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隆隆轰响,机枪声、步枪声像年关时燃放的爆竹,一阵阵忽急忽缓,震耳欲聋,使人心焦。
狰狞的低飞着的日本飞机,经常从潇湘路一号的上空掠过。
从四面的枪炮声听来,南京城被包围是危在旦夕了!
白昼时,寒风瑟瑟。傍晚,西北风更大。吹着潇湘路一号冬日荒凉的花园,分外凄凉。
提前吃好晚饭后,庄嫂在吃饭间里对着桌上一面圆镜用黄杨木梳梳头。尹二已经理好了两个随身携带的包袱,准备过一会就陪庄嫂离开潇湘路一号到安仁街小铁道旁的棚户区去。
他们夫妻俩一次再次劝“老寿星”刘三保一起走,刘三保总是不肯,总是说:“你们快走吧!你们该走。我老了,留下不碍事的。”
今天一早,尹二和庄嫂又一次到楼下家霆原来住的房里,劝“老寿星”一同走。庄嫂说:“你要是不走,我们也不走!”天气冷,屋里没有生火,听到风将紧密的枪炮声传来,仿佛有一阵浸人的寒气袭来,使人能打冷战。
“老寿星”刘三保披衣起床,吸着烟袋,摇头说:“那怎么行?
你们快走吧!要是形势真的不行,我就来!”他这么说,当然是敷衍。
看到“老寿星”一股坚决劲儿,尹二和庄嫂知道勉强也无用。
棚户区里尹大娘的住处,确实还真容不下四个人。“老寿星”既考虑这问题又觉得自己是一个白发穷老头儿,走与不走关系都不大,不愿人家勉强他。尹二只好为难地实心实意说:“大叔,鬼子看来是要杀进城来了!街上早已乱得不像样子。风声要是再紧,你一定随时来!不然,安定一些了,我马上就来看你!”
为“老寿星”去与不去耽搁了两天。现在,形势越发不好,今天傍晚无论如何也得走了,尹二和庄嫂才整理了一点细软,准备天稍黑一点动身。他俩在家霆原先睡的房里,陪“老寿星”坐了一会,然后告别。庄嫂要去见尹大娘了,将发髻再梳一梳。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刷了刨花水。乌油油地披下来,像一抹黛色的流云。
几天来,面善心软的庄嫂心情一直处在激奋的浪潮中,与尹二结合,她感到幸福,又慨叹自己的命苦:为什么会置身在危城中?
为什么会置身在战火中?得到的幸福会不会马上又丧失?来了野兽般的日本兵会不会遭到厄运?昨夜,她被一阵炮声从梦中惊醒,发现身边的尹二正在酣睡,发现自己和尹二睡的是原先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床和寝室,一种幻梦中的感情布满脑际。她摩挲着光滑、柔软的缎子被褥,掐了自己一把,明白不是梦,一股莫名的辛酸情绪立刻升起在心头。玻璃窗在炮声中颤抖,“咯咯”作响。南边遥远处的炮火发出的光亮,隐约闪现在天空,似是提醒她:你正面对着苦难与危险!她不禁潸潸流泪了。
在尹二身边,她胆气壮一些,可又清醒地明白:尹二仅仅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尹二。整个危险的形势,绝不是一个可怜的尹二能左右或主宰的。
现在,她同尹二要离开“老寿星”走了!去到棚户区,她心上增加了一些安全感,丢下“老寿星”又使她难过。她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在走前,将米、盐、油、酱等连同平日童公馆里存下的香肚、香肠、咸板鸭等,都有条有理地给“老寿星”放在厨房里。现在,她只是喃喃地叮嘱:“板鸭吃之前,用温水泡泡再蒸香肚,蒸了后再用刀切片”
“老寿星”刘三保点点头。他对分别也感到伤心。老年人的迟暮心情,孤独者的伤心情绪,以及人生阅历教给他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觉得:今晚分别,再相见是难上加难了!
庄嫂又在说:“香肠煮饭时放在米饭上就行,饭熟了香肠也就熟了。”
尹二感到无话可说,嗫嚅地一遍又一遍:“我会来看你的!一定会来看你的!”
“老寿星”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像个关老爷,只是傻笑点头,其实心里苦着呢,他不说话。
客厅壁上的大挂钟,开一次可以走三天。发条松了,敲打了五点钟,“当!当!当!”钟声懒洋洋的。庄嫂忽然站起身说:“钟要停了!我去开一开。”
“老寿星”摇头说:“别开了,钟走着跟停着一个样!”
庄嫂仍旧走到客厅里去,端凳子站着给壁钟上紧发条,又走回来。
三个人坐着,各想各的。想过去,想现在,想着不可测的未来。即将离别,都充塞着离情别绪。
忽然,尹二“咦”了一声,他听到大门响,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人从大门上翻爬进来,晃得大铁门“哐哐”响。他拽了一下“老寿星”,说:“呔!有人爬进来了!”
“老寿星”一惊,红着脸站起身来,朝窗外张望。
庄嫂也连忙伸颈张望。只见玻璃窗外,傍晚的暮色中,一个龇着金牙留八字胡的瘦高个,正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她看清了,惊讶地叫了一声:“夏保长!”
确是保长夏得宜,尹二和“老寿星”也看清了。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又来干什么?尹二一掀鸭舌帽,蹿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客厅,扭开客厅通往花园的那扇玻璃门,大步走出去。刘三保和庄嫂也紧紧随后走出来。三人一起出现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
尹二吆喝着说:“保长,你怎么不敲门,自己爬进来了呀?”
炮声仍在轰隆隆传来。夏保长“咯咯”笑笑,说:“敲啦!你们不开,我儿子就扶我爬进来啦!”
这时,尹二、庄嫂和“老寿星”才看见保长那个二十来岁的二儿子夏金贵也已经早爬进门来,交叉着手臂站在南边门房旁的鸽子房那儿了。
尹二心里生气,捺着性子说:“保长,这时候来,有何贵干呀?”
夏保长又是笑笑,说:“我是保长!目前南京城大势不好,听说紫金山上已经有人扯起白旗了!也许是汉奸干的吧?我是来告诉你们:要注意防奸!”
“老寿星”有心堵住对方的嘴,说:“我们不要知道这些,你保长就少费心吧!”
夏金贵正在看鸽房里的鸽子,上来插嘴说:“哈,这些鸽子,放这儿有什么用?你们也忒老实,杀了吃了不比养着强?”
“老寿星”绷着脸冷冷地说:“该怎么办我们知道!你少管吧!”
夏保长微笑着又说:“瘸哥,尹二老弟,你们别做傻瓜蛋!这南京城今天还不知明天是什么样哩!别放着金元宝不拾!我今天又来,还是为的上次提过的发财的事。你们怎么这样死心眼儿?还不干,要晚三秋了!”
