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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上 月落乌啼霜满天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二

所属书籍: 战争和人

    阴历年快要临近,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意之感,使童霜威心上总像罩着浓云。这是一种岁暮时节,在阴霾灰暗的冬日黄昏,眼看一年即将逝去的历落心情。

    他琢磨着,一年来得到的是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失落了些什么呢?说不清,但失落的似乎不少。政治上、经济上、生活上,都是一笔负数,再也找不回来。住在“六国饭店”里,总像悬空吊着,很不踏实。整日除了看报、散步,就是到吉祥茶室或绿羽茶室饮茶吃点心,看看诗词,找人聊聊,间或逛逛大街,看看大海,似乎百无聊赖。他情绪十分低沉。听着街头和茶馆收音机里播放的粤曲,就感到凄凉。

    自从那天同萧隆吉见面以后,童霜威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他也未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只在“六国饭店”门口,偶尔碰到过他两次。一次见他拄着根“司的克”,独自坐上一辆宝蓝色流线型汽车外出;一次见他挺着肚子叼着雪茄,拄着“司的克”,有一个口红胭脂擦得分外妖娆的年轻女郎,挽着他的左膀从大门进来走上楼去。看来,他忙得很,童霜威也未同他打招呼,装作未看见就过去了。那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从那天拿了五百元港币走后,也不见踪影。他说的陪童霜威到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去的事也未兑现。

    为了张洪池拿去五百元,方丽清心疼地嘀咕了好几天。童霜威当时曾对方丽清说:“你不要小心眼儿,这种人得罪不得!再说,他会找机会补报我的。”张洪池根本不露脸,童霜威也感到气恼,有一种上了大当的感觉。

    翻翻日历,二月一日是阴历正月初一。离过年只有七天了,空气中似乎能闻到一种“年”的气氛。“六国饭店”账房间里,插着一瓶腊梅,一个白胡子广东账房先生正在用红纸写春联,写的是“爆竹两三声人间更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也许离“年”近了,“六国饭店”里每层楼上许多房间里的麻将、牌九声和掷骰子声,响得更密更多也更高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了往昔战前的一些过年景色:民国二十五年阴历年,在上海过的,逛了老城隍庙,立荪和雨荪在半淞园摆了春酒。二十六年在南京过的年,首都公务人员组成了提灯大会,一片太平景象,何尝料到半年后就爆发了战争?

    方丽清正坐在房里吃花旗蜜橘。她将一只用红色皱纹软纸包着的花旗蜜橘用刀切成四牙,正在剥皮吃最后一牙。房里弥漫着花旗蜜橘的香气。她仍是喜欢嘀嘀咕咕,总是伸出右手,屈起大拇指,就像她在南京时同庄嫂算小菜账时那样的数着开销,然后咕哝起来:“一百块港币要合一百十一块法币了!”“在香港长住下去怎么得了?”“我想回上海去!香港这地方我不喜欢!”

    家霆照常每天上午去找黄祁先生补习。黄先生同朋友合办了个补习学校,收了一批学生上补习课。家霆上午上课,下午在“六国饭店”房间里靠近阳台的桌子上看书、看报纸杂志、写作文、读英语、背点古文和诗词。有一天,童霜威发现儿子的日记本放在桌边一堆书里。他翻开看过,儿子在日记上记了很多读书笔记,也记了很多往事。看得出他是多么思念南京,思念潇湘路,思念小叔军威,思念尹二、庄嫂和刘三保。他遗憾鸽子丢在家里了,遗憾集邮本没有随身带来还放在书架上,遗憾没有好好跟尹二学游泳。在一页日记上他写道:“啊!我就这样,告别了童年!告别了无忧无虑稚气的生活,离开了南京!”在日记上,他十分怀念学校里的生活:最后一堂课,最后一次和同学们在暑假里的远足,他也记下了对老师和同学们的印象。甚至还有一页是专记金娣之死的。从字里行间,童霜威体会到他对金娣有一种孩子气的爱情。

    家霆不大说话,显得比战前沉静了,常自得其乐地哼哼歌看看海。童霜威总觉得,从“八·一三”到现在,仅仅不过半年多,这个孩子比以前显得大了。虽未再进正规中学,也确像是个初中学生了。家霆不大理睬方丽清,方丽清也不大理睬家霆。现在,家霆发展到逐渐对爸爸也很少说话,一般都是在同桌吃饭时有问有答式抽象地谈上几句:父亲问:“家霆,你那位姓黄的老师教得好不好?”

    儿子答:“很好。”他的声音显得平静。

    “怎么好法?”

    儿子思索了一下,回答:“比如,他给我们上第一课时,带了一只鼓来。讲课前,他先敲鼓,‘咚!咚!咚!’我们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他说:看吧!牛皮鼓正因为肚里空空,才自吹自擂一切都‘懂!懂!懂!’你们可不要学牛皮鼓!你们需要懂得的事情还很多很多!”

