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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上 月落乌啼霜满天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四

所属书籍: 战争和人

    上午九点半,皇后大道高罗士打行三楼上,铺着鼠灰色、宝蓝色或褐红色地毯的华丽宽敞的营业大厅里,安静得悄悄无声。

    紫红色的帷幕将大厅隔成一间间供高贵仕女们喝可可、咖啡等饮料的雅座。窗上,半挂着蜜色透明的网孔纱帘,胡桃木的低矮流线型沙发,配着雅致光亮的苹果木桌几,形成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势。

    十月底的天气,香港气候宜人。桌上有瓶插的鲜花,色彩缤纷。从外边进来,感到芬芳清爽。这里,从摆设到人物,都闪耀着浓郁的异国情调。有金发披肩袒胸露背美丽得惊人的欧洲贵妇人和名演员,有穿各色西装打着领带和领结的西方绅士、富商,有美洲的船长和阿拉伯的酋长,也有衣冠楚楚的东洋外交官和高等华人皮鞋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坐在小沙发上喝着饮料的人,互相谈话是用那种高雅的最低的声音,轻不可闻。人虽然很多,却被帷幕分隔遮掩着,并不一目了然。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仆欧托着银盘,轻巧敏捷地在走动。推着装满各式西点的奶油色四轮分层金属小车的女侍,轻盈缓慢地推着车,从这间厅室走到那间厅室,从这一桌走到那一桌,随着客人指点,用银光闪亮的夹子将各色各式的西点夹到洁白有花边的瓷盘里,端放在桌上供客人食用。

    隔日,童霜威同管仲辉通了电话后,约定今晨九时半在高罗士打行见面谈心。

    童霜威穿一件灰色毛料夹长袍准时如约来到高罗士打行。摸出金怀表,正是九点半。坐电梯上了三楼,看到大厅进口处一排镀镍的“吃角子老虎”!前,有几个男女,正在把硬币往投币孔里塞,然后摇动机器的钢制手柄。但只见塞钱进去,不见有钱币“哗啦啦”吐出来。童霜威走到铺着拼花长毛绒地毯的左边厅室。这里有丝绸帷幕和色彩雅致的屏风将金色雕花的座位分隔开。童霜威抬头张望,见靠窗的一侧,管仲辉果然菩萨似的坐在一张小沙发上。那是一个双人座位。管仲辉对面的小沙发空着。童霜威走上前去,管仲辉看见了,马上站起身来满面含笑地欢迎。两人亲切热烈地握手,各自在小沙发上坐下。

    刚坐定,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西崽就来了,彬彬有礼地用银盘送上印着中英文的饮料食谱卡。管仲辉接过来,点了一壶可可,两杯柠檬汁,西崽微微鞠着躬转身走了。

    管仲辉穿的是一套深灰色毛料西装,白衬衫上打了个松散的银色黑花点领带。他脸色红润,秃了的头顶闪闪发亮。童霜威感到他比在南京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显得胖了。虽然穿的西装,也蒙盖不住他的军人气概。

    童霜威暗忖:人说他是福将,一点不错!西安事变后那阵子,我以为他要倒霉,却没出大事。保卫首都,我当时以为他说不定要在南京马革裹尸,谁知他竟化险为夷,早早平安逃离了南京。现在,看他这副模样,虽非十分得意,也有五分得意,可见此人非等闲之辈!

    童霜威喜欢拿管仲辉同谢元嵩相比。因为他两个都是胖子,两人每逢见面也都一样热情。但童霜威觉得管仲辉比谢元嵩坦率诚恳得多。同谢元嵩相交,心里要时刻提防别上当吃亏。谢元嵩面上好像大大咧咧,实际精于计算非常狡猾。谢元嵩有时也肯帮朋友的忙,分点他的利益给你。但要在不损害他的利益的条件下或有利于他自己的条件下才办。管仲辉则不,他虽然也多计谋和韬略,对朋友有时能表现得很热心,颇讲一点江湖义气。同他相交,一般是不必提防他来给你暗亏吃的。所以,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在香港客地相逢,童霜威确有一种旧雨重逢渴思畅叙的心情壅塞心头了。

    童霜威笑着说:“慎之兄,一别经年,真是常常想念啊!”说这话时,他不禁想:现实生活真像个神秘的魔术师,什么出乎意外的事它变不出来呢?