尹二明白:夏保长来没好事,这时不想得罪他,耐心地说:“保长,我们的心眼儿没你活,你提过的事我们说过不干就不干!我们不想发横财,别人也甭想沾光!”
夏保长“咯咯”笑笑,说:“好呀,尹二,一个人心眼儿死了,就怕人也活不了!我是来给你们面子的!不要一点交情都不讲呀!”
尹二听他出口不逊,生气地说:“你骂人吗?别以为人都怕你!”
夏保长奸笑笑,说:“啊呀,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受过训的壮丁呀!你会拿枪会开枪,该我怕你!你怎么会怕我呢?”他的话里有刀刃,带着抓不住把柄的威胁。
“老寿星”怕尹二同夏保长闹起来,说:“保长,你老哥请到别处去发财吧!你想办的那事,我们不办!早跟你说过:我们人穷志不短,不希罕横财!”
夏得宜见面前站的这二男一女,脸上都带三分鄙视七分严肃,知道事情办不通,又“咯咯”笑笑,说:“好好好,那我走!”他招呼自己的宝贝二儿子,说:“金贵!回去!”
听着枪炮声,夏金贵一副流氓地痞相,说:“唉,雨花台失守了!中华门也完蛋了!实话告诉你们吧:南京城恐怕快不是中国的了!你们捧着金饭碗讨饭在此地等死吗?赶快发点横财逃吧!”
尹二直通通地说:“你小子别学汉奸造谣!”
夏保长脸一虎,说:“好好好,尹二,算你小子厉害。别忘了!
你是军训过的壮丁,日本人来,你活不了!”说着,吆喝儿子说:“金贵,走!让他们骑驴看唱本吧!”
天,暗将下来了。“老寿星”抢步上前,将大门上那扇客人进出的小门“哗”地开了,摆出送客的姿势说:“保长,慢走!”
夏保长也不搭腔,气得头也不回地带着儿子迈步走远了。
尹二“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汉奸卖国贼!”
庄嫂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地说:“得罪了他,怕他会害人哪!”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我留下,一个穷孤老头,他拿我榨不出油也图不成利。我不怕他!你们快走!快走!”
尹二点头,对庄嫂说:“趁着天黑,是该走了!”他转身向“老寿星”说:“大叔,你多保重!我们走!”
两人去房里一人拿了一个大包袱,挎进右胳膊甩搭在肩上背着。“老寿星”送两人到了门口,叮嘱说:“小心!保重!”
枪炮声仍在远处爆响。庄嫂忽然心中一酸,双膝就地“扑哧”跪下来,一个头叩了下去,说:“大叔,菩萨保佑你!”
“老寿星”连忙扶她起来时,看到她满面是泪。
“老寿星”刘三宝也老泪纵横。他已经记不起上次流泪是哪一年的事了,他是个不爱哭的人。现在,他哭了,酸涩的泪水止不住。他用手拭了又拭,不愿再看尹二和庄嫂离去,也不愿说话,却转身跨进了大门,将门轻轻关上,倚着门抽搐饮泣起来。
夜色浓黑,冬天的风像海边的涨潮声“哗哗”地吹得响。枪炮声中,尹二陪着庄嫂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潇湘路,心情凄凉阢陧。他们由百子亭、高楼门一带向安仁街小铁路附近的棚户区走去。路上静得可怕,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他们急急赶路,高一步低一步深深浅浅地走着,跌跌撞撞,似在鬼域中行走。
棚户区里,住的多数是拉黄包车的小户人家,也有挑铜匠担子的,卖烤山芋的,收破烂的一共五十多户穷街坊。尹二与庄嫂到了尹大娘住的棚屋时,枪炮声更紧。五十来户穷人,家家人心惶惶,都三三五五在一起,交换听到的战讯,交流外边看到的情况,商量怎么办。谁也不敢再上街乱跑。街上兵荒马乱,日本飞机常在乱丢炸弹,日本大炮也在向城里乱轰,更听说军队乱七八糟在撤退,到处乱拉壮丁。尹二带庄嫂来到时,拉黄包车的沈小狗子正在跟尹大娘和另外一些邻居闲聊,说的是日本鬼子从苏州、无锡一路上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将孕妇肚里的婴儿剖出来挑在刺刀尖上耍弄。到南京后,一定更加凶残!讲的人啧啧唏嘘,听的人愁眉气愤。
庄嫂是第一次到棚户区来,好些街坊邻居听说尹二带了新娶的媳妇回来了,虽在这种临近鬼门关的情势下,仍好心地来看望。棚户区夜里点灯的人家不多。尹大娘见新媳妇和儿子来了,点了一支红蜡烛。庄嫂听着枪炮声,听着街坊们说东道西,觉得这里人多,比起潇湘路一号似乎安全有了依靠,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听到大家谈起日本兵的残暴兽行,有人说:“连七八岁的闺女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叫糟蹋了!”有人说:“鬼子见人就杀!不分青红皂白!”有人说:“**后的女人,都拿刺刀捅死!”庄嫂又担起忧来。
邻居们陆续走了。隔壁拉洋车的赵小大子的母亲赵大娘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后,时间已经不早。庄嫂听着枪炮声,愣怔着对尹大娘说:“娘,睡吧,好不好?”
尹大娘说:“好,睡吧。”她也是心事沉重。活这么大年岁了,这种东洋鬼子要来占领南京城的事可还是第一回碰到。谁知该怎么办?谁又知会怎么呢?
尹二吹灭了烛泪纵横的红蜡烛,三人紧挤着在窄小的木板铺上和衣躺下,盖着两天前尹二从潇湘路一号带回来的两床柔软暖和的新棉被,各想各的心事。
“隆隆”炮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远处的狗叫得阴森恐怖。西北风呼啸,棚屋是用薄木板拼搭成的。顶上用大石头压着覆盖的破席、油毛毡和破油布遮漏。寒冷的冬夜,睡在这里,异样地冷,风像针尖似的钻进来。庄嫂睡在尹二和尹大娘中间,心里浪头七上八下。换了一个陌生地方,从潇湘路来到贫穷的棚户区,周围多了不少街坊邻居,但炮声、枪声和爆炸声,凄惨的狗吠声,呼啸的风声,使她内心恐惧,仿佛走在两边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随时有可能出现什么难以预测的险情。
黑暗中,尹二问她:“冷吗?”她轻轻答了一声:“不冷!”她感到尹二抓住了她的手,抓得那么紧。尹二粗大带着体温的手,仿佛是说: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
尹大娘叹了一口气,是安慰媳妇也是安慰自己:“我看不要紧,菩萨会保佑的,我们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尹二前天拿他童公馆一些被子和衣服回来,我说这不好!但这一个半月工钱东家没有给呀!我对尹二说:将来,东家回来了折价还他们!我们穷,可不贪财!”