    童霜威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这老师倒有点意思。

    儿子又说:“那天,他给我们出了个题目:谁能把一间黑屋子,用一种东西立刻塞满?有人说:用稻草。有人说:用泥土。他说:不对,要注意‘立刻’二字。我说:用水,加火煮,水汽弥漫,整个屋子就被水汽充塞了。他摇头说:也不对,要注意是黑屋子。我马上说:灯!他说:对啊,是灯!一盏光明的灯,黑屋子立刻会被光明塞满了。”

    童霜威忽然敏感地觉得,就是这么一个小题目,似乎里边也酝酿着一种进步思想,马上想到:此人会不会是**或进步分子?

    他问:“你喜欢他?”

    儿子点头:“喜欢!”

    “除了补习功课给你们上课外,他同你谈谈吗?”

    “谈的!”

    “谈些什么?”童霜威问。

    “什么都谈!谈抗战,谈国际局势。”

    “嗬,谈些什么呀?”

    “谈得多啦!”儿子低头吃饭不说话了。

    童霜威想:孩子逐渐大了,有个后母在旁边,连生身父亲也从感情上疏远了。他有些慨叹,又感到无可奈何。随他去吧!有个先生给儿子补习功课总是好的。

    时局的沉闷,政治上和事业上的不如意,香港客居生活的寂寞与无聊,家庭生活中的不协调,一切都使童霜威心事浩茫,加上现在面临着的阴历年即将来到,童霜威更觉感慨万端。早晨起床,家霆已经不在跟前,方丽清仍在熟睡,童霜威在阳台上看海,看着那浩瀚的蓝色大海,隐隐听着海水的“哗哗”吟唱,不知不觉,口占了一首七律:

    卷地洪波滚滚来,

    心情历落每低回。

    眷怀家国愁千斛,

    默念兴衰酒一杯。

    黩武岂能吞禹甸,

    扶危要藉济时才。

    香江岁晚浑无赖,

    客里又惊腊鼓催。

    吟罢,不觉长叹一声,回身进房,用桌上的笔墨在信纸上将诗录了下来,填上年月日。写毕,忽然想:我到香港瞬已两月有余,从冯村由武汉的来信及寄来的报纸并从香港报纸上看,国民政府、中央党部虽然都搬到重庆去了,中央党政军方面的要人差不多仍集中在武汉。**的《新华日报》在武汉创刊了!邹韬奋等主编的《全民抗战》也复刊了!武汉的抗战空气很浓,我却跑到香港来做寓公,岂不是贻人以口舌?况且,来香港,在人家看来我实际是退出了抗战,对抗战消极悲观,有失败主义心理。这很不好!像我这样,谁又能考虑关于我的任命问题呢?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当初贸然决定来到香港,未免失策,颇多失落之感。转眼又一想:离开轰炸,远离可怕的战争威胁,离开武汉官场的世态炎凉,来此也落得清静。现在,何不将这首诗抄了,分寄给武汉的几个比较熟识的当权人物,既表明心迹,说明我虽然不在武汉,仍一样对国事忧愁忧思岂不是好!何况,诗中有“扶危要藉济时才”一句,暗示了我虽有出山之意,只是无人借重。似这种隐而又露地发一发牢骚,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舀水磨墨,铺开信笺写起八行书来,决定给于右任、居正、汪精卫等一人一封,给在重庆的中央党部秘书长叶楚伧写一封,给叶秋萍、乐锦涛等也各写一封。当然,也给冯村写一封。写之前,用开水冲了一杯“阿华田”麦乳精喝着,一边喝,一边写信。只写完两封信,方丽清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穿着紫红睡衣起床了,问:“你在写什么?”

    童霜威继续用笔舔墨写信,说:“写几封信到武汉去。”

    方丽清嘀咕起来:“我看你这一辈子也没有交到什么知心朋友。你到了香港,也不见你那些在中央的朋友给你写信。人家早将你忘掉了!你白花邮票钱干什么?”她说着,转身去床旁叠被。童霜威本来不愉快的心情,给她这几句话搅得更不痛快了,也不想理她,自顾自地写信。

    方丽清叠好被,去卫生间里“哗哗”地洗脸用水。一会儿,出来梳头、搽粉和胭脂,自顾自地冲了一杯“阿华田”,又开了一铁盒苏打饼干,独自吃起来。从上个月底开始,他们早点常采取这种灵活方便的办法解决了。照例,家霆起床后第一个自己吃点罐头炼乳或“阿华田”,吃点饼干面包,去找黄祁先生补习功课。童霜威是第二个起床。方丽清是最后一个吃早点,吃完早点然后涂口红。

    童霜威仍在闷闷地写信。近来,他同方丽清越来越少谈心。不谈心还能保持点和谐,一谈心就话不投机。此刻也是这样。

    他正在闷闷地写着,忽听到门上“剥剥剥”有人敲门。他一边将正在写的信纸信封匆匆叠在一起,将信纸翻了过去,背面朝上,不知来的是谁,不希望让人看到自己在给谁写信,一边高声问:“谁啊?”

    方丽清已经走过去开门。门开处,童霜威和方丽清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张洪池。方丽清一看是那天敲五百元港币竹杠的中央社记者,心里来了气,板着脸,也不做声,闪身让到一边,走进里间盥洗室里去了。童霜威见是张洪池,心里先一动,马上镇静下来。从张洪池面部的表情上,他觉察到新闻记者今天来不像是再来借钱,而可能是有什么好事的。因此笑着说:“啊,多日不见了!忙得如何?”

