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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媒 正文 第五章 三击掌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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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街的洋布,一夜间突如其来,袭击了北京的角角落落。小贩们在吆喝,便宜咧,便宜咧,洋布洋绉洋呢子,一大枚五尺,买花洋缎,白送青呢子二尺啊!

    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布摊翻腾抢购。我们家看门老张也加入了购买行列,抱着呢子和花布从人堆里钻出来,照直了往家跑,进了门就嚷嚷,简直就是白捡哪,洋人傻,不会算帐,他们哪儿精得过咱们啊。

    父亲训斥老张,哎,你跟着起什么哄?

    老张说这样的料子给他唐山的媳妇捎回去,他媳妇准得傻眼,娘们儿家哪儿见过这个,这样的布天上的七仙女也织不出来!

    正巧王国甫到我们家来,看见老张手里的布说,老张,你也买这个……

    老张说,便宜呀,三爷。您“和瑞祥”的缎子是好,半块大洋一尺,除了有钱人以外,家常的没几个人穿。这多实惠!

    父亲说,国甫,我看这卖洋布的不是个好买卖,这些人是疯了。

    王国甫脸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老张拿着几块料子过来说,三爷,您是开绸缎铺的,您看看这洋绉,比咱们北京的元青染得好多啦,色儿多正。

    王国甫看了老张手里的布料说,唉,比不上人家呀,咱们的杭绸、湖绸是好,就是经纬线头泡,一毛一大片。

    老张说,三爷,您织布厂用的机器不也是外国买来的吗?

    王国甫说,机器也分好坏,我那些洋绉虽然也是双梭加重,到底不如人家发展得快,工艺好。

    说着拿过老张手里的一块雪青料子说,比如这个,它经线是雪青,反过来纬线可是蓝紫的。咱们的里面都一样,边也不如人家的齐整。

    老张说,那您改呀,随着他们改。

    王国甫说,改?再怎么改,我再改也比不过他们的连扔带卖呀。

    写到这儿,我想起了如今早市地摊上的“出口转内销”,一大堆纯棉名牌上好线衣,各种颜色各种式样,二十块钱一件,商贩们如几十年前的吆喝一样,“快来买呗快来买,二十一件三十两件,白给了唉-”。不同的是中国产的往外销了,销不完又转回来了,这些便宜货同样吸引了一帮大闺女小媳妇围着摊在刨哧,我跟当年老张的心情一样,也挤进去抱了几件出来,拿回家穿了,舒服无比,当然,领口后的商标大多被卖者剪掉了,以示非正宗。我将那些淘来的衣裳向子侄们炫耀,以图夸奖,不料小辈们对我的举动看不惯,说老太太您还没穷到上地摊捡衣裳的地步吧,寒碜不寒碜哪!我不管,我更不嫌寒碜,线衣可以贴身穿,宽松舒展,粉的、绿的、黄的每天换,穿着它坐在电脑前敲字,像被春天拥抱着,文思泉涌。出口转内销,真好哇!

    当年的洋布涌入中国和今天中国的出口转内销,在商业上有了本质区别,里面有什么机缘老百姓不吝,老百姓图的是便宜实惠。

    我们回过头再说王国甫。

    一晃几年过去,随着洋货的入侵,王国甫的“和瑞祥”不得已放下了架子,向推车卖浆者靠拢,把布匹压到了最低价,有些大路品种,比如阴丹士林布、安安蓝布、名驹青布、大星青布和雁塔白布都是按进价销售,等于就是赚个热闹。客人进铺子买布还赠送手巾、画片、小手绢,不买也赠,图的是好名声。就这也是十分的不景气,偌大个铺子,有时候一天进来六个顾客,清冷得门可罗雀。与此同时,织布厂的生产更是大溜坡地往下滑,成匹的布堆在仓库里,让耗子做了窝。