尹二有点不耐烦,说:“娘,你叨叨这些干什么?说得人心烦!不早了,快睡吧!有我这一百三十斤在,你们放心大胆睡吧!南京城里,也不是只剩我们这几十户!留下来没法走的穷人几十万呢!人不怕,我们怕什么?”
尹大娘说:“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庄嫂心里也想:是呀,南京城里留下没走的人是多着哩!还有那么多当兵的!鬼子总不能杀那么多人吧?我何必这么害怕?她困倦了,倚在尹二身边,也闭眼安心睡了。
炮声枪声仍在忽轻忽重忽急忽慢地响,陪伴着风的叹息。听惯了,有时反倒什么声音也好像听不见了。狗吠也在继续,似是有什么夜行人惊动了一群凶恶的野狗。尹二在黑暗中,看看依偎着睡在身边的庄嫂,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估计她已开始安心入睡,尹二心里却不平静。从枪炮声的方向听来,估计在中华门、光华门、水西门,在紫金山,战斗一定正在进行。他不禁想:像我们这样睡在此地,还能睡多久呢?他忽然想起了保长夏得宜对他讲的他是受过训的壮丁的那番带着威胁气味的话。对保长的威吓,他并不怕。只是他遗憾:那么一本正经地按照《步兵操典》进行集中训练是为了什么呢?南京城里训练了二十万壮丁,到了现在需要用兵的时候,都不要了!又是为什么呢?受训的壮丁绝大多数都是我们这种人:开车的、拉车的、挑担的、店员、茶房、小贩、菜农,三教九流都有。我们这样的人,命都苦,多数都被遗弃在南京城了!如果我们都有枪,都动员组织起来,同鬼子拼一拼,“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不比现在这样等人宰割好吗?虽然是新婚,虽然他爱庄嫂,想起这些,尹二热血沸腾了!是激奋加上气愤造成的。宁愿去同日本鬼子作战,宁愿去战死!为了保卫生我长我的南京,为了保卫老娘和妻子!可恨呀,他却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寒冷的冬夜蜷缩在棚屋里,等待着不可预料的噩运降临,等待着做亡国奴的命运降临!也许随之而来的会不仅是奴役和屈辱,而是屠杀和死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啊!心里真恨哪!恨手中无枪,空有报国抗日之心!更恨政府!你们当大官的走的走了,溜的溜了!可曾想到丢下这么多百姓,他们的命运将会多么悲惨!
丝毫没有睡意。他不愿移动身子,怕惊动了庄嫂和老娘,他宁愿让她们能在这恐怖的夜晚安然入睡。哪怕睡上一个钟点也好!
枪炮声不断,狗吠声更凶了。忽然,听到刺心的叫喊声,“乒乒乓乓”震动心弦的敲门声,又有踢踢踏踏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人声嘈杂,骡马嘶叫。尹二心里一惊,见庄嫂已经猛地坐了起来,尹二安慰着庄嫂说:“不要慌!”
庄嫂声音紧张:“鬼子来了?”
尹大娘也霍然而起:“尹二,怎么了?”
外边,有人逃跑叫喊的声音,乱糟糟的,叫喊声、吆喝声与敲门声、哭叫声响成一片。尹二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轻轻开门,想悄悄看个究竟。
门刚一开,几个戴钢盔荷枪的丘八拥了上来。看样子,他们刚想来敲门,恰好碰上尹二开了门。尹二一看,不是鬼子兵!但一看他们那副凶狠的样子,又听见左邻右舍大哭小叫,心里十分惊慌,想:怎么?难道鬼子还没来烧杀,自己中国兵竟先来抢劫了?
正在发呆,已被几个丘八揪住胳臂拉了出去。一个班长模样的大个儿,用北方口音高声说:“不要惊慌。我们调防,要民夫帮着挑点东西。打鬼子抗日嘛!你帮帮忙,将来放你回来!”
尹二出乎意外,听他一说,心里倒是在想:这忙是该帮的嘛!
又一想:我走了,丢下老娘和庄嫂怎么办?只听庄嫂和老娘从棚屋里扑出来,没命地上来拽住了他。
尹大娘哭着哀求:“老总,行行好吧!积功积德,别抓他去!”
庄嫂也上来,用力将抓住尹二的一个丘八的手挣脱,说:“放了他吧!放了他吧”光线暗,看不清庄嫂的脸,尹二从她的话声里,仿佛能看到她那深陷的眼窝里明显地流着热泪。
尹二的胳臂被两个丘八牢牢揪住,拴上了麻绳。他在黑暗中挣扎,在黑暗中张望。只见队伍人数很多,正通过棚户区向西走。他猜测:部队是从太平门方向撤下来经过鸡鸣寺、北极阁一带的小路挨边擦过棚户区的,也许是要往西北面撤退。他们有骡马,还有马拉的炮车,辎重弹药箱很多看样子,一路上已经拉了一些壮丁做民夫。那些被拉夫的壮丁有的在挣扎、吵嚷,夹杂着棚户区里女人孩子的哭喊咒骂,闹成一片。这些丘八,有的和善,有的蛮不讲理。黑暗中,尹二的挣扎毫无用处。他挨了几下揍,被几个大兵绑着、推搡着拉着就走。庄嫂和尹大娘的撕裂肺腑的哭喊声已被抛在后头。他被铁流似的队伍拥裹向前。在队伍中,既有人用绳牵拉,又有人用枪托推搡,离哭喊声和棚户区越来越远。他嘴角流着血,是刚才挣扎时挨了一枪托打出的牙血。他心里浩叹一声,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只是无法违抗。他像掉进陷阱似的大叫:“放我回去!”背上又挨了一枪托,疼得火辣辣的。他哼了一声,急得嗓门里火烧似的布满了血腥味。他明白挣扎毫无用处,只有咽着泪默默地在队伍里拖着大步随同前进。走不多久,就有一个大兵,将自己挑的一担用木箱装着的弹药,叫他挑起,押着他随队伍一同向前了。
炮声、机枪声、步枪声响亮可闻。人声、马嘶声、远处的狗吠声随风飘荡。尹二行尸走肉般地挑着子弹箱的重担,在部队人流中往前踉踉跄跄地走。担子死重,压得肩头疼痛。黑暗中,他听到身前身后的丘八们谈话:“是往哪儿去?”“去下关!”“干什么?”“过江!”“乱得这样子!”“撤呗,到下关找船过江!”有的在咬牙切齿地骂:“妈拉巴子!这算打的什么屁仗!”“一会让到东,一会让到西!”“听说师长他们早跑啦!”“我们去狮子山吗?”“对!去狮子山!”“干什么?”“调防让去那里嘛!”