    张洪池踅进门来,自己在沙发上坐了,拿起茶几上“三炮台”香烟罐,抽出一支烟来点火,说:“童秘书长,我今天是代表季尚铭先生,邀请您和夫人中午到山光道他公馆里去便饭并打牌的;又代表谢监察使来先给你们问问好,他打算过几天来看望你们,要邀请你们到广东同乡会看潮州戏!”

    童霜威听了,心里有三分快乐,想:张洪池借了五百元,可能这也算是他的一种报答。当然,是一种微小的报答,但总算是一种报答。在香港客居的愁闷与无聊,使他怅然若有所失。本来,只想隐姓埋名做做寓公。可是心情也矛盾。一是消息太不灵通,未免苦闷;二是谢元嵩做着两广监察使常在香港,却不来往,未免说不过去。眼看香港富户季尚铭广交中枢要人,自己却被排除在外,岂不也是一种奚落?现在,张洪池来代季尚铭、谢元嵩沟通,面子上好看,何乐而不为?却不表露,装得无所谓地说:“我同季尚铭先生素昧平生,哪好冒昧去打搅?”言下之意,已经接受了谢元嵩的邀请,只是对季尚铭的邀请表示一下谦让而已。

    张洪池其实也懂,顺着童霜威的心理说:“童秘书长,您如不去,季尚铭先生是要失望的。我也就没有尽到责任了!他说过:务必要请大驾光临。他本来应当自己来邀请的,恰巧临时去了些人谈一笔重要生意,走不脱身,所以让我来了。”他看看手表,说:“已经十点多了,汽车在楼下等着,是不是请童太太准备一下,马上一起动身?”

    童霜威略作矜持地问:“还有哪些客人?”

    张洪池说:“都是熟人,有萧隆吉、谌有谊,有高无量教授,还有新来到的监察委员向天骥。”

    童霜威暗想:嗬!萧隆吉看来已经早跟季尚铭挂上钩了。向天骥在汉口时说他要去重庆的呀,怎么也来了?对张洪池说:“好!想不到向天骥也来了,去听高无量、向天骥他们介绍一点武汉的近况,还是有意思的。”他朝着里房略略提高声音说:“丽清!”

    方丽清没有做声,好像没有听见。

    童霜威心里并不想带方丽清同去,嫌她既不善言辞攀谈,也不善应酬交际。她的面貌酷肖胡蝶,到哪里都会博得人夸赞,在这灯红酒绿处处有佳丽美人的香港,也一样引人注目。但她每每在宾客如云的场合,开口说出那种庸俗无知或吝啬可笑的话来,或者耍弄出古古怪怪的脾气来,使人对她大失所望,常使童霜威感到尴尬。又不能不邀约一下,只好对着里屋又说:“丽清,季尚铭先生请我们到山光道他的公馆里去吃中饭。你准备准备,我们马上走!”

    没想到,正在嗑瓜子的方丽清竟突然爽快地“”了一声,意思是她要去。童霜威只得在桌上拿起一张信纸写了个条子留给家霆,说明自己和方丽清到山光道季宅去吃中饭了,叫家霆回来后,自己到楼下餐厅吃饭。将纸条放在桌上。

    盥洗室传出“哗哗”的溅水声。一会儿,方丽清涂了口红,换上了一件紫绛红衬绒织锦缎旗袍,外加一件领袖都镶着银狐皮的绿呢大衣。一经浓妆打扮,确实太像胡蝶了!她从里间套房出来,对着大衣橱镜子揿着球状喷雾器往黑发上喷香水。她头发用一根金丝的黑带扎在脑后,有心使自己显得洒脱。看来,是可以动身了。童霜威脑际忽然闪过柳苇的影子。柳苇从来没有这样华贵地打扮过,却端庄、朴素、清淡自然,像一块钻石,在朴素背景的衬托下反而更加晶光莹莹。童霜威起身走近衣架,将一件黑灰色夹花人字呢大衣穿在身上,戴上兔子呢的礼帽,对已经站起身等候的张洪池说:“那么,我们走吧。”

    三人坐季尚铭派来的一辆流线型的橘红色福特车去山光道。车子内部宽敞,铺垫华丽,坐在车里,童霜威顿时想到了往昔南京的一切,心情立刻变得懊丧起来。他见方丽清绷着脸不言不语,心里猜测方丽清一定也在想着潇湘路,但不敢惹她,就也闷声不响。

    山光道洁净得像水洗过似的,是香港上层人士的住宅区。到了一个有围墙的花园洋房的灰铁门前停下。汽车揿了一下喇叭,铁门开了,一些保镖模样的人站立两厢,汽车开进门去,里边是一个大花园。翠绿色的草坪和松柏,使童霜威眼睛一亮。汽车到一幢苏格兰式的二层楼洋房的客厅前停下。童霜威刚下车,看见一个三十六七岁的中年人穿件朴素的灰色长袍站在客厅门口拱手相迎。此人头顶微秃,戴副金丝眼镜,留三绺黑须,虽是中年,已经挺着肚子微微发胖。

    张洪池马上介绍:“这是季尚铭总经理。”又介绍童霜威:“童秘书长、童太太。”

    童霜威见季尚铭态度谦恭而又尊重,心里高兴,同季尚铭握手寒暄,两人都连声说:“久仰久仰!”