    王国甫不甘心,把儿子王利民送到法国去学纺织,盼的是儿子学有所成,成为纺织精英,回来为王家的事业大展宏图。我的父亲赞同王国甫的做法,将我们家的老五一同发配法兰西,想的是小辈和老辈一样,留洋海外,拓展眼界,回来为家为国争光。老五和王利民从前门车站上火车,先奔上海再坐船,听说要在海上漂一两个月。走的时候,两个父亲没出现,月台上站着母亲们。老五的女同学拽着老五的胳膊,拉拉扯扯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似的,都知道老五喜欢紫罗兰,鲜花送了一把又一把,全是紫罗兰,花把老五簇拥得得看不见脸,至于我的母亲则根本凑不到老五跟前去。王利民和他的一帮同学躲在一边叽叽咕咕,大家表情严肃,不知说些什么,王家太太指挥着人将一个个大箱子搬上车去,箱子里全是衣裳,好像他的儿子不是去留学,是去开服装展览。母亲担心老五找不到上海出港的码头,担心老五架不住繁华上海的诱惑,把身上带的钱花光了,王太太让母亲放心,说她让管家跟着呢,她交代了,管家一直把他们送上船才回来。母亲说老五有女人缘,外国的女人跟中国的不一样,她去过起士林,知道国外的模样,那里的女人在冬天也是光着脊梁的,但愿她的老五别跟那儿的女人学坏了。王太太说学不学坏全在自己,她也在法国念了几年书,那儿的男人女人规矩大着呢,舞会上跳舞,男的得求女的,得鞠躬半下跪……

    移动的火车打断了两个母亲的谈话,她们看到王利民站在车门口向着他的那些严肃的朋友挥动着手臂,一脸的重任在肩,目光根本没朝王太太身上瞄。老五呢,从花丛后头露出半张脸,抛出一个个飞吻,让一群女学生追着堆满鲜花的窗户尖叫着狂奔。

    母亲和王太太泪流满面。儿子们就这样走了,好像走了的儿子已经完全失控,不属于她们了。果然,据送行回来的管家说,一下火车两个人就没了影儿,将众多的花儿和箱子扔下了。

    老五走了,这让父亲省了不少心。如果说挂名“生产总监”的父亲还干过什么实事的话,就是给他的同学为织布厂做了一个调查,父亲用考证版本的认真态度给王国甫递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说王国甫的三个织布厂平均的亏损率是45%,其中南城的盛义厂为最严重,76%,照这样下去,再用不了半年,三个厂子就得宣告破产。王国甫虽说是学经济的,有着中锋的灵活却缺少后卫的沉稳,对政治的热情往往忽略了细节,在某种程度说王国甫并不比我的父亲清醒多少,一听说他的盛义厂亏损76%,急了,拍打着报告冲我父亲喊叫,你计算得不准确,76%!核算它什么也不生产,就是在那儿一天天耗费!

    父亲说,主要原因是积压,外国洋布对咱们的冲击太大,英国人、日本人,几个国家都在江南建了纺织厂,用咱们自己的原料,生产出来的布再卖给咱们自个儿,门也没出就把钱赚了,现在连军队的军服用的都是洋人工厂出的洋布,把咱们挤兑得只剩下了4%的市场,而且这4%随时有可能丢。

    王国甫还不信说,形势真有这么严峻?

    父亲说,形势就这么严峻。产得多,赔得多。

    王国甫问有什么补救办法没有,父亲说没有。王国甫让父亲再帮他好好想想。父亲说有一条谁都不愿意走的道,就是大量裁人,像盛义厂索性关门,其余厂裁掉60%到65%工人,使生产呈半休眠状态,维持最低量生产,以待将来恢复生机。

    王国甫说,它要是恢复不了生机呢?

    父亲说,那就是死。

    王国甫吟沉半天说,……织布厂休了眠,就意味着我的工人都失了业,辞掉百分之65……这……

    父亲说,现在你也别说实业救国这一类的话了,你救不了国,你连你的65%都救不了。

    王家太太来我们家串门,在我母亲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母亲见王家太太哭也陪着掉眼泪。这她才知道,敢情有钱人也有缺钱的时候,心里寻思王家真要破了产,不如让父亲把他们接我们家来,就是喝粥也是有我们一碗就有王家一碗。王太太走后,父亲笑话母亲的小家子心态,说王家不是小商小贩,说赔就赔个精光。母亲问王家的工厂是不是真如王太太说的,到了要关门的程度。父亲说,他们要真能关门就好了。

    母亲说,刚才王太太说了破产的话,真破了产,他们不会沦落到大街上要饭吧?

    父亲说,要沦上他们要饭,全中国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得饿死。织布厂受洋人挤兑,不景气,他们还有火柴厂呢,一个丹枫火柴公司的利润,抵得上三个织布厂。

    母亲说,那王太太还哭什么呢?把我吓得以为天要塌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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