尹二知道,狮子山是在挹江门以北,那儿靠着山有城墙。他猜测:队伍带着炮,是到狮子山换防的。他心中记挂着老娘和庄嫂,时刻想着她们一定急得要死了,时刻想着回去。他想:觑个机会,我就逃!一定要逃走!逃回去!他明白,给队伍抓来了,逃跑给抓住了,也许会被当作逃兵枪毙的!可是,能不逃吗?能丢下老娘和庄嫂不管吗?要是鬼子攻进了南京,没有人保护她们能行吗?为了这,他决心一定要逃回去!死,也要逃回去!
他在黑暗中使劲挑着重挑往前走,不,不是走,简直是小跑。稍一走慢,后边就有枪把子打上来。他也无法甩掉重担,只有踉踉跄跄拖着脚步走。走着,走着,拂晓前的黑暗中,他看得出已经到了挹江门。从一路上丘八们的交谈听来,他明白:这是炮团的一个营,伤兵很多,已经跟师、团部失去了联系,兵士落伍的也不少。营长是个身材高大粗壮的北方汉子,戴了钢盔,骑了匹枣红马。枣红马细颈长腰,臀部溜圆,颠儿颠儿地跨着步,马头一勾一勾的,像不断对人在点头。营长见情况混乱,上边已经无人指挥,自己做主,自动撤向下关,他大声吼叫:“向下关前进!到下关!”尹二心里焦灼极了!一路想逃,毫无机会。天已渐渐亮了,万一到了江边,摆渡过了江,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吧?他思念着老娘和庄嫂,忧心忡忡,急得牙齿将嘴唇都咬出血来。一路上,那些拥挤的、乱糟糟的情况他都毫不介意了。
天亮时分,尹二随军到了挹江门。在行进中,只听到爆破建筑物的声音,“轰!”“轰隆!”夹着炮声、机枪声,还有天上的飞机声,使人听了更加慌张。挹江门的城门口乱成一锅粥!拥塞着想向城外逃跑的队伍、车辆和马匹,马嘶人嚷,伤兵哀号。万万没想到:挹江门竟有全副武装的军队把守,阻止队伍撤退。骑在枣红马上的营长下了马张望,只见把守挹江门的部队在城上、在城门口的工事里摇手高喊,意思是要队伍转回身撤回去,不准通过挹江门。接着,开始射击了。子弹在头顶的上空“唧唧”飞过。好吓人哪!尹二吃惊地停住了担子。
有人高嚷:“妈的!是三十六师开的枪!咱还枪,跟他对打!”
有的气得直嚷嚷:“没叫鬼子打死,给自己中**队打死,那才冤枉!”
子弹飞蝗似的从头上“嗖嗖”擦过,只见营长上了枣红马,转脸做着手势,下命令说:“既然不让过,咱就不过!走!咱绕道走!”营长做着手势,指挥队伍,往盐仓桥穿小道去江边。这条道,尹二认得。他仍旧在队伍中踉跄地走,浑身早已汗湿。肚子饿,身上累,腰酸背疼,两脚无力。他喘着气,额上挂着汗,央告着说:“老总,我实在挑不动了!”他这话是对周围所有当兵的说的。
边上一个大兵倒是不错,说:“看你这样子,是不行了!来吧,我扶你一把,你用力多支撑一会吧!”
尹二心里感激,说:“老总,我上有老娘,又有老婆,我也给你们挑到这里了,你们行行好,放我回去照看照看家里吧!”
那丘八摇头,说:“来吧!担子我挑一会,放你,我可做不了主!”
尹二不肯让他挑担子,支撑着说:“还是我来挑!我再挑一挑!”
前边,从江边方面,有两个避难的老年人跑过来被队伍截住。
营长听说是两个船夫,骑马上前,下了马询问下关江边的情况。隐约听到营长问:“下关江边过得江去么?”
一个声音苍老的船夫战战兢兢指手画脚回答:“老总,不行,船少人多!队伍在抢船,我们的船也被抢走了!”
另一个船夫说:“下关八卦洲江面上,日本军舰来了!炮开得‘轰隆隆’的,渡江难啦!”
营长跟一些人站着商量了一下,从背着的牛皮包里拿出一张军用地图来看,看得出他的犹豫和不安。忽然,放两个船夫走了,说:“走吧!”
见两个船夫被放走了,又见骑枣红马的营长离自己不远,尹二挑着重担,抬起头来,恳求地大声高叫:“营长!您行行好,也放我回去吧!我有白发老娘,还有老婆!”
营长收着地图,看来他是个不坏的人,勒马看看尹二,说:“别做梦了!他俩年岁大了,才放他们走的。鬼子进了城,谁也活不了!你不想抗日?你想想咱这么多弟兄,谁无父母?谁无妻子兄妹?不都在抗日流血吗?”
他真会说,说得也真有道理。给他一说,尹二觉得无言对答了,心里想:是呀!但仍说:“营长,我不过江!”
营长笑笑,稳重地说:“对!咱也不过江了!走!———”他用手指指前边。尹二认识,前边就是狮子山。狮子山傍着城墙,山上有许多大树。此刻是冬季,如是夏季,那里是一片郁郁葱葱满目浓绿的树阴。营长对大伙说:“弟兄们!咱们原来是奉命去狮子山的!因为同团部失去联系,所以刚才打算过江。现在,江是过不了啦!咱上狮子山占领高地,等着鬼子来跟他干!”
尹二实在累了,刚才要给他挑一会儿担子换换肩的大兵不知哪里去了,尹二在队伍中勉强前进。越走离狮子山越近。只见营长让队伍停止前进,约摸四百人左右的队伍零乱地列队站着,营长戴着钢盔牵着枣红马训话了,说:“弟兄们!不要贪生怕死了,江是过不去的。与其淹死江心,何不与鬼子一拼?咱们只有跟鬼子拼这一条路了!咱们有枪有炮,不能等死!中国人嘛,得有个志气!不怕死!日寇侵略我们这么多年,气早憋够了!咱们在前边的狮子山上跟敌人干!大家有决心吗?”
“有!”一片地动山摇的应答声,无比悲壮。尹二明显地感到大家的血都是热的。营长说的话本来也很平常,此时此地讲来却使人动心。尹二忍不住眼眶发热,直想掉泪。
营长骑上了枣红马,说:“走!前进!大家唱起歌来!”他开了个头:“军人军人要雪耻!一、二、三,唱!”