    管仲辉红光满面,咧嘴笑着,说:“啸天兄,彼此彼此!大约两个月前,我到香港,听一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说你在港,又听说你病了,本要看望你。但接着因急事去广州、武汉了,奔波忙碌,到这次来,才能见面,真想好好谈谈。我们先在这里坐坐。到十二点钟时,一起出外吃中饭。”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又叹口气:“唉,九天前,我们不战而放弃了广州,五天前,又弃守武汉三镇。战局蜩螗,令人焦灼。

    见到老朋友,真想先谈谈时局啊!”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冯村。武汉失守,冯村不知怎么了?

    年轻的白衣红帽的西崽,用银盘托着一把镀银可可壶、两套瓷杯和两盏高脚玻璃杯插着麦管的鲜柠檬汁来了,轻轻地将两套瓷杯和碟子放在童霜威和管仲辉面前,又将两杯柠檬汁也在一人面前放了一盏。然后,举起镀银可可壶给童霜威和管仲辉往瓷杯里斟热可可。斟满了,放下银壶,悄然无声地走了。

    管仲辉叹口气,连连摇头,说:“是呀,简直糟透了!这下,广州、武汉我都去不成了!去大后方,我只能径飞重庆了!山河破碎,地盘越来越小了啊!”

    面前那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的鲜柠檬汁,金黄得可爱,每杯里面放了两颗红宝石似的大樱桃,色彩美极了。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瞥视出去,可以看到许多高层的大楼,可以看到一幢金顶闪光的建筑,也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鳞次栉比的屋群。下边热闹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流,也有衔尾驶行的汽车。

    管仲辉用桌上方糖罐里的银夹,夹着方糖放进童霜威和自己的可可杯里。童霜威用麦管吮吸了一口柠檬汁,好酸哪!酸得简直难以忍受。鲜柠檬的芬芳却在嘴舌和鼻孔里停留不散。他放下麦管,问:“你现在,在忙些什么呀?老是这么飞来飞去的?”

    “哈哈,老朋友了,也不怕你见笑。”管仲辉用右手抹抹光头说,“我成了大腹贾了!有几个朋友搿伙做点生意,在香港办点孟山都糖精、德国拜耳的西药等等,本来从香港运到了广州和汉口倒还有利可图。现在,只能运到重庆去了!你知道,军界我总有些故旧袍泽和门生,什么事都能帮点忙。但有些事,也需我亲自出面。这不,就只能劳劳碌碌飞来飞去了。”

    童霜威心里想:唉,他也是不得意呀!不禁说:“其实,抗战军兴,国家正在用人之秋。像你这样的军事人才,理应大展抱负。现在却退而经商,实在令人不平!”

    管仲辉也用麦管吸了一口柠檬汁,皱皱眉头,说:“咄!真酸!可这对身体对血管有好处。啸天兄,听说你血压、心脏都不好,养了几个月病,现在如何了?”

    童霜威说:“好些了!白乐天诗云:‘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我现在是想为抗战出力也无从出起,只好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管仲辉苦笑笑,说:“是呀,你为我不平,我也为你不平。我又何尝对经商有兴趣?被排挤在外,总不能坐吃山空呀!对抗战来说,我是尽了心力的。别的不谈,让我去参加保卫首都守南京,实际是要我去送命。日本人那样残暴,武器精良,南京是能守得住的吗?幸亏我姓管的祖先积德,逃了出来。但只要回想起这段噩梦,我就心惊肉跳,侥幸自己未成为日寇南京大屠杀刀下的冤鬼。为这一点,今天中午,我们就该聚一聚,饮上一杯。你应当庆贺我大难不死!”

    谈起南京,童霜威激动,脑海里像被投入一块巨石搅溅起水花来了,叹口气说:“舍弟军威也参加防守南京,已经牺牲了!”说着,语气表情黯然。

    管仲辉连连点头,不禁想起了在撤离南京前同童军威见面谈话的那个夜晚。那晚,在烛光下,他劝童军威收下特别通行证找套便衣逃走。童军威说:“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我要面对日本侵略者,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

    想着这些,他惋惜地说:“是啊!战争与和平始终是人类生存和发展史上最重大的一个问题。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无法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性的。令弟,是一位爱国的好青年,一位真正的军人!我想见见你,也是想把我同他在南京危城中见面的一段经过告诉你。”

    “你们在南京当时见过面?”童霜威急切地问。

    管仲辉点头,把守南京危城时,在潇湘路见到童军威的那一夜的情况,简单扼要地讲了。他为人比较坦率,倒也不想隐瞒什么,该说的都老实说了。

    童霜威听了,想:军威的死,死得壮烈,但实际是存心自杀呀!他有机会能逃离南京而不肯走,他明知南京必沦陷而甘愿牺牲,难道不是有心自杀吗?一个人对许多事看得过于彻底,便会四大皆空。可是人世的矛盾如何解脱?用死就能解脱吗?未必!军威一向爱国,主张抗日,可是又不满现实,对日寇的仇恨加上对国事的郁愤,就使他宁可战死也不想苟且偷生了。多好的手足呀!死得太惨了!他想着,动感情了,忽地掏出手帕来拭泪,接着,就把冯村带军威血书来的事讲了。

