品来,给我和雨荪还有姆妈都带了东西。这是给你和妹妹带的。你看!你看!”
童霜威不禁皱眉,一是嫌江怀南送礼,汉奸的礼怎么能收?二是嫌方立荪庸俗。尽管方立荪富得出油,见人送礼却表现得这么高兴,真是可鄙!一时,却只能摇头说:“不行,不行!”
只见江怀南站起身说:“一点点不成敬意的东西。我在苏州,给秘书长物色到了一幅文徵明的山水画──《虎丘图》,确是真迹,工致秀润,在气润、神采方面,都有一种清和闲适之趣。我又为秘书长觅到了一部北宋嘉祏四年姑苏郡斋王琪校刻的《杜工部集》。这次也就只带了这两件来作为孝敬。另外,除了一点苏州糖食外,专门给师母买了些苏州的绸缎刺绣和牙刻、玉雕各一件,倒是雅而不俗,都有点意思的。”
童霜威正颜厉色,连连摇手,说:“不不不,你偶尔来谈谈可以;礼,带回去吧!”
江怀南有几分尴尬,明白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嘴里念经似的说:“不是礼!不是礼!只是一点敬意,一点敬意。”
方立荪见童霜威脸色难看,有点含糊,说:“那……那我拿给妹妹去。……”
话声未落,只见方丽清换了一件淡紫色沙丁绸的旗袍,戴一副红宝石的金耳环,浓妆艳服,光彩照人,出现在门口,用一种生硬酸涩的语调大声说:“小阿哥,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东西你放下,等会请他带回去!让他去孝敬他的丈母娘和丁小姐的好!”
方立荪弄不清妹妹的话是什么意思。童霜威也不明白方丽清怎么这样说。只有江怀南心里明白:方丽清的话里带有强烈的醋昧,也是嗔怪。方立荪将江怀南带来的礼品朝桌上一放,说:“好吧!你们谈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他打算走了,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在政界做官的妹夫怎么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又觉得妹夫现在既无一官半职也无钞票进账,却还这么清高古怪,实在不可思议。他今天本来是指望江怀南来劝劝妹夫识时务、讲实惠的。现在感到这种希望不大,同妹夫情感上的隔阂反而更深了。他转身出房,准备到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爿绸缎呢绒庄里去兜一圈看看。三爿店里刚进了一批东洋货,有些呢绒需要换上英国货的标贴,冒充英国舶来品。他得去照看一下。
给方丽清大声一刺激,江怀南诚惶诚恐了,卑躬万分地说:“师母,您太见外了!我今天来,有重要事情向秘书长聆教。我一向最重感情,得人的点水恩,最懂得当报以涌泉的。”他用一种只有方丽清能察觉和了解的眼神看了方丽清一眼。方丽清确实美艳得出奇。他说:“凭良心讲,我对丁啸老其实比不上我对秘书长的尊敬于万一。他一定要我做女婿,实在不好推辞。丁芝兰长得奇丑,又抽鸦片。但丁啸老是我的老头子,不能违抗呀!所以拖到今天也未举行婚礼。师母就别再取笑我了!”说完,又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刚才我的话正谈到紧要处,被打断了,让我再接下去谈吧。”又殷勤周到地说:“师母,您请坐下,听我谈谈。”
方丽清带点忸怩地坐下了。江怀南的话,她一字一句都听清了。她明白,江怀南是向她作解释。江怀南刚才的眼色多情、诚恳,似乎一片真心。何必把话说死把事做绝呢?她会心地看了江怀南一眼,决定安心坐下来听听。
童霜威在思索、体味江怀南说的关于政治上的事,头脑里思绪很乱,回答江怀南说:“好好好,你接着谈。”
江怀南满面悲天悯人的神色,说:“秘书长,抗战前途已经绝望,抗战的残局必须有人出来收拾。肯出来打破中日僵局收拾残局的人是为苍生着想,是大智大仁大勇之人,加以汉奸头衔是不公允的。正因如此,我当初才参加维新政府,现在又想跟随汪先生参加和运。沦陷区都是中国土地,有大批中国人,把这些地域和百姓从日本手中接收过来,岂非最便宜的大好事?”
童霜威摇头说:“在日本人的占领区内组织伪政府,岂不是日本人的政治俘虏?岂不是做儿皇帝?有气节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干的!谁干了,子孙万代都是要被人指着头皮骂汉奸的!”
江怀南能言善辩地说:“秘书长,这是很自然的。目前一定会有些人反对,也有些人骂的。但将来是会了解并且双手赞成的。战争多么残酷可怕呀!中国是再也打不得了!把国家的命运胡乱当儿戏断送了,能对得起子孙后代吗?”