歌声震天响地唱了起来。队伍似是去迈向死亡,但人人都像带着慷慨赴义的心情,同声唱着:“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唱着唱着,许多人都泪流满面。大家向狮子山进发,炮声、爆炸声、枪声似是在为歌声伴奏。
尹二挑着辎重,也夹在队伍中唱起歌来。这支歌他会唱,是在壮丁训练时常唱的歌。一唱,顿时心头涌满悲壮情绪,力气又生出来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向前忽然,涌出一种豪情!是一种愿意牺牲献身的豪情。中国人嘛!面对日寇侵略给予的死亡威胁,难道还要苟且偷生?难道不该同鬼子拼命?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忘记庄嫂和老娘,她们怎么样了啊?在他的眼前,恍惚又出现了他心上最思念的人的面容。
庄嫂是在两天前的那个下午,逃到国际难民区里来的。三天前的那个难忘的半夜里,当尹二被队伍拉夫拖走以后,在一片黑暗中,庄嫂和尹大娘紧紧抱在一起痛哭。尹二被抓走了!在恐怖的黑夜里被抓走了!连他的褐色鸭舌帽也没戴上就被抓走了!他会怎么样呢?在婆媳俩最需要一个男子汉在身边的时候,偏偏尹二被抓走了,怎么能叫人忍受呢?她俩为尹二的安全焦灼。棚户区里被拉夫拉走的有六七人,家属们都在哭泣。拉夫的军队走后,又继续有队伍经过。庄嫂和尹大娘都像街坊邻居们一样,躲在棚屋里,听着外边人声嚷嚷脚步散乱,连人来敲门也不敢做声,怕再遭到不幸。听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听着狗吠声,心里悲怆、恐惧、不宁,一直提心吊胆到天明。
天明后,炮声更响更近。队伍经过这里撤退的很多,都已溃不成军,所好还未大骚扰。有伤兵敲门呻吟着讨水喝的,庄嫂还给拿碗斟水。一个上午,婆媳俩和街坊邻居们都怀着惊恐的心情消磨时光,希冀着尹二会不会突然奇迹般地归来。中午时分,隔邻胡婆婆和她女儿小大子来敲门,叫喊着:“尹大娘!尹大娘!”
庄嫂和尹大娘连忙开门,胡婆婆好心好意地说:“听人刚才说,南京守不住了,鬼子要进城了!我们快结伴到难民区里去吧!”
她女儿小大子才十四、五岁,很懂事,说:“朱小狗子家和梁胖子家都已走啦!我们搿伙一块儿走!”朱小狗子是拉黄包车的,梁胖子是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
庄嫂心里矛盾,觉得去到难民区安全,可是又记挂着尹二:万一尹二突然跑回来了怎么办呢?他看不到我们不要急死了吗?她想留下来不走,好等尹二回来。
尹大娘心里也同样忐忑。她想:媳妇年轻,又长得标致,还是让她走的好,到难民区安全。我年岁大了,留下来,等着尹二回来。何况,这个家虽然又穷又破,把东西全丢下了也舍不得。婆媳俩都犹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婆婆看得出她俩心里踌躇矛盾,催促着说:“别拿不定主意了!要走,马上得走,要不,迟了鬼子杀来就走不掉了!”她女儿小大子也好意地说:“兵荒马乱,待在这里可不行!还是走吧!”
尹大娘流着泪拿主意了,对庄嫂说:“对,媳妇,快跟大家一块走吧!你年轻,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我在这里等着尹二。他来了,我就跟他到难民区找你!”
庄嫂辛酸地说:“娘,我不走,我陪着你等。等不到他,我也不想活了。我一个人去难民区干什么呢?我不去!”
枪炮声中,胡婆婆劝着说:“我看哪,你们俩都去的好!尹二回来了,他会到‘难民区’去找的。”
她女儿小大子说:“人家安仁街上的住户大都跑到‘难民区’去了!听说丹凤街、唱经楼一带,人也跑空了。就我们这棚户区的穷人们都还恋着穷家不走。要再不走,怕没好果子吃了!”
尹大娘和庄嫂给她母女说得三心二意。尹大娘为了庄嫂,庄嫂又为了尹大娘,两人就同声点头说好,匆匆进棚屋收拾点细软随身带着。这下子,棚户区里的人,你吆喝我,我吆喝你,成群结队,一起走上小铁路,向鼓楼方向走到难民区里去。
枪炮声更近更响,一路上乱得很。只见往北撤退的军队一队队,又一队队,夹着军车、骡马、炮车,乱哄哄的,也有许多散兵游勇和伤兵也乱七八糟地在向北走。看样子,仍都是去下关渡江北撤的。这么多兵,庄嫂想起了尹二,又想起了童军威,二先生不知怎么样了?尹大娘和庄嫂走着走着,已经同胡婆婆她们离开一大截了。看见军队乱糟糟的这么多,心里胆怯,有意绕着避开军队走。走到鼓楼附近,忽然,“轰隆”、“轰隆”,好些炮弹打下来。远远近近房屋中炮弹处,炸毁很多。“轰隆”的炮声中,尘土飞扬,砖瓦乱飞,前边数处房屋起火,烟焰弥漫,有几个男女给炮弹炸死躺在瓦砾堆旁,一片凄惨景象。
附近的人四散奔跑。庄嫂扶着尹大娘转弯抹角地沿墙穿出一条小巷。尹大娘跌跌撞撞跑不快。忽然,一发又一发炮弹打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喧嚣和电闪般的火光使人惊呆。一爿小当铺的房屋连同粉白外墙上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当”字,“哗啦啦”倒了一片,砸下许多砖块来。也真巧,一块青砖正砸在尹大娘头上。尹大娘“啊”了一声,手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庄嫂哽咽地高叫:“娘!娘!”尹大娘满脸满手是血,头上伤口的鲜血洒得一地。她吓得腿也软了,感到晕眩,不知如何是好,呛咳起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哭喊着去扶尹大娘,说:“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尹大娘已经不会说话了,颤抖着闭上眼断了呼吸。
庄嫂放声号哭。这个当铺呀!她记得!那时,她还没有到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帮佣,在荐头行里坐冷板凳等着东家雇去当佣人时,没钱吃饭,曾经将一些衣物送到这小当铺里当过。小当铺里面店堂高大,窗户开得很小,光线晦暗,有一股刺鼻的水烟烟草搀和着陈旧皮布衣物所特有的怪味,使她产生一种阴森、窒息的感觉。店堂横门,是一溜破旧肮脏的高柜台。当衣物的穷人,站在下边,仰着脸、踮着脚、举着双手才能交货接钱。上边柜台里的两个朝奉,脸都是冷冰冰的。五块钱的物件他们只出五毛钱收你的当!