    季尚铭十分亲热,说:“童秘书长光临,寒舍生辉!快请进去!

    他们都已经来了。”说着,他伸出右手延请童霜威夫妇和张洪池进客厅里去。

    大客厅的地板是用彩色拼板一条条镶嵌起来的,墙是奶油色。

    天花板下,悬着一大盏用水晶玻璃制成的珊瑚状放射型的吊灯。

    挂在墙上的是贝雕和羽贴画屏,铺着大红的西藏地毯。有柚木的蓝沙发,落地的湘绣屏风,雕着龙凤的红木茶几华丽极了!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大理石圆桌。桌上放着两副崭新的扑克牌及黄、绿、红三色筹码。七八张椅子也已摆齐,看来是准备玩“沙蟹”的。

    客厅周围的一圈大小沙发上,坐着一批客人,有男有女。不知谁说了个笑话,引得大家“哼哼哈哈”地笑。童霜威和方丽清、张洪池被季尚铭陪着走进客厅,大家都起身招呼。

    童霜威凝目扫视,只见有叼着烟斗胖得像条肥猪似的萧隆吉,有又高又瘦的谌有谊,有头发拔顶带学者风的高无量,也有穿蓝团花长袍戴眼镜留小胡子的向天骥。另外,是两个穿一色黑丝绒旗袍缀着银白色珠花的烫发摩登广东女郎,像是一对姐妹花,只是年龄悬殊。一个有三十**岁,一个仅仅不过二十来岁;一个丰满,一个苗条,都是妖艳打扮,围着丝织的雪白披肩,手指甲涂着蔻丹,唇上涂着唇膏,出色得很,也都含笑站起,表示欢迎。季尚铭让童霜威同熟人们一一握手完毕,特意介绍两个女的说:“大麦和小麦,姐妹俩,香港的两朵牡丹花!”

    从他对大麦、小麦的介绍和表情上看,童霜威明白姐妹俩是一对交际花,同季尚铭关系相当亲密,敷衍地轻轻握手,却发现方丽清在撇嘴,心里怕方丽清又耍古怪,所好方丽清也敷衍地同大麦和小麦握握手,童霜威就同方丽清在上首一张大沙发上坐了下来。客厅里的人个个带着笑:大笑,微笑,开怀的笑,含蓄的笑,应酬的笑。

    季尚铭热闹地说:“诸位,笑一笑,老来少!虽是非常时期,在座诸公多数从武汉参加抗战后来到香港,心中也许还在抗日,但人是不能缺少笑的。这是养生之道。见到各位人人都笑,鄙人非常高兴。现在,人已到齐,请开始‘沙蟹’!吧!请请请!”他说得风趣,却又不俗。

    他一说,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大麦、小麦都上了桌。大麦用指甲被蔻丹涂得鲜红的手,又去拉方丽清上桌。方丽清正拿不定主意,童霜威说:“丽清,你就玩玩吧。”方丽清是个喜欢赌的人,也上了桌。

    向天骥手摸摸小胡子对童霜威说:“啸天兄,尚铭兄公馆是个乐园,你何不也来玩玩‘沙蟹’?”

    童霜威笑了,说:“这就为难了!人都知道,我是从不会打牌的!”

    他说的是实话。谌有谊说:“确实确实!我早知道,啸天兄确实是不赌钱,也不寻花问柳的,赌钱就不勉强他吧!”

    萧隆吉已经洗牌发起牌来,指着黄、绿、红三色筹码说:“黄的五元,绿的十元,红的五十元,小玩玩!”

    季尚铭见童霜威不爱赌钱,说:“霜老,我陪你在寒舍到处走走谈谈吧。”

    童霜威说:“好好!”他见这大商人倒是豪爽得很,而且不俗,心想:香港居,大不易,坐吃也要山空,既然政治上难以得意,倒不如在经济上找找出路。适当时候,可以委托他帮忙给做做生意。因此,很愿意同他谈谈。

    两人走出客厅,季尚铭带童霜威走上楼去。童霜威发现他这房子里的布置很有趣。整幢房子是苏格兰式样的,进来以后,客厅是中国式的,出了客厅绕过两个宽敞的房间,布置却像是法国式的,跟上海著名的华懋饭店里的法国式房间相似。房里装有金色的壁炉,墙是雪白拍花的,给人典雅、洁白之感,墙上挂的均是巨幅铜边雕花的大镜框,配着法国风的裸女、城市生活、乡村风景的油画。可是现在上了楼,绕过楼梯过道到了一间华丽的会客室里,突然变成印度式的布置了:房顶是两只曲线球形状的圆顶,上面描绘着色彩古雅的波斯图案,闪耀着光彩,十分典雅辉煌。两边墙上,精雕着各种花卉图案,挂着印度风土、人情的油画。正面一排窗户,是红、黄、蓝、白相间的玻璃拼成的奇妙图案。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折射进来,显现出一种神秘的带有瑰丽光彩的异国情调。季尚铭似是有意炫耀,又似对童霜威特别尊敬优待,竟穿过一间小会客室,将童霜威带进了自己巨大富丽的卧室。这里墙上有一幅醒目的约摸一丈见方的放大照片,是拼制成的。照片上,一个妙龄美女骑在马上。卧室里,两只印度式宽大的单人床成双放着,别具一格。素色的墙壁,绣着花鸟图案的地毯。