    管仲辉默默听着,咂着酸柠檬汁,严肃地点头,说:“后来,令弟的情况是不知道了。我一直挂念他,估计他是殉国了!南京城几十万人死在日寇屠刀下,像他那样的爱国青年军人很难幸免。日寇在南京举行入城式,是在大屠杀之后。观看松井石根大将举行入城式的,只有日本兵和鲜血浇溅过的街道、死城。日本军国主义者是有心把中国首都变成地狱的!可恨哪!听你讲了令弟血书的事,我同样难过。我没有尽到责任哪!我是应当强迫他跟我一起撤退的!”

    童霜威被管仲辉的话感动了,说:“舍弟有个性,决定了的事,谁也休想要他改变。他为抗日殉国,军人如此,是死得其所。这使我增加了对日寇的仇恨!可惜,我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担任一官半职致力于抗战,只能赋闲在此养病,心里惭愧。在香港客居,我真够了,颇有进退维谷之感,不知如何是好!”

    管仲辉大口喝着热可可,劝童霜威也喝一点,说:“你喝喝,这里的可可特别香。”忽然,乐呵呵地说:“啸天兄,我常记着‘难得糊涂’和‘知足常乐’的古训。比如,最高领袖,他是绝不会重用我的,我并不在乎。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现在归日本人所有了,我也不在乎。现在客居香港,说是流浪也可以,说是在此养性游览也行。我劝你,达观一些!香港能过神仙似的生活。没有轰炸,没有战争威胁。南京大屠杀不说,最近广州、武汉相继沦陷,又有多少百姓呻吟于铁蹄之下,比起他们,我们是人上之人!”

    童霜威又用麦管微微吮吸了一口柠檬汁,牙都酸了,点头说:“此话是真,我确是应当达观一些。”

    管仲辉手指间的银勺,缓缓地搅动着杯里巧克力色的可可,瓷杯中央出现了一个很深的漩涡,听童霜威说到方丽清已回上海,说:“其实,回上海租界上住住倒也不错。我内人和孩子战前就到了上海,一直在法租界环龙路住着未动。说真的,我现在,在这里还有点生意可做。如果真正无事可干了,我宁可回上海租界上去一家团聚‘嘣嚓嚓’了!”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正经地说:“怕不妥吧?内人每次来信都要我回上海去。可是,孤岛在日寇包围中,虽然爱国者很多,汉奸也很猖獗!前些时,《港声报》上连载过一个《孤岛散记》,写得很有意思。像我们去到那里,不安全,也给人以话柄!”

    管仲辉哈哈笑了,说:“啸天兄,你是书生之见了!据我所知,中枢要人家眷在上海的很多。简任官以上的留在上海租界上的也不少。像你我这样赋闲的人,悄悄地去,悄悄地住,只要不出头露面,不唱抗日高调,也不进行亲日活动,何怕之有?”

    童霜威不想把在季尚铭家遇到日本和知少将和在“香港仔”见到叶秋萍的事告诉管仲辉,说:“唉,天下事,十分复杂。有时候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时候,你不想多事,事情偏会找到你头上来!尤其政界的事更是如此!”

    管仲辉豪爽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回过上海一次,去时坐的意大利邮轮,回来坐的美国‘总统号’邮轮,方便舒适。在上海住了半个月,那里吃喝玩乐照样未变。‘会乐里’!灯红酒绿,‘仙乐斯’-通宵营业。内人常作方城之戏,我儿子读书的学校办得不错。住在上海比香港舒服,当然比重庆更舒服。日本与德意结成伙伴,美法就会站在一起。尽管慕尼黑协定后欧洲风云险恶,上海的租界总是一种屏障。我们在租界上,想住则住,不想住就走。自由权在自己手里!”

    童霜威喝干了杯中的可可,觉得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说:“孤岛上暗杀等等可怕的事儿太多!”

    管仲辉提起银壶给童霜威斟可可,摇头说:“也不算太多,只是偶尔发生。再说,那都发生在一些卷入政治漩涡中的人身上。”

    童霜威说:“在大后方的熟朋友,知道我们到了上海,怕不要议论一番吗?”