谁想到,今天,自己会在这里哭着尹大娘的惨死呢!炮弹还在射来。估计日本兵已经进了城,在向市中心和城北一带乱打炮。又有一些房屋天崩地裂般地坍塌下来。同行的人早逃散得不见了。有的已被炮弹炸死,压在砖块下。前面路边上,甩着一条人腿,血肉模糊,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庄嫂心急,慌忙地抱起死了的尹大娘。尹大娘颓然地闭着眼。庄嫂心里一阵痉挛、一阵战栗,“啊”的一声,伏在尹大娘身上死死抱住尹大娘哀哀号哭,又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她伤心地抽噎着,肩膀抽动,一时觉得心碎成了齑粉,不想再活了!恨不得有一发炮弹能打在自己头上,将自己也炸死。
果然,又有炮弹呼啸飞过,发出刺耳的使人惊心的声音,在远处爆炸。她高叫:“娘啊!娘啊!”心里更想念尹二:你在哪里?你可知道,娘已经死了!叫我怎么办哪?她心里明白:那些她熟悉和亲近的人已经都离开她了!她一个劲儿地哭,哭得眼前天昏地暗。
身后一个路过的中年陌生人,背个包袱用手拍了她一下肩膀,说:“快走!这里停不得!”说完,这人就急急忙忙跑了,真是个好心的人哪!
庄嫂知道人家是好意,理智些了,站起身来,又不忍心丢下尹大娘的尸体。勉强将尹大娘背起,可是两腿软绵绵的,茫然不知往哪里去。终于力尽了,见路边一个炮弹坑,她决定将尹大娘放在坑内掩土埋上。这时,望见鼓楼周围更加混乱,逃跑的军人、百姓更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有的大哭小叫,似是从南边被驱赶着过来的。她将尹大娘放进大坑内,用手将坑边的砖石、土块一起拨下去盖没尸体。十个手指都抠得血淋淋的,她也不管。直到尹大娘尸体被盖没了,她才茫然地站起身来。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该到哪里去,就随着一些人,往金陵女子大学跑。
金陵女子大学现在是难民区了!四面八方逃到这里来的人都集中休息在这里,真是拥挤不堪,个个都沉着脸。有一家家的男女老少,也有单身汉子,单身女人;有百姓,也有放下武器躲进来的军人。此起彼落的哭声、呻吟声、叹息声、唏嘘声和嘁嘁喳喳声,汇成了一种杂乱、恐怖、惶惑的气氛。庄嫂独自在一幢建筑华美的楼房下边,靠门边占到了一块空隙,浑身无力地倚墙坐着。这里似乎是安全了,但听着外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枪炮声,想起尹二被军队拉了夫,想起尹大娘的惨死,心里的悲惨无法形容。她辛酸、疲惫、闭上了眼,泪水就不能止住地潸潸流下。她头脑发木,不知下一步将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遭遇。只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在无边无际的空中东摇西飘,甚至很可能线一断就会飘个不知去向
庄嫂同别人一样,从小有过虽然平凡但是美丽的梦想,尽管贫穷,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梦想一样美好。只是,坎坷的命运,使她曾对生活一次次地失望。现在,她面临着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是日本侵略者杀到南京造成的严峻局势。她心里明白:一切都将失去,甚而包括生命!一切美好的梦想,都有可能永远不再存在。
难民区里施粥,或发点干粮,一日两次。有的人领得到,有的人领不到。一时从四面八方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个由外国传教士倡议组织的安全区里到处是难民。别说吃饭喝水,一时连大小便处所也成了问题。天冷,庄嫂早已有气无力,浑身冻僵了,好像脑子也冻僵了。现在独自在此,举目无亲,已经毫无生的意愿了。
她不说话,也不张眼,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心里怀着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不断求菩萨能保佑尹二平安无事。当她闭眼静思时,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一号,想起了还独自留在那里的“老寿星”刘三保,“老寿星”怎么样了呢?
从陆续逃来的难民带来的消息:日本兵已经进城烧杀,南京已经沦陷。虽是白昼,她眼里的天似乎也是黑的。她就这样,在难民区里挨过了三天,只吃过极少量的食物,喝过极少量的水。南京沦陷后的第四天,依然能听到密集的枪响。清晨,两个会讲中国话的外国牧师来到难民中间念圣经,唱赞美诗。一个年纪很大的牧师,有着蔷薇色的皮肤,戴副金丝边眼镜,面目慈祥。他注意到了庄嫂那种倚墙靠坐的半死状态,也许出于同情,递过来几颗糖果,洋腔洋调地说:“吃!吃!”
庄嫂只吃了一颗。她的心悬在不可知的遥远处,悬在尹二的身上。她的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发颤。在外国牧师念圣经以后不久,忽然,席地坐着的“嗡嗡营营”的难民们骚动起来了。庄嫂坐在门旁看得很清楚:来了好些穿黄军衣的日本兵,都是全副武装。日本式的军帽后都垂着一块挡风巾。一个穿着黄呢长大衣的日本军官上来同外国牧师们不知办些什么交涉,姿势和表情非常凶恶。
然后,勒令难民们坐着不许动弹。看到了日本兵,庄嫂心脏紧缩,浑身都不舒服,仇恨强烈地震撼着心脏。日本兵像一群恶狼,纷纷拥进来,分头在人群中寻找目标,凡是青壮年的男子,都让伸出手来看,多数看过手就被拉出去让到外边集合。庄嫂听隔壁的人在轻声叽咕:“查手上有没有老茧!有,是当兵的,就挑出去了!”
折腾了很久,约摸一个多钟点,日本兵挑出去的不下六七十人。六七十人都被押走了,是去屠杀吗?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本来十分拥挤的楼下大厅里一下子少了六七十人,空了一些。听到有人在嘤嘤哭泣,准是谁家的父兄被带走了的缘故吧?庄嫂不禁想:唉,如果尹二在这里,他也准是要被日本鬼子带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尹二手上有老茧!与其让日本鬼子抓走,倒宁可让中国兵自己拉夫抓走的好!这么一想,她倒带着三分欣慰了。
上午,在骚扰与不安中过去。谁料,下午日本兵又来了!有人在轻声说:“不是说安全区日本人不能来的吗?”有人悄悄说:“鬼子才不管这一套呢!”日本鬼子一来,庄嫂的心就像有只利爪揪着。日本兵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个,都拿着步枪,步枪上有明晃晃的刺刀。这次是挑女人,挑的都是年轻的和中年的女人。庄嫂离门口近,一下子就被一个大胡子的日本兵用手一指:“你的!出来!”