    季尚铭请童霜威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坐下。刚坐定,卧室门口出现了一个拖长辫的年轻广东大姐,长得花枝招展,浑身喷着香气,马上端茶盘送来两杯散发幽幽清香的盖碗茶,又敬上了一盒哈瓦那雪茄。

    童霜威点了一支雪茄,不由得打量起那张引人注目的巨幅照片来了。照片放得真大,几乎占了整个半面墙壁。骑马的女子,约摸二十多岁,披肩长发,穿的紧身骑装,手执一根马鞭,骑一匹白马,英姿飒爽,秀丽的脸上洋溢着向往的神色。

    童霜威不禁赞叹地问:“这是”

    季尚铭突然脸上似有感伤之色,说:“这是内子!去年秋天不幸患伤寒去世了。我们感情弥笃!她一去,我孤灯只影,不胜凄凉。我这胡子———”他捻着飘拂的三绺黑须,说:“是她去世后留蓄的,表示一点哀悼思念之意而已。”说完,叹息一声。

    童霜威见他重感情,不禁起敬,说:“尚铭兄之为人,从此一端已可看出。钦佩钦佩!只是夫人既已仙逝,你年事尚轻,还是有个贤内助,续弦重弹花好月圆篇的好!”说着,不禁想到了刚才在楼下客厅里见到过的大麦、小麦,心想:看来,小麦似乎也颇得季尚铭的欢心,像季尚铭这样的大富翁,环肥燕瘦,还不任他挑拣,这种事何必要我费心。

    正想着,不料季尚铭叹口气说:“唉,美女好找,知音难求呀!

    她的床我还依旧放在这里,她的照片我也依旧给她放在这里。我未始不觉得应当有人为我主持一下家政,但天涯何处觅芳草?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里不作续弦之想了!”

    他说这话时,仍有炫耀的意思,童霜威听了却有感慨,明白:商人总怕官场中人小看他们腹中空空,觉得季尚铭有心炫耀也不奇怪。但季尚铭出口沾点风雅,看来读过些诗书。再从屋内布置上看,也颇风雅,不禁问:“尚铭兄经商之前,在哪里求学?”

    季尚铭说:“我是香港大学毕业的,学的经济,本想去英伦留学,偏偏先父去世,遂只能继承父业了。其实,我对从政倒有兴趣,对经商,已经厌烦了。”

    童霜威衔着雪茄点头,觉得季尚铭讲的是真话,心想:季尚铭所以设宴招待,热衷于同要人们来往,不外是想将来跻身政界或攀援官方,自己不禁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从政何如经商。政界风云险恶,互相倾轧,尔虞我诈,人情浇薄,世态炎凉。还不如商界的将本求利、信用至上。我在政界多年,已经厌倦,可惜弃政从商没有本领。著书立说,摇摇笔杆,也许倒是将来可行的。”

    季尚铭诧异地说:“童秘书长是说笑话了!你在政界声望久著,商界岂能容得下秘书长这样的巨头?摇笔杆也不孚众望。以后,童秘书长要是在生意上有兴趣,想经营了玩玩,让我为你驰驱,尽管吩咐,自当效劳。请不要客气!鄙人以后在政界要仰仗秘书长的地方正多,要请你多多提携!”

    童霜威听了,心里满意,哈哈笑着,说:“好呀好呀!尚铭兄,你年轻有为,前程无限,与你相识,真是相交恨晚!我对实业本来倒是颇有兴趣”说到这里,立刻想起吴江的“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和江怀南来了,忍不住把战前拟在吴江与友人大办实业的宏图讲给季尚铭听,未提江怀南的人名,也未提和江怀南结识的来龙去脉,只讲了大致的规划与想象。

    季尚铭听了,颇感兴趣,豪爽地说:“童秘书长,等将来有机会或者和平了,你的公司还可以办。鄙人也来投资,我们一起来搞一个托拉斯。有你在政治上做后台,我们一定可以发大财!”他端起盖碗,请童霜威也喝茶。

    童霜威被他说得也哈哈笑起来,端碗喝茶。季尚铭放下盖碗茶,说:“童秘书长,走!我陪你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的收藏,再陪你看看舍间的花园。”

    童霜威点头说好,随着季尚铭走出卧室,又转到隔壁一间门上安着保险锁的大房里去。门上安着的保险锁,很像银行保险柜上的锁,是对准密码数字才能扭开的。季尚铭转动着开了保险锁,请童霜威进去,嘴里说:“童秘书长,我客人很多,真正被我请到这间房里来看看的,只是极少数。你是我的贵客,所以请你赏光。”

    童霜威听了,心里高兴,衔着雪茄,进了大房。房里窗户紧闭,空气不好,有一股缺氧的陈旧气息。两只大保险柜,漆着棕色。另有两只大玻璃橱,还有一格一格的放置古董的木制曲折壁架。随季尚铭走近玻璃橱,童霜威不禁吃了一惊,见分成四层的一只大玻璃橱里,放的全是一尊尊金弥勒。