    管仲辉摇头骂了一句“妈拉巴子”,说:“那些王八蛋!有了高官厚禄,想得起老子我吗?这个国家,就是断送在他们这些狗东西手上。争权夺利,贪赃枉法,发国难财,抽鸦片烟,娶小老婆,什么坏事不干?他们脑子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大后方根本不给我们立足之地!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我们?他们口上在叫抗战,暗中始终想同日本勾搭,有的公开送秋波,有的偷偷想卖身。我早有所闻了!”

    见他快人快语,说得爽快,童霜威说:“慎之兄,你这些话可有根据?”

    一对衣着华丽的中年洋人,冉冉走过。从那碧眼棕发的女人身上,飘来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儿,怪异而又有诱惑力。

    管仲辉看看那漂亮外国女人窈窕的背影,哈哈一笑,说:“怎么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叶秋萍曾来过香港住了一些日子才飞回去的吗?你难道没听说,有个萧隆吉是代表某公在香港负有与日本人洽商使命的吗?你难道没听说,两广监察使谢元嵩也代表汪精卫在香港有秘密活动的吗?汪精卫又有个代理人叫谌有谊,是个‘低调朋友’,此人的低调,从南京西流湾周佛海家里弹起,弹到武汉,从武汉又弹到香港这些家伙,别看他们在香港花天酒地做寓公,他们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有使命,都有后台。现在,有些人还在这问题上争功,干得可起劲啦!广州、武汉一失守,他们这种活动怕要更加剧烈了。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长短?”

    童霜威感到管仲辉了解内情,待人诚恳,怕自己不坦率反而有损友谊,就把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见到日本人和知以及在“香港仔”同叶秋萍谈话的情况讲了,最后叮嘱:“此话我只告诉了你,不足为外人道也!”

    管仲辉听了,轻轻拍着桌子说:“是呀,你既是日本留学生,又是无派无系有声望和学术地位的人,为人又谨慎,他们当然要找你!但是,你拒绝得对!这些混蛋,你什么都不要替他们干!”

    推西点车的女侍,将奶油色镀镍的三层四轮小车推到桌前停下。童霜威点了两块奶油泡夫,管仲辉点了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和一块奶油蛋糕。漂亮的广东女侍,唇膏鲜红,衬得皮肤雪白,微笑着将西点用夹子放进一只蓝花白瓷盘,连同叉子放在桌中央,又轻轻扭动身肢推车走了。

    童霜威用银叉挑着“泡夫”,吃着,说:“我怕得罪了他们会出事!你看,我的安全有没有问题?”

    管仲辉大口吃着巧克力夹心饼,军人气地说:“管他妈拉巴子的!”

    童霜威不得要领,又不愿显得自己过于胆怯怕事,转换话题说:“广州、武汉沦陷了,你看这战局如何发展?”

    管仲辉思索着说:“可想而知,日本会更加得意。政府里有人也会更加悲观。和平的酝酿会甚嚣尘上。另一方面,真是从军事上看,中国这么大,再多失几个城市,也并不意味着蛇能吞象。在这方面,**的一些理论,例如认为抗战将要步入相持阶段,例如主张持久打下去,我倒认为颇有见地。这种理论,日本人一定害怕。日本希望速战速决,办不到就着急。那么,跟他拖吧!哈哈,这办法并不错!”

    童霜威点头,问:“**现在打游击、建根据地,扩大队伍,常常公布不少他们在华北、江南等地的战绩,可信吗?”管仲辉笑笑说:“我是**的,正因为**,在军事上很了解**。江西剿共时,领教过他们。现在,他们同鬼子斗,我看够鬼子受的。他们的势力和地盘必然要扩展,这一点,老蒋不安,汪精卫也不安。他们最善于煽动百姓,队伍滚雪球,可怕得很!我们怕,鬼子也怕!我有时,也找点**的报纸看看,那些战讯什么的,当然也吹了牛,但总的来说,可信!比《中央日报》上那些战讯可信!”

    童霜威慢悠悠地用麦管吸着酸溜溜的柠檬汁,沉浸在思索中。

    玻璃窗外,俯瞰三层楼下面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马路,他下意识地看到:一个头上缠黄布的印度警察———上海人叫“红头阿三”,香港人叫作“莫,差”的,正手持警棍拦着一辆电单车,向那骑在电单车上的一个鼻架黑眼镜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指手画脚,好像是要罚款。一个浑身红色———红上袄、红尖顶帽、红手袋的女人,牵着一条雪白的叭儿狗在过马路。好几个擦皮鞋的“小郎”,争吵着要给一个过路的西装客擦皮鞋。一些小贩,卖钥匙扣的,卖樟脑饼的,卖口香糖的,卖拍纸簿的都正在叫卖。忽然,又都被“莫,差”驱赶着四下逃散。人世谋生不易,香港谋生似乎更不易啊!