大厅里大哭小叫,鬼子的吆喝声,女人和孩子的哀哭声,乞求声庄嫂坐着不动,心里冒火,眼里像要冒血。
日本鬼子蛮横起来了,上来动手,高声吆喝:“走的!你的走!”大胡子日本兵动手揪住庄嫂肩膀,凶狠地将庄嫂抓出去。挑出的女人已被押着往外走。庄嫂明白:任人宰割的日子到了!只有走!她隐隐意会到被挑出去可能是厄运临头,纳闷而痛苦地想:挑出去会怎么样呢?难道鬼子要胡作非为?她既害怕和不安,又伤心。倘若那样,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侮辱,会遭到什么样的糟蹋?但,只要想到尹二的生死莫卜,想到尹大娘的不幸惨死,她又感到对生死无所谓了。当一个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她既不求幸免,也就不害怕了,挺着衰弱的身子,冷漠地对着那个将她揪出来的大胡子日本兵,鄙视地看了一眼,昂首向外边走去。
外边,是个晴朗的冬日,苍白无力的阳光照着枯黄了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干。庄嫂从大厅里走出来,见到阳光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疲劳,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心力交瘁,她连走路都费力。她看到已经从许多地方挑来百把个妇女,集中在一块铺着草皮的空地上了,周围有手持步枪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包围着。她走到这群女人中去,见有哭泣流泪的,有神态苍白焦灼的,有掩面低头的小的不过十五六岁,年岁最大的像她一样不过三十多岁。
个个眉眼间都藏着惊慌和恐怖。她懊恨自己不该到难民区来,现在是抻着脖子等枷板的人了!她心里明白:鬼子兵不干好事了!怎么办呢?只有等着看!她倒还镇静,心里下了决心,如果遭受侮辱,我就死!别看她平时心好,人也和善,她可是个烈性的女人。
后来,又加进了二十来个女人,都哭哭啼啼慵慵懒懒地被押出了金陵女大的校门。外边,停着四辆卡车。她们一百几十人被分赶到四辆卡车上。卡车发动以后,两辆卡车往西南面开,两辆卡车往东面开。庄嫂是在往西南面开的第一辆卡车上,随车有两个日本兵荷枪押送。那个大胡子日本兵也在,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庄嫂。
卡车风驰电掣,一路上,庄嫂感到触目惊心。只见荒凉无人的大路上到处横陈着被杀死了的男男女女,远远近近好几处都有房屋起火冒着浓烟。那些死尸,有老有小,有的**,有的张着大嘴,内脏血淋淋地翻出体外路边,有炸毁抛锚的破烂汽车,有很大的弹坑。穿黄军衣的日本兵一群一伙地在街上游荡,有的将抢劫来的东西包成包袱提在手里。有个日本兵右手攥着军刀,左手提着三颗人头,醉汉似的,见到卡车上装的全是女人,发疯似的大叫大嚷要拦截卡车,拦不住卡车,竟将人头凌空朝卡车上抛掷过来。
吓得卡车上的女人,有的“哇”地叫喊起来。
一路上,死尸真多啊!庄嫂才明白日本鬼子在南京城作了多大的孽!他们准是见到人就杀,什么样的人也不放过呀!风大,吹得她两眼泪水直流。
卡车转弯经过五台山附近,见一个结了冰的清水塘边,围着许多日本兵在叽叽哇哇地叫。有日本兵架着铁锅在烧柴做饭,柴火冒着白烟和火苗。庄嫂再仔细看看,顿时毛骨悚然。结冰的水塘里已经堆积了无数的人头和尸体。严寒的冬天,靠近水塘边的几个日本兵都脱光了上衣,赤膊用军刀在砍中国人的头。被捆绑的中国人不计其数,都横七竖八地跪着、坐着或蹲着挤在一块等候被杀。这很像是中国兵大批在被屠杀。每砍一个头下来,围观的日本兵就“呜里哇啦”地欢呼一通。砍头正在进行,刀劈下去,鲜血从那些被反绑着揿跪在地的中国人的脖腔里喷溅出来,可怕极了!可是日本兵欢叫着高兴极了!庄嫂和身边同站在卡车上的女人们看了都又惊又怕。鬼子大规模杀人的情景,比十八层地狱还可怕呀!
庄嫂头晕,不敢再看,仇恨的心情难以形容。卡车开得快,一路仍总是看到死尸。她奇怪地想:我如果有支枪多好!此刻,那个大胡子的鬼子兵又在盯着她看了。她想:有枪,我第一个打死他!其实,她根本不会打枪,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鬼子的念头!冷风吹在她脸上、身上,使她清醒。她明白:自己将不是去被侮辱就是被杀死!只恨自己为什么竟落在日本鬼子手里,进入如此不由自主的局面。过去听说日本帝国主义残暴,现在亲眼目睹的残暴比她听到和能想象到的超过万倍!她已经没有丝毫侥幸的想法了,只是在思索:怎么来对付即将来到的噩运?
身边一个瘦瘦的年轻女人,头发剪得像个男人,有一张哀愁白净的脸,跟她想的一定完全一样,突然咬牙切齿地轻声对她说:“我恨死了!有把刀就好了!”女人想要一把刀杀人!是鬼子逼出来的呀!庄嫂没有做声,心里边又想流泪。
天上,有飞机声。卡车仍在飞驰,两辆车又分开了。庄嫂站的这第一辆向汉中门方向走。见到的仍是被炮弹击毁的房屋,也有一辆被击毁了的装甲车,一匹炸死了的战马,一处火刚熄灭的废墟,黑烟、白烟仍在微微从废墟堆里上升。也仍是远远近近都可以看到一些被砍头、劈脑、剖腹、切肢的男女老少的中国人尸体,就像收获山芋的季节时,在平展展的土地上,刨出来的无数一墩墩的山芋散放在地上一样。看了叫人心痛、恐怖、恶心。
卡车转弯行驶,到了汉中门外了。远处有地方火在烧,冒着黑烟。卡车在一处驻扎了许多日本兵的水塘边刚一停,就有许多日本兵拥上来,指手画脚有说有笑,有的干脆要拥上来动手动脚。立刻,一个军官模样的戴眼镜的日本鬼子,是个矮胖子,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禁止鬼子兵拥上来。庄嫂等被吆喝着驱赶下来,在卡车前边站着。庄嫂发现前边水塘边的废墟和土岗边,围着许多手拿铁锨、鹤嘴锄的鬼子兵,还有许多被反绑着的中国人!他们是在干什么?被赶下车来的女人们被指定两个一排列成一队,戴眼镜的矮胖军官突然“哇里哇啦”了好一阵,不知他说些什么,好像是要让这批下车的女人去干什么事。果然,那大胡子日本兵等押着庄嫂一些人,向前边水塘旁的土岗边走去。近前一看,庄嫂才看清:原来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凹坑。现在是冬天,坑里基本是干的,已有十几个双手反绑的中国人被扔在坑里,日本兵正在开始用锨锄往坑里扔土,高兴得像野兽似的狂叫。正在活埋中国人哩!
他们是想杀光南京城里的全部中国人哪!被活埋的中国人在惨叫,在怒骂,在挣扎!谁能想到:南京城竟到处成了杀人场!
成了可怕的人间地狱!
