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论理应该早在二十年前就出版的。迟到1981今天将要纪念“西安事变”五十周年才与读者见面,中间有个失而1981复得的故事。
二十年前,此书早已写成交由中国青年出版社采用。我是花1981了整整十多年的业余时间,消耗了所有假日的休息和娱乐写成的。1981人家看电影逛名胜,我在爬格子;人家打扑克聊天,我将腿拴在写1981字桌旁;人家一天工作八小时,我长期每天工作十几小时好1981不容易,稿子拿出去后,在开始受到重视的阶段,先是突然降临了1981“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批示,接着,以后又卷起了“文化大1981革命”的狂飙。当时,我在山东省的一个重点中学里做行政领导1981工作,内乱开始,别的辫子揪不住,这部书稿竟使我受尽了摧残,差1981点“永世不得翻身”。那真是可诅咒的有理讲不清、无罪而使人受1981难的黑暗岁月。幸亏最后支左的六十军一位副政委点名“解放”1981了我,稿子却已毁去。十余年的心血一下子片纸无存,烟飞灰灭1981了!
天下事每每难以料想,“四人帮”垮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1981以后,我在山东,突然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一封挂号信,热情索1981取此稿。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油然而生,但想起书稿已经不在,不1981禁唏嘘。我还记得当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一些编辑同志对这部书1981稿所给予的鼓励和所付出的心血。一位编辑同志一再说:“这是1981百花园中一株独特的花,我希望能成为你的代表作。”稿子早已呜1981呼哀哉,我只好去信说明情况表示遗憾。哪知,不久以后,又收到1981人民文学出版社小说南组同志来信询问这部稿子的情况。我仍然1981依样画葫芦复了一信,说明书稿已经毁于十年内乱。原来,中国青1981年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调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他在小说南组极力1981推荐这部书稿。于是,耳目灵通的小说南组的有关同志希望我将1981这部书稿重写出来,并由他作责编。
重写?谈何容易!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十多斤重的稿纸!要1981摒弃多少生活乐趣,要损害多少健康,要增添多少白发?
早熟悉明清之际著名史学家谈迁的故事了。他花了二十多年1981时间完成了卷帙浩繁的编年体明史《国榷》一书,大功告成了,多1981年的愿望实现了,不料一天夜晚,全部手稿竟被一个撬门入室的小1981偷窃去。这时他已五十五岁,经历这场横祸后,他伤心而不灰心,1981发奋重整旗鼓,重编《国榷》,奋斗了近十年,终于又第二次完成了1981一百零八卷《国榷》。巧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向我提出要求时,1981我也正是五十五岁!但要我去学谈迁,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
感谢“人文”小说南组的有关同志,有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头,1981竟韧韧叮住不放,见面时或写信时总是督促我写,又不时赠送新1981书,勉励我早日动笔重写《月落乌啼霜满天》。他和南组的其他同1981志这样给我打气给予支持,使我不禁想:是啊,外国有句格言:“顽1981强的毅力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峰。”乐观的人说:“太阳下1981去了,还会升起来!”重写这样一部书稿就难得不能逾越吗?1981不,必须解答的是:值不值得重写?1981经过思考,由于有党中央文艺方针、路线、政策作准绳,我给了1981自己肯定的答复,决定重起炉灶写出来。
一九八-年,为重写做准备,我特地到南京、苏州等地跑了一1981圈。我的一个学生崔晋余是位“苏州通”,陪我漫游苏州。我们去1981了枫桥镇和寒山寺,面对着那条潺潺的古运河,我们谈着张继的1981《枫桥夜泊》,听着钟声,看着河水静静流淌,想着历史的演变,人1981事的沧桑诗的意境、诗的感情盎然降临,过去、现在与未来1981都逗起我的遐想,心扉开了!灵魂震惊!我情不自禁了!回去就1981开始动笔。传说米开朗琪罗在佛罗伦萨庭院里见到一块已经闲置1981在那儿四十六年的大理石,他提议给他一个机会,利用大理石做点1981东西。然后,他完成了他的名作《巨人》。我觉得我仿佛也在学他1981将一块闲置了许多年的“石头”进行雕凿,虽然愚笨、艰难,但充满1981希望。
我不拘一格地写这部小说,不想走人家的老路落入俗套,也不1981给自己定什么样的框框。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想写一本中国味1981儿、中国生活、中国民族精神的长篇,希望能有思想的宏伟和情感1981的丰满。我力求按照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如实地再现那段多棱多1981角的历史;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精神,真实地从生活出发,塑造各式1981各样情况复杂、性格迥异的人物。
清楚地留下印象:后来,许多个淅沥微雨、落叶打窗的夜晚,当1981我在山东沂河边上的故居里默默执笔重写《月落乌啼霜满天》时,1981眼前总会出现我这部书未来的责编那张瘦瘦的戴着眼镜、较为严1981肃的面容,仿佛听到他在催我:“王火同志,快点写吧!”一1981次,我去北京,见到他时我对他说:“我已经在重写了!稿子将来1981完成,一定先请人民文学出版社审处。用,当然好,不用,也绝不介1981意。虽是你们约的稿子,你们可以不受任何约束。”我这是为了回1981报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志们的盛情,也是表达我努力要把它重写好1981的决心。
记得一九七七年夏秋之交,为了写节振国烈士的长篇传记小1981说《血染春秋》,我到大地震后不久的唐山深入生活,遇到过一个1981小插曲。一天,我无意中在烈士陵园发现两部被丢弃在一边的无1981主的原稿。灯下翻阅,竟在一部抗日战争时牺牲的冀东闻名的包1981森司令员传记的稿末,发现了红卫兵写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1981“此稿系从黑帮管桦家抄来。”十月里,我做了一件好事,将这两部1981管桦同志失落的手稿带回北京“完璧归赵”。管桦同志十分高兴。1981重写《月落乌啼霜满天》时,我有时劳累极了,不禁浩叹:他的稿子1981失而复得如此容易而幸运;我自己的稿子失而复得为什么这样艰1981难困苦?