    只听得管仲辉独自似惋惜又似愤懑地轻轻自言自语:“国民党要像现在这样下去,非完蛋不可。人家共党有一种致力于国民革命的精神,发奋图强,埋头苦干,就像我们黄埔校歌上说的:‘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国民党呢?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还以老大自居。”

    童霜威不禁点头,说:“是啊,国民党里,‘八·一三’刚开始那三个月,不少人还好像冒出那么股抗战的热劲来。现在,仅仅一年多,热情确是冷了!”

    管仲辉说:“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好多活人在中央都是行尸走肉,皮是活的心是死的,干不了好事!令人齿冷!老蒋搞了个三青团,想代替国民党,其实有屁用!从西安事变后开始,我就替国民党算好命了,今后的流年不利啊!”

    童霜威在听管仲辉谈到**时,头脑里就不禁闪过柳忠华那张营养不良和带着劳瘁神态的面孔,不能不从心底里赞同管仲辉的分析。这时,问:“慎之兄,你说,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管仲辉哈哈一笑,用麦管吸着柠檬汁咂咂嘴,说:“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老蒋不会再给我兵权,给了,我也不想去捐躯。你呢?不是C.C.不是改组派,不是政学系,不是西山会议派,自己也没有组织一个青年党或者民社党,甚至在同乡这一点上,你也攀不上关系。于是,人家可以利用你,但谁也不会真正借重你。总之,僧多粥少,好事轮不着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打小麻将,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着吧,像看戏一样,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这番话,童霜威感到受用不了。不但因为触动了他那政治上不得意的心事受用不了,对管仲辉那种虚无的儿戏态度也受用不了。只是多年养成的那种在政见上不与人激烈争辩的习惯,那种轻易不愿透露自己真实看法的作风,使他脸上很平静,表现得好像毫无感受。他只叹着气说了一句似乎带点感情的话:“唉,慎之兄,要是哪天我们又能在南京潇湘路相聚叙谈,就好了!”

    管仲辉开朗地咧嘴笑了:“我这人凡事总是乐观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童霜威觉得,话谈得好像差不多了。未来谈之前,抱的企望很大,很想同久别的管仲辉好好谈谈。谈到现在,又觉得失望,心头的抑郁反而更浓。看看怀表,已经十点三刻了,去吃午饭,时间还嫌早。正想再找点话题谈谈,不料抬头偶尔向右边望去,透过低垂的银灰色帷幕和一只放着金钟花盆架的扇形高几,看到在前边那间厅室中央,坐着两个正在谈心喝饮料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侧影那么熟悉。再仔细一看,啊!这不是那个何之蓝———和知少将吗?

    管仲辉突然发现童霜威的眼睛在朝右边张望,又突然发现童霜威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起来,也循着童霜威的眼光转脸朝那边一看,嘴里问:“啸天兄,怎么了?”

    童霜威紧张得手心出汗,低声说:“慎之兄,我想赶快先走一步了!先一会儿,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日本人和知的事吗?他他就坐在那边!”

    管仲辉军人脾气地说:“怕他什么!”

    童霜威苦笑笑,说:“我还是走的好,还是避一避好!”

    管仲辉将领带放正收紧,说:“一块走,吃饭去!”

    童霜威毫无这种兴致了,摇头说:“改日相邀吧!慎之兄,你的电话号码我有,我再给你打电话。今天,我就先走了!”

    他怕被和知瞥见,急急忙忙同管仲辉握握手,又拱拱手,仓仓皇皇匆匆向下楼的方向走。他不愿坐电梯,怕遇到熟人,顺着楼梯往下走,踽踽地急忙离开高罗士打行,恐惧而又狼狈。

    皇后大道上,高楼大厦和豪华的店面构成了色彩绚丽的画面,街道一侧有着阳光,另一侧的阳光被大厦遮住显得阴森。大道上,双层电车驶过,“隆隆”震动;“巴士”和“的士”鱼贯而行,喷出的废气散发着汽油臭。街边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店橱窗里满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一个百货店的大橱窗里站着几具塑胶模特儿:有的穿着斑马线条的套装,有的穿着灯笼袖的格子衬衣和丝纺的长裙,清雅娴丽,高贵脱俗。街道两边,来往着各种肤色、各种服装、各种发型的仕女们,汇成一幅生动斑斓的画面。

    童霜威走进拥挤的人流中,远远离开了和知,才感到暂时脱离了恐惧,但仍警惕地东张西望,注视着周围,怕有出其不意的伤害。

    他心里嘀咕:住在香港,实在是成问题啊!但是,又往哪里去呢?

    汉口又已经失守了!