庄嫂睁大了眼,又恨又怕,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已经流不出了。
为什么鬼子这样毫无人性呢?简直是禽兽呀!尹二有次参加壮丁训练回来时说过:“不能做亡国奴!”是呀,宁可打仗牺牲,也不能做亡国奴让敌人活埋、杀头呀!她身边那些女同胞,有的掩着脸不愿看,有的流着泪在咬牙。她想:为什么鬼子要拖我们来看他们活埋中国人呢?是他们高兴得疯狂了,表示得意?是他们残酷得跟野兽一样了,把杀人当作取乐?是他们用杀鸡吓猴的办法,来威胁我们?
她呆呆地站着,像变成了石头。正在想,却又被大胡子日本兵等押解驱赶着向东边一处有灰墙的房舍处走去。走近以后,她发现,这里原来是个小客栈,现在被日本兵占用了。她听到女人的哭声,有的是在哭声中夹着凄厉的惨叫。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门口附近,一个中国女人,被剥光了衣服,几个狞笑着的鬼子兵揪住了她,在让一个日本兵用照相机拍合影照片。女人挣扎着,哭叫着。
庄嫂心里明白:这儿是个鬼地方!从门口站着岗的日本兵和一些零星游逛的日本兵猥琐的表情里,她觉察到这里是一个中国妇女的活地狱!随风传来一些悲惨嘶哑的哭声在空气中颤动。忍耐已经有了限度,不能再忍受。她明白:再想活命,太可耻了!她在经历过南京城这一场浩劫以后,感到生机全无,早不想活了!她心里悲切地叫了一声:“尹二!”泪水立刻挂满了两腮。她悄悄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暗暗地说:“尹二,如果你还活着,菩萨保佑你!如果你也已不在人世了,我马上就来跟你在一起!”她觉得她的心无声地在追随着尹二,将消失在那不可知的遥远的地方。她不觉得恐惧,不觉得空虚。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些粗暴而又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鬼子兵,开始将前面的女人连拖带拽地分散挟持到一间间客舍的平房里去。女人的哭声和挣扎声中,她明白不能迟疑了!忽然,一个念头涌上脑际,她决定毁容!小时候,在乡下,她听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姓刘的姑娘,不愿给土匪侮辱,自己用刀毁容保住了贞节但身边没有刀呀!想着这些的时候,她见那个不怀好意的大胡子日本兵狞笑着朝她走来,要动手动脚了。她下了决心,一咬牙,自己用右手的食指猛地插入右眼,她哼了一声,立刻将右眼珠血淋淋地挖了出来,顿时血流满面了。绝不能忍受日本鬼子的侮辱!她宁可瞎!宁可死!她那满面是血的右眼眶变成一个血窟窿,样子一定是非常怕人的。身边的人有的惊叫起来:“啊!”大胡子日本兵,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变得凶光毕露了,嘴里发疯似的哇哇叫着、骂着,突然拔出军刀,用刀背狠狠地没头没脑地打她。
她拼死地撒腿向西边跑,那边是一条小巷子,她明白跑不脱,她是不想活了!你鬼子兵追吧!开枪吧!杀吧!她跑了一段路,只感到鬼子兵追了上来,又用军刀在她脸上砍,刺心的疼痛,使她昏厥过去,她精疲力尽地躺在石子路上。大胡子日本兵又狠狠乱砍了她两刀。就在庄嫂仆倒在石子路上的时候,尹二正同一些在狮子山被日寇俘虏的弟兄们,由一些日本兵押解到了下关中山码头。
营长已经牺牲,他的枣红马也中弹死了。但营长率领的这一营弟兄们,在狮子山作了英勇的战斗,战死的超过大半数,余下的多数负了伤。弹尽粮绝,同日寇肉搏后,面临绝境,大批日寇包抄上来,尹二同六七十个弟兄才被俘了。
被俘后,被押下山来,圈在一块露天空场地里,四周拦了铁丝网。日本兵让他们饿了两天,也不给水喝。负伤的人得不到医治,有的就哼着死去了。活着的,个个都半死不活。突然,又在刺刀下,被押到了下关。
战斗时,尹二也拿起了枪。他兴奋地看到自己至少击毙了三个鬼子兵。战斗激烈,他在枪林弹雨中暂时忘了思念妻子和老娘。他早已决心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战斗得很英勇。最后,他虽然未曾负伤,却仍然做了俘虏,是军人队伍中惟一不穿军装的俘虏。
像大家一样,现在被押解着排列成行,来到了波涛滚滚的下关江边。一路上,只见死尸那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被丢弃的辎重、车辆、物件,到处都是。军车装载着日军在疾驶,远处近处还有房屋在燃烧冒烟劫后的南京使他触目惊心,他不能不又怀念起庄嫂和尹大娘来,也不能不怀念起刘三保和童军威来。啊,她们和他们怎么样了?
“鬼子为什么要将我们押到江边呢?”
尹二猜:可能是要将我们投进大江喂鱼?是呀,弃尸江中,让尸首随波逐流消灭痕迹,比在城里枪杀掩埋省事多了!他的猜测当然是对的,却万万想不到会在江边看到人山人海般的俘虏。俘虏并不都是军人,多数都是老百姓呢!一看衣着,一看样子就知道都是老百姓。俘虏们,从四面八方聚来,黑压压都群集在中山码头上,声音嘈杂,乱糟糟的。天空,有敌机出现,呼啸着飞过。尹二注意到:江面上有日本军舰,悬挂着太阳旗,大炮都对着北面。押解俘虏的日本兵不少,架着好多挺轻重机关枪,在四周警戒的哨兵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在中山码头上,可以远望对面雾气缭绕的浦口火车站,云水苍茫,对岸的建筑物上有炮火弹痕。江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襟呼啦啦飘。尹二注意到: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俘虏足足有好几千人了!那些放下武器被俘虏的军警,有的是用铅丝、麻绳被双手反绑,有的则像他一样没有捆绑。俘虏们像成群的牛羊被赶进屠宰场,都让站在江边码头上,面朝北站着。尹二是个十分机灵的人,猛烈省悟到:不好!万恶的日本鬼子要杀尽南京城里的中国人呀!看样子,是要用机枪扫射,让我们全部葬身鱼腹呀!
尹二浑身的热血沸腾了。怎么逃跑呢?他裹在人群中,面对那么多的机枪、步枪,看得到那许多穿黄军衣的日本兵的残酷冷漠的表情,仇恨啮心。
机枪忽然吐火了!“咯咯咯”、“哒哒哒”机枪密集扫射,鲜血横飞,惨叫声震天。尹二想:不能等死!刹那间,他要拼命冲出挡住他的一些人往江里跳。往江里跳的人多极了!他正要跳,感到左臂上一麻一疼,他明白中了弹,已经斜身滑跌到江里。他右手一挥,江水汹涌地卷着他和许多尸体,向江心洲方向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