    金弥勒由小到大,由一寸高的到**寸高的,排列成行,一尊尊袒腹端坐。四层橱内每层足足有十多个,恐怕共有十几斤重,四层就是五十斤黄金了。另一只玻璃橱里,有一层是白金的,另三层也是黄金的。

    童霜威再看看两只大保险柜,暗想:保险柜里一定是藏着金刚钻、珠宝、外币和存折、契约等等的。只见季尚铭指着许多放列在四周木制古董架上的古瓶、玉器、翡翠香炉、珊瑚、铜鼎、铜镜、古砚和刀币等说:“先君在日,好收藏古董,我的兴趣也不亚于先君。这儿只是一部分,还有大部分,包括古字古画,我存放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内。童秘书长对古玩字画,是很内行的吧?你看———”

    他顺手拿起一个古瓷花瓶,说:“类似此种古瓶,我开的当铺里收当了何止几十个!多数是些败家子吸食了鸦片穷极潦倒来当的。当了以后又没钱来赎,过了期就死在当铺里了。秘书长若是喜欢,以后给你选点好的送去!”

    童霜威忽然想起江怀南送古瓶的事。两只古瓶被方丽清带到上海送给她母亲当生日礼了。童霜威想:这个季尚铭实在是富比沈万山!了!看来是个手面阔绰之人。江怀南之送古瓶,是为了他的案子能解脱惩戒。季尚铭之对我,看来不外是拉拉友谊。这个人倒是可以交往的,嘴上说:“不不不,不必了!”心里确实也不愿无功受禄。

    季尚铭似乎一直在炫耀自己的富足,又说:“童秘书长,我平素有个爱交游的脾气。有幸认识尊驾,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情,实在是缘分。秘书长现在住在‘六国饭店’,恐怕不很方便吧?是否请同夫人一起搬到舍间来住?”

    童霜威见他如此热情好客,心里感动,不愿随便沾人的光,说:“在那里住,可以天天看看大海,在海边散散步,倒也能怡神养性,怎能来麻烦府上!”

    季尚铭陪童霜威出了这间价值连城的收藏室,小心谨慎地拨动数字号码将门锁上,说:“下楼吧。到花园里看看,散散步。”

    一个新式的旋转式楼梯,从二楼侧面通到楼下花园里。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咬着雪茄跟季尚铭下楼,进入了四周用梅花砖墙围砌起来的大花园。虽是阴历二月天,可喜的是花园里平坦的草皮一片悦目的翠绿,看了使人心情舒畅。近旁一个精致的喷水池里,围绕一个**美女的玉石雕塑旁,十二个细管喷出十二道细高的水柱。楼下一百多盆各色鲜花,竟有茶花、海棠、蟹爪莲、令箭荷花、吊钟花、兰花等七八个品种,争奇斗艳,开得色彩缤纷。

    童霜威不禁“呀”了一声,说:“这时节,怎么已经繁花似锦了?”

    季尚铭笑着说:“都是人工培养,在暖房里侍弄出来,由花匠搬出来陈设的。我的花园,早先内人在时,她爱花,一年四季,鲜花不断的。她特别喜欢樱花,在花园东边———”他用手一指:“有十六棵樱花,每年春天,开得像一片桃色的云彩,最美了!可是今年花开时节,人面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童霜威听季尚铭说起樱花,不禁想起了南京玄武湖的樱花和在日本东京时春天到上野去看樱花的盛况,顺口说:“要说樱花,日本的樱花可是最美的了。那是他们的国花。我早年留学日本时,春天里,也最爱看樱花了。”

    季尚铭忽然说:“童秘书长,你可能不知道吧?内人正是日本人哩!”

    童霜威出乎意外,说:“啊,倒没有想到!原来夫人是日本人?”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在草坪中间的水门汀小路上走着,说:“是呀,中日同文同种,理应合作提携。童秘书长,你是日本留学生,想来对日本必然也有很深的感情吧?”

    童霜威叹口气,诚实地说:“是啊,在日本也有不少老朋友。

    当年,我们革命时、留学时,他们也给过帮助。中日两国有历史渊源,理应友好,对大家都有利。可惜,一把战火将什么都烧毁了!

    当然不能怪我们,我们是受欺侮的。日本少壮派贪得无厌,从北方把战火扩到南方,从上海打到南京。南京屠杀了近两个月,超过了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诚可浩叹!”说着,他脸上愁云笼罩,脚下散着步,耳里听着挂在香樟树枝上的镶玉竹骨鸟笼里的几只金丝雀在“吱啾”鸣叫。

    季尚铭点头说:“政界有些事,我是弄不清也不想弄清的。正如报上说南京屠杀的事一样,我觉得也许总是宣传或带着渲染的。

    我那去世的内人是个温顺娴静极了的人。日本人温文尔雅,是我的感觉。战争的事,我不杀你,你要杀我!只要开了战,必然不幸!

    我倒是常想:朋友总是朋友,敌人总是敌人。在我感觉上,日本总是中国的朋友,**总是中国的敌人。现在似乎颠倒了!很可怕,你们各位政界要人,难道不为此忧心吗?”

    童霜威皱眉又叹息一声,说:“一月里,报上公布了日本首相近卫发表的对华声明,说:‘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抗战已经抗了,只有打下去了!”