    他本想叫一辆出租“的士”回去,正好不远处是去湾仔的电车站,一辆绿色的双层电车开驶过来。他马上走到站上。双层电车停了,他上了上面一层电车,买了到湾仔的票,选择一个空位坐下。电车沿着轨道向湾仔方向行驶时,他从座位上可以看到一些住在邻街二楼的人家屋里的景象:一个烫发的广东年轻女人袒胸在给一个小孩喂奶;一个梳飞机头的中年男人在躺椅上看报;一对中年夫妇似乎正在吵架,女的用手背拭着泪大声在叫:“弊咯!弊咯!”(糟糕!糟糕!)一家人家的屋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也不知是马师曾还是薛觉先唱的广东戏。

    天清气爽,是秋初的季候,中午仍有那么一点燥热,走起路来,额上还微微出汗。童霜威回到湾仔住处,刚过十一点半,见家霆已经回来,带来了一卷从黄祁处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放在桌上。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办饭,饭香、菜香很刺激人的食欲。

    家霆看到爸爸回来了,很高兴,问:“爸爸,你不说不回来吃中饭的吗?”

    童霜威脱去长袍,带着疲乏的神态往床上一躺,盖上一件格子绒睡衣,把在高罗士打行同管仲辉见面后见到和知的情况讲给家霆听了,说:“唉,回到了家,我这颗心才定下来了呢!我感到在香港住着,安全太无保障了。”

    家霆关切地听了,也懂得忧虑,说:“爸爸,今天,黄祁先生要我告诉你:舅舅坐飞机到重庆去了。走得太匆忙,所以叫黄先生转告你,要你保重身体,说他到重庆以后再给你写信。”

    “他到重庆去了?”童霜威问,“去干什么?”说这话时,他心里布满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说不真切是一种什么感情,只觉得自己反不如做一个新闻记者自由,倒是可以一会儿去上海,一会儿去重庆,实实在在干些工作。

    家霆回答说:“黄先生说,舅舅去上海回来后在报上写的那些《孤岛散记》,人都爱看,报馆老板说他写得好,派他到重庆去,让他照样再多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

    童霜威点头,心想:是呀,武汉失守了,重庆成了临时首都。在香港的人,都关心重庆的一切。柳忠华去写通讯报道,当然吸引人看。《港声报》的老板,倒是懂得生意眼的!他不由得叹口气说:“唉,重庆,实在太远了。人地生疏,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官半职,你后母又在上海。前几天来信,又要我回上海。要她划款来,她也拖着不划。唉!”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仲辉说的关于上海的那些话来了。方丽清要他回上海,他觉得这个无知的女人只是单纯从钱出发来考虑问题,不值得听她的。管仲辉的那些话,他却觉得值得好好思索体会一番了。

    二房东太太照例地端着托盘来开午饭了。她刚洗过头,打辫的乌黑的长发全部披散在双肩,微笑着将两小钵蒸饭和几只家常便饭的菜:鲞鱼蒸蛋、蒸香肠、叉烧炒芥菜、乌贼鱼炒雪里红,一起放在桌上,说了一句:“食饭!”轻轻地又转身走了。

    童霜威起床穿上睡衣,父子俩吃起饭来。吃饭时,家霆突然说:“爸爸,我们搬家吧,你看好不好?”

    自从上次柳忠华提出要童霜威搬家到现在,童霜威有时也考虑过搬家的事。又存在着侥幸心理:觉得张洪池这边不会有什么暗害的事;季尚铭与何之蓝他们不知道这地址。搬家麻烦,在这里住着,二房东太太为人不错。再说,如果搬得近,意义不大;如果搬远了,家霆补习功课就不这么方便了。在一动不如一静的思想支配下,就决定暂时不搬。现在,家霆提出了搬家的事,童霜威想:为了安全,再搬一次家倒是应当考虑的。只是原来的那些想法仍在头脑里盘旋,嚼着饭菜,叹口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吃饭时,父子俩都沉默着。默默吃完饭,家霆说:“爸爸,我要去练习歌咏,排演剧目。”这是他补习的那个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为了宣传抗战准备借用浙江同乡会的礼堂演出,也到工厂区去表演一些歌咏舞蹈节目和独幕剧,募捐得到的款项,打算作为劳军的献金或购买奎宁丸等药物送往前方用的。

    童霜威看着家霆那兴致很高的表情,点头,说:“好,你去吧。”

    自从上午与管仲辉谈话以及见到和知受到惊吓后,他忽然感到血压又有波动,在上升了,很想睡一睡。儿子既然准备外出,他就打算睡个午觉。

    家霆本来要出去了,忽然踌躇着说:“爸爸,我想要二十块钱。”

    “干什么?”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问。

    “爸爸,你别问,好不好?反正,我是有正当用途的。”

    童霜威看得出儿子脸上透露出的是一股正气,相信儿子要这些钱是有正当用途的。像十六岁这种年纪,有时候总还想孩子气地秘密干些什么,不喜欢让父母知道。所以,童霜威去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数了二十元,说:“给你。但是用钱要节省!”