幸好,勤奋耕耘是使失落的东西重新获得的一个好方法。从1981我答应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写此稿开始,几个年头过去了,断断续1981续,苦写苦熬,用极大的恒心和自信心,悄悄埋头拼搏,“太阳下去1981了,还会升起来!”《月落乌啼霜满天》终于在山东又完成了“初1981稿”。欣慰之余,我也不免心里感到酸楚:十年浩劫,失去的光阴1981太多了!浪费的光阴太多了!做过的事又来重做,多么冤枉!不1981然,能多写多少新作品、多做多少新工作啊!
我沉浸在一种难用言语表述的感慨之中。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是它的教育、培养,使它1981拥有无数的好编辑。拿本书的责编说吧。首先,由于他督促勉励1981我重写这部书稿,在几年漫长的岁月中给我写过许多封灌注着心1981血的信;稿子写成以后,他又认真负责地处理了这部长稿,既有预1981见、胆识,更有决断。去年春天,他与另一位同志到成都,抱娃娃似1981的带走了《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原稿,怕稿件遗失,他们简直不让1981稿子离身。我真怕那厚重得像巨块水泥盖似的书稿,将他们累得1981够戗。后来,我看到责编为《月落乌啼霜满天》写的审读意见,端1981端正正、密密麻麻,足足六张纸,既有宏观的看法,对作品总的评价1981和倾向性作了论述;又有微观的具体意见,条条款款,一丝不苟。
稿子进行终审时,终审的同志忽患视网膜破裂,这是一种严重1981的病。他患着可能失明的眼疾赶读我那字迹潦草的大部头手稿,1981使我深为不安。今年二月,他为交换意见专诚到了成都。因我脑1981伤未愈,怕麻烦我,既不让人接送,住处都保密。一个下着霏霏细1981雨的夜晚,他突然踩着泥水来到我的住处。他近视镜下的眼光映1981着灯光闪闪发亮。一到,寒暄几句,就开门见山谈稿件的优点。看1981看时间不早,冒雨又飘然走了。次日上午再来,又续谈意见,坦率、1981真诚、谦虚、亲切。
他们确实既当“参谋”,又当“理发匠”,诚恳地帮助作者。1981于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真的“失而复得”了,现在献给读1981者。整个经过就是这样。
画家画的一幅画或作家写的一部作品,应该都是他“生活中1981的一章”。有人说过:对一个画家或一个作家不了解,那只可能看1981到他的作品的一半。正如理解伦勃朗肖像画中的忧伤眼神,首先1981要理解伦勃朗生活中的悲苦;理解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为贵1981族阶级唱的挽歌,首先要了解屠格涅夫自己的经历。无论贤与不1981肖,道理相同。基于这种论点,我想上面说了一下这部作品的“诞1981生史”,作为了解作者和作品的一鳞半爪,至少还不至于算是多余1981的话。
作品的好坏,它本身才是最好的推荐或展示。任何文学作品,1981出版以后,都将凭借自己的质量和价值,在历史的长河里,载浮载1981沉,来接受不同年代、多层次的读者的检验。这部失而复得的小说1981会怎样呢?读者愿读吗?会被喜欢和承认吗?会给人以思索、启1981示和回味吗?
我将张开双臂,敞开怀抱,用心和耳,迎接四面飞来的意见,八1981方传来的回声。
1986年6月脑伤初痊草于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