    他说话时,头脑里很乱。眼前的大商人嘴上说对政治没兴趣,实际对政治很感兴趣嘛!这时,一阵清风吹过,旁边葱翠的竹林里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音乐声,似丝竹?似钟磬?似流水潺潺?似琴声缠绵?不,都不是!只觉得五音杂陈,清脆好听,仿佛是天上飘来的乐声,令人心醉。童霜威不禁侧脸朝竹林里张望。

    季尚铭发觉了,笑着伸手延请童霜威沿小径到绿幽幽的竹林里去,说:“秘书长,请看‘竹林五音琴’!声音很悦耳吧?”

    雪茄早已熄灭。童霜威夹着雪茄一看,原来,在许多柔软有弹性的竹枝上,一丛丛均用一根根彩色丝线拴着一块块各种形状的通明透亮的薄瓷片。清风一拂,竹枝摇动,薄瓷片互相轻巧碰触,发出了美妙的音乐声。

    童霜威赞叹说:“乐声美妙极了!‘竹林五音琴’的设计也巧妙极了!如果将来有朝一日重回南京潇湘路,我一定也在花园的竹林里效法你设置一下‘竹林五音琴’!”

    季尚铭捻着黑须说:“童秘书长要回南京是不难的。我是个乐天派,对一切都是乐天的想法。我认为只要有识之士努力,中日之间的战争一定可以停止的。和平,最可贵!看到秘书长你们都抛弃了产业和舒适的生活来到香港,我心里总觉得不释。日本强,中国弱,日本胜,中国败,打了仗,结局如此,要承认现实少使生灵涂炭才好。多打多死人,多打多损失;少打少死人,少打少损失。需要有现实头脑的政治家认清实际,去敲开和平之门,由此出发来处理中日之间的问题。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像汪精卫先生该是这样的政治家。像童秘书长你,也该是这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同季尚铭的想法不同。他想:说现在中国同日本不是敌人,哪能说得过去呢?中国的抗战确是日本逼的。举国上下绝大多数人都拥护抗战。说现在**仍是国民党的敌人,也是说不过去的。现在,国共正在一同抗日,团结有好处。谁还需要来一次民国十六年那种血的分裂?日本强,中国弱,是事实。现在,日本胜,中国败,也是事实。但仗还在打,对强者和胜者难道必须屈膝?必须接受城下之盟?也不知为什么,当季尚铭说起“需要有现实头脑的政治家认清实际”时,童霜威突然想到了汪精卫,以及在南京和武汉时同汪精卫的两次谈话。汪精卫是这样的政治家吗?也许,像季尚铭之流,会肯定他是这样的政治家。但绝大多数人是不这样看的!骂汪精卫是卖国贼的人比比皆是,拿香港报纸上来说,也常有些文章不指名地大骂有人散布“亡国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实际指的是汪精卫。汪精卫现在想公开高唱和平调,恐怕也没那么大的胆量吧?想着,又不愿得罪季尚铭,嘴上不由得连声说:“我是算不得这种政治家的,算不得!算不得!”边说边摇头。

    竹林里的“五音琴”声轻轻传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幽深的山野间传来的声响。

    童霜威说着“算不得”,季尚铭认为他是谦虚。季尚铭陪童霜威走出竹林,指着平整如茵的草坪说:“原先是网球场。近几个月,我从未拾起过球拍,一则是内人不在了,缺了个伴打网球的好手;二则是实在太忙,在香港要在商界站住脚,无时无日不在一种白热竞争之中。要想赚点钱,立于不败之地,来自各方的各种障碍很多,来自各方的各种竞争对手也很多。这当中,有笑脸,有握手言欢,更多的是你想打倒我,我想吞掉你。毒辣的手段,阴险的计谋,杀人的毒药,什么都有!不过,人生是一场竞争!对此,我并不害怕,也不退缩。人生在世,要有所追求。我不讳言自己是个拜金主义者。我不愿自己被人赛下去,我要做个大富翁。说实话,童秘书长,在跟你短短的相处中,我觉得你比较忠厚。听说你过去很清廉,其实,何苦如此。众人皆醉,你要独醒,怎么行?你以后,可以同我合作,鄙人可以包你发财!”说完,哈哈放声大笑。

    想不到季尚铭竟是个读过不少书、颇有见地又如此豪爽的人。童霜威听了他一番人生是竞争的理论,不禁想:是呀,他说得也有道理。人生是充满了竞争,我是在宦海中沉浮同人竞争,只不过我游得太慢老是落在后边就是了。他对季尚铭说的“你以后,可以同我合作,鄙人可以包你发财”的话颇感兴趣,朗朗笑起来,说:“尚铭兄,高见!高见!你我初交,承你如此厚爱,十分心感。以后,当然合作!当然合作!”

    季尚铭连连点头:“好好好,童秘书长!我衷心希望你在政界得意。以后,你把政界的事多同小弟谈谈。小弟知道了政界情况,经商的竞争中,会有更多的把握。我听说,三月底国民党要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童秘书长,你是中央要人,一定要去出席的,!”