    家霆点点头,接过二十元港币塞进口袋。他将桌上的碗筷、剩菜一起用托盘装了送到厨房里去给二房东太太,又回来用抹布拭净了桌子。童霜威坐在床上看着他拭净了桌子,想想不放心,又问:“家霆,你要这二十元干什么?”

    这次,家霆倒是不想隐瞒了,说:“楼下街角摆报摊的父女俩,那个女孩长得跟金娣太像了,年岁也相仿。平日,父女俩穿得很破旧,但还乐呵呵的。昨天,不见她父亲了,只见她眼睛哭得红肿,一问,才知那老人病了。金娣死了也快一年了!想到她,我想做一件好事,把这二十块钱给那女孩子,让她给父亲治病,我心上也好受些。”

    童霜威听了,叹口气说:“是呀,金娣死了是快一年了,我们到香港也快一年了。”

    他懂得儿子正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也意会到儿子对金娣的感情可能是复杂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家霆自己去洗净了手,又说:“爸爸,我走了,你睡一睡吧。”

    童霜威点头,听着家霆出房去,又通过甬道走出门。听到门“乒”地锁上了,家霆下楼的脚步声远去。他站起身来,寂寞无聊地走近那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屋群,刚才家霆提起了金娣,使他心里沉重,又忽然有一种被囚禁在牢笼里似的悲哀。

    他想看一下家霆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感到疲乏透了,就不看了,蹒跚着走近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那只皮夹,拣出柳苇的照片和军威的血书又看了一遍,心头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难过。他想:我,其实当初不该投入政治圈子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做一个律师,做一个大学教授,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今天的处境和心情会比现在好。我,那时为什么要被高官厚禄吸引着跳入那陷人的旋涡中去呢?

    带着悔意,他躺在床上,渐渐睡熟。

    做起梦来了!梦中,他好像自己坐着一条小舴艋舟在水上摇摇晃晃,停泊在苏州城西十里那古老的枫桥镇。

    天上,弥漫着虬虬缦缦的云幕,下着瓢泼的大雨,刮着凛冽的西风,天色暗将下来了。

    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洞箫声。箫声来自何方?

    他撑着一把油纸雨伞,迈步向寒山寺走去。

    寺里亮着灯光。步入悬有“古寒山寺”横额的寺门,看见弥勒和韦驮金身像,微露笑容。通过幽暗的林阴小院,看到了有释迦牟尼木雕像的大雄宝殿,这里亮着长明灯,光辉照射。大殿右侧是藏经楼,庑殿内,有五百罗汉像,神态各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寻找谁的,对了!是来寻找柳苇的,是来寻找失去了的旧梦来的。

    箫声忽然消失,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却在石阶下听到秋虫唧唧,只有禅房里亮着油灯的颤颤火光。

    雨,“哗哗”下着,衣履尽湿了,风卷着雨仍旧向身上扫来。忽然脱口而出吟起诗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这不是清代诗人王渔洋的诗吗?王渔洋在顺治辛丑年间坐船到过这里题过这样的诗呀!

    果然,寒山寺的钟声响了。钟声轻敲,声音悠扬,久久不息:“!———”“!———”“!———”

    是谁在敲钟呢?

    迈步走向钟楼,风雨更猛。钟楼已经陈旧衰朽,钟声仍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折起雨伞,甩一甩伞上的雨水,挤一挤长袍上淋漓的雨水,他拾级登楼。

    但是,钟声停了!黑黝黝的,不闻钟声,不见人影。他怀着失望的怅惘心情,从那松动脱榫了的楼梯上,颤颤巍巍摸着黑又走下钟楼。风雨中,突然迎面闻见一股馨香的芬芳,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掩映在雨中向大雄宝殿走去。那是刚才敲钟的人?

    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步姿啊!不正是柳苇吗?

    记得那一年的秋天,就在这里。

    一个早晨,周围寂寂,桂花树旁一泓泉水溅在碎石上,汩汩地将人带入一种恬静的境地。桂花飘香,她手执一枝枫叶,张着那双明澈而又带着梦幻般的大眼,说:“你喜欢枫叶吗?”

    “当然!”