童霜威打断他的话,说:“怀南,我劝你是完全出乎一片真心,你怎么样也不要做汉奸!我看,你以前既已错了,从现在起,就不要再走那条路了!你……”
没等他说完,江怀南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我已经走了这条路,就决心坚定走下去了。我今天来,是来劝秘书长您也出山为和运效力的。您过去同汪先生有私交,以您的地位,以您在日本人中的知名度,如参加和运,一定会大展鸿图的。重庆对不起您,直到今天也没倚重您,您要是肯同汪先生一起,一定能被他借重。既在上海,为什么不‘近水楼台先得月’?”
童霜威有点生气,耳朵感到燥热发红,说:“当年,白居易在苏州赋过这样的诗:‘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洪水猛兽般的汉奸我是不做的。不必劝我!我倒要问问你,是替谁作说客来的?你是维新政府的,看到伪组织没前途,又想投靠汪精卫,你想再钻进另一个伪组织里去你就钻好了!可是你劝我落水,这是为什么?”
江怀南微笑谦卑:“秘书长,您如果得意,我也可附骥尾而青云直上。再说,战前我们计划在太湖边上屯垦湖田,开农场,办罐头工厂,干一番实业救国!可是,一场抗战,一切成了泡影。如果您随汪先生从事和运,政治上得意了,这计划就能实现,岂不美哉?”
方丽清飞快地向江怀南投去一个笑靥。她欣赏江怀南的口才和对童霜威的忠告,也喜欢江怀南的风度。
童霜威如坐针毡,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摇着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再谈了,可以回去了!”
谈话的门关闭了。江怀南从童霜威严峻的神色中感觉到了他的决心,明白是说不动童霜威的,只好闭嘴不谈了,笑笑说:“我来看看秘书长和师母总是应该的。再说,立荪先生他也有意叫我来劝劝驾。假如不是对秘书长一片忠心,我也不会这么坦率的,请勿见怪。”
童霜威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但我对你有三点要求,希望你能答应。”
江怀南点头,说:“秘书长请赐教。”
童霜威说:“第一,我知道你无害我之心,但我现在居住上海租界,隐姓埋名不想被人知道,只求安安静静消磨岁月,望你在外边不要宣扬。”
江怀南点头如捣蒜,说:“自当遵命,请秘书长放心!”
童霜威说:“第二,我现在与一切人都断了交游,你也不要再来!”
坐在边上的方丽清听不入耳了,心里烦躁,那张漂亮的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江怀南注意到了方丽清的脸色,也明白童霜威是想同他断绝交往,觉得不好说什么,既不答应,也不拒绝,问:“这第三条呢?”
童霜威指指桌上刚才方立荪拿进来的《虎丘图》、《杜工部集》和牙刻、玉雕、苏绣等礼品,说:“请带回去吧!”
想不到江怀南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的方丽清站起身来了,高声朝着童霜威说:“啸天,客人客人,应当客气的嘛!别人的礼不收,怀南的礼战前在南京你早都收了的嘛!他是你心腹,你又叫他不要再来,又不收他送的一点心意,太绝情了吧?我做主了!他送的东西你不收我来收!你不要他再来,我倒要请他今后常来!人家一股热心,你浇他一头冰水,何苦来哉?”说着,含着深意看看江怀南,说:“江厅长,以后你来你的,他不见你我见你!不要听他打官腔!申曲《庵堂相会》里的唱词说:‘亲眷往来应全礼,……休要怠慢自家人’!你是自家人,尽管来好了!”
江怀南一副恭敬从命又惶恐不安的样子。他不愿置身在童霜威夫妇有可能发生口角的当口,觉得今天来劝说童霜威的目的并未达到,也不可能达到,心里不快。好的是同方丽清之间似乎减少了误会。见童霜威似要发火,他决定不再逗留,赶快识相地站起身来,说:“秘书长、师母,今天我还有些事,就告辞了。唐朝王维乐府《老将行》中云:‘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抗战两年,秘书长闲居蹉跎,我深为不平。今天讲了些心里话,只是供秘书长斟酌,以后再从长计议吧!”说罢,深深一躬告辞。
童霜威怒气未消,也不想送。
方丽清已经抢先在说:“我来送送江厅长!”
她袅袅地送江怀南下楼。没想到在楼梯口暗处,见江怀南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张早已写成叠好的纸条,一把握住她的手将纸条塞到她手里,悄声多情地说:“丽清,不要爽约,我等着你!”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就看那纸条。她的心“怦怦”剧跳,凝视着江怀南感情丰富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江怀南走了。仁安里弄口有辆黑色的小汽车等着他。送他回来,方丽清心跳着将攥在手心里的纸条张开一看,写的是:“购得西班牙产名贵猞猁皮大衣一件,精美非凡,以此赎罪。明日任何时候,都在先施公司东亚旅馆三一五号房间恭候,敬请一定光临。”
她心里得到了一种满足,眉眼里都是笑。将房间号码记熟,悄悄撕碎纸条,在上楼后进了盥洗室,将撕碎的纸条扔进抽水马桶,“哗啦”用水将碎纸片全部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