    童霜威一听,想:这个大商人,如此关心政治,消息也真灵通。不过,他对我的估计可能高了,这个大会我是不会有份的。不愿意将自己的失意情绪流露出来,含糊其辞地说:“政界的情况千变万化,这会怎么开,何时开,代表怎么产生,都在未定之天呢!”季尚铭陪着童霜威穿过草坪,说:“童秘书长,不管如何,你是不该脱离政界的。这会如果开,你该在武汉同各方要人交往一番。要是经济上有所不便,小弟替你承担就是。届时,小弟如果有空,倒想陪秘书长同机去一趟汉口,多认识些人,也可见见世面,看看汉口有没有什么好的生意可做。”

    童霜威心里仍为六全大会要召开而自己却毫无所知的事,心中不悦,想:怎么冯村也许久不来信送点信息了?只是默默点头,沉浸在一种政治上失意的情绪中,说:“尚铭兄,我们进去看看他们打牌吧。我还想找向天骥他们问问武汉的情况哩。”

    季尚铭陪童霜威从花园里经过回廊走进大客厅里,“沙蟹”正在进行。萧隆吉发牌,他面前三色筹码堆得很高。童霜威进了客厅,方丽清回头看了他一眼。从眼神来看,童霜威明白方丽清是输了钱了。大麦、小麦,一个坐在高无量身旁,一个坐在萧隆吉身旁,也都在玩“沙蟹”,看筹码数,她俩的输赢不大,正嘻嘻哈哈淫声淫气地笑得高兴。两个漂亮干净的年轻广东大姐,一个送上冒热气的手巾把,一个送上几碟剖开的花旗蜜橘给牌桌上的客人吃。童霜威和季尚铭走近牌桌,季尚铭发现方丽清的筹码快输光了,突然笑着说:“哈哈,美丽的童太太,我给你转转手运代打几牌,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看看我的手运和牌法如何!”

    听他一说,方丽清心里舒服,马上站起身来让坐,说:“手气太坏,真气死人!”

    季尚铭坐下,先向大赢家萧隆吉借一底筹码,接着掷出大量筹码要牌。大麦、小麦跟着他下注,没料到发了两张牌后,他突然将全部筹码一起“沙”了上去。大麦不放松,小麦不放松,高无量也不放松,以为他是“投机”,没料到一揭底牌,他竟真是一副“顺子”:9、10、J、Q、K,吃了个满堂红,顿时将大麦,小麦与高无量三人门前压上的筹码全部统吃过来。

    加椅坐在他旁边的方丽清笑了。童霜威站在向天骥身后看牌,也莞然笑了。

    季尚铭得意地讨好说:“哈哈,童太太,你输的,我一副牌就扳回来了!”又笑着对童霜威说:“沙蟹之道无他,虚虚实实敢作敢为,就一定能赢钱。”

    萧隆吉洗牌以后,又重新发牌。季尚铭看了手中的两张牌,照样跟进,赌注越来越多,他穷追不舍,最后竟又同萧隆吉“沙”了。

    萧隆吉自己是一副Q,看着季尚铭四张牌面是“同花”红桃,斟酌再三,决定放弃。季尚铭将底牌一揭,原来并非“同花”,仅仅不过是一对!。他投了个机,诈了一下,又赢了不少。

    这时,一个穿唐装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进来,用广东官话说:“请各位老爷到前厅用饭!”

    季尚铭站起身来,对方丽清说:“童太太,我给你把手运扳回来了!吃过饭,你自己接下去打,包你赢钱!”

    方丽清甜甜地笑了。童霜威将雪茄扔在烟灰缸里,心里明白,季尚铭在讨好方丽清,心里不禁思忖:这个大商人确实能干,也确实会讨人欢喜。但不知他对我如此热络,是为了什么?只见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和大麦、小麦等都纷纷起身,向前厅走去,在季尚铭陪同下他也一起移步走进前厅。

    前厅十分宽敞,也是中国式的布置,挂满了字屏和山水花卉国画,一色紫檀家具。厅中央摆着一桌圆桌面的酒席,摆着象牙箸和银匙银碟,桌中央两大盘蒸熟了的龙虾冒着热气。龙虾每只连头带尾都有尺把长,通红泛着紫蓝的光泽,鲜美非凡。

    季尚铭请童霜威坐首席,说:“圆桌本无上下之分。今天童秘书长伉俪首次光临舍间,应以你坐的地方为首席!”他又请方丽清在童霜威以次坐了,说:“童太太你跟胡蝶真太像了!同你这样漂亮的人一起玩牌,输了也值得!”大家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童霜威想:这是个新派人物,讲的话如此开通,全是西方风味!

    见夸方丽清漂亮,心里也自高兴。

    季尚铭又说:“今天,我特地让为贵客们准备了两个好菜:一个是清蒸石斑鱼,鱼足足有两尺长!一个是甲鱼的裙边,我让用鸡汤红烧。我希望各位一定多吃一点。”

    方丽清脸色绯红地莞尔笑了,觉得季尚铭确实懂得人的心理,十分讨喜,今天输了不少钱,幸亏他给扳回来。刹那间,觉得这个人眉眼有点像江怀南。论外形,当然江怀南比他漂亮潇洒多了。

    但他们的气质却很像。那种笑容,那种谈话时使人感到亲切和热情的气味,都像!

    她剥食着龙虾,呆呆地又想起江怀南来了。江怀南现在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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