    “为什么?”她笑着问,拂拂自己的黑发。她那白皙的脸配着黛云似的黑发,衬得火焰似的红枫更艳丽。

    “昔人称颂枫叶,说它‘非花斗妆,不争春色’。”

    “其实,这种颂赞并不高明。”她说这话时,脸上看起来仿佛扑了一层透明的粉,特别开朗高贵,“我喜欢枫叶的不是它的不争春色,而是它能经霜反而红艳。”.

    现在,他喊着她的名字:“柳苇!柳苇!”快步冒着风和雨追上去。

    遗憾,她没有回头,她仍旧在向前走。刹那间,消失了!不见了!

    大雄宝殿里,佛座前的一盏长明灯闪烁着,像飘动的篝火。

    涂着金身的菩萨,端视着下方,似傲然又似慈悲,似端重又似无动于衷,似庄严又似愚顽。他仍在叫喊着:“柳苇!柳苇!”

    没有一点应声。但,钟声又响了!是从钟楼上传来的。

    “!———”“!———”“!———”钟声在灰色、凝滞的空气中发抖,余音不绝。

    他转身走出大雄宝殿。外边是漆黑的秋夜。雨已停歇,夜黑风高,人在深邃的夜色中走,像面对着一片黑水洋。向钟楼走去。

    钟声正在响,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向着钟声,他朝那充满生机而又神秘的一隅走去。

    夜色为什么这样浓黑?这样沉重?

    浓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迫包裹着他,闷得透不过气来,快要窒息。

    忽然,他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梦境中醒来。

    照例,听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又是那固定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

    隐约听到外边敲门的人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二房东太太进来了,说:“童先生,有客人啦!”

    他睡眼惺忪,心里一颤。他正在想:梦中浮忆萦绕的总常是退了颜色的往事。一个人如果总爱在回忆中过日子,恐怕就是一种颓唐的迹象了吧?刚才的梦境,尚在记忆中冲击着心脏和血液。此刻的突然来客,又使他踌躇犹豫。他郑重叮嘱过二房东太太:“有客人来,不要乱开门,也不要说有没有姓童的,更不要说在不在家!”这点二房东太太是聪明的,香港的住户,本来有个防盗的警惕性,她自然照办。

    此刻,二房东太太见他发愣,补充着形容两个来客,说:“一个肥佬!,一个好靓-的小姐!”

    他点头起床,穿着皮鞋说:“好,我去!”在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轻轻走出房去。走到甬道里的门旁,轻轻打开了门上那个小孔朝外一望。

    戴上了墨晶眼镜,从小孔里张望,外边的人就无从认出在张望的人是谁了。但,就这么一望,他马上关上小孔的遮门,惊呆吓愣了!

    啊,看清了!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站在门外的,竟是季尚铭和浓妆的小麦!

    季尚铭那撮为纪念亡妻留蓄的山羊胡子已经剃去,挺着凸出的肚子,穿着笔挺的西装。他身边的小麦,穿一套西方女骑士式的杏黄色紧身衣裤,使她苗条的、富有曲线美的身段,显得更加风姿绰约。她涂着玫瑰色的唇膏,黑发披肩,戴一顶红色却尔司登帽。

    他们来干什么呢?他们竟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童霜威心里慌张,连忙踮脚跑到厨房里,紧张地向正在洗衣的二房东太太说:“请你快去告,告诉他们!他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姓童的!把他们打发走!这是两个坏人!”

    二房东太太,两手肥皂水,瞪着眼有点吃惊,点着头说:“好!好!”她准是看到童霜威那副紧张的神态,所以吃惊。她拖着木屐,匆匆又走到门边去。

    童霜威站在甬道里,听到二房东太太打开门上那个张望孔,用广东话同门外的季尚铭和小麦交谈。

    有些话听不懂,有的听得懂。二房东太太好像在说:“哎呀,先生,我唔嗨讲大话咯!我伲唔嗨姓童咯!”

    一会儿,季尚铭和小麦给打发走了。童霜威回到房里,仍惊魂未定。

    他喘着气独自坐在房里的椅子上,看着铁栏杆的窗户外那块狭小的天空,脑子里又想着柳忠华说过的话:“人生就是选择但在两条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择正确的路走!”

    历史总是会捉弄人的。历史这东西,即使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人们也总是要说短道长、评头论足、判定是非的!这就是自己写自己的历史时,心里总是战战兢兢的主要原因吧?童霜威不禁问自己:我怎么选择?怎么走呢?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了冯村,冯村不知怎么了?如果他在身边,有事同他商量,他常会有很好的主意。现在,他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柳忠华又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

    他充满了灰暗的情绪,突然想:我可不能冒险在香港等死!我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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